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況的詩

王國維坐像

安靜地坐在這里，先生是否祈盼

錢塘潮的一個浪頭

能將整個舊世界掀翻

民族仇，家國恨，百姓苦

總在你腦海里

翻滾成無數沉重千鈞的錢塘潮

壓疼你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

學術是磨人的活計啊

你一次次把自己的心跳

埋葬在漢字構筑的冢里

這樣不累嗎？先生啊先生

史識那么深奧，什么時候

你才能探頭出來

好好透一口悶氣

徐志摩墓前的沉默

所有的花，都已經莊重地開過

沒有誰，還能對春天抱怨什么

風兒打動不了哀傷的季節

它只催開了我隱忍的淚花

為活著的和死去的徐志摩，祭奠今生

為死去后又活過來的我，懷抱來世

在別處，我沒什么感覺

內心枯萎的兩段愛戀

早已隨風散作滿地落英

掩埋了愛的冰河

而站在這里面對志摩

我又想起了磨人的愛情

想起心愛的詩歌

還想起徐志摩內心的痛

感受到徐志摩無言的哀傷

所有的花，都已莊重地開過

白的，黃的，紫的，絳的……

全都化作了泥土，無從訴說

這么多活潑的詩句，沒有一行屬于我

站在你的墓前，偉大的詩神啊

請原諒我此刻無法對你說些什么

當鮮活的懷念，以笑聲和背影遠離

我只能在你的墓前采一把松針

扎疼時間，麻木的神經

獻給你，我清脆的沉默

長春萬壽寺外的橋

下雪了

冬天的臉，變得白了嫩了，更有韻味了

這安靜的橋，是冬天的骨頭啊

它退守于萬壽寺的一塊牌匾里

為長春“惠我無疆”的激情歲序

站崗

再往遠點看

我發現北湖濕地公園的日志里

正翻新著人與自然的和諧篇章

炙手可熱的產業，正以基地的名義

飆升著億元遞進的興奮點

橋洞是經濟園區的嘴巴吧

它一高興，就露出了

吸引力、潛力和影響力并存的白色門牙

所有這一切，顯然都是一種

能量與魅力的象征

冷，是一件白茫茫的外套

穿在時間的身上再合適不過了

冷，是風景的偶像

它比冬天寬闊一百倍

它裹在季節的裸體上

慢慢焐熱了歲末的萬丈陽光

在宜賓看見李白的醉意

飛翔的翅膀被暮色收攏

一千公里每小時的速度，瞬間歸零

俯視的遐思，溢出機艙

正好滴落在宜賓的心臟

我看見逆流而上的長江

剛剛伸出兩根白色的指頭

金沙江和岷江瞬間被勾兌成一壺酒

醉倒了飄在孟冬之上的賓客

艙門開啟，外面就是醇香的世界呀

我看見宜賓不羈的體態

像酒壺里灌滿火焰的抒情

讓人一下子從清醒抵達醉意

酒是詩人共同的故鄉啊

詩句們平平仄仄的歸途上

再也見不到那些不會下跪的韻腳

空氣中微醺的感覺

有別于南方的淡雅和溫潤

詩意瞬間被粗獷的風裹挾

和我同行的詩人們

在返鄉的路上紛紛走散

夜色瞇著零度以下的醉眼

看見風的骨頭，在寒冷中肅立

凌亂的詩行被風溫馨地遣散

來接機的女詩人，很李清照

她碎步款款，身旁沒有寶馬香車

沒有漱玉的泉，只有兩朵蓮花

綻放在詞牌里

她用手提電話，撥通近處的抒情

讓我在很短的時間里

就熟悉了宜賓陌生的濃度

五糧液的熱情很宜賓啊

但我的適應過程，似乎有些緩慢

三五的人群，像漣漪發散

那是詩歌的境界，對外傳達的電波

借助道路兩旁沉默的燈盞

我看到李白遺落于唐朝的酒瓶

穿越千年的風沙后

此刻正躺在歷史的臥榻上

鼾聲四起。我知道

這回它是真的醉透了

要不，我怎能看見里面

正搖晃著李白的睡眠？

蠡測湖州的心率

淮河，從低處流過我的心田

我一眨眼就記住了她的嫵媚

趙孟頫千年未干的墨跡

在冊頁的側面，濡濕我的心田

我屏住呼吸就聞到了墨香

湖筆是好東西啊

它飄逸的魂，從高處

書寫我涼爽的心情，我豎起耳朵

就聽到了漢字在筆尖上的三千字絕唱

孟郊潮濕的詩行

穿過歲月的掌紋

沖決我行草結構的心事

我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咳嗽里

響起了咯血的叮嚀

很多年前

王羲之來過

顏真卿來過

陸羽來過

蘇軾和魯迅也來過

我不知道他們帶來了什么

也不記得他們帶走了什么

我只看見他們形似飄風的背影

