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曉告知單位人事科她不延遲到六十歲退休的決定后,好像卸下了幾百斤的重擔,一身輕松。
那天晚上,她和愛人去河邊散步,回來后窩在沙發上看了一集電視劇,然后洗漱睡覺。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粒紅豆。拇指肚大小,除了白色的一抹種臍,通體是胭脂紅,光滑,明亮,躺在陽臺的小桌子上,接受陽光的撫摸。
林瑞曉站在桌前,看著變成紅豆的自己,她說:“這是夢。”
紅豆說:“這不是夢。我就是林瑞曉,也就是你。”
林瑞曉把紅豆放在掌心,認真端詳。“哦,這是我,我是一粒豆子、一粒紅豆。”她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叫林瑞曉的這粒紅豆很硬。她又用指甲掐了一下,豆子上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是一粒堅硬的紅豆。
這樣想著,林瑞曉的心里微微起了變化。
百毒不侵。這個詞突然冒出來,這樣的一粒堅硬的紅豆,真的可以百毒不侵,哪像自己這么沒用?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掌心、腳心、腋窩、腿窩、肚臍,到處都可以通風冒氣,受到沖刷、侵襲,最終變成一根絲瓜絡。比起絲瓜絡,她更喜歡那位男同事的說法。他去喝酒,不小心從椅子上摔下去,肋骨就骨折了。她去看他,問道:“你看起來那么硬朗、強壯,怎么從椅子上摔一下就骨折了呢?”他答道:“打春后的蘿卜,糠了。”她哈哈大笑。“糠了”這個詞多好。在蘿卜潔白、翠綠的表皮下,內里千瘡百孔,早失去了水分,沒法吃了,可不就是糠了?
“我糠了嗎?”從醫院出來,林瑞曉時不時地問自己。
那時候,她剛度過自己的農歷五十三歲生日。往前,她經歷了一整年的更年期,各種紊亂、潮熱、焦躁、失眠、骨質疏松紛至沓來。再向前,她順利把兒子送進理想的大學,如釋重負。繼續向前,她因為單位平衡指標,連續三年未能參加正高級職稱評定,和單位領導大吵了一架。再繼續向前,她在同一個研究所、同一層實驗室工作了三十年。那張辦公桌的鎖換過、抽屜壞過、柜門壞過,柜門上貼的紙皮掉了幾塊,但位置一直沒挪動過,玻璃板下壓著的還是兒子兩歲時的照片。在這期間,母親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失去了二十歲以后的記憶;父親在疫情期間去世,連一場像樣的葬禮都沒有,后事草草。父親去世前,抓著她的手,一再交代她照顧好母親。她答應了,但她一直沒照顧好。林瑞曉經常向母親發脾氣,氣她誰也不認識,總把林瑞曉當成她的妹妹;氣她總在保姆不注意時偷偷跑出去,然后躲起來,讓林瑞曉滿世界找;氣她故意弄臟自己的床、衣服,看林瑞曉氣急敗壞地收拾,而自己在一旁哈哈大笑。林瑞曉想把母親送進養老院,但始終下不了決心。
這樣的日子,毫無疑問是糠了。比糠更糠,那就是絲瓜絡。照照鏡子,絲瓜絡都掛臉上了,阡陌縱橫。
這一推理結果,讓林瑞曉很沮喪。科學表明,一級親屬患有阿爾茨海默病,后代患病風險增高,也就是說這病可能遺傳。母親是七十八歲那年確診的,按常理推算,她怕是五十八或者六十八歲都有可能病發,失去某個時間段的記憶。如果真會這樣,那么現在苦苦追求的這些價值和意義何在?
于是,林瑞曉在家庭群里告知愛人和兒子,她不想延退,準備向單位申請五十五歲正常退休。兒子回了倆字:“好的。”愛人問:“為什么?”愛人的正高級職稱已經評上了,他希望她也再努力一下。她沒有告訴他們她的論證和推理過程,只回了一句:“累了,想休息。”他們沒再回她。
現在她突然變成了一粒堅硬的紅豆,飽滿,圓潤,色澤鮮艷。嗨,這可比糠了的蘿卜和絲瓜絡要好多了。
她把紅豆林瑞曉往桌子上一丟,看著自己在桌面上調皮地蹦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悅耳類似金屬的響聲,然后向前滾去。
她把自己撿起來,再丟下去,重復著這個動作。作為紅豆的自己,毫發無傷,依然叮當作響。
太開心了。我——林瑞曉,是一粒紅豆,一粒堅硬的紅豆,百毒不侵。
林瑞曉笑出了聲。那笑聲,同樣叮當作響。
【作者簡介】非魚,女,河南三門峽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獲第四屆小小說金麻雀獎、莽原文學獎、首屆河南文學期刊獎。出版有小小說集《一念之間》《追風的人》等多部。有作品被翻譯為英文、日文、西班牙文。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