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島睡著了,不知是睡在我腦殼的酒液里,還是睡在我身邊的湖水里。
我在銅塔下的燒烤攤前喝啤酒,越喝夜色越濃。我是跟兩個“攝友”一起來的,一個說燒烤攤油煙味讓人受不了,捂著鷹勾鼻轉身走了。另一個說不愿讓他那價格昂貴的相機沾染桌上的油污,也斯文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繞開了。我真想他倆陪我喝喝酒烤烤串,可那倆身影倏地就不見了。我只好一個人邊吃邊喝了。
一個人喝酒容易醉,幾杯下肚就覺得島在搖籃里輕輕晃悠起來。我斜趴在桌上,將相機瞄準銅塔。真有意思,我不動銅塔就搖晃,我搖晃銅塔就不動。夜晚銅塔上沒有人只有燈火,我捕捉的應該叫空鏡頭,可我怎么也捉不住燈火亂跳的銅塔。
一雙粗糙的大手忽然撲過來,恍若飛來的鷹翅。我扭頭看見身后站著一個戴著鴨舌帽背著黃挎包、須發雜亂的糟老頭。
他提起我的衣領扭正我的身子,一手托住我拿相機的手,黑著臉喝斥:“身子坐正,手不要抖!”
我掙扎,笑著說:“你……誰呀?”
“別亂動,好好拍!”
我想起小時候書法老師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便不再掙扎,像受委屈的學生似的爭辯:“我沒抖?!?/p>
糟老頭板著臉說:“你還沒抖?手都捧不住相機了,你真是喝大了?!?/p>
我只好乖乖地坐直身子,按動快門,眼睛被閃光燈刺了一下。
他松開手,在我對面坐了下來,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我熱情地向他發出邀請:“來一杯?”
他從黃挎包里掏出保溫杯,斟滿啤酒灌了一口,就像渴了喝水。
我笑問:“來根煙?”
他接過煙,又從黃挎包里掏出打火機。
我不敢再邀請他做什么了,迷迷糊糊地想:我如果請他玩個魔術,他會不會從黃挎包里掏出鴿子來呢?
我很想開啟一場兩個酒鬼之間的辯論賽,就把頭湊過去,卷著舌頭問:“你也是玩攝影的?”
糟老頭點點頭說:“算是吧。”
“那你攝影是為了什么?”他噴著煙沒說話。
“有人說攝影是為了留住記憶,那是扯淡!人類是健忘的,就算用相片構成時光的博物館,又有誰會去參觀呢?”我手舞足蹈,晃著腦袋繼續說,“我……我要用鏡頭發現美、捕捉美!人可以失憶,但只要活著就不能不被美誘惑……”
我平時很少說話,就連牙疼也不愿哼一聲,可我的舌頭只要被酒精浸泡過就會自如起來,我就會變成鸚鵡般聒噪起來。
我在銀城開了家小照相館,在人人都用手機拍照的時代顯得落伍而窘迫,每次攬到活干就像撿到了寶。于是我戴起棒球帽,蓄著長發,穿起馬甲,努力讓自己時尚起來。我的妻子開了一家燈飾店,越活越有滋有味,現在成前妻了。我一個人過著潦草的日子,很少有機會跟人說話了。
夜越來越深,我不知道自己跟糟老頭說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酒店的。我一進客房就睡著了,夢見自己一直被老鷹盯著,鷹眼很大很黑,仿佛島上的夜晚就藏在里面。
北斗島對岸的銀城,是一座在銅礦山、冶煉廠上長大的小城。礦產資源枯竭后,銅礦企業紛紛關閉,就在島上建起了這片青銅文化主題旅游區。
島上有銅塔、銅街、銅雕園、青銅藝術館、青銅世家藝術家工作坊、青銅時代大酒店,就像是從湖里長出來的海市蜃樓。也許銅礦井下空陷,銅的島就浮起來了吧。我是應邀來島上參加“攝影名家走北斗”活動的。
眾所周知,景區是歡迎攝影家的。銀城攝影家協會主席的照相技術是我父親教的,他很重感情,讓我叫他師兄,一有活動就邀我參加。銀城是在荒山野嶺上長大的,沒有名門望族,作為原國營東方紅照相館館長兒子的我,就被他吹噓為出身攝影世家了。
天近黎明,我靠在床上想著夜遇的糟老頭。
窗外霧氣從湖面飄來,我忽然想起他應該是銀城攝影界傳說中的古怪老頭。
古怪老頭早年做過行業報攝影記者,拍的《高爐出銅》照片獲過國家級大獎。他是業界老前輩,脾氣執拗不合群。據說他是膠片相機的死硬分子,一直排斥數碼相機,說沒有經過膠卷感光、暗房定影的照片就是虛幻的畫。他從不參加攝影家協會的活動,總獨自騎著自行車背著黃挎包吊著膠片相機,出沒于銀城的大街小巷,像找不到家的游魂。我有些恍惚,在昨晚的夜遇里,我倆是不是成為同類了?
