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人豐碑：孟子屈原形象的發掘與比較研究

摘要：孟子和屈原作為戰國中期的兩大杰出文化巨匠，在政治思想、人格精神和文學創作上都存在很多的相通性。孟子在政治上主張民本、仁政和王道，與屈原的“美政”思想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孟、屈二人都關注社會民生，追求人格精神自由，展現了愿為理想獻身的浩然正氣。在文學創作上，孟子發展了語錄式和對話式文體，善于論辯而注重邏輯推理，語言以樸實達意為宗，展現了中原文化善于說理的文學思維方式；屈原在楚國本原文化的基礎上創造了“騷體”，他善于運用象征比興進行表述，語言華麗絢爛，展現了南方文化善于抒情的文學思維方式。孟、屈的出現對于中國早期南北文化的形成與融合具有重要的意義，而他們的人格精神，宛如豐碑一般，為當代大中小學的思想教育提供了無盡的資源。

關鍵詞：孟子;屈原;思想;人格精神;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5）01-0098-（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5.01.017

兩周時期是中國文學與文化由稚嫩走向成熟的重要時期。在這個被稱為“軸心時代”的歷史階段，涌現了眾多文化精英，他們共同構筑著中國傳統文化的根基。生活于戰國中期的孟子和屈原正是這一群體中的杰出者。他們生活的時代非常接近，都對當時的政壇和文壇產生過重要影響，是后人敬仰的文化巨匠。孟、屈二人對于后世的影響是多方位的，最主要體現在政治思想、人格精神和文學創作等三個方面。如果將兩者放在一起進行比較，不難發現他們既具有很多的共性，又互有特點。他們美好的政治思想，得益于其偉大的人格精神，又影響到文學的創作，由此給戰國乃至整個中國古代的歷史文化涂抹上了許多絢麗的色彩。

一、孟子屈原政治思想之異同

孟子、屈原的人生都與戰國政治密切相關，仕途偃蹇似乎是兩人共同的遭遇，但兩者的具體入仕經歷卻不盡相同。屈原出身于公族，因此很年輕就步入了仕途，甚至一度獲得過楚懷王的寵信。《史記·屈賈列傳》載屈原最初“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1］。可見屈原早年入宦甚為得意，并表現了很高的行政水平，他是在被上官大夫等讒毀后，才被楚王疏遠的。孟子雖深懷政治抱負，但嚴格地說他一生幾乎未曾真正入仕，只是在晚年來往于齊、梁等國，并與各國君臣有過一些交往。孟子曾以卿的身份代表齊國出使過滕，據《孟子·公孫丑下》：“孟子為卿于齊，出吊于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由此可見，這次短暫的活動在孟子自己看來都很不適意。綜上可見，兩人在現實的政治仕途上都不如意，都未能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那么，他們的政治理想是什么呢？

孟子的政治理想是仁政和王道。《孟子》一書中10次提及“仁政”，如《公孫丑上》：“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離婁上》：“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孟子的仁政思想，是在孔子“仁”的基礎上，結合他的性善論和民本思想形成的一種治國理念。孔子提出仁者“愛人”的思想（《論語·顏淵篇》），孟子認為愛人之心源于人“不忍”的惻隱之心。他說：“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孟子·公孫丑上》）正是以“性善論”為淵藪，孟子提出了以民為本的著名觀點。孟子指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并聲稱“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盡心下》），是將人民的利益置于君王、社稷之上。如此先進的民本觀，于先秦時期極為罕見。

在仁政的基礎上，孟子提出了王道的思想。“王道”一詞最早見于《古文尚書·洪范》載周武王和箕子的對話：“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其中的“王道”指的是古代圣王的治國之道，但其內涵相對模糊。孟子提出的“王道”是與當時流行的“霸道”相對應的詞匯，那么孟子認為什么樣的政治方能稱之為“王道”呢？他在《孟子·梁惠王上》中提出：“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可以看出，孟子的“王道”與其“仁政”是一脈相承的，都是以養民為本，將保障人民利益作為行政的核心目標。孟子對王道的力量和前景充滿信心，如其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上》）

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下》）

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如此，則無敵于天下。無敵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公孫丑上》）

