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約瑟早年從事生物化學研究,后學術方向轉變為科技史,編撰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1943年,他受英國政府公派援華首次來到中國,依托中英科學合作館前往各地訪問參觀,體驗中國人生活,考察中國科學技術現狀,搜集中國科技史材料,與中國學者進行深入交流探討,結識重要合作者黃興宗、王鈴等。李約瑟首次中國之行為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打下了堅實的學術基礎,決定了他后半生的學術事業。
關鍵詞: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全面抗戰;中國科技史
中圖分類號:K092"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5)02-0018-10
李約瑟主編的《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簡稱SCC,又名《中國的科學與文明》),是一部英文巨著,七卷二十五冊,具有重要的國際影響。該書是對中國科學技術歷史的全面性、系統性總結,首次將中國科學與工藝成就納入國際語言體系,向世界呈現中國悠久的科技文明史,突出中國科學技術的自發性與獨創性,打破了西方對中國科技落后的刻板印象。《中國科學技術史》不僅將科學技術與歷史學結合起來,是跨學科研究的典范,而且成為溝通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的重要橋梁。
李約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尊重中國文化,對中國人民報以友好的態度。他與中國學人建立了密切的學術聯系,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一生來中國9次,依次為1943年2月至1946年3月,1952年6—9月,1958年6—8月,1964年7—10月,1972年7—8月,1978年5—7月,1981年9月14—24日,1984年8—10月,1986年11月10—30日。其中,第一次來華時間最長,對他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編纂作用和影響也最大。
一、李約瑟首次來華的前期準備
李約瑟本是著名的生物化學家,早年從事自然科學研究。他出生于一個醫學世家,作為全科醫生的父親希望他學習醫學,考取醫生從業執照,以克紹箕裘,光大家族事業。這樣,李約瑟在父親的安排下,中學就讀于工科學校昂德爾公校(Oundle Public School),后考上劍橋大學岡維爾-凱斯學院(Gonville and Caius College)學習醫科。然而,李約瑟對外科醫學訓練沒有興趣,覺得它機械而枯燥。在導師威廉·哈維(Willian Harvey)以及劍橋大學生物化學創始人弗雷德里克·哥蘭·霍普金斯(Frederick Gowland Hopkins)的影響下,他放棄醫學轉入劍橋大學霍普金斯生化實驗室,從事生物化學研究。他23歲就獲得了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和科學博士學位,30多歲成為英國著名的生物化學家、胚胎學家,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他的3卷本《化學胚胎學》是當時生化研究領域的頂尖級成果。一個外國人,由著名的生物化學家轉向研究中國科技史,似乎令人費解。中國科技史屬于史學的范疇,從學科屬性上說,它與生物化學差別很大。然而,任何自然科學都有歷史,科技史就是連接自然科學與史學的一門學科。雖然李約瑟很年輕就在生物化學領域取得巨大成就,但他在中學時代卻埋下了史學研究的種子,用他的話說——種下了科技史的“痘苗”。
他中學時代的校長桑德森(Sanderson)注重對學生進行歷史教育。桑德森的歷史知識極其豐富,“老是喜歡暢談古往今來的歷史,娓娓動聽,引起學生對歷史的興趣”。他給包括李約瑟在內的學生講授《圣經》,主要從歷史和考古的角度進行。因此,李約瑟在中學時就表現出對歷史的愛好。他撰寫了有關圣殿騎士團興廢的文章,著迷于閱讀《生理學史》《科學史》等科技史著作。