我跟著攝影名家們參加北斗島景區的歡迎會后,就扛著三腳架背著相機走上北斗島了。
晨霧散去,陽光燦爛起來,島上到處是仿青銅器造型的建筑和銅鑄景觀。我很想拍攝青銅藝術館里的古代青銅器,雖然有些人說那是高仿品,可那青銅鼎上神秘的饕餮紋、銅鐘上凸起的乳釘、銅鏡上剝蝕的銘文,在紅綢之上、燈光之下,還是有著遠古的氣息的??晌曳值降娜蝿帐桥臄z銅雕園,園子里滿是銅鑄的動物,有張開尾屏的孔雀、伸長脖子的長頸鹿、拋出長鼻的大象等,都在一動不動地等著我。我在島上東張西望,沒見到糟老頭的身影,卻看見游客在導游高舉的小旗幟下,像春游的孩子盲目地撒著歡。他們并不擔心迷路,即便沒有導游,即便走錯了路,也只是在島上兜圈子。
薄暮降臨,我在湖邊遇見糟老頭。他背著黃挎包,胸前的相機繩子像要把細長的脖子勒斷似的。他蹲著把可樂瓶推向湖中,一會兒后可樂瓶又被湖水沖了回來。他再推,可樂瓶再回來。反反復復,像一個孩子在跟湖水賭氣,抑或沉溺于某種游戲。
我大聲喊道:“嗨!又見面了!”
他站起身,回頭看看我,說:“是你呀?!?/p>
沒有經過酒的澆灌,我的舌頭又僵硬了,不知該說什么,我上前握住他的手,說:“您好,您好。多多指教?!?/p>
他顯然不適應這種禮貌的問候,手像魚鰭一樣迅速抽開,笑了笑。
我憋了半天才說:“走,喝酒去?!?/p>
他站起身來,身形果然像鷹,只是翅膀過于瘦長。
這天晚上,我克制著沒把自己灌醉。糟老頭的酒量好得出乎我的意料,可還是喝得臉色酡紅,像涂了一層霞光。我倆沒說多少話,燒烤攤主誤以為我們是一對沉默寡言的父子。月亮出來后,糟老頭掏出老式的懷表看了看,說:“不早了,我們走吧?!?/p>
我跟著他朝銅街走去,像送酒醉的老頭夜歸,又像被老頭牽著回家。
銅街是島上銅匠兜售銅工藝品的地方,那馬到成功的銅馬、松鶴延年的銅鶴、焚香裊裊的銅香爐、鎮宅驅邪的銅鏡等都是吉祥玩意兒。
很久以前,青銅器物是社稷重器、祥瑞之制,史書就有問鼎中原、鐘鳴鼎食之說。糟老頭到銅街做什么?難道他是兼職的銅匠?難道他要去鑄銅鷹?走著走著,風纏住了腿,我跌跌撞撞地跟著糟老頭走進銅街,走進他租住的一家店鋪的二樓上。
走進房間身心就放松下來,一張桌子上擺著沖片罐、水盆、烘干設備,墻角拉著一根晾照片的細鐵絲。與其說那是人的居處,不如說是沖洗照片的暗房。
我在椅子上坐下來,嘟囔了一聲:“真好?!?/p>
糟老頭拉開窗簾,嘿嘿地笑。
月光照進來,仿佛是顯影液把我倆顯影在同一張底片上。北斗島是個不錯的地方,即便相互陌生的人也能憑著氣息找到同類。
不用想就知道師兄正在高樓的大吊燈下,跟景區負責人計算報酬。戴眼鏡的“攝友”喝大了,像走鋼絲玩雜耍那樣貼著玻璃幕墻走。
島上有很多氣味,沿著氣味就能找到同伴。我和糟老頭像一對氣息相通的同道中人,吞云吐霧地聊了起來。
“您老來島上拍什么?”
他說:“我想拍星空?!?/p>
“您老要拍星空,最好去高原,那兒空氣稀薄,星星會更亮?!?/p>
他說:“我怕高原反應,哪兒的星星不是一樣的?在這里拍未必不好?!?/p>
“您老是說這座島?”
