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鄉村為方法”,從鄉村發現中國,不僅是學術生產方式上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過程,也是一個從現實上為中國式現代化尋找道路的過程。
從“學失,求諸洋”到“學失,求諸野”。2022年那個炎熱的8月里,“鄉村訪問學者計劃”在福建省屏南縣四坪村啟動。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周立作為計劃的首位學者很是激動,認為這開啟了一扇大門,給高校學者們一個扎根實踐、向新方向求學問的機會。
第二年,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清華大學人文講席教授趙月枝作為第二批鄉村訪問學者,發出“好在,地球是圓的”這一感慨。因為早在十多年前,在理論層面,她深感學術界的西方中心主義和城市中心主義的偏頗,又在個人層面,作為一個從農村走出來的學者,看到自己家鄉的衰敗,為自己的學術離鄉村越來越遠而感到慚愧不安。因此,她的學術旅途,從出國留學、面向西方,“走著走著,我就面對東方、面對祖國、面對鄉土了”。
幾年下來,“鄉村訪問學者計劃”不斷吸引著人文社科界各類學科的學者加入。華中科技大學社會學院院長狄金華教授作為最近一批參與該計劃的學者,回想起2004年在河北省定州市翟城村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做志愿者的情景時說:“當年我們受劉健芝、何慧麗等老師感召,20年過去,我們活成了當年老師的樣子。”他想通過跨學科、開放式的田野工作,讓學生看到什么是學問、如何做學問。
幾十年來,高校都會用訪問學者的方式讓一些學者到國外或者國內頂尖高校進修、研究。但是近些年,一方面一些學者感到學術生產出現了問題,另一方面鄉村也需要學術的引領與回饋。在雙向需求中,由西南大學鄉村振興戰略研究院(中國鄉村建設學院)首創并牽頭,聯合中國人民大學可持續發展高等研究院、中國農業大學農民研究所、福建農林大學鄉村振興學院、海口經濟學院雅和設計工程學院、屏南鄉村振興研究院、河陽鄉村研究院、大寨鄉村振興研究院、弘農書院、麥昆塔未來鄉村研究院九家機構共同發起了全國首個“鄉村訪問學者計劃”,吸引頂尖的人文社科界學者們進行在地化和回嵌鄉土的反向流動。
可以說,學者到鄉村訪學,是學術界關于西方與中國、中國與鄉村、理論和實踐、老師和學生等關系的一個新的打開方式,是探索自主知識體系的生動實踐。
“我們需要農村,農村需要我們”
“我們需要農村,農村需要我們。”2004年,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對下鄉實踐的大學生志愿者們這樣說。
在錢理群的梳理中,五四運動的先驅者、上世紀三十年代的共產黨人與鄉村建設派、延安的青年知識分子、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知識分子、“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一代又一代知識分子在一個世紀以來前赴后繼地到農村去。
在這個脈絡里,鄉村訪問學者是中國知識分子回嵌鄉土百年傳統的延續。但是,這個延續之前,有著需要反思的斷裂。
這種斷裂,不僅是知識分子和鄉村之間的斷裂,還有學界在知識上的斷裂——除了趙月枝所說的西方中心主義和城市中心主義,還有學術生產上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地脫離現實的空轉。
這種斷裂還表現在對于鄉村本身的認識上,存在因陌生化、他者化造成的知識上的落后。比如,周立批判了一些到鄉村的“面試式調研”,“帶著剪刀去”而不是“帶著耳朵去”,看似回到鄉村、研究鄉村了,卻只是從自己預設的問題、立場出發,讓村里的人提供數據、資料以佐證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和判斷。