大學時代,李約瑟“除了科學研究本身之外,最感興趣的是科學哲學和科學史”,生化研究不能使他感到完全滿足,他想將歷史與科學兩個分裂的東西結合起來,并作出了嘗試,如撰寫《胚胎學史》等科技史文章、邀請文史學者參加晚會演講、組織發起劍橋大學第一個科學史講座、與科技史學家來往等。
李約瑟既沉溺于純粹的生物化學研究,又對科學史表現出濃烈的熱愛。這一度讓他“無法決定究竟該把大部分時間放在哪一方面”,陷入難以自拔的矛盾狀態。直到一種新型誘導現象出現,他才走出這種狀態。1937年,三位攻讀博士學位的中國留學生——魯桂珍、沈詩章、王應睞,來到劍橋大學生化系,在生化實驗室接受李約瑟的指導。與三位中國留學生的對話及朝夕相處,引發了李約瑟對古老東方文明的探索。那時西方學者普遍具有強烈的精神優越感,認為中國科學技術落后,東方人沒有現代科學思維。但三位中國留學生的優異表現,打破了李約瑟的這種刻板印象。通過與魯桂珍等人的交談,他得知“舊大陸另一端的中國古代有些科學發明和發現比西方還早”,中國的科學技術在前十四個世紀一直處于世界領先地位并產生了巨大作用,“中國文明對自然界的探究遠比歐洲的更有效果,而且利用自然知識謀求人類福利也更有影響”,但現代科技起源于歐洲令中國以往的科技成就被世界忽視甚至輕視。由此,他意識到一個關鍵問題——為什么近代科學和科學革命只在歐洲發生?這就是后來的所謂“李約瑟之問”。這讓他對中國、中國文明以及中國科學技術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李約瑟決定深入挖掘中國科學技術史,并編撰書籍予以解釋。作為一名學者,他追求的是開拓獨創性學術研究,“某個領域有一個角落,我能悄悄地在那上面進行研究,沒有太多同伙的干擾,也沒有多大的競爭;或許那就是‘獨創性’的真諦——化學胚胎學就是那樣的一個領域,中國科學史又是一個”。選擇中國科技史為研究對象,李約瑟既能不放棄他熱愛的科學,又能兼顧令他著迷的歷史。這是一個還沒有人展開研究的領域,讓他不必焦慮于與同行作比較來衡量自己的才能,從而更專注于研究過程,取得開創性研究成果。
李約瑟此前從未接觸過中文,中西語言文字的差異是研究中國科技史面臨的最大障礙。他開始在中國留學生魯桂珍的幫助下,學習、了解中國語言文字和思想文化,并得到漢學家古斯塔夫·哈隆(Gustav Haloun)教授的指導。哈隆教授以《管子》譯稿為切入點,使他既能學習中文又能了解中國古代哲學。隨著對中國典籍的深入了解,他被中國文明與科技歷史深深折服。他甚至用“皈依”一詞表達對中國的虔誠之心。他渴望前往中國,翻閱厚重的歷史文獻典籍,揭開中國科技的神秘面紗。
1939年,李約瑟致函中英庚款會中國大學委員會倫敦辦事處默凱爾(Morkill)及中國駐英大使郭泰祺,申請攜妻子一同前往中國。盡管他在信中極力“推銷”自己,卻沒有成功。此后,他依然沒有放棄。1942年,為了解除日本對中國的科技封鎖,加強中英兩國學術聯系,英國政府決定派遣優秀學者到中國開展交流合作。李約瑟來中國的熱切愿望、他的科學素養和學術地位,以及他的中文能力,都使他成為十分合適的人選。這一次,李約瑟來中國的愿望終于實現了。
二、李約瑟首次來華期間的活動
1942年8月,派遣學者前往中國的計劃被正式批準,李約瑟以英國大使館科學參贊的身份與牛津大學希臘文教授陶育禮 (Eric Robertson Dodds)組成英國文化科學赴中國使團(British Cultural and Scientific Mission to China),于次年2月下旬經印度加爾各答乘坐美國軍用飛機C-47前往中國云南昆明。
此時的昆明聚集了許多內遷的大學、工廠和科研機構,學術氛圍濃厚,但科研條件簡陋:大普集(即大普吉)的實驗室與寢室混在一起,顯微鏡的載片是空襲震破的窗戶玻璃,儀器安裝在隧洞和山洞中防止空襲……處處因陋就簡。李約瑟對中國科學工作者在自己祖國的邊遠地區表現出的不屈不撓的執著和勇氣以及他們在逆境中表現出的非凡的樂觀與豁達欽佩不已,認為中國科學家的素質不遜于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中國艱苦的科研環境令他覺得“在人道主義方面沒多少工作可做,而在科學技術方面切實幫助那些在極端困難條件下工作的中國科學家、工程師和醫務人員,則大有可為”。而提供科學救助正是此次英國使團來華之主題。為此,必須建立一個機構進行科學聯絡工作,為中國教育、科研機構從印度購買設備,提供科技圖書、期刊以及科研材料和信息,將中國科學家的論文送交西方發表出版。1943年6月,陶育禮因事回國,漢學家修中誠(Ernest Richard Hughes)十分擔心此次中英文化合作就此停止,但李約瑟發現中英雙方的合作意愿都非常強烈,認為如果“能得到中國政府中各種力量的真正支持,我們將能夠建立中西科學合作處之類形式的組織”。李約瑟樂觀地認為,該組織“將持續到戰后,成為國際機構重要的基本組織”。他往返于重慶與成都之間,盡力協調各方,最終取得了中、英雙方的支持。1943年6月,英國政府批準成立了中英科學合作館(Sino-British Scientific Co-operation Office),并任命李約瑟為館長。其間,他以巨大的熱情,全身心投入以科技支援中國的偉大工作。他為推動中英科技交流,為向西方宣傳中國文化作了不懈的努力。在他的主持下,中英科學合作館在成立后的3年里,向西方學術界傳達論文138篇,其中絕大多數被采用發表。