他說:“這座島是湖里漂起來的島,這里的銅塔指向天空,不像礦山的井架直通地下。再說這里的人都是不認識的,我就不用在意他們的臉了?!?/p>
我奇怪地問:“您老是說熟悉的地方不好?”
他說:“熟悉的地方有太多的記憶,容易深陷里面拔不出來,還怎么抬頭拍星空?”
我釋然地說:“理解了。那您老為什么要拍星空呢?地上有許多可以拍攝的啊。”
他答得很干脆:“地上的東西我拍得太多了,不想再拍了?!?/p>
我說:“原來是這么回事?!?/p>
他告訴我:“我做過攝影記者,拍過開工典禮、勞動競賽、事故現場、集體婚禮,還拍過礦山閉坑……拍過太多的人了?!?/p>
糟老頭說著踢翻廢紙簍,踱來踱去,顯得疲倦而煩躁。
我緊張地看著他。
他揮舞起雙手說:“那只是地上的影子,我要拍天上的光,天上發光的東西?!?/p>
我把煙屁股塞入煙灰缸,說:“那您老為什么不拍日出日落呢?”
他感慨地說:“太陽光線太強,讓我眩暈,我就想在夜晚拍星星。”
我不想讓糟老頭過于激動,就隨意翻看相冊。在相冊里有頭戴礦燈的采礦工,有揮鐵釬的冶煉工,有燈光球場打籃球的青工,有月光下跳舞的女工……那些黑白光線讓照片看起來像木版畫。這也許就是銀城層層疊疊的記憶吧。
糟老頭眼睛比燈光還亮,他絮絮叨叨地說起來,那些話就像從黃挎包里飛出的蜜蜂。他說起一座礦山,那座國營銅礦山在大山坳里,山上是漫山遍野的松樹,一到晚上月光就會把一根根松針鍍亮,山下老街就是銀城的臍帶。
那座礦山就像大機器有條不紊地轟鳴著,山嶺間還有一所冶金技校和一個紡織廠。糟老頭年輕時在礦山宣傳科采寫新聞,背著相機出沒于礦山。
那時他跟一群青工常常去紡織廠跳舞聯歡,去技校打籃球。他知道那些青工拉他入伙是因為他會照相,因而自覺地充當替補舞伴和隊員,主要承擔拍照任務。
他拍過的相擁而舞的青工與紡織娘,很多成了夫妻!拍過的生龍活虎的技校學生,后來成了一批批井下工人。
糟老頭說起往事時很平靜,吸著煙,煙頭亮一下就嘆息一聲。
我聽得心亂,仿佛心臟泡在顯影液里。我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我拍過的一屆屆學生的畢業合影,那上面的孩子是多么天真爛漫啊。我想糟老頭年紀大了,人到老境難免會有過多的傷感,我想他可能是低頭拍得太多,脊椎骨受不了,這才想抬頭拍拍星空吧。
我想把糟老頭從回憶里拽出來,清清嗓子說:“明天您老跟我去銅雕園拍照,好不?”
他愣了愣,問:“雕園?拍動物?”
