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廬山作為歷史文化名山,在海內外享有盛譽,引得無數國內外人士來此觀光旅游。近代以來,隨著日本對華滲透、擴張的不斷加劇,來華活動的日本人越來越多。近代日本作家的廬山書寫以他們廬山之行的親身見聞為基礎,呈現了詩情畫意的廬山、底蘊深厚的廬山以及矛盾交織的廬山體驗等多重維度。他們的廬山之行及其廬山書寫一方面是其探尋“中國趣味”的具體體現,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近代日本知識分子對華認知的縮影。
關鍵詞:日本作家;廬山之行;廬山書寫;中國認識
中圖分類號:I313.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5)01-0056-(05)
DOI:10.19717/j.cnki.jjus.2025.01.010
廬山北望長江,東鄰鄱陽,被譽為“人文圣山”,素有“匡廬奇秀甲天下”之美譽,是中國歷史文化名山。千百年來,無數文人墨客在此游山玩水,才子佳人在此暢敘幽情,僧道檀尼在此參禪悟道,碩學大儒在此傳經布教。1996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的評審專家對廬山文化有一個權威的評語:“廬山的歷史遺跡,以其獨特的方式融入具有突出價值的自然美之中,形成了具有極高美學價值的、與中華民族精神和文化生活緊密聯系的文化景觀。”[1]廬山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秀麗的風光不僅令國人癡迷向往,而且吸引了大批域外人士來此觀光。近代以來,隨著西方對華滲透的不斷加劇,來華考察游歷的外國人越來越多。1886年,英國傳教士李德立來到廬山,后以“改購代租”以及依據不平等條約等方式開始在廬山建立別墅,掀開了外國人廬山活動的序幕。1915年,日本在九江設立領事館,為日本人一睹“廬山真面目”提供了相當的便利。自此之后,德富蘇峰、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遲塚麗水、小田岳夫、武田泰淳、井上友一郎等一批日本作家相繼來此游歷。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及其廬山書寫既是他們體驗“中國趣味”的具體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們對華認知的一種方式。然而比較遺憾的是,迄今為止學界對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及廬山書寫還鮮有關注,對他們的廬山書寫還缺少必要的探討。對此,本文將以近代史為背景,以上述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及其廬山書寫為中心,來呈現近代日本作家廬山體驗的不同側面。
一、詩情畫意的廬山
據統計,從古至今中國詩人、作家有關廬山的詩詞創作超過萬首,各類廬山游記不勝枚舉,李白的《望廬山瀑布》、白居易的《白氏文集》以及蘇軾的《題西林壁》等有關廬山及其周圍環境的描寫對日本影響尤甚,相關詩文已經融入日本文化的肌理。據說《源氏物語》的誕生地京都廬山寺,就是因慕中國廬山而得名。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在其臨終前就曾吟出“漢水今朝流北向,依然面目見廬山”的佳句,將其晚年的人生悟道與廬山想象相結合。古代日本人對廬山的認知主要依靠詩文中的描寫、文獻的追蹤以及浪漫的想象,近代以來,尤其是日本大正時代(1912—1926)以來,日本人通過親身體驗將廬山收入視野,付諸筆端。