除了履行本職工作,李約瑟來中國最重要的目的是為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搜集資料。中英科學合作館的聯絡工作雖然忙碌,但這項工作中“與中國科技界接觸的一部分內容是訪問大學、工廠、研究實驗室、兵工廠和類似機構”,這使他能夠“初步知道一些中國的科技文獻,因為在每一所大學里以及不少實業機構里,都有對科學史感興趣的科學家、醫生和工程師”。中國學者也對所從事的學科在本國科技文明發展中的歷史非常感興趣,樂意與他討論交流,并告知哪些典籍是需要購買并進行深入閱讀研究的。此后,李約瑟立足中英科學合作館,以重慶為基點前往中國各地考察訪問,與中國學者廣泛接觸,搜集材料,盡力為戰爭結束回國后撰寫中國科技史做準備。
1943年至1946年,李約瑟外出考察11次,行程共計25 000多英里。李約瑟回憶說:“第一年訪問了91個中國科技機構;第二年和第三年訪問了205個,共計296個。在這項工作中,還未被日本侵略的中國的18個古老省份我們訪問了10個。”汪敬熙說李約瑟“在交通困難的情形之下,遍游中國,自西北的敦煌到東南的福州。中國的學術和工業機關他看的極多”。中國科技史包羅萬象,史料蘊藏于各類典籍甚至是各類器物中。李約瑟每到新的地點,總是實地調研中國科學技術發展現狀,拍攝照片并詳細地做筆記,記錄下他認為有特點、有價值的東西:教育部藥物研究所從事的中國原生藥用植物和制藥研究體現了中醫藥傳承;四川自貢的自流井用中國古老的化學技術采鹽;甘肅戈壁現代無線電報與古代烽火臺兩種不同的通訊方式顯示著中國通信技術的進步;等等。在敦煌莫高窟千佛洞考察壁畫時,因卡車故障,李約瑟一行人被迫滯留于此近一個月,使他有機會可以長時間觀察、體會每幅壁畫,并描摹對研究中國科技史有參考價值的部分,這部分手稿有六十余頁之多,千佛洞也成為李約瑟在世界上除劍橋外最喜愛的地方。行程結束后,他將對壁畫所做的筆記增添注釋后隨信寄給傅斯年,并提議千佛洞急需中國有關機關實施保護,認為中央研究院是最適合此事的機關團體。
不斷輾轉各地令李約瑟接觸、結交中國諸多科學家與學者。“科學技術界他認識竺可楨、李儼、錢寶瓊、錢臨照、張資珙、李喬蘋、黃子卿、張子高、王珊、陳邦賢、李相杰等人,……他還與郭沫若、林伯渠、傅斯年、李濟、王星拱、侯外廬、王亞南、雷海宗、冀朝鼎、聞一多、郭本道、陶孟和、吳大琨和鄧初民等討論中國歷史、社會、思想、經濟和語言文字等問題。”他喜歡與中國學者討論交流學術問題,與華羅庚探討中國數學史,與經利彬討論瘧疾、痢疾的預防,與張資珙討論中國科技史,都令他獲益良多。郭本道、黃方剛向他闡釋道教,王星拱為他介紹舊儒教教義,也令他終生難忘。回國前,他又在北京與張子高、曾昭掄、李喬蘋等人討論化學史,“其中他更感興趣的是關于中國科技發展史的討論及原始文獻的收集”。
李約瑟認為歷史學科“一直是中國學者特別擅長的”。與中國史學家交流,對他獲取大量的有效學術信息、推動科技史研究作用很大。當時傅斯年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遷至四川宜賓李莊。李約瑟在植物生理學家、農史學家石聲漢的陪同下,與他在成都時聘請的第一任秘書黃興宗乘木船前往李莊。此行收獲頗豐。他與傅斯年及“史語所”的研究人員共同探討火藥史。他“提出的關于科學史的許多問題,在這里引起了普遍的興趣。各學科研究人員奔走搜尋,發掘他們所想得起的有趣資料,例如:公元2世紀談到鞭炮的段落;幾次重大的爆破事件的紀載;公元1076年禁止向韃靼人出售火藥的通令”。傅斯年親自抄錄軍事著作《武經總要》中記載火藥成分的段落以及在折扇上手書《道德經》選段相贈。李約瑟在“史語所”參觀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查閱圖書館藏的珍稀史料,訪問了同樣遷至李莊的梁思成、林徽因主持的營造學社,又在考古學家夏鼐陪同下參觀了彭山出土明器、漢代車制及漆器、歐西石器及周代銅器。
