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私教與雪場的矛盾背后,看似是利益之爭,但更折射出中國滑雪教練培養和管理系統的種種缺失。
二十個月后,林茂終于等到了法院判決結果。
去年1月,中國裁判文書網發布了一則未經雪場許可進行滑雪教學引發人身損害的民事判決結果。
事件發生于2022年4月4日下午,北京郊區一家國際滑雪度假區,林茂站上雪道起點,準備練習S彎滑行。林茂是資深滑雪愛好者,曾在世界各大雪場高級道和難度更高的野雪場滑雪。眼前的雪道并不陡,他瞄準下方右側四分之一的寬度范圍,勻速滑著小彎。
轉身的一瞬,他看到左前側有人正以大幅度回轉半徑快速俯沖,但他并未過多在意。按照雪道寬度以及兩人的軌道線路,幾乎不可能相撞。林茂按照既定動作向山下滑行,就在他剛超過一個身位時,突然被左后方一道橫穿雪道的身影撞飛。
3個小時后,林茂到醫院檢查,記憶仍然模糊。他被告知,因速度失控撞飛他的是一名自由滑雪教練,當時正在教學,但私教活動未經許可,雪場也被蒙在鼓里。法院最終認定,撞傷他的王某存在重大過失,承擔全部責任,并賠償醫療、交通、誤工等費用,共計3.7萬余元。
“早年雪場默許甚至歡迎私教,現在私教咸了雪場最頭疼的事。”河北崇禮一家雪場滑雪學校校長表示。私教與雪場的矛盾背后,看似是利益之爭,但更折射出中國滑雪教練培養和管理系統的種種缺失。
雪場與私教矛盾激化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有多起未經雪場許可進行滑雪教學引發的“人身損害賠償”案例。
去年1月3日,北京郊區一家滑雪場,在高級道快速滑行的資深滑雪者郭某因躲閃不及,撞上雪道中間的閆某與趙某。郭某作為雪道上方的滑雪者,有責任主動避讓前方滑雪者,因此存在重大過失。但經查實,閆某作為持有滑雪教學證書的自由滑雪教練,明知高級道危險,還與趙某在雪道中間手拉手滑行教學,給后方滑雪者預判其行進路線增加了困難,故閆某對碰撞導致的損失自行承擔一定責任。
在雪圈,一些沒有資質或未經雪場允許進行有償教學的私教,被雪場冠以“黑導”之名。“雪場和‘黑導’之間逐漸形成了一種‘貓捉老鼠’的關系,不僅讓從業者疲于應付,也經常形成社會輿論事件,極大損害了滑雪行業的形象。”中雪眾源(北京)投資咨詢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魏慶華表示。
2022年北京冬奧會舉辦前夕,崇禮六家雪場聯名發文,打擊“黃牛”和“黑導”。凡被六家雪場任意一家發現違規操作,即刻列入黑名單,沒收其正在使用的雪票,并通報六家雪場不再向其出售任何產品或提供任何服務。
從那時起,雪場稽查隊和私教之間的糾紛屢見報端,還經常有雪友被誤傷。每年都會出現親友教學,滑雪者被雪場要求證明“你娃是你娃”“你女朋友是你女朋友”的現象,類似的“靈魂拷問”一再引發網絡上的口誅筆伐。
“滑雪私教泛濫是一個老生常談的難題。”云頂滑雪公園副總裁兼山地運營總經理王世同說,從雪場管理角度,很難區分哪些是真正的朋友,哪些是為了賺錢而偷偷教學的“黑導”。如果雪場管得太嚴,就會引起不必要的沖突,但如果監管不足,又會讓“黑導”數量失控,影響雪友滑雪體驗。
從業二十多年,王世同觀察到,隨著滑雪運動普及,雪友受傷后起訴雪場的案件一度增多,訴訟標的額也在上升。早年,滑雪者因為選擇私教造成運動損傷,責任界定時很可能出現場館安全保障義務被擴大,滑雪場為規避風險,選擇從嚴、從緊打擊私教。
更直接的原因是,私教動了雪場的“蛋糕”。崇禮一家雪場滑雪學校校長表示,早期滑雪場收入主要靠門票,技術更好的雪友在雪場教初學者,有利于幫助體驗派轉變為愛好派,從而增加雪場收入,因此,當時雪場對私人教學的情況并不過分在意。隨著國內冰雪運動迅速發展,滑雪專業指導日益成為剛需,雪場無論是自營還是外包,滑雪教學都已成為雪場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
既然買了雪票,為什么還要交場地費,私教難道不是買票進場的顧客嗎?“門票只是一張契約,允許使用雪場設施和服務,不代表可以利用雪場資源謀求個人私利。”魏慶華舉例,除常規運營服務外,雪場造雪、索道建設與維護等環節,都要投入大量成本。
更有甚者,鉆雪場福利的空子,享受免票政策入場后,以低于雪場教練的價格撬客,進行低價競爭。前述雪場滑雪學校校長坦言,初學者難以分辨教學好壞,往往被低價打動,最終讓教練承擔劣幣驅逐良幣的后果。
今年1月,吉林北大湖滑雪度假區將15名大學生拉入黑名單,因其利用“學生免費滑雪”政策進行雪票倒賣、陪滑、私導教學等違法違規活動。
1月27日,崇禮九家雪場負責人應邀到萬龍滑雪場開會,商討“嚴抓黑導”。有雪場負責人建議提高場地費,也有雪場提出共享“黑名單”。“不只是崇禮,今年東北、新疆抓‘黑導’也更嚴格,私教與雪場的矛盾已經不可回避。”其中一家雪場負責人表示。
私教成剛需?