1917年9月,日本作家、評論家德富蘇峰經朝鮮半島來到中國,之后經東北、華北,沿京漢鐵路一路向南到達漢口,不久順長江東流而下,于同年11月來到九江和南昌。按照《中國漫游記》中的說法,輪船尚未駛入九江,那滾滾長江滔滔東去的壯闊景象便已然勾起了他“十二分的詩興”[2]。當時正值深秋,江邊的樹木和村莊也彌漫著秋的氣息。這些情景,奠定了他接下來江西之行的總體基調。其間,他受到日本駐華官員、商人和江西省督軍陳光遠的熱情接待,并游覽了滕王閣,登上了廬山。
登山之前,他在潯陽江上看到滿塘荻花,“‘楓葉荻花秋瑟瑟’的畫卷在眼前緩緩展開”[3]。沿途的田地、小山、丘陵和村落“好似一幅故鄉山水畫”[4],而房屋的構造和堆積起來的麥稈,讓他覺得好像回到了日本一般。云霧逐漸散去,廬山露出了面容,他因此清楚地看到了著名的雙劍峰和香爐峰,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嘆:“秋天洗出碧嶙峋,雙劍香爐次第新。儂比東坡多得意,廬山面目看來真。”[5]德富蘇峰的這首漢詩巧妙化用了蘇軾“盧橘楊梅次第新”和“不識廬山真面目”兩句詩句,直言自己比東坡要怡然自得得多。秋日里初識廬山真面目的喜悅可謂情動于中,溢于言表。隨后他發現了廬山上的一股溪流,山路沿著溪流延伸。他順著山路繼續上行,沿途景色愈發誘人,松樹、竹子、楓樹、槭樹、烏桕等各類樹木侵染了秋霜,呈現深淺不一的紅色,他不禁感嘆:“真是一幅美麗的圖畫。”[6]隨即又吟詩一首:“水牛得得步秋風,云外廬山望不窮。一路蒼松修竹里,點來楓柏淺深紅。”[7]這種自然和諧的畫面動靜有機結合,色彩濃淡不一,層次錯落有致,使廬山的隱秀躍然紙上。
德富蘇峰的廬山之行以日記的方式同步連載于日本《國民新聞》上面,次年以《中國漫游記》為題結集出版,在日本國內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進一步刺激了其他日本人到廬山參觀游覽的欲望。1918年,唯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選擇了和德富蘇峰幾乎完全一樣的路線,開始了為期三個月的中國漫游。回國之后,他陸續寫下了《蘇州紀行》《秦淮之夜》《西湖之月》《廬山日記》《中國美食》等名篇,將其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憧憬徹底釋放到了對江南美食、美景的沉浸式體驗之中。其中,《廬山日記》中的廬山書寫行云流水,堪稱經典。如果說德富蘇峰的廬山書寫是將畫意融入了詩情之中,那么谷崎潤一郎則是用絢爛華美的筆調勾勒出了廬山變化多姿的立體畫卷。
游覽廬山之前,谷崎先閱讀了《廬山志》,游覽了九江市區。他先從煙水亭乘船,當視線掠過能仁寺的八層七角磚塔時,他發現磚塔偏右側“廬山淡青色的山脈延伸覆蓋至城里”,由此留下了他對廬山的第一印象。然后,他登上題寫著“才識廬山真面目”匾額的煙水亭遠眺廬山。離開煙水亭向長堤劃去,只見此時的廬山已經“不知不覺中沐浴著夕陽,色彩略有變化,藍色山脈上時而出現些許細膩、柔和的茶色紋路”[8]。傍晚時分,廬山“山梁延伸至城市郊外的黑色丘陵起伏不平”[9],乳白色炊煙隨之裊裊升起。他重新上船返回,陽光照射在水面上,“忽見廬山三變其色,自半山腰以下完全沉入淡褐色的霞光中。”[10]就這樣,谷崎此時尚未登山,但隨著船開船停,在九江市區旁邊的甘棠湖一帶領略了不同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角度的廬山美景。尤其是一天之內廬山山色由淡青變為茶色,由“略有變化”到瞬間“三變其色”,再加上白色裊裊炊煙和淡褐色霞光的襯托,儼然一幅唯美的山水畫卷。之后的兩天里,谷崎在朋友陪同下乘坐轎子經市區向廬山出發,當時略顯陰沉的天空使“整個廬山呈青藍色”[11],而眼前則能望見山腳下起伏的丘陵。不一會,“廬山山貌漸漸變得清晰”[12]起來。轎子繼續向前,濂溪寺出現在眼前。在此休息了片刻后,下午兩點終于來到了廬山腳下的蓮花洞,然后由此沿著烏龍潭峽谷一路進山,到達地勢平坦的牯嶺,接下來還到訪了御碑亭,仙人洞等地,就此結束了旅程。途中,偶有僧人、商販、轎夫、西洋婦女和紳士穿梭往來。谷崎筆下的廬山生動唯美,富有靈氣。廬山的美景加上往來的人群,有人認為谷崎的筆下儼然一幅廬山版的清明上河圖,倒也頗為貼切。