李約瑟認為中國的官僚制度是造成其科技落后的原因之一,因此他造訪中山大學時,與王亞南在廣東坪石旅館中探討中國中古時期封建官僚社會的實質。他希望王亞南能從歷史和社會方面闡釋“中國官僚政治”,此時王亞南對此并沒有研究,無法作答。但自此以后王亞南開始留意搜集相關資料,再加上當時官僚資本問題成為學術熱點,有關官僚資本的研究處處要求王亞南進一步對中國官僚政治作一科學說明,最終促成其《中國官僚政治研究》的誕生。李約瑟與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侯外廬也曾進行學術探討,當時冀朝鼎作為引薦人轉告侯外廬有一位研究中國古代科技文化的英國學者想與他討論《老子》中的科學觀,但并未告知這位英國學者究竟是何許人,侯外廬帶著疑惑按照約定到達賓館時才發現是李約瑟。兩人就《老子》第十一章中的“無”和“有”之意進行探討,侯外廬將自己的理解告訴他:
“當其無”,表示的是某個特定歷史發展階段所具備的條件。“有”和“無”在此處應該理解為時間概念。
所謂“無”,就是指生產力低下,車、器、室等一切產品不屬于個人的特定的歷史階段,也就是“非私有”的時代。
所謂“有”,就是“無”的歷史階段的對立物,是生產品屬于個人,也就是“私有”的時代。
侯外廬的理解源于他譯讀馬克思《資本論》時所領悟到的方法論,對這一概念的認識也是他研究老子經濟思想以及社會思想的起點。李約瑟接受了侯外廬的觀點,后來將之寫入《中國科學技術史》。
李約瑟時刻留意對相關科技史資料和典籍的搜求。他在西南聯大圖書館演講中國科學史時,收到來華后的第一本贈書,即黃子卿贈送的《齊民要術》;在廣西良豐收到唐鉞贈送的《天工開物》,后傅斯年又贈送了善本《天工開物》;成都的四川省立石室中學捐贈劍橋的1 120冊《道藏》,成為他研究道教的主要資料。他還向復旦大學動物學家張孟聞索求《中國生物分類學史述論》,向金陵大學農學院院長章之汶請教中國農業起源的相關資料。
李約瑟在成都期間雖然“在華西壩上每日均有講演”,但仍抽時間在華西大學、武漢大學的圖書館查閱資料。那時的成都有許多舊書店,李約瑟與何文俊流連于書肆,購得中國數學史、天文學史、道教史、煉丹術史等很多古籍。在福州考察時,他在書鋪購得《周髀算經》《孫子算經》等中國算術經典;在桂林,他購買了《莊子》與《管子》。他與傅斯年就史料問題多有討論。在致傅斯年的感謝信中,他與傅氏分享了購書收獲。傅斯年回信介紹《管子》的最佳版本是商務印書館出版源自南宋收于《四部叢刊》系列的平裝本,市面上流行的版本源于明代趙用賢所刻,趙用賢版雖然有對宋版的原文勘誤,但有印刷錯誤,也沒有現代學者的注解;《莊子》的最佳版本同樣是來自商務印書館影印的大對開平裝本,閱讀《莊子》可參考清代郭慶藩和王先謙的注解,保存在日本并在戰前印刷出版的中世紀原稿版本則更加清晰易讀;算術方面的典籍,最好的是清代學者戴震整理編輯的版本。這些版本知識對李約瑟的資料搜集幫助很大。
三、李約瑟首次來華經歷為其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奠定了堅實基礎
首次來華的三年時間(按年頭算是四年),為李約瑟回英國后撰寫多卷本《中國科學技術史》奠定了堅實基礎。
第一,首次來中國實地考察,使他親身感知了中國人民的聰明和勤奮,增進了他對中華文明的熱愛和尊重,堅定了他從事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的決心和恒心。
一項需要長期付出艱巨勞動的事業,沒有對它的熱愛和情感是很難堅持下去的。首次來華為李約瑟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奠定了情感基礎,這是他從事這一工作的重要動力源泉。李約瑟對中國人民以及中國科學文化充滿了深厚的感情和真誠的熱愛,認為“中國人是值得尊敬的民族,應該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學人開誠布公,人民赤誠相待,中國科技史厚重迷人。他“把中國看成他的第二故鄉”,認為中國古代在各科學領域取得的卓越成就不容抹殺。即使在條件簡陋的全面抗戰時期,中國科學家仍然堅持科學研究的精神令李約瑟感動。李約瑟對中國科學技術的歷史發展有著充分的了解,對中國科技在西方世界面臨的不公平對待充滿同情。他明確指出:“現代中國落后于西方,只是科學技術的落后,而不是中華文明的落后。”這些都從情感上堅定了他編撰《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決心和恒心。
第二,首次來華考察,使他獲得了浩繁的研究資料。
