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法推薦模式下短視頻平臺著作權注意義務研究

摘要：短視頻平臺應用算法推薦技術，分析用戶喜好，進行個性化推薦。平臺用戶粘性增強，平臺收益進一步提升。而算法推薦技術下短視頻領域著作權侵權問題也明顯增加。“通知–刪除”規則與“紅旗”標準在應對新技術挑戰時存在局限性。此外，司法裁判中對短視頻平臺承擔注意義務的范圍仍未統一。由短視頻平臺承擔較高注意義務存在技術上的可行性，同時降低社會成本，提升侵權風險控制能力。可以規定有限的過濾審查義務，調整“通知–刪除”規則，從而完善短視頻平臺承擔的注意義務。

關鍵詞：算法推薦技術;注意義務;“通知–刪除”規則

中圖分類號：D923.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5）01-0121-（08）

DOI：10.19717/j.cnki.jjus.2025.01.021

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強調，要健全促進實體經濟和數字經濟深度融合的制度。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對制度完善提出新需求。《中國互聯網發展報告〔2024〕》中強調，算法、算力與數據是互聯網技術的核心。算法技術廣泛應用于新聞媒體、網絡購物、社交娛樂等領域。短視頻平臺通過算法推薦技術向用戶推送視頻，主動順應觀看者的觀看習慣和視聽需求，有力增加用戶生成內容視頻的播放量。然而，算法技術的運用加劇了著作權侵權問題。以微信視頻號侵權為例，《2024視頻號合規治理白皮書》指出，2023年7月以來，視頻號有效處置超過81萬例的侵權投訴內容，封號處理超過5，000個賬號。其中，涉及算法推薦的長短視頻平臺侵害著作權的案件不在少數。

大多數短視頻平臺的算法推薦技術是協同過濾推薦算法。協同過濾推薦算法的核心邏輯在于：同一類別的用戶往往對相似的內容表現出興趣，或者同一類內容通常會獲得同一用戶的青睞［1］。因此，用戶在使用短視頻軟件時，其使用偏好往往就會被存檔。平臺根據存檔的用戶數據進行分析，并通過標簽的形式進行分類。每一個用戶數據具體表現為多個標簽數據，那么具有相同或者相近標簽的用戶群體則被歸為一類用戶。平臺推定同一類用戶群體的喜好偏向相同，從而向用戶推薦相同的視頻。以抖音平臺為例，在初始上傳發布階段，平臺給予短視頻內容制作者一定的流量推廣。如果視頻的評論、點贊、轉發數量達到一定的程度，則平臺就會將該視頻投入流量池，繼續進行傳播推廣。由此可見，協同過濾機制本質上就是一種追求流量的推薦機制。如果算法推薦的短視頻涉及侵權，該視頻短時間內推送給大量用戶，網絡著作權侵權問題將會加劇。

在技術中立的背景下，運用算法推薦技術的短視頻平臺侵權責任如何認定成為新興的熱點議題，其中注意義務的認定是關鍵問題之一。本文將剖析應用算法推薦技術的短視頻平臺侵權判斷中注意義務的認定問題，完善平臺承擔責任的注意義務判斷標準，為相關司法和立法提供參考。

一、算法推薦背景下短視頻平臺承擔注意義務的現狀分析

“過錯”是認定網絡服務提供者間接侵權的必要條件。主流觀點認為，對于網絡服務提供者的“過錯”認定，以過失為主，故意為例外。過失侵權通常采用注意義務說。注意義務是指在特定情形下行為人所必須遵循的行為規范以及依該規范而采取的合理避免措施［2］。中世紀，英美法系的損害賠償之訴令狀最早出現了注意義務思想的雛形。后在英美侵權法中，將注意義務作為過失侵權的必備要件。大陸法系也通過司法判例構建民法上的注意義務。從法律條文上看，英美法系中的注意義務具有相對性，而大陸法系中的注意義務具有絕對性。前者指行為人只對特定的人負有注意義務；后者指行為人不得對任何人的利益造成傷害，對任何人都負有注意義務。我國民事立法引入了注意義務的思想，在《民法通則》第一百零六條第二款中確立民事立法的一般性注意義務。在著作權法領域，2002年頒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二十條明確指出，出版者需要承擔“合理注意義務”。但并未詳細解釋“合理注意義務”的程度，使得法院在個案裁判中具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自2021年1月1日起開始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以下簡稱“信網傳播權規定”）在第十一條規定了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當對網絡用戶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負有較高的注意義務。此條款規定的“較高注意義務”過于抽象，其適用標準、懲罰措施需要進一步明確。隨著網絡技術的發展，短視頻平臺采用算法推薦技術背景下，注意義務的認定需要再度反思。研究算法推薦下短視頻平臺注意義務，既是為短視頻設定合理的法律邊界，避免其因技術中立而逃避法律責任，又是為了維護著作權人的利益，治理網絡版權侵權亂象。