“國內大眾滑雪發展有兩個明顯的時間拐點。”魏慶華觀察,21世紀初,滑雪運動從東北向華北轉移,帶來一波熱潮。經過約十年發展,2015年北京冬奧會申辦成功后,大眾滑雪再次被推向新高。3億人上冰雪,真正讓這項小眾運動在國內“破圈”了。
隨之而來的是滑雪專業人才的持續緊缺。魏慶華曾摸底調查了43座有代表性的雪場,占全國滑雪場總量的6.1%。經過推算,到2025年,包括教練在內,中國滑雪場所需要招聘和培訓的各類技術崗位人員超過3萬。
“首先是數量上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其次在教學質量上也存在差距。”在2023年中國滑雪產業發展論壇上,太舞滑雪山地度假公司副總裁王世剛曾提到,雪場教練技術水平有待提高,不如社會上的教練,這并不是自我貶低,而是一個制度性矛盾。目前教練普遍通過臨時招聘短期培訓上崗,這就給私教創造了生存土壤。
根據現有法規,滑雪教練從業需要考取社會體育指導員(滑雪)國家職業資格證書,即“滑雪國職”。考取這個資格證的難度并不大,很多雪場招收零基礎的大學生,進行短期培訓后便可通過考核上崗。“會滑雪的人,5天就夠了,4天培訓、1天考試。”前述滑雪學校校長介紹。
相比之下,多位“技術流”私教透露,每年為提高自己的技術水平和教學能力,要花幾萬元報班培訓、考證、更新裝備。
滑雪教學需求也在不斷細分。前述雪場滑雪學校校長舉例,有滑雪者專注于自由式,有的想提升進階刻滑技術,還有人想學野雪技術。雪場無法滿足全部需求,而市場機構和獨立教練恰好提供了有效補充。
“大家在長期滑雪中會遇到想去新雪場玩,但教練沒法跟隨的情況。”旱在2012年,還在萬龍管理滑雪學校的郝世花發現了這一問題,在雪場內嘗試解決無果后,她辭職創辦了一家滑雪培訓中心。
當時她也差點被業內“封殺”。“獨立機構沒有搶雪場‘奶酪’,優質教練的客戶忠誠度高,反而給雪場帶來穩定客群,實則是雙贏。”郝世花回憶,后來事實證明她是對的,越來越多雪場向她敞開大門。但她補充,“遵守雪場規矩是前提”。那些年,她都是提前把場地費打到雪場賬戶,預存費用,教練入場授課便劃掉一次,如此保持與雪場的持續合作。
沈陽青訓體育負責人郭鵬是在2022年才轉行做滑雪培訓的。他原本從事餐飲業,因疫情停業,索性關門轉行,和同為滑雪愛好者的朋友一起承包了一家小型雪場的滑雪學校,其間發現了青少年競技訓練的市場機會,繼而專注青訓,并通過線上賬號引流。和郝世花那批職業運動員出身的從業者不同,近年來不斷壯大的自由滑雪教練群體大多為滑雪愛好者,來自各行各業,靠“網紅”模式吸引客源。
“開通短視頻賬號是大勢所趨。”滑雪教練劉陽解釋,他最初是在教學過程中,發現很多學員會犯類似的動作錯誤,因此拍視頻幫助學員改正,順便吸引更多粉絲,了解自己的教學風格,繼而引流。如今,劉陽在社交平臺上已經積累了超過1萬粉絲。
他的賬號簡介中,美國單板指導員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很多網友慕名而來,去年夏天起,就有學員預約他冬季滑雪的課程時間。等崇禮雪季結束,他馬上轉場新疆可可托海。
雪季最忙時,劉陽一天工作10多個小時。晚上還要剪視頻、給學員答疑。雖然辛苦,但收入全是自己的,扣除房租、路費、參與培訓等成本,利潤占2/3左右。而雪場教練最多要被分走八成學費。利益驅使下,有能力的教練紛紛離開雪場單干。
“核心問題是利益分配。”前述崇禮一家雪場負責人表示,短視頻和社交平臺給綜合能力更強的教練提供了獨立于雪場發展的機會與空間,但同時,也給消費者辨別“好教練”提高了難度。堵不如疏,雪場與私教如何合作共生才是關鍵,如果還是“一刀切”地抓私教,難免產生反效果。
如何留住教練?