至今風采依然

許多年后

梁小斌來了

邱華棟來了

我和程維也來了

我知道，我們是專程來看故人的

但是我們不知道，故人是否還認得

我們風塵仆仆的心跳

襄垣東湖書法園的墨香

一管巨大的狼毫

像一支定海神針

醺然斜靠在廣場右側

它充滿想象的逼真造型

讓我聯想到有些醉意的王羲之

湖面上，一群動態的白鵝

浮于清凌凌的綠水

我聞到了一千年熟悉的墨韻書香

時間不老的容顏，永駐于歷史

年輕的空間。那些安逸的

點橫豎撇捺像書圣家中頑皮的孩子

各自抱著一本線裝的典籍

一早就在草堂里搖頭晃腦

不遠處，一些點睛欲飛的詩意情節

聯袂向行人，推崇古老的中國方塊

典籍里那些安詳的圣哲

都長著一副可掬的慈眉善目

他們一個個伸出寬厚的手掌

輕輕撫摸時間粗糙的面容

在襄垣東湖的波光中

時間流動的聲響，一觸即碎

旋即又彌合了歷史的傷口

順流而下的命運

再次為記憶的腦門

增添了幾許顯眼的滄桑

東湖的書法園里，遠古的惠風

依然和暢，而遙遠的曲水

卻不再流觴。許多不曾走遠的中國方塊

重又以熟悉的身影，熟門熟路

一一回歸昔年的位置

它們都是王羲之靈動的后裔

新編歷史劇《 豫讓與襄子》

故事還是那么年輕，而劇中人

卻已老態龍鐘。風物依然那么迷人

可是馬蹄聲已經逐漸走遠

春秋末年紊亂的風雨

浸透一本成熟的史冊

忠肝義膽寫在豫讓的臉上

讓他一根筋地堅守著生澀的執著

為報晉卿智伯當年的厚遇與恩德

他那不惜涂漆易容吞炭毀聲的義氣

烘托出一片喬裝過的遼闊忠誠

以幾近愚忠的驚世之舉

闡釋士為知己者死的駭俗內涵

刺殺一片更為愚忠的人間情義

襄子大德，乃有不殺之恩

被刀槍審查過的諸侯路線

斷在歷史欲言又止的喉結

史海深沉

危機四伏

忠心也好

叛逆也罷

無非是權與欲的另類代名詞而已

走馬燈似的帝王將相

就這么日日夜夜打打殺殺，無休無止

民間瘦削單薄的福祉

又怎經得起這般反復的折騰

影子的靈魂：浙江皮影戲

音符，自潮水中浮起

隱藏在心底的苦樂年華

溢滿了丁香花的向往

打開冊頁，打開時間的閘門

春風掠過眼瞼，將我眼中

禿頂的垂柳，一夜吹綠

一江春水漫過金山

一段愛情浮出傳說

臺上的驚堂木一聲斷喝

臺下的忠奸善惡，立馬現出原形

誰敢說，它們只是影子

誰敢說，影子沒有靈魂

誰敢說，靈魂沒有重量

它們內心裝著一片滄海，萬畝桑田

人間所有的悲歡離合

都是它們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鐵將軍：鎖的另一重身份

防盜，是正與邪的一種冷較量

為裸露在外的人性智慧

加裝一派旖旎春光，你會看見

一縷春風得意的微笑里

翩飛著歡快的鳥鳴、百花的吟唱

而你腳下飛馳的路就會更加順暢

安與不安的時空分水嶺

就這樣，橫亙在歷史與現實之間

山谷像盛裝智慧的大袋囊

匍匐在它腳下的那些蛇蟲鼠蟻

總想在陽光照不見的地方

繁殖它們貪婪的企圖

而山坳卻是財富顯眼的防線

它隆起力量的銅墻鐵壁

抵擋著來自正反兩方面的種種誘惑

鐵將軍，有時是鎖里的乾坤

有時是遙感器里善意提醒歲月的風

鐵將軍威風凜凜，一夫當關的哲學

被它發揮得淋漓盡致

有鐵將軍把門，所有的賊手賊腳

就別指望活動自如

忠誠的守候，真的很感人

它以將軍的名義，擯棄浮囂的目光

糾正了世人關于大千世界不安的誤讀

不被時間銹蝕的品牌分量

是一種最為強硬的表達

升格后的鐵將軍

他日必將披上金燦燦的元帥服

云的書卷或紙上的春天

沉默的云朵，是天空安詳的書卷

上面寫滿人間圣潔的留言、懸浮的愛戀

藍色的，可以讀成大海

瞬間波光粼粼，剎那怒濤巨瀾

白色的，可以視為冰川

冷峻的矗立，一如千秋的誓言

黑色的，像母親的叮嚀

綴滿綿密的針線，無聲的大愛

紅色的，是碑文

鐫刻一代人燃燒的信念

青春的激情，以夢想

展開世紀的宏闊圖景

紙上的春天，飄灑著季節靈動的花瓣

而花瓣，是時間不朽的詩篇

它們安躺于史識與未知之間

如遺訓，穿越繽紛背后的彼岸

以雄性的崛起，溫潤的書香

磨礪一個時代犀利的閃電

在浪漫海岸沙灘散步

一個人光著腳到浪漫海岸邊散步