當前，隨著web3.0時代的到來，算法推薦技術成為短視頻平臺的關鍵技術，影響著網絡版權治理。作為應用算法推薦技術的平臺，其承擔的注意義務成為理論研究的關注焦點，且主要聚焦于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應當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的注意義務范圍等問題上。

首先，依照現有的“通知–刪除”規則，采用算法推薦技術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應否承擔更高注意義務這一問題，眾說紛紜。有的認為，算法推薦對消極注意義務和積極注意義務的影響機制和影響程度并不一致，網絡服務提供者應當相應地提升注意義務［3］。上海知識產權法院課題組指出，算法作為網絡服務提供者實現其商業模式的重要手段，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應當隨著信息管理能力、所屬行業技術發展情況的變化而不斷調整［4］。相反，有的主張現階段短視頻平臺不必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其在識別內容上存在技術識別難度大、成本高、錯誤率高等困境，并且可能導致平臺權力的擴大和私法領域法律秩序的失衡［5］。

其次，注意義務與審查義務之間的關系問題也有爭議。網絡服務提供者不承擔“通知–刪除”規則下的事前審查義務。學界中有的認為，注意義務和審查義務之間并非對立關系。網絡服務提供者對上傳內容需要進行合法性審查。該義務直接影響其對上傳內容著作權問題的“注意義務”［6］。有學者指出，審查義務屬于較高層次的注意義務。審查義務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積極的預防措施，彌補注意義務體系的被動性缺陷，因此存在包含關系［7］。

最后，學界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注意義務的標準缺乏統一認識。有的認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應該建立合理的技術過濾標準，并配套相應的人工糾錯機制，以確保技術過濾的出錯率控制在可接受的范圍內［8］。然而，部分學者反對對短視頻平臺強加版權過濾義務，建議完善現有的避風港規則和紅旗標準，探索長短視頻版權許可和利益分配平衡機制［9］。

總體來看，既有研究關注到算法推薦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注意義務的存在與否以及范圍大小的影響，并且承認，有必要依據技術的進展適當擴大注意義務的范圍。但是，對注意義務和審查義務之間的關系尚未達成統一認識，注意義務的規則修訂也有待深入探討。

二、算法推薦背景下短視頻平臺的注意義務規則適用的現有困境

算法推薦技術與短視頻傳播推廣緊密結合，直接影響短視頻平臺的版權治理問題。現有法律體系的“通知–刪除”規則和“紅旗”標準已經不能應對技術發展帶來的短視頻平臺注意義務承擔問題。此外，在司法實踐中，短視頻平臺承擔的注意義務的判斷標準不一，導致案件裁判結果有欠公平。

（一）注意義務的現有法律規則滯后

針對網絡版權治理，短視頻平臺作為網絡服務提供者，其侵犯著作權的行為，往往通過 “通知–刪除”規則來調整。為判定網絡服務提供者版權侵權行為承擔的責任，我國采納了源于美國《千禧年數字版權法》（以下簡稱DMCA）確立的“通知–刪除”規則。DMCA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在主觀上既要實際上不知曉用戶的侵權行為，又要存在明顯不知曉侵權行為的外觀才能通過避風港規則免于承擔責任。考慮到網絡服務提供者對顯而易見的侵權事實或情境的認知程度，美國國會增設并實施了“紅旗”標準［10］。2000年，在《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我國首次引入“通知–刪除”規則，規制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行為。隨后通過行政法規的形式確定適用該規則，即《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該條例第20至23條詳細規定了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服務的范圍，包括提供自動接入服務、自動傳輸服務、自動存儲服務、存儲空間服務、搜索服務、鏈接服務等。自2010年7月1日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繼承了“通知–刪除”規則。從立法宗旨出發，該法規定有條件地免除網絡服務提供者因網絡用戶的侵權行為而需要承擔的間接侵權責任，目的在于實現保護權利人合法權利與促進互聯網產業發展、鼓勵創新之間的利益平衡［11］。最終經過多次修改與完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在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規定了關于網絡服務提供者的“通知–刪除”避風港規則，旨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其可能承擔的間接侵權責任。