25冊《中國科學技術史》每冊都引用、參考了大量中國著作:第一卷參考了1800年以前的中文書籍185種,1800年以后的中文書籍84種;第二卷參考了1800年以前的中文書籍405種,1800年以后的中文書籍和論文107種;第六卷第一分冊研究植物學,引用古今文獻1 079種。中文典籍是研究中國科技史最重要的文獻。李約瑟說:“原始資料自然可以從所有收藏中文書籍的圖書館和收藏館中獲得。可是,在西方各國的圖書館中缺少的部分太多,假若作者在中國期間沒有注意收集許多必要的書籍,而且這些書在運到英國的途中不是安然無恙的話,那末,本書的寫作便是不可能的。”李約瑟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參考的中文文獻主要來自首次來華期間的購買及獲贈。李約瑟回國時,“中國各機關學校所贈書籍竟較彼購進者為多”,這些書籍現珍藏于他在劍橋大學建立的東亞科學史圖書館(East Asian History of Science Library)。李約瑟在援華期間與竺可楨建立了深厚的友情,竺可楨曾撰寫《中國實驗科學不發達的原因》,與李約瑟想要探討的問題不謀而合。兩人在重慶會面后惺惺相惜,竺可楨時刻關注著李約瑟的動態,熱心為其搜尋參考著作。李約瑟曾在法國交給竺可楨一張書單請其檢尋,竺可楨回國后立即將包括《古今圖書集成》在內的22種古籍打包郵寄英國。竺可楨是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研究工作“最慷慨的贊助人”,其贈送的《古今圖書集成》備受西方學者青睞,成為“無上珍貴的禮物”。《中國科學技術史》之《物理學》分冊討論天平、羅盤和投壺占卜時都引用了這套書的內容。李約瑟在中國通過實地調查,“占有了大量的第一手中國現代科學史的資料,其收集的內容包括學術研究機構的分布、規模、陣容、研究課題、研究進展與成果,此外他還調查了中國現代科學產生的社會與經濟背景”。
第三,首次來華增強了他的語言技能,為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奠定了堅實的語文基礎。
中國的方塊文字是“人們了解中國時的一道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李約瑟來華前雖然具備一定的中文聽說讀寫能力,但在作演講時尚需翻譯,甚至只能暫用德語進行演講、交流。研究中國科技史需查閱大量中文文獻,“對于任何一個只能完全依靠譯本的人來說,要完成本書這樣的工作,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當時許多中文文獻沒有英譯本可供參考,且漢學家翻譯的中國科技名詞不確切,容易造成誤會,如將“釀”翻譯成“蒸餾”,兩者的區別實際很大。首次來華三年間,李約瑟置身中文語言環境,使他在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時已經成為“外國學者中,極少數能夠迅速翻閱沒有句讀的漢語經卷,而一眼找出所需的科技名詞或段落的”學者。考慮到漢字同音異義,他在編撰英文原版時凡涉及中文名詞,如人名、書名、官名等,正文以音譯,腳注則用繁體中文,避免會中文的讀者產生困惑。李約瑟在中文方面不僅能聽說,“還能閱讀和理解中國古代科學的有關歷史文獻!”他在語言交流、文字讀寫方面均做到了對中文的精通,這是他與其他西方學者相比的重要特長,也是他來華三年的重大收獲之一。
第四,首次來華考察,他與眾多中國著名學者進行交流,與他們建立了廣泛的學術聯系,并確定了兩位非常得力的學術合作者。
李約瑟將中國學者稱為“智能的金庫”,首次來華期間,他積極主動聯絡中國學者,探討中國科技史,交換學術觀點,獲取學術信息。他回憶道:
在這方面給我幫助的人士中間有史學家雷海宗和聞一多……在科學家當中,錢臨照博士對《墨經》(公元前4世紀)中的物理學原理所作的闡釋使我驚嘆不已。華羅庚教授曾幫助我了解中國的數學,而經利彬則幫助我了解藥物學方面的資料。……我曾得到卓越的考古學家兼歷史學家郭沫若博士的指導,……我還得到冀朝鼎的指導……這些朋友還介紹我認識對古籍有許多有趣的新見解的作者,例如侯外廬;當時在重慶的其他朋友,如陶行知、鄧初民和林祖涵等,則使我對中國社會發展史和經濟發展史有正確的了解。在各種科學領域,我還得到了陳邦賢和朱恒璧在醫學方面、張孟聞在生物學方面、張資珙在化學方面的助益。