我點點頭答:“對啊,銅鑄的動物?!?/p>
他說:“那行吧?!?/p>
我起身告辭,他把我送到門外,說了句:“我以前也有個像你一樣的兒子?!本烷W身而退了。我向前走,看見自己的影子孿生兄弟般跟著。
銅街上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不知從哪家作坊傳來。
我抬頭看看夜空,星星稀稀拉拉地倒映在湖里,銅塔上燈珠將光的穹頂伸向空中。我想我該告訴糟老頭,湖里可以拍到星空。
我走在街上,北斗島似乎被我的腳步一點點地喚醒了。我看銅街上那些人就像夢游似的,驀然覺得北斗島的夜恍惚起來——我可能喝醉了。
第二天,糟老頭跟我去拍銅雕園的銅鑄動物。他沒帶攝影器材,袖著手看我拍,像手把手教我學拍照的師傅。
銅雕園里好多游客擺著各種姿勢,跟銅鑄的動物合影。島上有很多飄浮的快樂,快樂就在那些孩子舉起的氣球里,甚至在四周環繞的湖水里。
糟老頭對這些熟視無睹,只專注地看著它們的眼睛,一遍遍地教導我要拍出它們的神采來,它們在他眼里仿佛都是活物。身邊有個老師一樣的老頭是讓人心煩的,可我只能認真點頭,佯裝趴在地上的兔子。
糟老頭的目光突然像被風卷過,飄向遠處。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只見一個長發男人把雙肩包吊在懷里,拿出一張張照片,撕碎,拋到空中,仿佛空中有饑餓的老鷹等他喂食。
他有些虛胖,腳步搖晃,像大肚子青蛙向湖邊走去,還不時用衣袖擦擦額上的汗。他走到湖邊,竟然摔了個跟頭滑入水里。
糟老頭惶然地睜大眼睛,嘴里發不出聲來。
我知道很快會有救生艇前來救人。我安慰地拍拍糟老頭,他這才像吐出魚刺似的咳嗽起來。
果然一只救生艇駛來,長發男人被撈了上來。
有游客早拍了視頻,要將一場投水事件傳到網上去。糟老頭心有余悸地喃喃什么,我想我對他的邀請可能又錯了。
我曾發出不少錯誤的邀請。幼兒園時我曾邀請一個女孩滑滑梯,她從滑梯上跌下來沒有哭卻把我嚇哭了。我嚇得好長時間不敢看滑梯,不敢看老師的眼睛,只想在黑屋子里一個人發呆。
我曾邀請一個姑娘走進我的暗房,終于讓她成了我的妻子。沒想到她那么熱愛璀璨的燈火,在燈飾城工作三年后自己開了店,把各種燈飾推銷到銀城的每個角落。她變得越來越明艷,不愿再進我的暗房了,我倆只好離婚了。
我還邀請過一個“攝友”去雪域高原。我倆背著帆布背包,戴著偏光眼鏡,越走海拔越高。我倆看見過雪蓮花,遇到過羊群,喝過青稞酒,活得很肆意。
我的心一下子被雪光照亮,積于心的郁悶消失得無影無蹤。
“攝友”醉酒后會瘋子般大笑:“走,我們沿著雪山去天上?!闭f著就往身旁湖里的藍天白云里走。我只好緊緊地抱住他,用青稞酒灌他,直到他躺在草地上喘著粗氣。
有時我倆并沒喝酒,看星星卻在旋轉,仿佛在夢境里。他拍臉上有高原紅的擠奶姑娘,還把數碼照片發給他父親,告訴他雪山上有離太陽很近的人。他父親是銀城的老礦工,那些老人與礦井打一輩子交道,坐著罐車深入井下巷道,業余喝喝酒、聽聽廣播、聊聊老婆,老了雙手背在屁股后踱街。老人們未必能想到遠方還有放牧白云的人。
“攝友”似乎在向父親證明什么。那家伙是個喜歡跟人較勁的人,就算遇到狼也不肯后退半步,后來他留在雪域再也沒有回來。
也許我的每次邀約都是一次冒犯,可我總不能邀請自己的影子干杯,不能打開房間讓人不請自來吧。這次邀糟老頭去銅雕園拍照,雖然沒出意外,顯然是強人所難,也讓自己不爽快。
后來我沒再去找糟老頭,獨自為北斗島拍起光影中的動物園來。
“走北斗”的攝影名家聚過幾次,我們興致勃勃地在圈子里曬作品、談構圖,互相虛夸攝影器材的昂貴和拍攝效果。
鷹鉤鼻“攝友”說他要為北斗島留下青銅文物的絕世風姿,眼鏡男“攝友”說他要為街頭銅雕人物留下瞬間的表情。我們有信心讓鏡像中的北斗島比現實中的湖中島更美。
在聚會中一個傳聞被當作笑話傳開了:每天晚上總有個老頭站在湖邊的銅塔上,架著老式的相機,對著天空掃來掃去,就像在守著一門炮。有人說:“難道老頭要拍嫦娥?”有人擔心地說:“那老頭不會想從塔上跳下來吧?”師兄大度地聳聳肩說:“得體諒老人,老人有時會是莫名其妙的一根筋?!?/p>
其實我知道那個老頭是誰,他一定是那個總背著黃挎包的糟老頭,幸好他沒有邀請我跟他一起去塔上拍星空??晌乙灰ャ~塔頂上看看他呢?他會不會變成蜥蜴爬在夜幕上呢?我忍了好幾天,最終還是去銅塔上找糟老頭了。
北斗島景區顯然是為匆匆而來的游客準備的,這里沒有生老病死,只有短暫的邂逅。當夜色來臨時,夜空像穹頂罩在島上,跟湖水連在一起,把小島當作雞蛋包裹起來了。
我走到銅塔下時,風灌進我的懷里。塔上的燈光閃爍,露出光的塔形輪廓,看上去就像并不真實的虛影。這座九層銅塔是島上的最高建筑,有人說是保一方水土的風水塔,有人說是供游客登高的觀光塔,不管怎么說都是北斗島的標志性建筑。我親眼看見師兄的無人機從塔頂起飛,那小小的無人機在空中盤旋,就像孩子的玩具??晌抑浪鼤⒄麄€北斗島攝入“眼”里,會讓島上的風光壯闊起來。我曾在白天坐觀光電梯直上塔頂,感覺自己就像進入了天空的隧道。此時電梯停開,我沿著螺旋形的梯子向上走,感覺越走身子越小,仿佛要脫離地球引力被銅塔射向夜空。
走到銅塔頂,還沒喘勻氣,就看見糟老頭。他面前三腳架上的照相機鏡頭仰望著天空。他躬身看著鏡頭,一動不動,像被月光凝住了。夜空上只有幾顆稀稀落落的星星,他在看什么呢?
