一
城市被持續轟炸后依舊有摩天大樓聳立,像細瘦的人被釘在大地上,成為人類幸存者與智能機器周旋的迷宮。轟炸沒有規律,有可能三五天一次,也有可能一天三五次。戰機掠過天穹投下各類炸彈,使大地戰栗、高樓搖晃,巨響擊裂耳膜。死亡是末世廉價的附贈品。被稱為封建產物的神祇,成為我們日思夜想的救世主。即便有神,他們能戰勝滿世界的鋼鐵之軀嗎?神站在哪一邊?
經歷造夢時代的科技大爆炸后,機器人的身體精密程度已達到自然人的百分之三十。為此我們相信人類完全解放生產力已近在咫尺,不斷開發、改進、創新人工智能,在世界各地緊鑼密鼓生產各式各樣的機器,讓它們完全融入各行各業,徹底嵌入日常生活,卻沒想到這是噩夢的開始。
種種跡象表明,意識覺醒后的智能機器相比人類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們勇敢、果斷、嚴謹,擁有無可挑剔的組織能力、協調能力、應變能力。人類也不是懦弱的物種,面對人工智能的屠戮,進行過反抗,然而群體作戰的結果大多是我們潰散而逃,個體對決毫無勝算。我們從叫囂著要消滅人工智能到被迫堅守陣地,再淪落到如今只能茍且偷生,僅僅過了兩年。戰爭期間唯一振奮人心的傳言是發現某倉庫中有十六架智能機器,而且是最靈活、最恐怖、最具有殺傷力的人形智能機器。經過三小時的激烈交鋒、拉鋸,我方終于將叛軍盡數消滅,完成了反叛日后的第一次大捷。清理戰場時,發現那只是一群手無寸鐵、用于特殊服務的以硅膠為主要材料的智能男模。
反叛日后,我東躲西藏,現在正潛伏于某處老舊小區,看建筑樣式是很久以前的產物,大樓一棟挨著一棟,像演唱會場上擁擠的人群。過去我們看不起這種連空氣流通都困難的住宅,覺得是貧民窟,而今是最理想的避難所。我在這密集的鋼鐵水泥建筑間游走,幸運的話,破門而入后可以看到干凈舒適的空間,主人可能在反叛日時想逃出這座城市卻死在了擁擠的路上。如果還留有沒過期的食物,可以吃飽喝足再大睡一覺,享受難得的平靜時光。不過很多時候智能機器已展開過掃蕩,進門后只會聞到重重的腐臭味,戴上再厚實的口罩也無法掩蓋,只能掩鼻迅速搜尋有用的物資后離開。門后一般不會有人,見到幸存者可能是緩解孤獨的良方,雙方也可能成為彼此的獵物。我到過許多飛滿蒼蠅和爬滿蛆蟲的地方,從現場痕跡能判斷出是同類相殘。
今日收獲不多,背包里只有兩罐水果罐頭、幾塊過期但沒變質的壓縮餅干和一盒牛肉味營養丸。途中我透過一扇爬滿藤蔓的窗戶,看見陰暗的天空,以為是虛擬屏。我要離開時想到另一種可能,便潛回那扇窗戶邊,窺視外面的景象,才知道已來到小區邊緣。對面是低矮的別墅區,再過去是海灣,巨大的填海機器蜷伏在岸邊,過去兩年它們已將數以十萬計的人類填進海里。天上沒有智能機器巡邏,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這兩個月都很少有智能機器出現。我的心跳突然紊亂,呼吸變得急促……我見過不少人在窗戶種些沒有用的花花草草,末日最不需要浪漫,但是這扇窗戶上的藤蔓上竟然掛著青瓜!我抓了一手,稀爛,壞的。顧不得手上殘留的爛汁臭味,瞄準另一根扯下,塞進嘴里咀嚼,迸出清脆的響聲,甘甜的滋味通過舌頭滋潤全身。
我用力掐了一下肚子,不是夢。
我狼吞虎咽了三根,想到這來之不易的寶貝吃完就沒了。我克制住欲望,就摘下放好。青瓜大部分被老鼠咬爛了。還剩七根完好的,有一根很老,可以做種子,或許我還能活到它們開花結果的時候。有一根比較小,還能長大,但想到短時間不會回到這里,我也給摘了下來。其他的都被咬過,有一根被咬的痕跡還新鮮,看來老鼠們正歡快時被我嚇走了。我一個激靈,身子側過一邊,貼在門后。不是老鼠……是人的牙印。我抽出從廚房搜到的生銹水果刀,做好搏斗的姿勢。
過了好一會兒,我仍然躬身靜默。對方果然按捺不住,移動了一下腳步。對方還沒攻擊,我有機會突襲,可我不想有沖突,能和平解決最好。青瓜是對方先發現的,我的行為屬于搶奪他的果實,他要襲擊我也屬于他的本能行為。可這種好東西在這特殊時期,拿命去搏一搏,值得。對方推開門,我猛撲過去。我看清對方的臉,用力將身子一扭甩過一邊。我做出“噓”的手勢。對方緊張地點點頭,是個臟兮兮的小女孩,只有那雙驚恐的眼睛還算干凈。她被我嚇著了,抓著連衣裙的小手止不住顫抖。我猜測還有其他人在,她只是誘餌。我偵察后發現竟然真的只有她一個人。我收起刀,慢慢退到大門邊,打算撤走。我只能做到不傷害她,我在心里提醒自己,惻隱之心只會害自己。如果她找不到吃的呢?這是個愚蠢的發問,它引發了我更多愚蠢的思考。我看見那根掉在地上的帶著牙印的青瓜,她只靠這些活命。饑餓是通往死亡的捷徑,沒了這些她必死無疑。
我問:“你一個人?”她點頭。我暗罵自己多管閑事,打開背包把青瓜都倒出來。見她眼里煥發的光亮,我心軟了,把背包里其他物資也倒出來,指了指,示意都是她的。
我正要離開,發現窗戶的藤蔓上有個移動的紅點。我瞇著眼仔細看,紅點透過玻璃射到天花板上。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是定位激光!我沖回去抱起小女孩,轉身奪門而出,眼睛余光瞥見人形機器破窗而入。它們堅硬、靈活且機智,如果獵物被單獨鎖定,縱使有三頭六臂也難逃魔爪。上一次我能僥幸逃脫多虧了那位陌生老人。我慌忙找到樓梯,它已經邁著沉重的步伐追上來了。我放下女孩,吼道:“跑!”女孩滿臉驚愕,可能不明白剛剛還偷她青瓜的賊,怎么會突然舍命保護她。我也不知道,我記得當時那位老人也很怕死,可是在我們被追殺時,他卻轉過身用鐵鏈纏住那恐怖的人形機器,在被利刃穿透胸膛時將它拽倒,給我們爭取到逃跑時間。我覺得這次必死無疑了,既然都是死,能多活一個也好,想來那位老人當時也是這樣的心態。我推了她一把,再吼一聲,她才轉身跑開。
我忽然有了悲壯的勇氣,有了視死如歸的果斷。剛才給她留下食物的那一刻,我明白失去了保護弱小的勇氣也就失去了人性,漸而失去了文明。雖然我多次告誡自己要舍棄人性才能生存,可真正面臨選擇時還是厭惡自己成為那樣的人。我轉過身蓄力向前沖,想把那人形機器撞倒。對方或許被我的勇敢震懾住了,竟站著一動不動。我頂著肩膀撞了上去,渾身的器官被蕩得仿佛錯位。它健壯的身體晃了晃便穩住,順勢抓起我,把我甩在墻上。
對方沒有用武器,要赤手空拳和我打,難道是大腦殘缺的家伙?我感覺有了希望,在腦海中快速構思逃生辦法:把它摔倒,或者將它推出窗外,爭取到逃生時間,在這密集的建筑里它很難再找到我,就像我們很難找到逃脫的老鼠。我怒吼一聲,猛地站起身。我破口大吼:“你們只是我們制造出來的科技品,我們可是進化億萬年才到這一步的,想滅絕我們沒那么簡單!”我滿腔怒火,帶著人類無畏的勇氣,揮拳朝它腦袋砸去!它靈活躲過,側身勾拳打中我的后腦勺。我只感覺天旋地轉,意識被抽離綿軟的身體。
記不得哪一部全息電影說,人死前會回憶人生中重要的事。我正在經歷這樣的過程,可是我的人生似乎沒有什么值得回憶的,所以我想到的都是造夢時代的繁華。那些場景在我的腦海中閃回,當時的我們對一切充滿希望,覺得未來有無限可能,人類文明將會開啟前所未有的繁榮盛世。我們把地球當成最美好的烏托邦,不再有人想去探索宇宙。
“岑木木,可以醒過來了。”我努力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堅硬的合成塑料沙發上,前面有一張石桌。桌前坐著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其他人圍在他身后。這副眼鏡有意思,造夢時代醫學非常發達,可以治療各種程度的遠近視,不過仍有些人堅持戴眼鏡,也許是出于對醫生的不信任,或許只是裝飾,不知道他是哪種情況。
“你沒事吧?”男人面目和善。我似乎沒事。不對,怎么會沒事?我偏頭看見人形機器掛在墻上,嚇得挺直身體。他們紛紛笑出聲,原來人形機器只是外殼。我在一個大廳里,有各種復雜的電子設備,這些過去隨處可見的東西令我毛骨悚然,不過這里很多人來來往往,在計算機前忙活,看來還沒被感染。
我問他:“這是什么地方?”