為人臣者懷仁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仁義以事其父，為人弟者懷仁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懷仁義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告子下》）

上述文句，均以“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結尾，孟子對于仁政王道的堅定信念，由此清晰可見。

屈原在政治上的追求是“美政”。屈原的“美政”理想，既是他對君主、卿大夫等執政者政治人格的一種設計，也是他對整個國家制度以及政治風貌的一種設想［2］。屈原《離騷》云：“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此度？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乎先路。”“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不頗。”由上可知，屈原心中的“美政”，是圣王與賢能之臣共同作用的結果。舉賢授能和遵循先王之道，是屈原“美政”得以實現的兩條重要方法。屈原認為楚王沒有信用賢能，不足以為美政；而其走向美政的必要條件，便是“棄穢”，也就是要擯棄小人，信用“美人”，亦即要重用賢能之人。又從《離騷》“哀民生之多艱”可知，屈原與孟子一樣關注民生，體現了一定的民本思想。廖化津《屈原美政思想系論》認為屈原的“美政”思想崇尚堯舜之道，核心是“德治”，德治的基本觀點就是重視民為邦本，以民為貴，關心民眾的疾苦［3］。

屈原提出的君王必須舉賢任能的觀點，孟子也曾有過類似的表述，如：“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孟子·公孫丑上》）實際上，舉賢任能是戰國諸子各派的共同觀點，如《墨子·親士篇》開篇即云：“入國而不存其士，則亡國矣。見賢而不急，則緩其君矣。非賢無急，非士無與慮國。緩賢忘士，而能以其國存者，未曾有也。”［4］在此問題上，孟子更多地是針對其仁政體系的建構而提出這些觀點，認為重用賢能是實行仁政王道的重要舉措之一；而屈原則是結合自身的遭遇提出，因為其王路蒙蔽，雖有報國之抱負而無從施展，是以對此要求更為迫切，急切地希望回到楚王身邊以報效祖國。至于“美政”的其他具體措施，屈原并沒有作太多闡述。與屈原的“美政”理論相比，孟子以仁政、王道為核心的政治思想則顯得更富有體系。

綜上可知，屈原在政治仕途中曾取得過成功，堪稱一位優秀的政治家；他也曾提出“美政”的政治理想，但對“美政”的具體形態并沒有作出詳細而系統的解釋。孟子在仕途上沒有任何實際政績可言，然其關于“仁政”“王道”等的描述卻極其豐富，其政治思想可謂龐大、系統而細致，并對后世儒家的治國理念產生了深遠影響。屈原曾是戰國中期的一位優秀的政治實踐者，又因其政治遭遇深受后人的廣泛同情并引發無限感慨，孟子則以其相關思想理論對后世政治產生深遠的影響。

二、兩者人格精神之異同

個人的人格精神既是建構其政治理想的靈魂基礎，又是執行其政治理念的心靈保障。政治思想與人格精神宛如肝之與肺，既相區別，又緊密相連不可分離。美好的政治思想，離不開偉大的人格精神，考察政治思想家的人格精神，是深刻認識其思想形成原因的重要手段。孟子和屈原的政治思想值得后人關注，他們的人格精神更受后人推崇。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兩人在人格精神上存在著許多相似之處：

首先，孟、屈二人都表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面對亂世時以救亡圖存為己任。孟子盡管從未身居上位，但時時以天下為己任，關注百姓民生。他在《孟子·梁惠王下》中提出君王要與民同樂，于《公孫丑下》中更聲稱：“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他晚年依然奔走于齊、梁諸國，希望通過勸說的方式誘導各國君王走上仁政王道之路，處處表現出為天下分憂的社會責任感。屈原本為楚懷王之信臣，在遭受讒人離間而被疏遠后，依然心系君王。在楚懷王受騙于張儀時，屈原曾力諫懷王殺張儀；當秦欲邀楚王赴秦時，又勸其勿行，時時表現出對祖國的熱切關注和欲挽之于險淵的強烈責任意識。