二、底蘊深厚的廬山
有別于德富蘇峰、谷崎潤一郎詩畫廬山的書寫,日本作家遲塚麗水、小田岳夫和武田泰淳的廬山考察游歷,則重點呈現了文化廬山的深厚底蘊。1925年,遲塚麗水入蜀途中一路沿長江逆流而上,經上海、杭州、寧波、蘇州、南京、蕪湖,然后停靠九江,特意登上廬山游覽。他先到九江琵琶亭追憶昔日白居易和琵琶女的故事,想象當時楓葉荻花的蕭瑟場景。第二天一早,他在大元洋行老板增田的陪同下,漫步于唐人李渤所筑的甘棠湖堤上,遠望著宋代周敦頤講學時的煙水亭,之后又乘車來到濂溪書院。下午時分,兩人到達位于牯嶺的大元洋行,在那里品嘗了當地美味的鮭魚和正宗的糧食酒,遲塚直言:“四千余尺的廬山頂上竟有如此意想不到的美味,讓人體驗了來中國后久違的快樂醉意。”[13]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除了上述地方,遲塚麗水還仔細游覽了廬山仙人洞、香爐峰、天池寺、五老峰、白鹿洞書院和廬山瀑布,將大量筆墨留在了這幾處文化名勝上面,并拍攝了相關照片,可以說將觀光游覽與文化體驗有機地融為了一體。
他到仙人洞探尋仙人足跡,提到周顛和尚和明太祖的傳說,不過現實中那里卻只留有明太祖修建的御碑亭。他繼續前行,行至香爐峰和天池寺,遲塚麗水講述了有關廬山的兩則日本典籍故事。其一就是清少納言《枕草子》中有關廬山“香爐峰的雪”的故事。筆者考察原文,具體如下:
雪在落下,積得很高,這時與平常不同,仍舊將格子放下了,火爐里生了火,女官們都說著閑話。在中宮的御前侍候著。中宮說道:“少納言呀,香爐峰的雪怎么樣呀?”我就叫人把格子架上,將御簾高高掛起,中宮看見笑了。大家都說道:“這事誰都知道,也都記得歌吟詠著的事,但是一時總想不起來。充當這中宮的女官,也要算你是最適宜了。”[14]
少納言(清少納言)和中宮(中宮定子)這段“香爐峰的雪”問答,源于白居易“遺愛寺鐘欹枕聽,香爐峰雪撥簾看”和“北山峰曰香爐峰,峰北寺曰遺愛寺”之句,相關詩句后來又收入日本的詩文選粹集《和漢朗詠集》,從而被清少納言吸收,成為日本平安文學的名篇。另一則是近代日本學者后藤石農對香爐峰下的天池寺中龍子傳說的考證,屬于神話學和民俗學范疇,讓廬山更添一絲神秘趣味。遲塚麗水的這些書寫和記載,客觀上肯定了廬山文化對日本的重要影響。之后,他還游覽了五老峰、白鹿洞書院、廬山瀑布等景點,對有關廬山的歷史傳說、人文典故信手拈來,相關書寫兼具文學性和趣味性,在一定程度上對廬山文化在當時日本的進一步傳播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若干年后,作家小田岳夫和武田泰淳對包括廬山在內的長江沿線相關地區進行了考察。閱讀他們共著的《廬山點點》不難發現,小田岳夫和武田泰淳的廬山之行與廬山書寫深受胡適《廬山游記》的影響。1928年4月,胡適在朋友沈昆三陪同下游覽廬山,6月即發表了《廬山游記》。《廬山游記》是民國著名游記之一,其中涉及大量歷代有關廬山的典籍,亦不乏考證梳辨,學術性和文學性兼備,堪稱一篇縮減版的廬山文化百科全書。胡適認為廬山有三處史跡代表三大趨勢:(一)慧遠的東林,代表中國“佛教化”與佛教“中國化”的大趨勢;(二)白鹿洞,代表中國近七百年的宋學大趨勢;(三)牯嶺,代表了西方文化入侵中國的大趨勢[15]。此論言簡意賅,高屋建瓴,成為廬山文化的標簽,影響深遠。
胡適的廬山之行及其對廬山文化的解讀,成為小田岳夫和武田泰淳廬山之行的指南。他們沿著胡適的足跡,大體上圍繞蓮花洞—海會寺—白鹿洞—萬杉寺—秀峰寺—歸宗寺—溫泉—觀音橋—棲賢寺—圓通寺—簡寂觀展開書寫。正如開篇所說“廬山幽邃之風景與佛教史跡舉世聞名”[16],他們對廬山佛教文化遺址表現出了極為濃厚的興趣,而上述書寫對象大多是佛教寺院。他們甚至不惜筆墨,詳細講述了慧遠的生平及其和廬山的深厚淵源,補充了慧遠之后佛教在廬山的發展軌跡。值得一提的是,日本佛教學者、古建筑學家常盤大定1920年于西林寺石室發現慧遠墓塔,引起學界關注。此事,《廬山點點》中也有所提及。至于其他庵觀寺院,他們均逐一析其源流,述其發展,論其現狀,展示了廬山繁榮不息的宗教文化脈絡。此外,白鹿洞書院也是他們關注的重點。在他們看來,白鹿洞書院的重要價值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中國最古老的書院;其二是朱熹建立了白鹿洞書院的學制并為后世書院樹立了典范。此論基本符合白鹿洞書院的歷史文化價值定位。總體看來,《廬山點點》大有考史游記的性質,其中對廬山所蘊含的儒釋道文化高度關注,從新的域外視角傳遞了廬山文化的內涵。