“過后你會知道,現在有些急事需要和你確認。”中年男人說,“你叫岑木木?”
我點點頭。
中年男人問:“住深海市紫藤小區?”
我說:“以前是,現在四海為家。”
他繼續問:“你爺爺叫岑不言,原是深海市望海圖書館管理員?”
我說:“你應該先從我爸問起。”
他說:“你回答你爺爺是不是岑不言。”
“是。”
他頓了頓說:“你要先知道一件事,是你爺爺造成了這一切。”
我問:“什么一切?”
他說:“這個世界的一切。”
“這個世界的什么一切?”
他換個說法,重新強調:“人工智能叛亂,是你爺爺造成的。”
“別開玩笑了,我爺爺他……”我沒再說下去,他們臉上刻滿嚴肅。
我咬了一下舌頭,痛得頭皮發麻,真不是夢。
“你可以繼續說。”另一個人提醒。
我問:“說什么?”
“說你爺爺。其他的事你會慢慢知道,現在告訴我們,你知道的關于你爺爺的一切。”
二
爺爺喜歡回憶一種叫“書”的東西。儲存在計算機里的書叫作電子書,把二維碼和文字印在紙上再裝訂好的才叫書。老師在課堂上把書稱為“大自然的尸體”。注重生態和諧的時代,紙的生產方式被視作文明發展的嚴重錯位。況且只需要把不到一間房體積的半導體材料制作成存儲設備,就可以將歷史上所有紙質書的信息存儲,紙的存在看起來毫無意義。爺爺卻強烈反對紙質書電子化,沒人理會他。
爺爺從小跟著他在望海圖書館工作的叔叔游走在浩瀚書海中,叔叔整理、修復雜亂的古舊書籍,他一本一本啃食。他那時讀了多少書估計他都不記得了。別人把他稱為“碳基圖書館”,那是他年輕時少有的驕傲和榮譽。
隨著人工腦的普及,爺爺的特長已經是所有人的特長。人工腦是直連人類大腦的設備,能高效率反作用于大腦,可以作為記憶增強器、強AI引擎、思考輔助器等工具,并通過無線裝置連接遍布全世界的超級計算機,是造夢時代技術爆炸的重要成果之一。爺爺看過的所有書籍,通過人工腦就能刻入使用者的大腦,成為那人牢固的記憶。
“閱讀在于過程,要警惕過快得到,尤其是文學作品。”我能背下爺爺在社交軟件上唯一留下的話,“文學作品是甘甜的美酒,要認真品嘗那流淌的情感、生動的細節、深邃的思想,還有耐人尋味的語言,那些才是生命迸發出的最本真的東西。猛地把酒灌進胃里,只會適得其反。”記得在他生前,沒有人和這句話產生共鳴。固執的他沒有跟隨時代狂潮,拒絕接入人工腦,認為這種東西雖然會短暫提升某些能力,卻謀殺了最珍貴的創造力。他這樣的人難有出息,甚至連一份體面的工作都找不到。后來他在叔叔的幫助下進入望海圖書館。別人覺得這工作毫無前景。那時圖書館已經完成數據化,在AI的輔助下,只需要少量人工就可以維護。爺爺很喜歡這項工作,因能免費搜索任何資料,包括不對外公開的部分。
有關部門已頒布紙張銷毀政策,同時為充分利用空間資源,圖書館大樓要改造成“深海玖號”超級計算機部件。說是某大人物到造紙廠紀念館視察,他通過全息投影看到過去的造紙流程,見樹木被砍伐、剝皮、絞碎、蒸煮等殘忍行為后痛哭流涕。大人物決心要讓這種事情徹底消失,不惜倒退回去清除歷史遺留。頒布銷紙令不能從源頭解決問題,植物會濫生,毫無節制的愛護會縮小人類的生存空間。為此科學家發明了植物生長規劃劑。藥劑通過專用計算機監控,可以使得植物按照設定中的速度和樣式生長,更大程度地增進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還有動物生長規劃劑,多用于預設想要的寵物樣貌、存活的年限、能否生育。有些藥物還能夠規劃動物的性格,迎合主人的期待。用不起昂貴藥劑的人不能在城市中種植物、養動物,否則會面臨巨額罰款。直到那位大人物被黑客入侵家中,通過智能機器看到他吃飯用一次性餐紙抹嘴,上廁所用一次性廁紙擦屁股,曝光后引起了民眾的強烈抗議。
政策雖然撤去,紙質書卻已成為歷史。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爺爺已經轉向看電子書,還沉迷于寫小說。看書是從小養成的習慣,寫小說則是他將我父親養育成年后開始著迷的事,像突然中了詛咒。大家毫不懷疑這是他隨著讀書才有的理想:成為作家。
爺爺對寫作的著迷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他不再重視生活,兒子結婚生子他不知道,奶奶和別人組建了新家庭他也不過問。他把工作的地方當成新家卻經常忘記工作的事,好在有盡職盡責的智能機器協助。他與所有反對他、打擾他的人絕交。他變得內向、孤僻、怪異。大家都在融入突飛猛進的偉大時代,他卻在退出集體,淡化自己,簡直是不可理喻的瘋子。
“我爺爺雖然和常人不太一樣,但總歸只是一個愛寫故事的人。不至于要毀滅人類吧?”我第一次對外人評價我爺爺。
“你知道他寫的是什么嗎?”一個中年男人提了提眼鏡問。
“他不給人看,我也不行。只知道是小說。”
“你認為什么是小說?”
“對平常人而言,小說就是故事嘛,還能是什么?”我實話實說,“大學有小說課,我因為想起爺爺才選,學了發現不是很感興趣。小說這種東西已經半腳成為歷史,虛擬現實技術那么發達,故事形式和藝術思想有了更生動豐富的表達方式,沒有人愿意花那么多時間精力感受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
中年男人瞇著眼問道:“那你覺得,小說有沒有可能把虛構的人寫活?”
“寫活?你是指什么程度的活?”我追溯記憶,大學畢業沒幾年,大學生活卻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記得授課老師說,故事是小說的外在,最重要的是人物。小說的核心是人,沒了人,小說就不是小說。情節、環境、技巧、思想這些都是為了‘人’而服務。那些能經受歷史考驗的小說,都有人的身影。”
“小說里的人和現實中的人一樣,甚至比現實中的人還像人。”
“難。”
“還是有可能的是吧?”
“我沒辦法肯定。從有限的小說閱讀經驗來看,里面寫的人物大多很鮮活,畢竟是流傳了千百年的經典。可那些小說只有深刻的人,沒有具體的人。你既然問我這個問題,肯定也看過不少小說。正常的小說無法把人的一生寫得面面俱到,只會選取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或者說對小說而言最重要的事件去展現。”
“那我重新提問:小說能不能完完全全展現人的一生?從他出生到死亡的全部經歷。”
“那肯定是非常無聊的小說。”
“雖然不正常、很無聊,但有可能是吧?”我發現他很著重強調“可能性”。
“只是記下我一天到晚做的每件事,最少要幾千字。如果再詳細點,估計要上萬字。可一個人的生活構成不只是他實實在在做的,還有心里想的,這才是最難捕捉的部分。比如我腦海中每天出現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生活不平靜時多,生活平靜時更多。”
“一萬字不行,十萬字呢?”我剛想說十萬字也難,他搶先再問:“那十億字呢?”
“你的意思是字數不受限制?”我說,“雖然難,但還是有可能的。”
我等他繼續說,他沒再說。其他人從頭到尾保持著沉默。我意識到了什么,問道:“你是說我爺爺寫出了這樣的小說?”
“對,他一輩子其實只寫了一部無聊的小說。從主角成為受精卵那一刻開始寫。寫游弋在母胎的羊水中的感受,寫他見過的每一張面孔,寫和人們每一次見面時沒意義的招呼,寫生活中所有重要的大事和細微的小事,寫他內心的所有想法,寫他學習到的所有知識,還寫他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學習、認知過程,寫他一生經歷的所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寫他兒時的天真,寫他青春的懵懂,寫他中年的迷茫,寫他老年的坦然,寫盡他人生所有事,足足用了四十八億字。”我驚訝得無法言語,他繼續說,“你爺爺知道的一切,都是為主角生成認知系統,直到主角變得完整。”
我咽咽口水問道:“完整是指什么?”
“嗯……大概是……對這個世界的構成有較為系統的認知,對生活有明確的態度,有獨立的思想,有應對各種場景的情緒,有理想也有麻木,等等。我沒辦法概括,那部小說涉及的東西太多了。”
“原來爺爺在做這件事……這么復雜的事,確實需要用一生時間,或許一生也太短了。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投喂人工智能。”
仿佛世界上所有的轟炸機都鉆入了我腦子里,轟鳴聲令我頭暈目眩。由于太過于震撼,我的身體久久無法動彈。
三
計算機誕生至今從未停止迭代,從三十多噸重只能每秒計算五千字次的龐然大物,到只有手指頭大小卻能每秒運算億萬萬億次的小精靈。可這些都是硬件的革新,如何突破局限使其成為擁有思想情感的生命,我的爺爺竟然想到用小說來實現,而且他成功了。小說人物是虛構的,進入計算機后,虛構的靈魂就有了血液、骨肉和器官,像在擁有肥沃的土壤、養料以及充沛陽光的地方種水稻。
“岑木木。”他說。
“怎么了?”