其次，孟、屈二人身上都充盈著一種捍衛正義的凜然正氣。孟子主張“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由此自稱：“吾善養浩然之氣！”并描述其心中所謂的浩然之氣是：“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孟子·公孫丑上》）同時，孟子還指出了其養浩然之氣的方法：“養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者，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孟子·盡心下》）從史籍記載可以看出，孟子面對各種政治勢力或各種文化代表，往往都以正義之辭相與論辯，處處展現鮮明的正義之風。《史記·屈賈列傳》：“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5］屈原之所以飽受讒佞之徒的攻擊，正因其一身正氣，不與茍同。他在《離騷》《九歌》《九章》等篇章中表達了自己高尚的節操和不與小人同流合污的高貴志氣，是以《史記》本傳論之：“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6］

最后，孟、屈二人身上都有敢為理想獻身的雄偉氣魄。孟子終生為天下興亡而奔走，雖屢遭冷落，被世人認為“迂遠而闊于事情”，依然不棄其志，不移其心。在面對強權時，孟子說：“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堂高數仞，榱題數尺，我得志弗為也。食前方丈，侍妾數百人，我得志弗為也。般樂飲酒，驅騁田獵，后車千乘，我得志弗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孟子·盡心下》）同時，他還提出：“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堅信自己的理想追求，不因外界的侵擾而改變意志，由此發出“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箴言，是孟子深受后世推崇的重要原因。屈原在飽受磨難時呼喊道：“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離騷》）《史記》本傳載：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皆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7］

屈原不僅高唱為理想堅定不渝的壯麗詩歌，又在理想難以實現時自沉于汨羅，以實際的行動踐行著自己的諾言，由此成為我國歷史上為理想而獻身的光輝人物之代表。堅定自己的信念并努力追求之，不屈服于外界的侵擾，即使面對危難也無所畏懼，由此達到為理想而“忘我”的境界，可謂是孟子與屈原共有的人格精神。

不過，仔細爬梳史料可以發現，孟子和屈原在人格精神上也存在很多不同之處。首先是在責任意識上，屈原表現出強烈的愛國精神，而孟子則是更為可貴的普世精神。屈原心系祖國，時時牽掛的是楚國命運；孟子則以天下為己任，從來不將一國一姓作為終身效力的對象。戰國時的游士逡巡于各國，朝秦暮楚、楚材晉用的例子比比皆是，如蘇秦本周人，卻服務于燕；商鞅本衛人，卻效力于秦，他們往往不盡忠于祖國，也缺乏后人所界定的愛國之情。屈原對楚國具有歸屬感，與其出身于楚國公族有莫大關系。《史記·屈賈列傳》：“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唐張守節正義：“屈、景、昭皆楚之族。王逸云：‘楚王始都是，生子瑕，受屈為卿，因以為氏。’”［8］公族亦即君主之貴戚，貴戚對于國家的責任感，與普通人是明顯不同的。其實對于此點，孟子也是認可的，如《孟子·萬章下》載：

齊宣王問卿。孟子曰：“王何卿之問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貴戚之卿，有異姓之卿。”王曰：“請問貴戚之卿。”曰：“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王勃然變乎色。曰：“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王色定，然后請問異姓之卿。曰：“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

由此可以看出，孟子認為貴戚之臣與異姓之卿對于國家的責任意識是不一樣的。孟子自己則不局限于狹隘的一國之忠，他所關心的是與家國密切相關的天下，正如他在《孟子·離婁上》所云：“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另外，盡管孟子與屈原都堅持自己的信念與理想，但在具體做法上卻不盡相同：屈原表現得異常倔強，而孟子則更能變通。屈原面對君王的疏遠和命運坎坷、陷滯不濟時，絕不向強權勢力低頭妥協，高吟“離湣而不遷兮，愿志之有象”之句，高昂尊貴之首，赴身東流。孟子雖然矢志于兼濟天下，但不拘泥于尋常法度。《孟子·離婁上》載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屈原因為堅守節操而更顯純潔；孟子因理想而變通，由此亦更顯智慧。屈原身上有一種貴族的氣質，貴族精神于其身上異常鮮明；孟子展現出的更多的是士大夫精神，由此卻留與后世以圣人之形象。《孟子》一書中多有對人格錘煉的評述，孟子堪稱是高尚人格的偉大倡導者，屈原則以實際行動證明——他是高貴的人格精神的踐行者。