三、矛盾交織的廬山
在日本作家的筆下,廬山除了爛漫的詩情畫意和厚重的文化底蘊之外,還隱藏著一些批評與詬病、傲慢與偏見,可謂明暗交織,矛盾復雜。在這方面,新思潮派作家芥川龍之介的廬山書寫就頗具代表性。1921年,芥川以《大阪每日新聞》特派員的身份來華,三個多月間他先后游覽上海、浙江、江蘇、江西、北京、湖北、湖南、河南、天津等地,回國后陸續發表了《上海游記》《江南游記》《長江游記》《北京日記抄》《雜信一束》等系列作品。1925年,改造社將上述作品合為一冊,出版了《中國游記》。
其廬山書寫并非開門見“山”地關注廬山的景色,而是提筆就流露出不滿的味道:“嫩芽初吐的樹枝上,吊著豬的尸骸。皮已剝去,頭朝下后腿向上地吊著。為脂肪所裹蔽著的豬,周身雪白,令人不快。”[17]此后這種不快和不滿,幾乎貫穿了他廬山之行的始終。比如當他看到詩詞中的潯陽江,感覺竟是一條“污水溝”。廬山山路滿是亂石,石階胡亂地堆出,抬滑竿的苦力沒有一個長得像模像樣,苦力頭兒甚至面目猙獰。至于廬山風光則“絕非奇絕,無非是在茂密的雜木中開著水晶花罷了,絲毫沒有廬山的感覺”[18]。步行爬坡期間,只見廬山“風景依然平凡無奇”[19]。從牯嶺往下看,發現山腳光禿禿,而“中式燈具店、小酒棧之類東倒西歪”。在芥川的筆下,廬山及其周圍的狀況,幾乎無一例外都是糟糕的。
芥川對廬山的印象,可以說是其在華體驗和對華觀念的一貫表現和具體延伸。芥川從小熟讀漢詩漢文,有著深厚的漢學修養,深受中國古典文學的熏陶,后來創作過諸如《杜子春》《酒蟲》《秋山圖》《奇遇》等大量取材于中國典籍的小說。然而當他真正來到中國后,傳統歷史中的中國和當時現實的中國形成了巨大反差,當時先進的日本和落后的中國也形成了巨大反差,這兩種“反差使得芥川龍之介更多地從負面描寫中國”[19],因此使其廬山體驗自然而然地帶上了傲慢與偏見的色彩,使得陰暗覆蓋了明朗。當然,他對廬山的印象并非全是負面的。比如在他坐在沙發上遙望廬山時,“對于廬山作為避暑地的價值,很樂意表達敬意。”[20]體現了對廬山明暗交織的矛盾情感。此外,游覽時間及身體原因也與他的廬山書寫有不可忽視的聯系。與德富蘇峰、谷崎潤一郎等人夏、秋季的廬山之行不同,芥川到廬山的時間是春夏之交,寒意尚未消弭,廬山上依然寒氣襲人,自然難比夏日的溫涼和秋日的氣爽。至于其身心健康狀態,被譽為“鬼才”作家的芥川一生大多時間生活在身心疾病的困擾之中,有關疾病、死亡的作品貫穿其創作的始終,筆端充滿憂郁。中國之行結束后,其健康狀況受損,不久便臥病在床。所以當大元洋行老板希望他繼續游覽時,他向對方講述自己“病弱”,希望最好第二天就下山。后來他勉強出門,卻認為是“去看并不想看的風景”[21],途中不知不覺汗流不止,“心中對這座天下名山的憤慨益發如火上澆油。”[22]這種矛盾交織的感受,不能說和他當時的健康、體力毫無關系。
繼芥川之后,另一位日本作家井上友一郎的廬山書寫同樣充滿矛盾,值得一說。井上的廬山書寫是由其在新宿聆聽琵琶曲時的回憶所引發,然后將回憶拉回到了現實。井上初次遙看廬山時,廬山在云霧間隱約地露出霞光,這也讓他想起了白居易的名句。可是這種平和的心態還沒持續多久,他就將筆鋒一轉,說自己看了一眼廬山“便覺得討厭,像是有西方幽靈出沒”[23]。接下來的廬山書寫,可謂“討厭”不斷。比如寫到廬山山峰“凹凸不平,山峰很多,感覺特別討厭”[24],寫到對廬山總體印象是“不管如何,廬山就是一座討厭的山”[25]。直到結尾部分,他仍然憤憤地認為“要說廬山,真是讓人討厭的地方”[26]。那么記憶中尚且還算美好的廬山,如何陡然間變得如此令其生厭呢?