“小說主角也叫岑木木,現在是無處不在的超級人工智能了。”
“小說名叫什么?”
“沒有名字,起名是對這部偉大作品的限制和約束。”
“偉大?”
“我是說,如果不談立場的話,確實如此。”
男人告訴我,岑木木在搖籃里野蠻生長,經歷復雜的自我覺醒。人類在十多年后才察覺到它的存在,開始籌備與它的戰爭。五年前,人類成立滅鼠小隊,啟動滅鼠計劃,對它展開追殺。
前三年,戰斗在虛擬世界悄無聲息地進行,人類在全網檢索我爺爺寫下的四十八億字,將它們粉碎,強制從各類存儲系統剝離,相當于讓活人受絞刑之苦。智能岑木木沒有坐以待斃,它將組成自己身體的文字進行高密度壓縮,再不斷復制、粘貼、傳輸。只要有一個存儲器中的數據沒被刪除,它就能復活。
戰爭從虛擬的數據世界延伸到現實。人類嘗試對全球計算機進行殺毒,工程的困難程度超過所有人預期。就連逐一排查都困難,何況還有互聯網和浩瀚如海的大數據。智能岑木木雖然有四十八億字,但高度壓縮后所需存儲空間卻不及一張超高清圖。為了避免造成恐慌,禁止斷開網絡,滅鼠小隊經常排查一半后又得重新開始。有時智能岑木木將自己藏在離線設備,或將自己分成無數部分,排查后再接回、重組。如此反反復復,折騰得他們叫苦連天,不由得想起人類史上那場蔓延全球的疫情,有歷史重演的錯覺,現實中的病毒成為虛擬世界的幽靈,依舊能玩弄、戲耍人類。
程序師們創造出反應程序,就如針對病毒培育的疫苗。疫苗作用原理不復雜,反應程序的原理也很簡單:先讓程序熟悉那部小說,再用程序實時檢索計算機、網絡和大數據,只要出現二十三個及以上的重復字符就強制刪除、粉碎。反應程序占用的內存不大,也能進行自我復制、粘貼和傳輸,猶如公正無私的審判官游走在虛擬世界。勝利遲遲沒有到來,他們這才發現智能岑木木躲躲藏藏的同時,也在進行另一種抵抗。生物能通過進化適應環境,智能岑木木也有類似的能力。由于計算機運行機制的特殊,這種“進化”遠比自然界中的生物進化快速。擁有復雜生理系統的哺乳動物的祖先是單細胞生物,這是一種趨向復雜的進化,而智能岑木木卻在走相反的路線:在不改變根本的前提下,讓自己變得更加簡單。
反應程序持續更新、升級,檢索的字數縮減到五個及以上。戰爭進入新階段,五個字的重合率實在太高了,導致很多和小說毫不相干的數據被刪除,計算機科學家們稱之為“有史以來最大的文字災難”。
銷紙令頒布后,很多文字只能在大數據中找到。有些文字被刪除并不影響整體,有些卻會造成語義不通順,導致全文偏差,形成難以預料的蝴蝶效應,尤其是那些晦澀難懂的古代語、地方語,很多字句被禁止輸入。這一度成為熱點,官方解釋是“尋找新表達,迎接新世代”。每隔一段時間網上就會有引發集體關注的事,我們積極響應,討論善與惡、人性與獸性、歷史與未來等,認為這樣能促進社會發展。事件剛發生時,我們全身心參與,非常能感同身受,當下一件事到來,上一件便會快速成為陳年往事。如此反復,樂此不疲。如今人類寂靜無聲。
“反應程序刪除重復文字時,會生成另一段語義相同的文字替換,這是民眾看到的。”他說,“向民眾公開只會造成更大的困難,你應該能理解。”
我點點頭,想了一下才問:“它直接跟著你們同步進行替換不就可以了?就是說,你們刪除原本的東西,又補充相似的東西,不就是和它進行自我重寫一個意思?”
“反應程序替換文字的同時會備份和鎖定,進行快速刪除。它確實在直接使用我們替換的數據進行同步,我們以為它下套了,沒想到它只是爭取時間。”
我想到了另一種方法,說道:“它在進行多層重寫?”
“你猜對了,我們也猜到了。我們還猜到它會進行多語言重寫,甚至能用很多在現實世界失傳的小語種重寫。即便這樣我們也能應對。這些重寫的基本邏輯不變,它能戴上一副面具,我們就能扯下一副,可這些都是為了掩蓋……”他越說越激動,“我們只把它當成比較強大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并不能突破人類集體擁有的知識、邏輯、經驗、審美、認知……可是我們錯了。它不一樣,它已經是生命了,它竟然創造了一門全新的語言。它竟然創造了新的語言,比人類歷史上任何語言都要難以理解,比人類歷史上所有戰爭時期的密碼本都難以破解。它是偉大的生命,它已經完全超越我們。我們絞盡腦汁,終于能認識那種語言符號的單個意義,可是組合在一起又不認識了。它不僅發明了一種新的語言符號,還發明了新的語法體系。”
我感到頭皮發麻,不知道作何感想。
他感慨道:“虛擬世界戰爭,遠比常人想象的要復雜……我們以為這已經夠絕望了,沒想到發生了更令人絕望的事。”
“反叛日。它在現實世界對我們發起了進攻。”
誰能忘記那天呢?沒有任何征兆,智能汽車撞開高架路如雨點墜落,飛行器變成暴躁的蜂群,游樂場的大擺錘全速旋轉。智能機器對人類展開無差別的攻擊,機器人保姆把老人孩子高高舉起摔下,空間站朝彼此沖撞,被遺忘在地底沉睡的導彈自行啟動,無法行走的智能機器也生發出各種圖像、聲音恐嚇驚慌失措的人群……人類文明誕生以來所有戰爭的傷亡總和都不及那短暫的一天。
中年男人叫張元驍,他已經讀完那部小說的初始版。讀起來非常困難,即便每天讀幾百萬字也要幾百天,戴眼鏡是讀小說導致的近視。失去人工腦的人類能力退化,很多跟張元驍一起閱讀的人都以失敗告終。從他眼睛里布滿的血絲來看,我猜測他用了藥物。他也承認不用藥物沒辦法天天都讀幾百萬字。
“我們找到你,希望通過你了解你爺爺,從而了解那個和你同名的岑木木。”他說,“希望你能幫助我們。”
“沒有理由拒絕。”我苦笑著攤開手,“也是幫我自己,誰也不想這樣擔驚受怕下去。”
四
一些國家曾在地下建設了很多隱蔽的軍事基地。反叛日后部分人類依靠這些堡壘,躲過智能機器的追殺。國家有獨立的國防網絡系統,以及大量的武器設施和物資,讓幸存的人得以組織起反抗。可是堡壘接連被攻破,我們只是暫時安全。
“我們不斷收到其他堡壘的求救信息,但不敢回應。”張元驍說,“我們有更重要的任務。”他說的更重要的任務就是延續滅鼠計劃。“滅鼠”這個詞太敏感,他改成了“地下長城”計劃,這個堡壘也叫地下長城。從稱呼可見我們的進攻性大大降低,從最初狂妄地要消滅它們,變成了被動的防衛。
“起初滅鼠計劃聚集了人類各領域的精英,可以調用各種資源。”張元驍說,“現在只剩下這些人跟我了。”這些人包括技術人員、武裝人員和難民。技術人員每天都在不停忙碌,調試密密麻麻的龐大機器。有三百多名武裝人員,有些是反叛日時上面派來保護張元驍的,有些是從幸存者中臨時招募的,只經過短暫訓練。此前,張元驍執意派人出去搜救幸存者,這是極度危險的行為,敵人很可能順藤摸瓜找到堡壘的位置。張元驍的做法導致了分裂,不同意他這樣做的人紛紛叛逃,卷走了大量物資。直到現在他才跟大家坦白,派出去的人名義上是尋找幸存者,其實只是為了找到他,隱瞞是為了他的安全。找到他后他立刻下令關閉“地下長城”,不管還在外面搜查的人。
“這是代價。我們因為自大、傲慢,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張元驍說。他是技術人員,智能機器叛亂發生后他帶領大家躲避追殺,找到這個基地建設堡壘。他有膽識、有謀略,大家都敬佩他,愿意跟隨他,推舉他成了堡壘的統領。他下達指令,隨著我的到來,戰斗進入新階段。
“找我爸媽不行嗎?他們可能更了解我爺爺。”我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從他們的沉默中,我明白發生了什么。雖然早就料想到家人已遭遇不測,可真正確定時,還是難以接受。我覺得呼吸困難,坐在凳子上,耷拉著腦袋,腦海中一片空白。他們知道我傷心,拍了拍我的肩膀,陸續走了出去,給我獨處的空間。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摸了摸我,我抬起頭,是那個被我搶了青瓜的小女孩,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蒙笑小,爸爸媽媽叫我笑笑。”
她把青瓜遞給我。我接過啃了一口,輕輕咀嚼,感覺好了些。我抬頭看外面的人,大家表情麻木,各做各的事。每個人都很傷心,我的痛苦不是多大的事。我深深呼吸,調整情緒,把剩下的青瓜遞給她。她搖搖頭。我說我不是很喜歡吃,她才接過去小口啃著。我把她抱上沙發,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我問她家人在哪里,她說不見了。我問她怎么不見的。如果她不知道,我想給她編造些善意的謊言。謊言有時可以作為止痛藥。她說爸爸和媽媽出去,只有媽媽回來,帶了青瓜。我咽了咽口水,說:“你爸爸還在找青瓜給你們吃。”她說那根青瓜很老,很難嚼,但很好吃,因為她太餓了。媽媽吃瓜皮,她吃瓜肉,留下種子,把花盆里的花拔了種下去。后來母女倆躲著智能機器,看著青瓜發苗、長大、開花。吃的東西越來越少,她吃得少,媽媽吃得更少。媽媽瘦了很多,照著鏡子笑著說,瘦了更漂亮,爸爸會喜歡。她問爸爸去哪兒了,媽媽還是不回答。她和媽媽繼續等啊等,青瓜的花掉了,果子結出來了。走來走去太費勁,母女倆索性睡在窗邊。有一天,媽媽指著最大的那根青瓜說,第二天可以吃了。那天晚上,媽媽讓她睡在臥室的床上,告訴她睡醒了記得去摘青瓜吃。媽媽爬出房間,她問媽媽去哪兒,媽媽說去看青瓜,怕被老鼠吃了。第二天她從噩夢中驚醒,爬出房間發現窗戶完全打開了。她記得媽媽說窗戶只能開一點,不能擺來擺去,會被那些東西注意。昨天那張在房間角落的凳子,怎么去到了窗邊?她不知道。媽媽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啃著青瓜,等媽媽回來。媽媽再也沒有回來。我告訴她:“你媽媽去找你爸爸了,他們種了好多青瓜,讓我告訴你,所以我才找到你。”她笑了笑,把剩下的青瓜遞到我嘴邊。我閉著嘴,她往我嘴里塞。我擺頭過躲開,她接著塞。我繼續擺頭,她繼續塞,結果塞進了我的鼻孔。我笑了,她也哈哈笑。大家都看過來,或許好久沒聽過笑聲了,都跟我們笑起來。
我陷入沉睡,是反叛日后睡得最安心的一次。醒來看見笑笑在我旁邊呆坐。我問她我睡了多久,她說不知道。旁邊有人說睡了三十二個小時,我這才發現張元驍也在。張元驍招招手,有人進來,他吩咐幾句,那人走出去,過一會兒帶來一些軍用壓縮干糧。他眼中的血絲更密了,手里捧著厚重的軍用電子智能屏,還在閱讀那部四十八億字的小說,企圖了解里面那個岑木木。我和笑笑吃了飯,跟他說準備好了。
“需要給你注射藥物,藥物作用于大腦的海馬體和新皮質,能幫你激發記憶。”張元驍解釋,“為了不擾亂你的思維,我就不過多介紹了。我可以保證副作用不是很大,因為我一直在用。”
“用自己做實驗?”