中國學者的建議為其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提供了思路、方向、史料等方面的指導。“李約瑟對中國科學的一些基本觀點是經與傅斯年討論且獲傅斯年同意后確定的。李約瑟又在他的書中好幾次引用傅斯年的意見和看法。”在第二卷《科學思想史》中論述道家對封建制度的抨擊時,李約瑟將侯外廬與韋利(Waley)對《道德經》第十一章的翻譯作對比,肯定侯外廬的觀點更符合古代道家的政治立場。在第三卷《數學、天學和地學》中討論氣象學時,李約瑟提到不少竺可楨的研究成果與意見,如對中國各省氣候區域的劃分、古時天氣比現在暖、天氣預測未超過農諺階段等。
作為一部鴻篇巨制,《中國科學技術史》是集體成果。就如司馬光主編《資治通鑒》一樣,司馬光固然起核心作用,但得力助手的作用也很重要。在《中國科學技術史》學術團隊中,有兩個中國學者作出了巨大貢獻,那就是王鈴(字靜寧)和黃興宗。他們都是李約瑟在首次來華期間結識的,并一直保持密切的工作關系。王鈴參與了《中國科學技術史》七本書的撰寫,是除了魯桂珍之外協助李約瑟進行編寫工作最多的學者。李約瑟評價王鈴說:“假如沒有這樣一位合作者的友誼,本書即使能出版,也將推遲很久,而且可能會出現比我們擔心現在實際有的甚至更多的錯誤。”黃興宗是最早協助李約瑟的學者,與李約瑟一同開展中英科學合作館的工作,并陪同他到各地考察。后來,黃興宗也參與了《中國科學技術史》的撰寫工作,是第六卷第五分冊的獨立撰稿人。
第五,首次來華考察,令他更加深切地體驗到中西文化之異同,使他能夠從更高層面探究中國科學技術史的特點和規律。
在英國,通過與中國留學生的接觸,他感到中國人的聰明才智和思維不遜色于西方人。來到中國后,他發現更多中西科學思維的共同點,認為“在中國和在歐洲一樣,都可找到宇宙類比和國家類比的發達形式”。而這種共同點又增強了他的疑慮,即所謂的“李約瑟之問”——作為一個整體的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發展,而是在西方——即歐洲和歐洲文明進一步延伸的美國——發展。這有什么原因呢?”在探討原因時,他往往從自己的日常見聞中,比較中西之差異,再從具體上升到一般,到社會歷史、自然環境、政治結構中去探討。如他說:“中國有許多技術發現,但這不是近代科學,也不是理論科學,而是經驗科學。”科學的發展受時間和地域條件的制約,不能離開若干社會因素,如地理、政治和經濟諸方面因素。他游歷了中國的廣大區域,親自感受到中國與歐洲自然環境的差異。他說“中國是個純粹的大陸性國家,而歐洲更像是由海洋分割的群島,因而要適當開展各種貿易、商業活動和征服”,中國則“依賴精耕細作的農業”,這就導致政治體系的差異,中國是“封建官僚體系”,歐洲是“貴族式封建體制”。在歐洲的地理環境和政治體制下,商人階層權勢得以壯大,重商主義興起,對農業、工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中國則不重視商業,中國更重視社會的“穩定”。這一特質使中國失去了科技發展上的先機,而未能搶先邁進近代科學。李約瑟對此問題的答案,或許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贊同,但他從社會環境、自然環境等多種物質條件中尋找答案的方向是值得肯定的,提升了他研究中國科技史的層次。
余 論
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導論》中總結了該書編撰者必須具備的六項條件:
(1)他必須有一定的科學素養,而且還必須多年從事過實用的和生產性的科學研究;(2)他必須很熟悉歐洲的科學史,并且已在其中某一方面進行過一些獨創性的工作;(3)他必須對歐洲各個歷史時期科學技術發展的社會背景和經濟背景有興趣并有所了解;(4)他還必須親身體驗過中國人的生活,并有機會在中國各地旅行,最好既不是以傳教士或者正式外交使節的身份,也不是以商人的身份;(5)他必須懂得中文,如果不能很快速地閱讀中文書籍,至少也須足以查閱原著和必不可少的參考文獻;(6)他必須能夠有幸地得到很多中國科學家和學者們的指導。
這個總結可謂委婉地表達他才是主持研究中國科技史最合適人選的“夫子自道”,這主要是說給西方人的。的確,這六項是使《中國科學技術史》編纂達到具有重大國際影響的必要條件,而且在西方學者中很少有人具備這六項條件。具備前三項者不乏其人,具備后三項就很難了,而這后三項,正是李約瑟首次來華后基本具備的。可見,首次來華對他編纂《中國科學技術史》影響之大。