“通知–刪除”規則可以有效保護著作權，但是依然存在不足。它為保護著作權提供了一種有效的法律救濟途徑，顯著提升了網絡環境中侵權行為的治理效果。即，以保護被侵權方著作權為核心要素，在著作權遭受侵害的權利人提交充分證據時，依據此規則，網絡服務提供者有責任采取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于刪除涉及侵權的內容等方式。然而，在“通知–刪除”規則下，由于平臺錯誤通知導致未侵權的內容也被刪除，這種情況不在少數。錯誤通知往往是行為人出于主觀惡意心態向網絡服務提供者出具虛假的侵權事實證據。盡管民法典規定了反通知的規則，但是真正的權利人并不能及時地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恢復其權利。因此，“通知–刪除”規則并未減少侵權行為的發生，著作權侵權案件仍然存續。為治理惡意通知的侵權行為，理論界有學者提出網絡服務提供者負有對侵權通知審查的義務［12］。但是，DMCA確立的“通知–刪除”規則在根本上豁免了網絡服務提供者對內容的審查義務，導致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的注意義務降低。算法推薦技術的應用進一步凸顯“通知–刪除”規則的缺陷。算法推薦背景下網絡服務提供者違反注意義務則應承擔間接侵權責任。從現行規則來看，其責任承擔需要從主觀過錯構成要件進行分析。主觀過錯的認定包括兩個方面：其一，短視頻平臺明知或應知其平臺上存在版權侵權內容應認定為主觀上存在過錯。“算法推薦”技術與傳統技術存在不同。算法推送行為是否應歸結于短視頻平臺的主動行為和主動選擇，算法通知行為是否存在法律效力，現行法律及司法解釋尚未規定。其二，應用算法推送技術的短視頻平臺未采取必要措施則存在主觀過錯。其中對“必要”的理解因人而異。短視頻平臺所采取的措施是否應與其技術能力相匹配、是否需要達到“有效”的程度等，現行司法解釋未對這一系列問題進行詳細的解釋說明。

因此，短視頻平臺承擔注意義務的現有法律規則存在滯后性，尚不能滿足算法推薦背景下短視頻平臺著作權侵權問題的解決需要，有必要進一步明確短視頻平臺應承擔的責任。

（二）注意義務規則的司法適用欠缺統一性

在司法實踐中，短視頻平臺是否承擔侵權責任仍然是根據“通知–刪除”規則和“紅旗”標準進行判斷。判斷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構成應知，一般依據《信網傳播權規定》第九條規定進行判斷，故在司法裁判中爭議較少。而在認定短視頻平臺是否采取必要措施這一要件中，各級法院的裁判依據各有不同。在“王某訴成都倫索科技有限公司”一案中［13］，倫索公司雖然采取措施盡可能地降低侵權發生的概率，但仍被認為未采取合理的技術措施。《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及相關司法解釋僅明確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需“采取合理技術措施”。但法院傾向于將網絡服務提供者提供的“合理技術措施”解釋為“有效技術措施”。因此，網絡服務提供者有責任采取有效技術措施發現侵權內容及可能的侵權內容，否則可能被認為未盡到勤勉的注意義務。這實質上是將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的注意義務進一步提升，要求其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在“我叫趙某第”一案中［14］，一審法院認為技術措施應隨著網絡服務提供者相應治理技術能力的發展而進行動態調整，以平臺內持續無明顯侵權視頻為標準。但是，二審法院認為停止侵害民事責任主要是要求行為人不實施某種侵害，不適用于未發生或者已經終止的侵害行為，故過濾、攔截等技術措施應限于本案所涉已經被認定為侵權的視頻。明顯可知，裁判規則中的“必要措施”需要進一步明確。