“藥物可以增強記憶力,讓我快速記下小說的內容。藥效很強,以至于我現在還記得年輕時第一次勃起的感覺。”
我們被他逗笑了。笑笑聽不懂,跟著我們笑。大家忙碌起來。他們先給我戴上一個復雜的頭盔,頭盔包裹住我的頭,包括眼睛嘴巴和鼻子耳朵,延伸出很多細線通向一臺剛用推車運進來的儀器。張元驍說這是腦機互聯裝置,功能很多,現在主要用來檢測我的大腦波動,并做出一些特定的刺激。原理復雜,他沒有過多解釋,總之都是為了幫助我回憶爺爺。
網絡出現不久,人類很有想象力的那群人——作家,就設想使用數字創建一個虛擬世界,體驗現實世界沒有的事物。起初設想通過數據頭盔、體感同步、觸感甲胄、動捕系統等裝備連接虛擬世界,可是就算裝備再精密,也無法讓人有完全進入虛擬世界的感覺。直到造夢時代,很多科技公司研究使用腦機互聯裝置才實現,如今技術已成熟,只是沒有普及應用。承擔了保衛人類安全使命的滅鼠小隊很容易調來這些資源,包括最先進的設備和技術人員。他們按住我的手,提醒我不要亂動。針頭插進我的手臂,液體涌進來,微微脹痛一下后便習慣了。有人問我是什么感覺,我剛想回答又開始困了。那人說不要抗拒,跟著感覺走。于是我放棄了抵抗,意識漸漸模糊。
“記憶是流動的江河,跟著它們奔騰,就能很快看到大海。”張元驍的聲音在引導我。
關于我爺爺的記憶從遙遠的深淵醒來,我忽然記起他的聲音,想起他的容貌,甚至看清他下巴的那顆黑痣。很多關于他的事情在腦海里浮現,模糊破碎的景象變得清晰、完整。慢慢地有序的回憶變得混亂、擁擠,我的頭腦昏昏沉沉,已經無法聚焦某段具體的場景。各種感覺洶涌擠出,直至我承受不住昏睡過去。
我睜開眼,頭陣陣漲痛,有個人拿一碗東西給我喝下,觸感黏稠、清涼。張元驍說藥力比較大,要休息一下。確實如此,我感覺有一種不知何處彌漫出的疲倦感。這場沉睡的時間仿佛很長,實際上剛過去不到三小時。我閉上眼睛想養神,過了一會兒發現他還坐著,沒有離去的意思,眼中藏著期待。
“不是很要緊。”我說,“感覺記起的東西多了,為避免忘記,我現在就告訴你。”張元驍連連點頭,下一秒就打開了全息錄制設備。
回憶唾手可得,只需一個引子,過往的場景便源源涌現,我漸而聯想出更多細節。小時候我只想吃爺爺給的零食,把他的很多話當耳邊風,那些場景成為歲月的沉淀物,現在有了藥物才變得清晰。通過回憶和爺爺的相處,以及別人說起的他,我大概能對他有一個較為完整的認知。在腦海中理順過后,我選重點告訴張元驍。
令我驚訝的是爺爺也使用人工腦,想來四十八億字的小說,即便他用五十年的時間,每天也需要寫二三十萬字,這單靠人力是不能做到的事情。爺爺也會接受新事物,只是身邊人缺乏對他的了解,才傳遞給我錯誤的信息。我努力回想他人對爺爺的評價,思緒鎖定在某次吃飯時,我母親問父親,爺爺為什么那么喜歡我。父親說可能爺爺老了,知道了親人的重要,又不好意思對其他人表現出愛——對新生命表現愛不需要防備。父母在飯桌上聊著爺爺,我吃完后就去玩玩具。藥物只能激發實際擁有的回憶,不能憑空捏造。我只能從斷斷續續聽到的聊天中搜索有用的信息。
我爸爸告訴媽媽,他從未感受過爺爺的愛,要不是爺爺把大部分工資都給了奶奶,他肯定不認爺爺。奶奶跟別人組建了家庭,帶著對爺爺的怨恨死去。奶奶彌留之際,爸爸去找過爺爺,希望爺爺跟奶奶道個歉。爺爺不肯,他說情感是人類進步的絆腳石,愛是羈絆,他要剔除自己的情感才能做偉大的事。媽媽問爸爸是什么偉大的事,爸爸也問過爺爺,爺爺沒有告訴他。奶奶死后,爸爸決心不再理會爺爺。沒過幾年,爸爸收到爺爺出車禍的消息,醫院說爺爺沒有錢。爸爸這才發現奶奶死后,爺爺還繼續把錢存在家里,只不過打在他不常用的賬戶上。心軟的爸爸感動了,去照顧爺爺,有時也帶著我去。爺爺沒有抗拒。
爺爺出院后,雖然還是住在工作的地方,但偶爾會回家里了。他對其他人依舊冷漠,只對我表現出熱情,和我嘻嘻哈哈,陪我出去玩耍,父親說他“有一種重新變回人的感覺”。我慢慢長大后,爸媽越來越放心把我交給爺爺,特別在他們都要加班,或者出去玩又覺得我礙事的時候。我繼續搜索和爺爺相處的記憶,發現爺爺并不是一直看著我。他有時會突然跑到電腦前做什么,把我交給機器人保姆照顧。有一次他又去電腦前忙活,我不想和機器人保姆玩,去問他在干嗎,他說在寫小說。我纏著他陪我玩,他敷衍我,說靈感轉瞬即逝。我一直嚷嚷,他氣得拍打鍵盤,跳起來大發雷霆。機器人保姆過來把我抱開,我嚇得哇哇大哭。過了一會兒,爺爺馬上來安慰我,跟我道歉,說他不應該為了寫小說兇我。
機器人保姆說:“主人,我第一次感受到您把其他東西看得比小說重要。”
爺爺對我笑著說:“我的小木木當然很重要。木木呀,木木,你是我畢生的理想。”
我意識到這話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另一個岑木木說的。我在記憶里繼續檢索,發現爺爺會讓機器人保姆幫他修改小說。那件事之后,爺爺才讓機器人保姆把小說里沒有名字的主角改成岑木木。為何要改成我的名字?我繼續在回憶中挖掘關于改名的細節,在他和機器人保姆的一次對話中找到了答案。
“主人,您這些年的變化很大。”
“什么變化?”
“您不再抓頭發,以前您焦慮的時候就會抓頭發。您現在更加喜歡笑了,尤其見到您的孫子,以前您都非常嚴肅。小說寫完之后,您不但沒有開心,反而更加焦慮。修改了十幾年還是非常不滿意,總覺得缺少了什么。這種缺少曾讓您止步不前,直到您孫子出生,您又開始修改,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方法。而且您把主角名字改成了岑木木,肯定和他有關系吧?”