首次來華決定了李約瑟后半生的學術事業,這也是李約瑟本人所承認的。他晚年回憶說:“在中國的四年決定了我的終身。自此以后,我根本不可能設想,除了寫一本西方文獻中從來沒有過的有關中國科學、技術和醫學的書外,我還想要做什么其他工作。”黃興宗也說:“如果沒有在中國的經歷,很難說他是否會將自己的整個后半生都投入到我們如今所知的《中國科學技術史》(SCC)項目之中。”如果李約瑟從未來到中國,那么他對中國科技史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層次,科技史“這顆‘痘苗’永遠也發不起來(就像疫苗種得不成功一樣)”,也就不會有《中國科學技術史》這本巨著的誕生。可見,李約瑟首次來華與《中國科學技術史》這部皇皇巨著的撰著關系是多么緊密。
[責任編校 聶毅]
Joseph Needham’s First Visit to China and the Writing of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DENG Zhen
(School of History,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Joseph Needham, initially engaged in biochemistry research, shifted his academic focus to the histor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eventually compiled the monumental work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In 1943, he visited China for the first time on an official mission sent by the British government to assist China. During this visit, he toured various locations with the support of the Sino-British Cooperation Office, experienced the life of Chinese people, examined the state of Chines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gathered materials for the history of Chines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and engaged in deep exchanges with Chinese scholars. He also made the acquaintance of important collaborators such as Huang Xingzong and Wang Ling. This visit laid a solid academic foundation for the writing of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which shaped the direction of his academic career in his later life.
Key words: Joseph 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all-out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history of Chines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收稿日期:2024-05-28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近代史學與中華民族精神研究”(19JJD77005)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鄧真(1996— ),女,四川德陽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史學理論與中國史學史。
李約瑟(1900—1995),全名諾埃爾·約瑟夫·特倫斯·蒙哥馬利·尼達姆(Noel Joseph Terence Montgomery Needham),簡稱約瑟夫·尼達姆,字丹耀,號十宿道人、勝冗子,英國劍橋大學著名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