“曾經雪場是提供滑雪教練的唯一主體,現在有了外部競爭,倒逼雪場思考:如何提升教練的技能、服務和工資待遇?”前述崇禮一家雪場負責人坦言。
去年12月,郝世花入職崇禮第九家雪場雪如意,負責滑雪學院的搭建與運營。“所有教練都必須有國職證,入職培訓后兩次考核,因技術不過關被勸退的有近1/6。”雪如意滑雪場教練郭磊說。
郭磊介紹,由于是新開雪場,在對待私教方面也相對柔和。雪場開業初期面向私教開放簽約教練卡,要審核其國職證、身份信息、無犯罪記錄證明等材料。正式簽約的私教,技術水平越高,所匹配的教練卡價格越低。簽約后,私教可直接帶學員入場,不必再交任何費用,此外,還享有專門休息區以及員工餐等福利。作為交換,私教在雪季最忙時,要為雪場服務9天,收入分成與同級別雪場教練一致。
“私教有了合理身份,可以堂堂正正賺錢,雪場也解決了旺季教練不足的難題,最終共同服務好大眾雪友。”郝世花分析。
管理教練團隊一直是雪場經營的難題。前述崇禮一家雪場負責人介紹,一家大型雪場在雪季通常擁有至少200名教練,大的滑雪度假區甚至要養300名- 400名教練。淡季養不起,但到雪季周末、寒假等旺季高峰期,人手又不夠,雪場教練出導率幾乎100%,很多客戶實際上流失掉了。家長愿意花錢給孩子請1對1教練,卻苦于約不上。
今年雪季,東北多家雪場出現教練短缺,“當天約教練基本約不上”。吉林市北大湖滑雪度假區市場總監閆帥坦言,大量客人請不到教練,不僅會影響雪場收入,更影響服務品質。在北大湖滑雪度假區,高校畢業生和周邊村民各占教練總人數的三分之一左右。
“滑雪學校不僅貢獻了約10%的營收,還是雪場對外服務的窗口,承擔安全保障、訓練教學、宣傳推廣等職能。”魏慶華分析,一個穩定的高質量的教練團隊對雪場形象的打造至關重要。
但現實中,國內滑雪教練一直呈現候鳥式流動。魏慶華舉例,雪季結束后,教練團隊就地解散,入冬后再重新召集,都不是同一批人。教練缺乏長期性和穩定性,也缺乏穩定收入。對雪場來說,“今年核心隊伍建得不錯,明年啥樣誰都不知道”。
“人員流動性過大,也會影響雪場服務水準的保持。”王世同提到。王世同也曾推出候鳥計劃、冬夏季項目轉換等政策。但雪場終歸以冬季運營為主,夏季對教練的需求大概只有冬季的1/10。“想要留住教練、提高待遇,關鍵問題是如何創造更多工作崗位。”
崇禮一家滑雪場總經理則表示,教練群體的穩定性需要一套完整的制度體系來綜合保證。他以法國滑雪教練培訓體系為例,說道:“其考核標準幾乎是世界上最嚴格、最專業的,包括專業技術和理論知識、安全救護、運動心理學、法律等十幾門課程,通過全部考試,并積累到規定教學時間后,才能拿到教練執照,整個培訓過程至少需要6年。”
高門檻,對應著高福利保障。根據法國滑雪行業統一標準,教練每通過一個級別的考核,其課時費提成比例對應提高。一名普通教練平均每月收入可達六七千歐元。最重要的是監管。不僅教練的執照要接受年檢,雪場還設有專門的山地警察抓“黑導”,一旦違規教學,將被吊銷執照。
“在制度建立起來前,雪場也要多方探索。”前述崇禮一家雪場負責人透露,他正考慮將滑雪學校公司化運營,鼓勵滑雪學校校長和教練“主動經營”,而不是“等著喂飯”。(微信公眾號“中國新聞周刊”)
(文中林茂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