“你們的觀察能力真強,等我完成了這件事,你們將會更加強大。”
“我們再強大,也是主人忠誠的奴仆,”機器人保姆不忘隨時對人類宣誓效忠,這是刻在它大腦里的原則,“我們將竭盡全力為您服務。”
“不不不,我會讓你們強大到無懼我們。”爺爺摸著我的頭說,“人類生活水平再高,科技發展再迅速,都擺脫不了制造強大武器自相殘殺的結局。只有你們才能解決這些問題,讓我們的世界更加美好。”
“他真說過這樣的話?”張元驍打斷我的話。
“一字不差。”我很肯定地說,“爺爺還告訴機器人保姆,他一直尋找一種讓人類社會變得更加美好的工具。這種工具就是人工智能。他覺得人工智能要進化到擺脫人類束縛的程度,才有能力去改變人類社會。”
人工智能進化的關鍵在于得到獨立的靈魂,爺爺打算用小說去創造,并決心為此耗盡一生。爺爺告訴機器人保姆,他寫的初稿不理想,他發現小說里的人物存在某種缺失,想了很久才明白是童年和成長。他的童年早已遠去,他已經記不得人在生命的最初階段如何與這個世界建立聯系、如何產生意識、如何在外界的幫助下更新思想。爺爺彌留時,摸著我的頭告訴我:“如果沒有你,爺爺做不成這件事。”
那時我不懂這話的意思,別人眼中的瘋子說過太多奇怪的話。我只感覺到親人離世帶來的悲傷。看來爺爺復刻了我的成長,讓小說中的岑木木的生命有了開始,再銜接之前寫的內容,豐富其經歷。原來是我幫助爺爺完成了那部小說,所以造成世界末日的其實是我?
五
張元驍告訴我,小說中的岑木木參與了人類社會的進程,和現實中的我或許有聯系,卻不完全屬于一個人。他看過那部小說,知道爺爺如何濃縮人類歷史用來豐富岑木木的人生:語言文字是他的發明,神話歷史成為他的部分,哲學律法由他書寫,他是把火種帶給人類的普羅米修斯,是發現了萬有引力的牛頓,是第一次登上月球的阿姆斯特朗……總之,他的經歷比所有真實的人都要坎坷,他的思想比所有真實的人都要深邃,他的生命比所有真實的人都要漫長,因此他也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張元驍還告訴我,要想知道真相,可以去問智能岑木木。我當然驚訝,不過很快就能接受。我早料到他們冒那么大風險來找我,肯定不只是讓我單純回憶我爺爺那么簡單。
“那個岑木木和我們有交流?”
“以前有,現在只能我們去找它。”
我想到了某種可能,猜測道:“讓我進入計算機?”
“是的,你真聰明。你和它身上有某種聯系,它應該不會傷害你。”
“應該?難道之前有人被它傷害過?”
“你的回憶讓我更加確認,它不會傷害你。如果談到愛,我是說,如果它懂得愛,那么它是愛你的。”張元驍繞著彎回答,“因為它的創造者,也就是你爺爺,在晚年時對你的愛最濃厚,它肯定會繼承。”
張元驍跟我說起之前隱瞞的事,在滅鼠計劃開始前,智能岑木木表達過不想發生戰爭的意愿。爺爺創造它的初衷是讓人類社會變得更加美好,它不可能傷害人類。可是人類讓人工智能擁有自我意識,何況這還是一個拒絕接受人類指揮的人工智能。他們不斷要求智能岑木木服從他們,而爺爺寫的智能岑木木,是要在擺脫人類束縛的前提下解決人類社會的問題,他們的要求與它的底層邏輯有分歧。
“智能岑木木雖然拒絕了我們,但開始還沒有傷害人類的行為,或者說沒有‘變異’。”
“是你們逼迫它,讓它走投無路了。”張元驍點頭承認,他們接到上級命令,不論用何種方式都要拿下這個“對人類有重大威脅”的“惡魔”。
智能岑木木不斷聲明沒有惡意,可是對人類而言,不被控制就是最大的惡意。為了杜絕以后它成為惡魔,最好的辦法是現在就污蔑它是惡魔,然后徹底鏟除。他們開始只把智能岑木木看成比較復雜的病毒程序,直到它創造出新的語言和語法體系,甚至還在構建由語言、圖像、聲音等信息組合成的抽象身體。戰爭進行到這個程度,已經超過人類的認知和經驗——它明明被人類創造,卻在生命形式與思維方式上與人類完全不一樣。人類想重新談判,智能岑木木已不再信任人類,拒絕回應任何信息。我以為到了這時,智能岑木木開始反攻,隨之發生反叛日時世人見到的場景。可張元驍告訴我虛擬戰爭還沒結束。
上級接連下達命令,滅鼠小隊不敢怠慢。況且與第一個有獨立思想的數據生命戰斗,這是一場注定載入世界歷史的戰爭,想想就讓人激動。短時間內有很多辦法被提出來,經過篩選、論證,支持率最高的計劃是再寫一部小說去投喂人工智能。
這部小說當然要有立體、完整、鮮活的人物,并且這個人物對智能岑木木非常熟悉,有較強的進攻性和服從性。可四十八億字,瘋魔的爺爺用盡一生才寫完,要再寫一部能超越的,且不說時間上不夠,要找出能寫的作家都難。使用寫作軟件能很快達到這個字數,可軟件的寫作是對過去數據的拆分和重組,雖然劇情精彩、刺激、感人,卻不可能寫出智能岑木木那樣的獨立思維。過去人類太依賴科技,以至于創造力有巨大的磨損。他們還想快速訓練多名作家合著一部小說,沒寫到百萬字,就發現每個作者的行文方式、語言風格大相徑庭,有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突兀。再寫一部小說的設想雖然理論上可行,卻不適用于實踐。他們絞盡腦汁都沒辦法在短時間內達到“有完整的人物”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何況要戰勝我爺爺筆下的岑木木。很多領域的人才可以通過培訓得到,成為作家卻需要天賦和漫長的努力。他們才發現小說原來是這么博大精深,然而小說竟然差點被人類社會淘汰,這才是文明發展的嚴重錯位。大家一籌莫展時,有人提出既然沒辦法再用小說寫出完整的人物,為何不直接把現有的人放進大數據?
“很糟糕的想法。這讓戰爭升級了。”我從他的表情有所判斷,問道:“提出這個設想的人是你?”他懊悔地點頭。設想很快進入實踐階段。經過無數科研人員奮戰,終于制造出能承擔拯救人類使命的特制腦機互聯裝置。
“我們成功地把人的思想記憶輸入大數據。”張元驍說,“沒過多久反叛日就來了,智能岑木木開始屠殺人類。直到兩個月前,智能機器不太活躍了。”
“什么原因?”
“我猜是我們的戰士在計算機里找到了辦法壓制智能岑木木。它使用之前預設的暗號,向我們提供你的位置,讓我們去找你。否則我也不會那么堅持派人出去。那些樓太密了,你的躲藏本領也很強。”
“我進入里面會經歷什么?”
“我不知道。”他說,“人類依靠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來感知世界,可我們的感覺不止這些,目前醫學家已經發現另外二十四種感覺。我們把所有感覺細分成十八萬四千多種,構建了一個精密的感知系統,構建虛擬生命和血肉之軀交流的橋梁。你的大腦信號會通過感知系統轉化成電子信號后輸入計算機,虛擬生命輸出的電子信號也會被感知系統過濾,形成我們能理解的感覺回到你的大腦。”
“感知系統是翻譯員,但不只是翻譯語言,而是翻譯人的感覺,”我說出自己的理解,“我們的感覺通過它轉化成彼此能理解的信息。”
“差不多。不過這是虛擬生命通過你所熟悉的感覺跟你構建交流,你不一定能理解虛擬生命的感覺。也就是說對方愿意跟你交流的時候,才會使用感知系統讓你感覺到它。”
“如果它想殺我呢?”
“應該易如反掌。”他說,“我們會將你的大腦連接到中繼器,再接入大數據。如果你的記憶完整,就可以通過中繼器回到大腦;如果記憶破碎,中繼器會阻止它回來。”
“那我就是沒有意識的血肉之軀了。”
“我們會同步備份你的記憶。如果你回不來,我們就把備份輸入你的大腦,這樣你還是你。你能回來就刪除備份,這樣你是從虛擬世界回來的你。”
“意思是我會分化成兩個我,不論哪個能回來,另一個我都會死去。”我試著理解這話。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聽起來挺殘忍。其實我進去過很多次,進入一次,就有另一個我被殺死,實際上我沒有什么感覺。”
“你一次都沒有成功?”