此外，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注意義務的程度范圍，目前缺乏統一的認知。在認定標準上，裁判依據混亂、寬嚴不一。“注意義務”“審查注意義務”“較高的注意義務”以及“更高的注意義務”等術語在具體案件的司法判決中使用混亂。以“延禧攻略”一案為例，該案被譽為全國首例涉及算法推薦的著作權糾紛案［15］。在該案中愛奇藝公司主張被告未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法院采納了其觀點，并進一步指出字節公司不僅提供信息網絡存儲空間，此外還提供信息流推薦服務，因此，應對涉案侵權視頻的大規模傳播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在“王某訴成都倫索科技有限公司”一案中，法院認為倫索公司對用戶上傳材料的把控不嚴格，所采取的措施僅限于其內部系統，未盡到“審查注意義務”。法院裁判依據將審查義務納入注意義務進行考慮，默認倫索公司負有采取措施避免侵權發生的審查義務。在“玉樓春”一案中［16］，法院認為網絡服務提供者至少應對涉案平臺中重復侵權的用戶施以“較高的注意義務”，并采取相應的措施制止重復侵權用戶繼續侵權。

可見，司法實踐逐漸認識到法定注意義務標準偏低的問題，希望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其裁判依據已經超出了“通知–刪除”規則和“紅旗”標準的范圍，將網絡服務提供者是否主動承擔一定的審查義務作為平臺歸責因素之一。這就導致理論依據與實踐不統一，網絡服務提供者的事前審查義務缺少立法依據，法院自由裁量權較大。換言之，法院在裁判中對注意義務理解存在矛盾：一方面，網絡服務提供者沒有普遍的事前審查義務；另一方面，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施加更嚴的責任認定也是司法裁判中的必然趨勢。

概言之，司法實踐中注意義務評判準則的應用揭示了立法與司法實踐中的矛盾，但引發了裁判混亂，也帶來了對網絡服務提供者責任認定的挑戰。

三、算法推薦背景下短視頻平臺承擔較高注意義務的證成

算法推薦技術背景下，注意義務規則的修訂成為必要趨勢。短視頻平臺是否應當承擔較高注意義務以及如何確定注意義務的內容成為核心問題。就注意義務的標準調整而言，隨著算法技術的發展，要求平臺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存在技術上的可行性。同時，基于經濟因素考慮，依據社會最小經濟成本理論，理應由成本支出最小的平臺承擔更高注意義務。從平臺的控制能力角度考慮，其風險控制能力與其責任承擔相匹配。

（一）更高注意義務的設置符合現有平臺著作權保護技術進步的發展形勢

在適用避風港原則的背景下，存在“技術不能的難題”。面對版權侵權問題，平臺尚不能通過完善的技術進行有效辨別，只能通過人工審核方式應對。這無疑將加重平臺的運行成本。法不強人所難。然而，目前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有能力處理短視頻的著作權侵權糾紛問題。技術上的突破使短視頻平臺承擔較高注意義務成為可能。

在“通知–刪除”規則下，短視頻平臺被動處理版權侵權問題，即在版權人發現并通知短視頻平臺后，短視頻平臺才會做出相應的處理行為。這也就意味著版權人主動發現侵權視頻是處理侵權問題的前提條件。然而，當面臨大量侵權視頻，著作權人需要將所有的侵權問題通知給短視頻平臺，平臺再根據相關證據反饋侵權人并做出斷開連接的處理。在這一過程中，無論是著作權人還是短視頻平臺都將耗費大量時間成本、人力成本。“通知–刪除”規則在此情形下，形同虛設。此外，“紅旗”標準要求短視頻平臺特別關注熱門作品的著作權侵權問題。算法推薦行為使得著作權侵權的熱門作品在短時間內遭受大量經濟損失，如果平臺在接到著作權人通知后再進行處理，將擴大造成的損失。

為了降低因間接侵權而承擔的責任風險，短視頻平臺需要注重技術革新，借助技術手段預防和打擊侵權行為。平臺常用的技術手段有基于PICS的過濾、基于URL的過濾、基于不良關鍵詞的過濾和基于智能內容分析的過濾等［17］。短視頻平臺從多個維度著手，努力遏制侵權行為的發生，試圖將版權保護從事后的糾紛處理前移至事前預防。當前技術水平的提高，為給短視頻平臺設定合理的事前注意義務提供了技術基礎。