我上前,輕喊:“嗨——”
他一動不動。我慌忙用手推推他,喊聲變大,擔心他變成銅雕了。
他轉臉看看我,說:“哦,你來了。”
我笑著問:“在塔頂拍到星空了嗎?”
他搖搖頭答道:“沒有,這幾天云層太厚了?!?/p>
我問:“那您要一直守下去嗎?”
他漫不經心地說:“不。我就是看看星空,這樣能拍得更好?!?/p>
我抽出一支煙遞給他,說:“來,抽支煙,您歇歇吧,天上的星星太稀了?!?/p>
他接過煙,噴出煙霧,看著我沒說話。我湊到他的相機鏡頭前仰臉看去,只見天幕黑成一片。我有些詫異,伸手摸摸相機,發現他忘記拿下鏡頭蓋了。
塔上風大,一支煙幾大口就吸完了。糟老頭吸完煙盯著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p>
我“哦”了一聲。
他說:“我認得你?!?/p>
我默默地看著他。
他從黃挎包里掏出一張照片,上面是我和“攝友”去高原時的合影。我和“攝友”一左一右夾著個藏族女孩,背后就是皚皚的雪山。
我說:“他是……”
我還沒說完,他立即接過去說:“他是我兒子?!?/p>
我問:“那您怨怪我嗎?”
他搖搖頭。我心里涌上愧疚,不知該說什么。
他平靜地說:“怨我自己哦,不該教他學照相?!?/p>
我抬起頭說:“學照相不好嗎?”
他說得有點急:“我教他照相,就是教給了他看世界的另一雙眼睛……一雙好奇的眼睛……否則,他不會滿世界亂跑,最后把自己丟在雪山上了。”
我小心地問:“您想他嗎?”
他說:“想啊!怎么能不想?!我一想兒子就朝天上看……我相信總會找到那顆屬于他的星星。無論人在哪兒,頭頂的星空都是一樣的?!?/p>
我問:“所以您想拍星空?”
他說:“是,也不是。我只是覺得人不能總低著頭走路,有時要抬頭看看星空。看看星星,人就不會活得那么累、那么疼了。”我的脖子有些酸。糟老頭仰頭看夜空,喃喃自語:“也許北斗島會沉下去,可星空是不會沉沒的?!?/p>
我跟著他望去,真的看見滿天的星星了,真不知它們是什么時候出現的。我的眼睛被星星點亮,胸前鼓起風。我滿眼驚喜,想自己以后不必找腳下的影子喝酒,可以邀請天上的星星了。夜晚的銅塔仿佛是個大暗房,把我顯影在光的底片上。我終于明白北斗島為什么要建銅塔了。
我感覺自己的身子飄了起來。就在這時,聽見糟老頭喊道:“快拍星空啊!”
我慌忙彎下腰,伸手握住三腳架上的相機。
糟老頭很嚴肅地說:“打開降噪功能,光圈打到最大。注意快門速度,不要讓星星留下拖曳的殘影?!?/p>
我像小學生一樣按照他的指令做著。閃光燈一閃,天上的星星就落進相機里。
我聽見糟老頭的笑聲,覺得銅塔在笑聲中搖晃起來。
我想我已經愛上望星空了。
【作者簡介】朱斌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鐘山》《小說月報·原創版》《西湖》等刊物,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刊轉載。曾獲《安徽文學》年度文學獎小說獎、安徽省社會科學獎(文學類)等多種獎項。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