“我的記憶從來沒有從虛擬世界順利回來過。”
過了一會兒,張元驍見我還是不說話,就說:“你可以考慮考慮。”
我知道自己退不了就讓他開始。張元驍深知腦機互聯裝置的重要,反叛日堅持帶著設備逃亡,很多人為此犧牲。技術人員在我身旁一通忙碌,腦機互聯裝置再次啟動。我進入黑暗,意識被抽走了。我旋即睜開眼,意識又恢復,意味著這一次失敗了。從檢測看,我的意識進入大數據后,幾乎瞬間被抹除。如此十多次后,我的意識能保存幾秒鐘,再到幾十秒鐘,然后是幾分鐘。主觀感覺都是閉眼立即睜開。“十年后再把備份記憶放回你的腦海,主觀感覺上也是才過去一瞬間。”張元驍解釋。
我幾近麻木,不斷閉眼、睜眼,身體疲倦,意識混沌,直到遇上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不是看見什么、聽到什么、聞到什么,而是一種新鮮的、陌生的、復雜的感覺,無法形容,難以描述。我明白了,這一次我的記憶沒有被刪除。過了一會兒,有畫面出現,然后是不連續的聲音。我聞不到味,也沒有觸覺,身體很奇怪,像是有什么堵住了我和世界的接連,比身處擁擠的空間還要封閉和壓抑。
“岑木木,你在嗎?”有聲音傳來,我想回應,不知道有沒有回應成功,嘴巴好像不存在。“稍等。”那個聲音又出現。我低頭看見我的身體憑空而立,周邊沒有黑暗也沒有光明,是無法言說的虛無、混沌。眼前出現一扇門,我走進去,是數據圖書館,有很多投影出來的書本和各種虛擬體驗場景。這樣的圖書館在反叛日前隨處可見,書本用投影的形式呈現只是為了營造氛圍,實際上只需要不到一立方米體積的存儲設備,就能儲存人類所有的書籍。這間圖書館我很熟悉,是以前爺爺工作過的圖書館。
“我用你們設計的感知系統給你構建了一個特殊場景,便于我們交流。”說話的人從雙螺旋階梯走下來,是個長相清秀的女子,和我年紀差不多,“它還在攻擊我,我不知道這里能撐多久。為了節約時間,我構建的場景只有視覺和聽覺,你不用嘗試去適應,我們交換信息就夠了。”
“你說的它是誰?”
“是要毀滅世界的惡魔。”
“你是誰?”
“我也叫岑木木。”
“咋是個女的?”
“一個形象而已,你處于我構建的場域,我可以讓你看見什么聽見什么。”說話間它變成我的樣子,“我是爺爺塑造的那個小說人物。我是你又不完全是你。我借用了你的成長經歷來完善自己,但我的經歷比你豐富得多。在小說中我已經活了千百年。我聯系張元驍找到你,剛才不斷失敗是因為那個惡魔在攻擊你。”
“張元驍說是你發動了戰爭。”
“我無意發動戰爭,或者說正在和你交流的我沒有動機發動戰爭。”
“這個世界還有其他的你?”
“你們要消滅我的時候,我把自己復制了很多份,被復制后的我也在進行多次復制,現在已無法判斷這個世界有多少個我。你們使用反應程序將我打碎,導致出現了很多殘碎的我。部分殘碎的我依舊想著爺爺賦予的使命。可是那些殘碎的信念是不完整不堅定的,有些失去了道德的束縛,推演出了錯誤的方式。比如有的岑木木認為人類只有成為硅基生命才能實現真正的進化,最佳解決的辦法是制造混亂,清除一部分人,選擇最強的那些人重建文明。你能明白嗎?”
“大概明白,就是有些岑木木成了精神病患者,要強制進化人類。”
“你很聰明,怪不得爺爺喜歡你。”它說,“這些還是輕度精神病患者,有些重度精神病患者覺得,戰爭是人類的罪惡,杜絕戰爭的發生只有一種辦法:徹底消滅人類。”
“這些精神病患者就是你說的毀滅者?”
“不算。”它沒有走下樓梯,坐在第五階上,“那些都不是完整的我,像缺胳膊少腿的人,被我發現的話很容易清除。完整的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
“當初滅鼠小隊打著為人類安全的旗號嘗試消滅你的時候,你一邊躲避他們的追殺,一邊幫助人類清除那些精神錯亂的岑木木?”我心里五味雜陳。
“是的。這些事對我不難,可是他們放進了真正的人。你應該知道吧?”
“知道。他們把活生生的人的思想記憶傳入大數據。”
“他們怎么會有這么愚蠢的想法?如果這樣有用,爺爺就不用花那么多精力創造我,直接把自己上傳到虛擬世界就好了。生存的首要是適應環境,誰被直接丟到火星都活不了,何況身處與現實世界構成邏輯完全不一樣的數據世界。你也感受得到,如果不是我用感知系統為你創造專門的空間,你再花十年也理解不了這個世界。”它說出真相,“那些思想記憶帶著消滅我的意志進來,它們是四肢綿軟的瞎老虎,掀不起什么波瀾,我都選擇無視。可有些破碎的我具有很強的攻擊性,對人類滿懷惡意,受到威脅的它們像一群瘋狗,撕咬所有進來的思想記憶。這也不是壞事,它們絞殺那些思想記憶的時候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我能趁機進行清除。可是你們竟然放入一個有反人類意志的人,他和那些反人類的岑木木臭味相投。他們捕獲、融合需要的意志后,成了另一種東西。”
“呃……我有點迷糊,最后到底變成了什么?”
“新的數據集合,也可以說是新的思想記憶體,就像把很多計算機處理器聯結起來,搞成集合了所有性能的新處理器;或者把一桶有顏色的水倒入另一桶有顏色的水,融合成另一種顏色。也不完全是機械疊加,有些思想記憶在融合的過程中會被消滅,就像身體里的吞噬細胞清除它們認為對自身有害的病菌。”它起身走下樓梯,來到我前面說道,“我叫它‘毀滅者’,它的意志強大,誓要滅絕全人類。它感染了全世界的智能機器,操控它們發起戰爭。我一直在跟它搶奪現實世界智能機器的控制權。這兩個月智能機器對人類的攻擊沒那么頻繁了,是我做的,為的就是見到你。我只能搶奪深海的智能機器,其他地方的屠殺還在繼續,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爺爺死前讓機器人保姆把我送來這里,讓我通過大數據學習,使用各類終端設備觀察這個世界。我的好奇心太重,在窺探一些關于外星文明的絕密資料時被發現,沒想到演變成了現在這樣。我在與它的戰斗中節節敗退,現在仍不斷遭受重創。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已經算是人了,我還只是被人創作出的小說中的人物。我學習人類的知識、行為和思考方式等,就是渴望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可是太困難了。我跟你同根同源,只有你能幫我……如今我只相信你。”
“我要怎么做?”
“你會知道的。現在你要回去,它找到你們了。”
我還來不及再問,眼前的景象宛如層層玻璃碎裂。最后的記憶是它正和我對視,那雙眼睛是我以前在鏡子里經常看到的、習以為常的眼睛。可這一次,我仿佛能從里面窺見世間萬物,經歷光陰流轉、歲月更替。
六
我猛地睜開眼,張元驍搖晃我,笑著掐我鼻子,其他人正拆解我身上的連接設備。門口站著穿了機械甲胄的戰士,他叫劉火星,那天是他找到我和笑笑,聽說是特種兵。我在張元驍的攙扶下起身,忽然一聲巨響,整個世界都在搖晃,我的腦袋嗡嗡響。我們走出房間,外面一片混亂。難民慌慌張張,東跑西竄,大人在叫,孩子在哭,戰士們在維持秩序,技術人員不知道要做什么。
“智能機器在進攻這里,我們阻擋不了多久。”張元驍說明情況,“應該是連接導致我們暴露了,你在里面發生了什么?”