三、二人文學創作之異同

一部文學作品，不但能夠傳達作者的思想感情，同時也能夠展示作者的人格精神，在文史哲尚未分界的兩周時代更是如此。先秦時期文字主要掌握在少數人手中，早期文學與政治有著天然的內在關系。孟子、屈原作為戰國中期著名的政治性人物，文學創作既是他們政治思想的傳達方式，更是他們人格精神的展示媒介。在中國文學史尤其是先秦文學史上，孟子與屈原都是不可忽略的偉大文學家。據《史記·孟荀列傳》，孟子在晚年“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9］。由此可見，《孟子》一書的創作盡管有“萬章之徒”的參與，但孟子無疑是最主要的敘述人或撰寫者，如果說《孟子》一書主要體現了孟子的創作風格，應該沒有多少疑問。《漢書·藝文志》著錄曰：“屈原賦二十五篇。”［10］現存的屈原作品主要見于《楚辭》，在漢王逸《楚辭章句》中，屈原作品包括《離騷》《九章》《九歌》《天問》《卜居》《遠游》《漁父》等篇。孟、屈二人不僅是戰國中期的重要思想家、有影響的政治人物，對于當時文壇乃至后世文學創作都有著深刻的影響。然而，兩者文學創作的具體風貌并不相同，對于后世文壇的影響也不一樣。

首先是在文章體式上。盡管“文”“筆”之辨出現于漢魏以后，但韻文和散文的區別卻由來已久。孟子大量運用對話式散文進行創作，屈原則因創立騷體類韻文而蜚聲中外，兩人堪稱戰國中期散文和韻文的代表作家。多年以來，各種文學史常常都將《孟子》一書與對話體密切相連，如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編《中國文學史》認為先秦的諸子散文大致走過三個階段，“第二階段是《孟子》和《莊子》，前者基本上還是語錄體，但已有顯著的發展，形成了對話式的論辯文；后者已由對話體向論點集中的專題論文過渡，除少數幾篇外，幾乎完全突破了語錄的形式而發展成專題議論文。”［11］嚴格地說，對話體的寫作方式并不是由孟子所創立，至少在《尚書》中，對話體已經多次出現，《論語》中的對話體式運用得也不少見。比較而言，《孟子》書中的對話體式運用得更多。盡管其與后世的“對問體”存在著一定的差別，但與《論語》中的對話式文章相比，發言者的人數與次數明顯增加，并且形成問答、問對、設問等多種形式，可見《孟子》書中對話的體式已近成熟。另外，《孟子》書中的各篇章也并非都是對話體，其中運用語錄式的條目同樣不少。相比于《論語》，《孟子》書中語錄式文章的記言部分明顯增長，有時甚至達到數百字，如《告子上》中“魚我所欲也”章就是一例。與孟子不同，屈原在借鑒當時楚地民歌的基礎上，創造了一種全新的詩歌樣式——“騷體”。“這一新詩體比起《詩經》來，無論在篇幅上、句法上、表現方法上，都有了許多發展，大大擴充了詩歌的表現力。”［12］王國維《宋元戲曲史·自序》曾云：“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13］是將騷體視為戰國時期的代表文體。因此可以說，屈原對于我國詩歌體式的創新具有莫大的開拓之功。

其次是在文章的著述方式上，孟子與屈原有著很大的不同。孟子的文章以論述為主，尤其善于運用邏輯推理以說明道理，指陳利害而剴切中理。當然，在《孟子》一書中也存在許多只是宣讀觀點的語錄式文句，如《盡心上》載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句即是一例。“推理就是根據一個或一些判斷得出另一個判斷的思維過程。”［14］相較于《論語》，《孟子》中的邏輯推理明顯得到加強，論證過程也日顯成熟。如其《公孫丑上》“天時不如地利”一章，即是通過多次推理，最終得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核心觀點，以此印證“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全文邏輯推理過程清晰可見。另外，引用《詩經》《尚書》等經典中的文句以作輔證，借助寓言的形式說理（如“揠苗助長”的故事），都是《孟子》書中常常采用的論證方式。