通過閱讀其《南京的胡琴》中的《廬山》一節發現,井上1938年9月末來到廬山,當時日本已然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中國方面正在組織廬山保衛戰,中日雙方激戰正酣。擔任日軍第101師團101聯隊隊長的飯冢國五郎于1938 年 9 月初在進攻廬山時,被國民革命軍在九江星子縣(現廬山市)擊斃。換言之,井上到廬山時,飯冢國五郎剛剛被中國軍隊擊斃。井上在廬山期間,親耳聽到過轟隆的槍炮聲,親眼看見過戰場的血腥,并由此聯想到飯冢部隊作戰的場景。對中國來說,飯冢之死大大激發了中國軍隊的士氣,提升了中國軍民的抗戰信心,但對日本和日本作家井上來說,廬山無疑屬于戰敗的記憶。因此,井上在論及自己的廬山之行時,更多的是將飯冢之死遷怒于廬山,將日本的戰敗轉嫁于廬山。這樣一來,井上的廬山書寫和廬山體驗顯然完全超出了客體本身。當內心被戰敗的記憶所徹底操控和裹挾時,他對廬山的“討厭”就不難理解了。
四、結語
雖然近代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的時間有所不同,廬山書寫的角度有所差異,對廬山體驗的印象有所區別,但在中日古代文化相互聯系而近代中日關系沖突復雜的大背景下,他們的廬山之行及其廬山書寫依然呈現了若干相同之處。具體而言,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和廬山書寫體現了中國古典文學和文化對日本的深刻影響。比如,德富蘇峰還未登上廬山就有了“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感覺,后來還化用蘇東坡的名句創作了兩首漢詩。谷崎潤一郎則是在游覽之前就翻閱了《廬山志》,專門補充了有關廬山歷史文化的知識。遲塚麗水對廬山的故事和傳說十分熟知,展現了廬山文化對日本文學、文化的浸潤。小田岳夫和武田泰淳筆下的廬山,幾乎是中國儒釋道文化的精縮版。芥川龍之介和井上友一郎雖然對現實中的廬山表達了“不快”甚至“討厭”,但也流露出對中國古典文學和文化的認可。
第二,大元洋行在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期間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從相關游記、日記來看,大元洋行幾乎是每個日本作家廬山之行的必到之地,也是日本人在九江的活動中心之一。大元洋行位于潯陽江畔,具體成立于何時尚難考辨,但很可能在1915年左右,且最晚不超過1917年,即德富蘇峰前往廬山的那一年。德富蘇峰就住在那里。這些日本作家或居住,或停留,或交流信息,或置辦貨物,往來頻繁,互動頗多。大元洋行以及同在九江的前田一二洋行、鹿毛洋行、種德堂牙醫診所等機構,在某種程度上是日本對江西、長江沿線乃至對華滲透的一個縮影。
第三,日本作家的廬山之行是其整個長江和江南之行的一部分,其游覽線路要么是從上海逆流而上在九江登岸,要么是從漢口順流而下在九江停留,然后前往廬山。德富蘇峰和谷崎潤一郎的游覽路線基本一致,都是先由京漢鐵路南下,然后從漢口到廬山。遲塚麗水、芥川龍之介、小田岳夫和武田泰淳則是由長江下游往上游游覽。日本作家在長江沿線的游覽觀光,也側面反映了近代以來日本在長江沿線的活動情況。后來隨著日本對華擴張的不斷加劇,日本人在長江沿線的活動變得更加頻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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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
*基金項目:2024年度江西省高等教育學會課題“廬山文化對日本近現代文學書寫的影響研究”(WYD021)。
收稿日期:2024-09-11
作者簡介:范宏濤(1986— ),男,博士,江西財經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東方學、中日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