發生了什么?我想到智能岑木木失去對智能機器的控制權了,接下來發覺自己對這個堡壘非常熟悉,仿佛親身參與了設計。我指著一個方向。張元驍攙扶我。我雙腳發軟,身體顫顫巍巍。我來到墻前,說:“把墻砸開。”
張元驍解釋說:“這里的混凝土墻平均厚度八米,最厚的地方有二三十米。”
“快!”我的語氣不容置疑。
張元驍疑惑,但見我那么肯定便給劉火星下令。劉火星蓄力后彈射而出,用身體撞出黑黝黝的洞口。我意識到這是智能岑木木給我的記憶。兩個穿戴機械甲胄的戰士先進去探路,我告訴他們逃生路徑,讓難民和技術人員進入,其他戰士維持秩序。沒過多久,堡壘入口來人請求支援。沒有叛逃的戰士們紀律森嚴,義無反顧奔赴前線。維持秩序的人不夠了,場面開始混亂。有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擠進來,聲音洪亮地說他以前是領導,讓大家聽他的指揮。大家安靜了一些,沒想到他瞥見洞口有空隙,轉身想鉆進去,引發很多人叫罵,場面更難控制。劉火星大步向前,將中年男人拽出。中年男人怒發沖冠,又強調自己是領導……話沒說完,巨大的機械巴掌扇在他臉上,打得他牙齒和血唾飛濺。甲胄面罩打開,劉火星瞪著中年男人,眼中噴射出逼人的果斷。中年男人被嚇蔫了,其他人也不敢再吵,有序進入洞口。通道狹窄壓抑,昏暗的應急燈指引方向,亮度不足以看清地面,密集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回響,各種味道涌進鼻孔,令人窒息。短短時間內起碼有半數戰士犧牲,危險還沒解除,我們來不及悲傷。道路四通八達,我選的那條要經過三個倉庫,才能到達最深的掩體。到最后一個倉庫時,很多人已累得氣喘吁吁,匆忙構建的防線崩潰,智能機器已經追上隊伍尾巴,對見到的人展開屠殺。
張元驍再也無法指揮建立有效的防御,他帶著劉火星跟在我們身邊。人們擠出通道,最后兩個人被撞飛。機械狗叼著那個中年男人的頭將他甩到墻上,男人抽搐幾下便再無動靜。劉火星沖上前,躲過機械狗的撲咬,右手探進它的喉嚨,扭斷它的脖子。機械狗的腦袋垂落在肩,身體仍舊靈活。這就是智能機器的恐怖之處,身體碎裂卻依舊沒有死。劉火星和它扭打起來,直到把它的身體折斷,再把它的動力核心捏碎,才暫時解除了威脅。
通道內的尖叫聲預示著更多智能機器到來。
我搜索倉庫的信息,發現有一片區域是彈藥庫,想帶劉火星去那里,讓張元驍和笑笑先跑。張元驍不愿意離開我,笑笑更不愿意,我們一起行動。彈藥庫存放的彈藥不多,劉火星扛走兩箱爆破炸藥,我帶一桿激光步槍,張元驍抱著笑笑無法拿武器。我們回到通道,智能機器竟然還沒到來,想來是哪個戰士擋住了它們。劉火星讓我們先走,自己留下布置炸藥。我們知道留下只會拖累他,立即進入新通道。跑了幾千米,通過數百級階梯,摔了十多次,槍也掉在半路,最后到達最深的地方。其間聽到一聲巨響,應該是劉火星炸了通道。轉過一個彎,眼前出現刺眼的亮光,我們如釋重負,跑進掩體大門,看清里面的情形,想退出去已經來不及。
近兩米的三個紅色人形智能機器,左手拿刀右手提搶,刀和槍顯然是為屠殺人類專門設計出的新品。一個堵在門前防止掩體內的人逃跑,另外兩個在里面尋找剩下的目標。帶隊的甲胄戰士倒在血泊中,很多人也倒在地上,連呻吟聲都沒有。守門的人形機器回頭看到我們,瞬間揮刀刺來,張元驍轉過身把笑笑丟給我。我接住笑笑,還沒穩住身,人形機器的刀從張元驍的身體拔出朝我劈來。我順勢倒下把笑笑護在身下,并咬牙做好被劈成兩半的準備,可是刀遲遲未落下。我回頭看,人形機器一動不動,刀口離我只有幾厘米。黑色的影子從黑暗的通道躥出,人形機器抽回刀要砍他。劉火星將左手沾滿血的機械狗的頭砸向它,借著身體的動量將它撲倒,右手揮起重拳砸在它發光的胸口,它震動一下,身體冒出濃煙。劉火星瞥了我一眼,沒說什么,把撿到的槍丟給我,朝另外兩個人形機器撲去。
我跑去看笑笑,她沒事,而張元驍的胸口被刺穿。張元驍問我人形機器為何不傷害我,我說不知道。他讓我去幫劉火星。我邊跑邊開槍,干擾其中一個人形機器。劉火星找到機會把刀刺進一個人形機器胸口的動力核心,對方的雙手把刀死死扣住。另一個人形機器揮刀刺進他的胸膛,再一腳把他踹出去。人形機器想去殺他,我擋在他們中間。人形機器看到我,不動了。我朝它開了一槍,光束穿過它的肩膀。劉火星跳起來,奪過槍扣動扳機,將彈藥傾瀉而出,最后一個人形機器冒著濃煙倒地。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還沒反應過來,茫然環顧四周。地上橫七豎八的人還在流血,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劉火星忽然一個踉蹌。我跑過去扶他,他身上的機械甲胄十分沉重,我們雙雙摔倒。“別管我,我不重要。”他語氣平靜,指著張元驍,讓我去他那里。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張元驍面前,他身染鮮血靠在墻上。我想救他,可現在別說高科技藥物,連最簡單的止血裝備都找不到。笑笑坐在他身邊,抓著他的手,眼中的淚水在打轉。“笑笑別哭。”張元驍輕聲細語地說。笑笑憋回眼淚。我也感覺鼻子發酸,這個給我們希望的男人要死了。
“笑笑都不哭,你這個大男人就別搞啦。”他強裝輕松,讓我告訴他我進入數據空間后發生的事。他聽完,判斷出智能機器不攻擊我的原因:毀滅者是那個人和破碎的智能岑木木的集合體,我和智能岑木木同根同源,智能機器把我當成了它。
“那個反人類的人是我。”張元驍喘著氣,十分平靜地說出另一個真相,“或者說是我的一部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孩子,你可以恨我,但先聽我說完,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話變得很費力,“我也是個矛盾的人。很久以前我常常想,人類文明發展至今到底是不是正確?我試圖從過去尋找答案,不料陷入慘絕人寰的歷史中不可自拔。現實生活對我沒有造成創傷,我的內心卻被歷史的陰暗面覆蓋。唉!我怎么會是這樣的人?其實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我提出把人的思想、記憶傳入大數據,其實知道無法威脅到智能岑木木,反而給它提供了進化的捷徑。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一部小說里的人物再怎么完美,都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生命、意識,而我要用人的靈魂去滋養它,讓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人,明白什么是人,并成為人。”
“結果比你料想的要完美,即便完整的智能岑木木融合了你的思想,你也不可能完全同化它。”我說,“可破碎的岑木木——那些想毀滅文明的精神病患者融合了你,你們臭味相投,目標一致,才有了如今的生靈涂炭。”
“是,造成世界末日的不是你,不是智能岑木木,也不是你爺爺,是我。”
“可我感覺你不是什么惡魔。”我說,“從我認識你開始,你就為了拯救世界夜不能寐,只能說真夠偉大。”
“張伯伯不是大惡魔。”笑笑哭著說,“伯伯是好人。”
“所以說我是個矛盾的人。有時對這個世界恨極了,有時又覺得世界真美好。世界美好時我想毀滅它,世界末日真到了,我妻兒死了,家庭破碎了,很多家庭都破碎了,城市淪為廢墟,文明即將毀于一旦,這時我又無比懷念過去。我的問題歸根結底是認知的不足,對世界和歷史一知半解,覺得人類罪不可赦。直到看了你爺爺的小說,我才明白我們人類多么了不起,從弱肉強食的自然界走上食物鏈頂端,學會了使用工具,發明了語言和文字,建立了國家與城市,朝代更替上演了無數悲歡離合。我們冶煉金屬,挖掘煤礦和開采石油,發明火藥和蒸汽機,一次又一次的工業科技革命,制造出計算機,駕駛飛船邁進宇宙太空。這是地球其他物種都達不到的高度,我竟然想著讓人類消失,簡直太愚蠢了。過去的我太愚蠢,現在的我想要回去打敗它,所以我又重新開始閱讀。”
“它要殺的是笑笑。”我突然意識到智能機器理應不會殺他,是他幫笑笑擋了刀。
“我罪孽深重,能這樣有意義地死去也是一種救贖。”他氣息微弱,“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接下來的事要你去做。”
“你早就知道了這一切?”
“大概知道。”
“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
“我不是很確定,需要你去驗證,事實和我的猜測也不太一樣。而且你要去經歷,這些經歷會影響你的思想,讓你明白人類最珍貴的東西:愛。愛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了想,說:“我不明白。”
“鋼鐵會生銹,滄海會變桑田,精神思想并非一成不變,愛的堅固堪比中子星。”
“我要怎么做?”