近年來，網絡服務提供者為版權侵權內容檢測引入算法技術，算法技術的引入打破了技術壁壘，為網絡服務提供者注意義務范圍擴大提供了可能性。由于算法技術具有深度學習的特點，其對判斷版權侵權視頻的準確度和速度有了極大提高。常見的算法過濾技術有區塊鏈、音頻視頻指紋等等。一方面，在區塊鏈技術上，短視頻平臺可以通過對比視頻的文件哈希值來對是否侵權進行判斷；另一方面，音頻視頻指紋識別技術已取得了顯著進步。實踐中已存在短視頻平臺對侵權內容進行篩查的做法，例如，搜狐視頻使用“視頻基因比對技術”進行篩查［18］。

（二）更高注意義務的設置有助于進一步降低著作權保護的社會成本

著名經濟學家科斯在其著作《社會成本問題》中著重提出：在決定法律權利的賦予時，應該權衡利弊，力求通過最小化的損失換取最大化的收益［19］。在通過法律制度調整權利義務分配問題時，應該考慮成本收益的因素。社會成本最小化是解決侵權問題的基本思維方式。即成本分析的基本要求就是為換取最大的社會收益，由低成本的主體承擔責任。漢德公式是侵權責任領域法律分析的重要理論，其認為存在三個主要因素影響行為主體應該承擔的注意程度，即行為的負的外部性的可能性（定義為P）、損害程度（定義為L）以及為避免這種損害所作出的努力水平（定義為B）［20］。漢德公式認為只有在Blt;PL時，侵權人存在過失才應承擔法律責任。在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侵權責任時，也應考慮在短視頻平臺為避免侵權發生所作出的努力成本小于著作權侵權行為發生的可能性與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失之積時，短視頻平臺才應具有較高的注意義務。在證明Blt;PL的成立時，需要考慮平臺和著作權人之間的利益衡量［21］。以快手平臺為例，2023年，快手全年總收入同比增長20.5%，達到1134.7億元人民幣。網絡服務提供者所獲取的巨大經濟利益與著作權人的作品存在必然的關聯。其利用算法推薦技術追求流量變現，甚至存在以犧牲著作權人利益的方式謀取經濟收益，則應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若放任平臺所承擔的責任，則著作權人的維權難度增加，短視頻平臺與著作權人之間的利益勢必失衡。

從平臺承擔更高注意義務的成本來看，在“通知–刪除”規則下，只存在侵權行為發生后短視頻平臺通知侵權者及反通知被侵權用戶產生的人工成本，并不存在審核成本。在短視頻平臺注意義務提高后，則表現為短視頻平臺應用過濾技術預防版權侵權所產生的成本。但隨著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算法技術應用在版權過濾審查方面，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預防用戶侵權的成本實際上顯著降低。此外，如果算法技術推薦的視頻包含侵犯著作權人權益的內容，該視頻在偏好此類視頻的用戶群體中廣泛傳播，觀看視頻的用戶就可能觀看侵權視頻而不會再觀看著作權人的作品，這無疑是損害了著作權人的權益。同時，因為著作權人不具備檢測、管理侵權視頻的控制能力，所以著作權人需要花費過高的成本維護其著作權。相較而言，平臺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通過設置審查義務，侵權視頻數量將會減少，則訴訟數量和成本也將下降。

（三）更高注意義務的設置，符合算法推薦使用者的危險控制優勢者身份

根據危險控制力理論，“侵權人的危險控制力往往大于受害人對危險的控制力。”［22］網絡服務提供者相對于著作權人具有更高的控制能力，在治理侵權問題上處于強勢地位。平臺的控制能力影響平臺承擔注意義務的大小。過去，平臺僅提供被動、中立的服務，其對平臺侵權的控制能力差，缺乏主觀的判斷能力。即平臺并未干預用戶內容的創作及發布，實際控制者為平臺用戶，因此，平臺僅承擔“通知–刪除”的一般注意義務。但現在，平臺主動增加視頻分區、算法推薦等服務，其行為直接影響短視頻的推廣傳播。故平臺自身的掌控能力加強，那么其承擔的注意義務也應適當地增加。

在短視頻平臺上，平臺應用算法對用戶上傳的內容具有較強的控制能力。其對用戶上傳視頻的分類、推薦、鏈接索引，體現了平臺的價值選擇。例如，在《戰魂》一案中［23］，存在大量用戶上傳的侵權剪輯視頻，而短視頻平臺并未主動刪除或采取其他必要措施，且對平臺內的部分視頻進行標簽分類標記并推送給其他用戶。由此可見，短視頻平臺的控制能力表現在對算法的控制和對侵權視頻的控制兩個方面。在算法控制方面，雖然存在技術中立理論，但算法的運行步驟可以由平臺自由選擇，并體現平臺的主觀意志。此外，在對侵權內容的控制上，短視頻平臺主導向用戶推薦視頻內容、推送視頻的主體等。所以，短視頻平臺對危險的控制能力相對較強，在其控制能力范圍內，應承擔較高的注意義務，為版權治理采取合理的預防、控制措施。