興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比如讓裸露的腳丫感受細沙的摩挲

那癢酥酥的感覺是大海遺傳的

有效密碼。像無數雙小手

使勁地撓你的腳底

而你眼里帶電的世界

會瞬間變得五彩繽紛、繁花似錦

所有的煩惱都可以忽略

只剩下“舒坦”。這個軟綿綿的詞

甘心以情侶的名義

陪你卿卿我我、哼哼唧唧

牽著愛人的手在浪漫海岸散步

那是浪漫的平方

奢侈得無以復加的奢侈

是俗世淺白的三觀

無法求證的一場艷遇

像大海曖昧的性別，讓人難以摸索

唯有攜著手，閉上眼，一步步親近

才能撼動彼此內心的潮汐

切換愛與幻的藍調空間

與詩人兄弟在浪漫海岸邊散步

那是尋覓情感罅隙的一次澎湃冒險

比如夢想著海邊

忽然躍出一條美人魚

眨巴著青春的媚眼，以極度的魅惑

搖擺著地平線的舞步，扭動浪花的曲線

向詩人們展示完美的姿態、迷人的情色

為期待中的邂逅，提前預設一場冷風暴

平生愛散步，今夜即使枕著浪濤入夢

我仍然夢見自己在浪漫海岸邊散步

咸濕的海風透著遐想的輕狂，時斷時續

那舉止，令人欲拒還迎

盡管自己內心清爽

但為了那個虛擬的約會

我端過海馬酒的手

仍情不自禁地勃起撫摸的欲望

大海很瘋狂，但我深知，她拒絕插入

拒絕所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

我想，此時此刻，我顫巍巍的拿捏

雖然是適度的、輕柔的、帶著浪漫酒香的

但夢外的人們不難想象

我夢中詩性的撫摸

一定會是無以倫比的

甚至是致命的

浪漫遐思

取走海里的鹽，海水就變得輕松了

輕松的浪花拍打著我的腳踝

就像兒時入睡之前，耳畔輕輕響起

祖母慈眉善目的童謠

取走大海的喧響，我的心就變得寧靜了

寧靜的心海里裝著情感宣言

我想在晨曦醒到來之前，逐字逐句

悄悄默念給遠方的她聽

那里面有我和她秘而不宣的愛戀

給海岸添加一些浪漫的詞

詩句就會長出海鷗的翅膀，撲騰著

飛向無邊的蔚藍，風一樣拽著我

去際會海天一色的悲壯

給流浪的云朵騰出一片天空

詩歌就成了海天之間最神圣的留白

神圣的留白，就像戀人之間

四目相對時的那種柔曼表白

在浪漫海岸想念一個人

掬一把海水，我都能看見里面的甜

詩歌林

給擱淺的老帆船重新升起風帆

我就聽到帆影上的鳥鳴

在浪漫海岸跌宕起伏

在詩歌殿堂里種下一棵樹

就等于種下了一首詩

而種下了一首詩，也就種下了

冥冥中必將抵臨一場相遇

愛情就此扎根，茁壯成長

詩歌殿堂

雙手合十，把愛神供在浪尖

花不長不短一年的光陰

修造一座宮殿，用來收集愛情

讓海風入住，正中位置留給詩歌

那是神話的高度，我看見有人

用海浪擦亮了戀人的歌聲與未來

海壽，一葉知秋

渡船而來的一條歇后語

伸手拔起兩岸林立的高樓

我看見秋天的禪房，躍起一條木魚

瞬間將鳥兒的天空傾覆、倒扣

西江是仙女匆匆甩出去的水袖

收不回一江漲落的愛恨情仇

川流不息的四季，卸下時間的輜重

只保留海壽這一葉瘦瘦的秋

海壽無疆，梵音悠悠

空中打坐的白云在江心走丟

佛說：菩提的今生是海壽

海壽的前世是扁舟

【作者簡介】張況，著名詩人，魯迅文學院首屆詩歌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獲得者。廣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佛山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中國通俗文藝研究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出版長篇歷史小說《趙佗歸漢》（五卷）、中國歷史文化長詩《大秦帝國史詩》《大漢帝國史詩》（上下卷）、《大唐帝國史詩》等三十三部。曾獲第十三屆中國曲藝牡丹獎·文學獎提名獎、第十一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獎“雙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