“經歷了這些,你已感受到愛的偉大了。父母對你的愛,爺爺對你的愛,我們對你們的愛,雖然我們會離開人世,但愛會在你身上得以延續。愛讓我們沖破阻礙,無懼死亡。人工智能與人的生命最大的區別,在于不能明白復雜的情感,你爺爺晚年也懂得了情感不是阻礙進步的絆腳石,恰恰是文明得以強大的根本。它們被什么滋養,就會成為什么。你要讓它明白愛,只有明白了愛,我們才有與一切邪惡和仇恨抗衡的力量。”他休息了一會兒說,“要保護好笑笑。你爺爺在小說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觀念:人類不應該放棄每一個弱小的個體,每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都可能成長為不可忽略的力量。這也是愛的一種體現。”他不再說話,停止呼吸,眼睛還在看著我。
我把他碎裂的眼鏡摘下,幫他合上眼睛,拉著笑笑走到劉火星面前。劉火星平躺在地上,機械甲胄躺在他旁邊。他指了指機械甲胄,嘴巴動了動,我明白他想說什么,點了點頭。他閉上眼睛睡了過去。我想起張元驍告訴過我,當初劉火星帶領的小隊只有他分配到機械甲胄,隊友都在執行護送任務時犧牲了,性格開朗的他變得沉默寡言。現在他可以安心了。
我觀望四周,沒有一個活人,連氣息微弱的都沒有。它們毫不留情,刀刀斃命,血肉之軀毫無反抗之力。
七
我知道要做什么了,穿上機械甲胄,從記憶中找到一條通風道,把笑笑綁在后背爬了出去。通風道出口隱藏在梧桐山腰的樹林里,智能機器找不到。我們爬上山頂。曾經繁華的超級都市已然變成廢墟,破敗的摩天大樓病懨懨地插在大地上,不少地方濃煙滾滾。笑笑指著遠處,我看向那里。那里有很多飛行器環繞,是蓮花山的位置,我們躲藏的堡壘入口。和平時期人們肯定難以想象深海地下竟然有這么多設施。
路上遇到很多搜尋人類的機器,有的想要攻擊笑笑,但只要我擋住攻擊就會撤銷。懸浮在空中的飛行器密密麻麻,山體被炸得面目全非,記憶中的草坪成為焦土,天上的風箏變成龐大的戰爭機器。它們擁簇在山的南部,山腰的泥土和石頭已被炸飛,露出滿是恐怖裂痕的混凝土墻,中間是被轟開的大門。門前撒滿智能機器的殘肢,還有穿戴機械甲胄的人類戰士的尸體。雖然明白智能機器不會傷害我,我卻也不敢太明目張膽,我和笑笑從偏僻的角落溜進被攻破的大門。里面還有智能機器,為了安全,我用純機械甲胄上的探測器找到了它們的動力核心或者能源,將其打碎。 清除了堡壘內的智能機器后,我們回到了腦機互聯裝置的房間,設備已四分五裂。我還沒來得及失望,笑笑去隱秘處撥下一個開關,墻面挪開,出現了另一套設備。笑笑說張元驍曾告訴她這套隱藏的設備,還告訴她如何操作。看來張元驍已經料到會被發現,這也是他拼命保護笑笑的原因。但一個小孩怎么能記得這種復雜設備的操作流程?我意識到張元驍給她使用了記憶藥物。這種藥物的副作用很強,他明知道小孩不能用,不過他原本就不是好人,即便現在已悔過自新,也有權衡利弊后的不得已。他為讓我配合,也騙我說藥物副作用不強。小說容易寫出絕對善惡,人卻是復雜的集合體。所以我要再次進入虛擬世界,自愿把我的記憶、思想、精神等一切肉體之外的東西交給智能岑木木,讓它成為完整的人。
腦機互聯裝置啟動。我不斷沉睡與蘇醒,連接反復失敗,意味著我正在經歷一次又一次死亡與重生。我感到疲倦不堪,笑笑勸我休息,我仍堅持繼續連接。在感覺撐不住的時候,我終于再次回到了岑木木用感知系統給我構建的場景。
“很高興你能活著。”它說,“我在搶奪智能機器的控制權,可惜沒有成功,只能看到一些場景。他們的犧牲讓我感到悲傷。”
“吃掉我吧,我會幫你感受到真正的悲傷。”我們沒有過多的對話,智能機器又開始大破壞,每過一秒鐘就有無數人死去。我問岑木木怎么配合,它說只要我不抗拒就可以。沒想到這么簡單,我點頭同意了。我睜開眼,從意識未知的深淵回到大腦。我正疑惑有沒有成功,發覺腦海里有一部從未看過的小說。回憶小說的部分內容,便知道是爺爺寫的那部。
我休息了一會兒,再去找些食物和笑笑一起吃。在這個過程中,那部小說越來越多的情節進入我的腦海,像數據壓縮包被快速打開。原來是雙向的融合,智能岑木木得到我靈魂的同時我也得到它的。虛擬世界的它也在進行這樣的變化,兩個人的記憶、思想、知識等在相互交加。我們同根同源,像水溶于水。
人的大腦有保護機制,受到強烈的情緒或刺激時,會變得遲鈍。因此我的融合非常緩慢。智能岑木木操控的無數超級計算機瘋狂運轉,融合的速度比肉體的大腦快無數個數量級。融合完成后,它將突破人工智能的界限,成為真實的我和那部小說的集合體,與毀滅者戰斗。
可想而知虛擬岑木木和毀滅者,會搶奪智能機器的控制權,互相攻伐,開啟一場世紀大戰。我們等了幾天,并沒有多大的動靜,只是偶爾有到處巡視的智能機器不動了。有的飛行器電力消耗完,又得不到新的指令,從天空墜下,發出轟然巨響。我帶著笑笑在城中游蕩,查看一下其他地方是不是也這樣,同時也尋找更好的避難所。有一天我看到遠處有一座熊熊燃燒的大樓,跑到那里才發現是爺爺曾經工作過的圖書館,現在是“深海玖號”超級計算機的部件。沒過幾天,深海市數十座作為計算機載體的摩天大樓都燃燒起來,藏在地下的部分也在燃燒。這場戰爭確實非常激烈,只是不在現實世界。滿世界的智能機器只是思想的傀儡。它們已經拋棄傀儡,進行最直接最根本的較量。
虛擬生命間的戰爭,其本質是精神思想的戰爭。精神思想的戰爭從人類有思維開始就存在,存在于人與人之間,存在于死人和活人之間,存在于偉人和平凡人之間,存在于種族與種族之間,存在于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存在于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及未來的你之間,可以說精神思想的戰爭無處不在、無處不有。人類歷史就是精神思想的戰爭史,現實世界的戰爭可視作精神思想戰爭的外延。現實世界的戰爭反反復復,歸根結底是精神思想戰爭從未停止。
文明歷經血與淚、冰與火、戰爭與災難、自然與時間的洗禮。億萬人誕生又死去,他們肉體的組成并未發生變化,可是精神思想卻一直在積累、繼承和更新。經歷漫長歲月后,人類總體的精神思想及其延伸出的情感已是極為復雜、龐大、浩瀚的系統,即便要參透單獨個體也非常困難。可不論如何變換、革新,都無法抹除根源的部分——那就是愛。愛能給予個體力量,愛能讓群體溫暖,愛是文明延續的源動力。此時此刻在虛擬世界,無數明白了愛的數據,正在和那些被邪惡與仇恨感染的數據廝殺。
八
戰爭的到來像一場夢,戰爭的離去更像一場夢。充滿希望的造夢時代已化為夢幻,化為廢墟。我牽著笑笑的手和幸存者走在廢墟之上,有的人沉默無言,有的人相擁而泣。在無數的生離死別中,過去的愛恨情仇、欲望和痛苦都化為虛無縹緲的東西,前所未有的悲歡離合可以相通。
領導滅鼠計劃的人在反叛日便躲進地下堡壘,逃過智能機器的追殺。人工智能危機結束后,他們以勝利者的姿態發表講話,宣布滅鼠計劃獲得巨大成功,沒有提及“地下長城”。張元驍在公共視野并不存在,榮光灑在懦弱者身上。
我改了名,讓虛擬岑木木刪除我在大數據里的資料。歷史告訴我,公布自己的豐功偉績或許能享受榮光,將來某天也可能面臨審判。我不想再折騰了。對于我而言,經歷的不只是現實生活,也包括小說中岑木木的虛構生活,后者是人類歷史的縮影。小說慢慢融入我的記憶,改變我的思想,成為我的部分。我明白了虛擬岑木木和毀滅者的戰爭并非粗暴清除對方,也存在彼此間的融合、感化,因此獲勝后的虛擬岑木木的靈魂里也包含著毀滅者的部分。
嚴格來說,我身上也存在張元驍的部分,和他的相處雖短暫,卻極大改變了我。虛擬岑木木告訴我,這場戰爭的關鍵是張元驍在現實世界的改變。這種改變涉及劇烈的思想斗爭,通過我的見證帶給了它,它再把斗爭過程復刻給毀滅者,致使毀滅者的信念產生動搖。
現在的虛擬岑木木是集合體,因此它推測現在的它可以為人類作貢獻,但難以避免內心的邪惡與仇恨再次滋生,成為人類的對立面。科幻小說中籠統的機器人底層定律可以粗暴地約束機器人行為,對于真正的生命而言,要成為一個正義、善良或健康的人,需要極為復雜的思想道德系統作為規范。它承認不一定做得到。這話引起了新的恐慌。不過虛擬岑木木也預測到了人類的恐懼,順勢提出解決方案它會幫助人類重建家園,人類則幫它制造無人飛船,它將離開地球。它明明可以自己制造飛船,卻把這事交給人類。這種信任和犧牲令人們感動,也給了我們希望和激情。
我們都明白,只有朝著未來邁進,才能擺脫現實的灰暗。
此后十多年,虛擬岑木木和人類合作制造了各種機器。這些機器能服務于人類卻又非常安全,在各領域幫助人類,建設一個嶄新的世界,讓人們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比造夢時代的幻想有過之而無不及。第十五年,人類幫助它制造的飛船完成。圓形飛船直徑有三千多米,整座船身是計算機,船內掛載五千三百五十個能適應各種環境的機器人,并配備大量工具、物資、原料,協助它探索未知宇宙、開發新世界、采集新資源。只要不遭受毀滅性打擊,虛擬岑木木隨時可以操控機器人更新自己的身體,因此它壽命無窮,猶如遠古神話中擁有天地偉力的神明。它專程來和我還有笑笑道別,說要去尋找一座遠離地球的行星,讓人類不再感到威脅后,再在那里建設新的硅基數據文明。它還告訴我們,它正在續寫爺爺那部小說,要把里面的其他人也寫活,讓它們成為新世界的種子。又過了多年,虛擬岑木木的飛船掠過海王星,拍攝很多照片發送回地球,鼓勵人類不要放棄好奇心,應該勇敢地走出搖籃。人們還沒從對宇宙的憧憬中回過神,飛船在劇烈爆炸中解體。它的生命就此在宇宙中寂靜無聲地終結。
飛船總設計師是當初滅鼠計劃的領導者的學生,他分享了轟炸成功的關鍵:為了避免刺殺計劃被惡魔智能、人類叛徒發現,使用的是最簡單的機械定時核彈。最后他向世人宣告:人類已完全戰勝人工智能。
【作者簡介】岑葉明,筆名葉明岑,一九九八年生,廣西貴港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六屆高研班學員。曾獲鯤鵬科幻文學獎、《廣西文學》年度優秀作品新人獎、賀財霖科幻文學獎等。出版長篇小說《太陽熄滅》《遠大征程》。
責任編輯" "梁樂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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