因此,彌合斷裂,是學者到鄉村訪學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總結,就是要進行知識生產上的“供給側改革”。
因此,學者需要真正到鄉村去。同時,鄉村也需要學者。
在鄉村發現中國
去年10月份,在縉云縣好溪村村支書的家中,屋外是赤巖山“三將軍”廟會的熱鬧聲,屋里則高朋滿座,參加第十屆河陽論壇的學者們在這里就參與“鄉村訪問學者計劃”的想法進行了一次沙龍。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賀照田說他聽到這個計劃就很積極,并笑著說“甚至有點過于積極了”。
1983年年初到1984年秋,賀照田曾經在父親老家的鄉鎮中學讀過一年半書。2002年年初,賀照田又回父親的老家。此番回去,卻讓他萬分難受。村里的人確實富裕了很多,但他卻發現人們的視野隨著電視的普及等更開闊了,可偏偏沒有了20年前很自然的精神性的語言。“那時我突然覺得我的工作,我一直倡導的文化價值的那些東西和農民呈現的狀態有如此大的距離。雖說我們不能直接為他們負責任,但我感覺我們跟這種變化有一種同構的關系,甚至說跟這些問題的加重有關。”
前后近二十年的對比,讓他非常失落。那時他便開始強烈地自我反思,并大量買錢理群等主編的《新語文讀本》這類書送到村里去。再后來,2018年的夏天,一場靈感源于“鏘鏘三人行”的中國農村跨學科聯合調研成行。這場以“在鄉村發現中國”為主題的聯合調研由12位不同學科的專家學者組成,前往山西、河南、陜西三地的鄉村進行實地調研、游學,現場跨學科交流,深度對話與反思,并形成系列文章,賀照田參與其中。在以中國農業大學何慧麗教授為主導、創立于河南省靈寶市羅家村的弘農書院中,賀照田聽了書院干事樊少歡關于自己給長輩洗腳等孝親文化的發言后,輾轉難眠,并寫出《從社會出發的知識是否必要?如何可能?》這一長文。他認為:“像我這種平時主要身處文學、歷史、思想場域的工作者,如果自己的工作關懷和這些經驗相關,那自己來勇敢且認真地嘗試分析、把握這些經驗,積極從中尋求‘從社會出發的知識’,是非常必要的。因為不嘗試,我們就會被既有的對這些經驗的解釋帶著走,而極可能墮入自以為自己是為了社會,其實所謂‘社會’主要是從自己的理解慣性出發的投射的陷阱,而不自知。嘗試有可能失敗,但也可能突破自己和學界的慣性投射之網。”
當下,中國鄉村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同時這些學者們又因“學失”而求諸“野”。他們最為關心的問題,便是為何轉向鄉村,以及何以在鄉村發現中國。
鄉村訪問學者強調的不是“好人好事”或者“就事論事”,而是“以鄉村為方法”。
鄉村問題與鄉村發展是否僅僅就是鄉村的問題?或者說它是否僅僅是一個局部性、區域性的議題?2019年,狄金華在北京大學主持的一場題為“回到‘鄉村’——整體性視野與中國社會研究”的文研論壇上,非常明確地定位了鄉村與中國的關系。“鄉村在中國人的世界中并不只是一個提供食物、貢賦的‘車間’,它承載著人們理解個人與家庭、家族及國家關系的價值追求,而這些價值的理解與寄托都源自于人們在鄉村社會中最基礎的生產與生活。正是因為鄉村在理解中國整體、安放國人價值寄托上的獨特價值,鄉村從來就不只是鄉村,鄉村本身就是中國。”
在這個意義上說,“以鄉村為方法”,從鄉村發現中國,不僅是學術生產方式上建構自主知識體系的過程,也是一個從現實上為中國式現代化尋找道路的過程。
更進一步,在鄉村發現中國,是從中國的角度為世界發展提供方案。因為西方式的現代性將鄉村作為城市的對立面并將消滅鄉村作為道路,而且歷史虛無主義將鄉村構建為問題,掩蓋鄉村在世界歷史變遷中的作用,從而加固城鄉對立、加速鄉村消亡。顯而易見,這種西方式的現代性道路使得全球面臨多重危機。
既然在鄉村中發現中國,鄉村訪問學者們要如何發現?這就是下文要談的方法論問題。
從同行到同行
去年10月份,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教授常利兵在縉云縣的河陽論壇上加入“鄉村訪問學者計劃”后,很快便和賀照田研究員一起到了重慶縉云山下的北碚區,和西南大學鄉村振興戰略研究院教師一起,以文獻研讀、田野考察、影像分析、跨學科交流等方式開展為期兩周的鄉村訪問學者工作坊。