四、算法推薦背景下短視頻平臺承擔較高注意義務的完善措施

從技術能力、成本收益和風險控制角度來看，短視頻平臺承擔較高的注意義務在算法推薦技術背景下是更為合理的選擇。那么，應該如何對應用算法推薦技術的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的注意義務進行合理設置？網絡服務提供者應承擔與其技術能力、經濟收益相匹配的注意義務。因此，在注意義務規則設置上，既要明確有限的過濾審查義務，又要合理調整“通知–刪除”注意義務。

（一）內容過濾審查義務的事前設置

引入版權過濾機制可以從根本上預防和減少版權侵權問題。算法推薦技術的接入使得網絡版權侵權視頻具有傳播速度更快、傳播范圍更廣等特點。因而，建立版權過濾機制成為當今互聯網治理的大勢所趨。

網絡服務提供者最常用的兩種過濾機制是主動過濾模式和自愿合作模式。主動過濾模式是用戶將短視頻上傳到平臺后，短視頻平臺結合相關數據對視頻內容的著作權進行主動審查。自愿合作模式是以版權人提出過濾申請為前提而形成版權人和短視頻平臺自愿合作的審查過濾模式。在現行算法技術高速發展的情況下，基于維護著作權、治理著作權侵權亂象的考慮，短視頻平臺應該實行以主動過濾審查為主導的模式，

建立“算法主動審查為主導、人工審查為輔”的審查制度。在現有版權審查制度下，利用算法進行著作權侵權對比審查能夠極大提高審查速度、降低審查成本。但也存在審查錯誤的可能性。因此，在不斷優化算法技術的情況下，還應輔之人工審查，從而保證審查的準確性。人工審查也是為著作權人提供權利救濟的重要方式。算法審查不能確保每一個視頻都審核得準確無誤。那么，在出現算法審核錯誤的情況下，版權人就可以向短視頻平臺提出異議，短視頻平臺在收到用戶發送的異議通知后將進行人工復核。

（二）事后“通知–刪除”規則的完善

在規定事前內容過濾義務后，并不意味著“通知–刪除”規則自動失去效力，而是將著作權過濾義務與“通知–刪除”規則進行結合，明確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的事后注意義務。

一方面，明確“通知”的有效性。在算法技術應用背景下，短視頻平臺收到算法自動發送的侵權通知，是否應將其等同于人工通知是值得探討的問題。因此，需要明確通知主體“有效性”的問題。根據《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四條的規定，權利人在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時，應提供權利人的基本信息、侵權作品的名稱和網絡地址、侵權的初步證明材料等。可見，網絡服務提供者有審查通知者身份的注意義務。雖然在形式上來看是算法主動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但是實際上算法通知背后還存在真正的權利人。如果網絡服務提供者審查算法主動發送的通知后，滿足《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十四條規定的真正權利人的條件，則應認定該算法通知的效力等同于人工通知的效力。此外，如果存在真正權利人將其作品侵權事宜委托給第三人的情況，算法主動推送背后的主體則是第三人，也應認定該通知存在有效性。因此，當網絡服務提供者接收到由算法發出的“通知”時，應視為其已“明知”具體的著作權侵權行為。概言之，有效的通知應包含算法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應根據實質審查和形式審查的要求處理算法通知行為，否則應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

另一方面，明確“必要措施”的范圍。在司法實踐中，多數司法裁判認為“必要措施”包括刪除、屏蔽或斷開鏈接等“定位清除”類措施。這就意味著，短視頻平臺在接到權利人的侵權通知后，應立即采取刪除、屏蔽或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而較少使用“定位清除”以外的治理措施［24］。然而，采取這種一刀切的強制“定位清除”可能導致嚴重的經濟損失，無法達到用戶、權利人、網絡服務提供者三方的利益平衡。因此，在明確“必要措施”的范圍上，平臺應根據其技術水平采取相應的預防、控制措施，包括但不限于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的形式。例如，平臺可以根據用戶發布侵權視頻的數量對用戶賬號信任度進行分級，將用戶賬號信任度與對其發布侵權視頻所采取的措施相關聯。用戶賬號信任度高時，僅偶爾發布侵權視頻，可以采取警告通知的方式；當其信任度低時，則采取強制性刪除、屏蔽等措施。實質上，短視頻平臺所采取的措施必須達到避免侵權的效果。