與孟子不同的是，屈原的文學作品重在表述，善于以象征隱喻表達思想感情。司馬遷《史記·屈賈列傳》：

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15］

由中可見，《離騷》堪稱是屈原對心中所感的強力表述。縱觀他所有留存的作品，幾乎都與此相似。另外，屈原在表達自己強烈的思想感情時，常常運用“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物與我、情與景密切融合，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表現手法。

最后，在語言風格上，孟子與屈原也完全不同。孟子撰文之主旨在傳達思想，所述內容都是當時政治人事，因此基本采用現實主義創作手法，語言樸實簡潔，總以明白為宗，與戰國諸子的文風基本接近，只是語氣更加凌厲一些。屈原撰文之主旨在表述感情，又因常借用神奇意象，因此更多地是采用浪漫主義手法，反復吟詠，詞語華麗，辭藻優美。如其《九歌》中之《湘夫人》《山鬼》等篇，奇文妙筆，韻味無窮，與其他戰國作家相比，更具有特立獨行的意味。屈原的文風與楚地文化密切相關，在屈原之后，以宋玉為代表的楚地作家繼承了其華美的文風，創作出一系列高水平的文學作品。而漢代“楚辭”、大賦名作迭出，大多是對屈原文學傳統的良好繼承。

如果說孟子的是戰國中期的散文大師，屈原則是同時代韻文作家的代表。孟子的創作以論說文為主，強調論證說理。孟子曾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孟子的文學思維以理性為主，其創作目的在于宣揚自己的主張，駁斥其他“異端邪說”，因此體現了較強的論辯性。屈原的文學創作則以詩歌類為主，善于抒發內心情感，尤其是抒發內心的愁苦。他的文學思維以感性為主，因此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孟、屈文學風格迥異，與其個人生活經歷密切相關，與兩者地域文化的差異同樣關系密切。孟子生活于禮樂制度發達的齊魯地區，周文化的理性思維在此影響深遠。屈原生活的楚國少數民族眾多，崇拜神靈巫卜，感性色彩極為鮮明。孟子、屈原各自創造了不同的文學畫卷，卻都為戰國文學的輝煌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在《孟子》一書中，孟子用文學的方式向世人展示了他的“仁政”“王道”思想，其間字句無不體現了孟子胸懷天下、兼濟蒼生的偉大人格，其剛強堅固、確然無欲的形象油然生成。屈原則借助《離騷》等作品，以詩歌的形式傳達了他對“美政”的渴望，同時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清忠高潔、淑質貞亮的偉大人物圖像。作為文化巨匠，孟子和屈原的歷史內涵都非常豐富，他們的政治思想、人格精神和文學作品都對后世產生過震古爍今的影響，但這三個方面又緊密相關，不可分離，共同構筑成“孟子”和“屈原”兩大等量齊觀的文化符號。這蘊含著豐富歷史意義的兩大文化符號，時刻映射著兩周文學的深沉厚重與燦爛輝煌！

四、余論

孟子和屈原作為兩周后期的杰出文化代表，他們熱心人事，關注民生，不隨俗而雷同，不逐聲而寄論，均可稱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脊梁。他們之所以于后世產生重大影響，既有政治思想的因素，也有文學影響的原因，更與其人格精神的力量密切相關。孟子曾提出過“養氣”“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等著名觀點，堪稱先秦文學理論中的重要內容，尤其是他的“養氣說”，對于后世學者的人格精神產生了重大的正面影響；屈原以歌抒情，以身殉道，對于歷代文人產生了巨大的心靈震撼。孟、屈二人盡管在政治思想、人格精神及文學風格上存在著許多不同之處，但在孜孜于正義之功業、持浩然之正氣、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緣事作文、為心著述等問題上，他們卻是如此驚人地相似，驚人地相通！以孟子和屈原為代表的先秦巨子，為中華文化的成熟與發展作出過巨大貢獻，他們的作品及其中散發出的思想精神，正是當代大中小學思想教育的寶貴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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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程榮榮）

*基金項目：江西省基礎教育研究一般課題“中學古詩文核心思政元素的發掘與教學應用研究”（SZUJJYW2022-1158）。

收稿日期：：2024-12-24

作者簡介：柯鎮昌（1974— ），男，江西瑞昌人，文學博士，九江學院廬山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