從縉云縣到縉云山,是這個計劃極為重視開放式田野調查的體現。用“鄉村訪問學者計劃”聯合發起人、西南大學鄉村振興戰略研究院副院長潘家恩的話說,是從同行——在從事行業上同為人文社科類學者,到同行——一起行動。
在常利兵看來,到鄉村去,不是簡單的物理空間上的位移,也不是換個地方寫論文或者去論證某個政策的正確性,因為這樣還是依托一個外在的知識體系去看鄉村,“這樣你當然看不清楚,也不可能看得清楚。所以要回到中國式現代化固有的土壤里邊去把握,不帶任何價值觀念或者一個理論的東西去進行田野調查,同時用你的知識、思考和書寫去充分揭示鄉村的真實和其中的復雜性。”
在連續幾年的行動中,他們逐漸總結出“開放式田野”的做法,就是不同學科的學者帶著自己獨特的視野共同到田野中去,給別人打開視角,同時又通過互相看見的方式,突破自己知識上的局限。
之所以強調“在”的重要性,還因為中國的鄉村樣貌非常豐富,并且始終處于變動之中,關于鄉村的認知不可以一成不變。只有“在”,才能發現鄉村,進而發現中國。
“鄉建總相見”
2004年的春天,讀大四的狄金華被保送至華中農業大學研究生后,火車倒大巴再倒驢車,到剛剛創立的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做起了志愿者。
狄金華來的第一件事是處理校舍里的羊糞,把校舍整理好。彼時正值春耕,還要在校舍周邊近60畝的試驗田里撒羊糞。“哪干過這個,臭死了。而且在沒有教材、沒有固定老師、沒有培訓教程的情況下,我們這些年輕氣盛的志愿者列了一堆理由來論證這個培訓班是不可能辦起來的。”然而在不同老師前來跨學科交流、在與農民同勞動和共同接受教育培訓中,狄金華覺得他的知識體系中有一個不同的脈絡就是在翟城村開始的,就是在學院的專業中得到規范化訓練之外,還有非學院地、跨學科地獲得知識的來源。“當時老師批評我們是對的,就是我們沒讀太多書,但卻總用有限的知識去看社會。”還有一個啟蒙在他看來極為重要,就是在看似越來越專業化、客觀中立的社會科學中,不能忽略的人文關懷。
當回過頭來看那段青春歲月、自己的學術道路以及自己成為老師后帶學生的方法時,狄金華感慨自己慢慢成為自己老師的樣子,當“鄉村訪問學者計劃”在學術生產的方式和打造的平臺上接續跨學科、人文性、實踐性等傳統時,他在“讓學生看到活生生的學人的樣子”的示范中,越來越認同渠敬東老師的那句話:“我們對于先輩的尊敬和惦念,我們和同輩之間的情誼,我們對學生類似于生命傳遞般的情感,才是學問的本源。”
如果說學者們的“老師的樣子”是土壤,那學生們的成長則是土壤里長出的果實。
趙月枝說:“老師們披荊斬棘,學生可以精耕細作。”這是訪學鄉村在師生間的傳承。吳翰潔是北京印刷學院傳播學專業的研究生,連續兩年暑期參加了在屏南四坪村舉辦的全國鄉村振興碩博研習營,和鄉村訪問學者們朝夕相處,看到“教授不像教授、學生不像學生”的“破壁”,認知到自己的理論在現實面前的匱乏,逐漸拋棄了“面試式調研”、專業的細分和高校的科層制,將訪談對象無限打開,從而使自己和訪談對象都獲得了一種主體價值。
在當前的學術體制和就業形勢中,很多像吳翰潔一樣的年輕學生對自己的專業缺乏價值感。但是經過那個暑假,或許是想像老師們一樣參與實踐,或許是看到了自己的用處,“我碰到了來自各個高校各個不同專業的同學們,后來我們中的很多人現在正在用自己的專業去做同一件事情,就是去參與鄉村建設。”吳翰潔說。
這幾年的寒暑假,是鄉村訪問學者們忙著返回廣闊天地的時刻,也是他們在天地間再相見的時刻,因此潘家恩說:“鄉建總相見。”為了避免異化,鄉村訪問學者秉持公益學術,最大程度上降低對地方政府和接待機構可能造成的負擔,同時堅持“寬口徑、高門檻、重實效”,不限專業,不限職稱,既包括成就斐然的知名學者,也包括張俊娜、張藝英、馬薈等愿意把學問寫在田間地頭的青年教師。
當老師們作為同行一起行動時,筆者也看到,學生們在行動中變為了同路人。從狹窄的學院到廣袤的田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鄉村中相會。
這些,讓筆者想起近代鄉建先驅盧作孚說的:“學校不是培育學生,而是教學生如何去培育社會。”(微信公眾號“零度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