五、結語

算法推薦技術是互聯網技術進入新發展階段的創新產物。該技術的廣泛應用給著作權保護帶來新的嚴峻挑戰。傳統的“通知–刪除”規則與“紅旗”標準所確立的注意義務規則在司法實踐中亟須完善。既有注意義務規則滯后于算法推薦技術引發的侵權新形勢，且在司法適用中缺乏統一的認識。為此，有必要基于技術發展、成本降低、風險控制能力等理由提高應用算法推薦技術的短視頻平臺的注意義務。并且，主要通過引入版權過濾機制和明確“通知–刪除規則”來達到有效規制的目的。明確網絡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范圍，是保障著作權人權益、促進數字文化產業健康發展的必然選擇。未來，隨著技術的進步和法律的完善，短視頻平臺在更好地應用算法推薦技術等前沿科技服務大眾需求的同時，還應依法履行尊重和保護網絡著作權的法律責任。

參考文獻：

［1］李孟浩，趙學健，余云峰，等.推薦算法研究進展［J］.小型微型計算機系統，2022（3）：544-554.

［2］廖煥國.注意義務與大陸法系侵權法的嬗變：以注意義務功能為視點［J］.法學，2006（6）：28-33+93.

［3］初萌.算法推薦平臺版權注意義務：法理解構與規范路徑［J］.知識產權，2024（8）：99-113.

［4］上海知識產權法院課題組.算法推薦服務提供者的注意義務［J］.法律適用，2024（7）：24-36.

［5］周書環.“首例算法推薦案”中短視頻平臺的注意義務認定研究［J］.新聞記者，2023（4）：64-72.

［6］王遷.視頻分享網站著作權侵權問題再研究［J］.法商研究，2010（1）：85-94.

［7］虞婷婷.網絡服務商過錯判定理念的修正：以知識產權審查義務的確立為中心［J］.政治與法律，2019（10）：123-133.

［8］崔國斌.論網絡服務商版權內容過濾義務［J］.中國法學，2017（2）：215-237.

［9］劉友華，李揚帆.短視頻平臺強制性版權過濾義務的質疑與責任規則的優化［J］.法學雜志，2023（3）：138-156.

［10］Chang L.The red flag test for apparent knowledge under the DMCA 512（c） safe harbor［J］.Cardozo arts and entertainment law journal，2010（1）：195-222.

［11］王勝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釋義［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263-278.

［12］朱曉娟.論網絡服務提供者對侵權通知的審查義務［J］.政治與法律，2024（6）：128-144.

［13］四川省四川自由貿易試驗區人民法院（2021）川民初6445號民事判決書［Z］.2021.

［14］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24）渝民終77號民事判決書［Z］.2024.

［15］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2018）京0108民初49421號民事判決書［Z］.2018.

［16］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22）魯民終2743號民事判決書［Z］.2022.

［17］孫艷，周學廣.內容過濾技術研究進展［J］.信息安全與通信保密，2011（9）：45-46.

［18］彭桂兵，丁奕雯.智能傳播中短視頻平臺版權爭議及其治理路徑：兼評“首例算法推薦案”［J］.新聞記者，2022（9）：86-96.

［19］COASE R H.The problem of social costs［J］.The 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2013（4）：837-877.

［20］謝嘉圖.《專利法》上“通知–刪除”規則的挑戰與應對［J］.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5）：98-103.

［21］邵紅紅.算法推薦服務提供者的著作權注意義務探究［J］.蘇州大學學報（法學版），2023（1）：26-39.

［22］吳漢東.論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著作權侵權責任［J］.中國法學，2011（2）：38-47.

［23］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22）浙01民終3098號民事判決書［Z］.2022.

［24］李揚，陳鑠.“通知刪除”規則的再檢討［J］.知識產權，2020（1）：25-38.

（責任編輯 程榮榮）

收稿日期：2025-01-05

作者簡介：李夢媛（2000— ），女，山東濱州人，天津工業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知識產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