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物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保護好、傳承好、利用好珍貴文物,就是保護中華民族精神生生不息的根脈,有助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建設。今年3月1日起,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正式實施,強調國家鼓勵支持對文物價值的挖掘闡釋、宣傳教育等工作,為做好新時代文物工作夯實了制度基石。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在廣大群眾對文物的內涵、價值認識不斷深化的當下,我們應當如何講好文物中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故事,進而在全社會深入普及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未來的文博領域又將如何發揮新的更大作用?今年全國兩會期間,本刊記者專訪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民族博物館黨委副書記、副館長鄭茜,讓我們聽聽她對這些時代課題的思考與解讀。

“讓文物活起來”的N種方式
記者:提升文物保護利用和考古研究水平,是推進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的題中應有之義。您長期從事文物保護利用工作,關注我國文博事業發展,對于文物保護利用有哪些心得體會?
鄭茜:今年全國兩會上,“推進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被寫進《政府工作報告》,這是國家對文化遺產保護規律認識的進一步升華。文化遺產既包含文物等有形遺產,也包含非物質文化遺產。經過多年不懈努力,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不僅快速跟上了國際步伐,而且總結出了文化遺產保護的中國經驗,形成了中國方案。可以說,這份“中國方案”成果的最集中體現,就是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我們逐漸認識到,文化遺產是一個生態系統,而非孤立的某一件物、某一個文化現象或事項,它一定是跟周圍的生態聯系在一起的。這就需要我們在文化遺產系統性保護的道路上不斷摸索,不斷提升對文化遺產的利用和轉化。
黨的十八大以來,文博領域始終堅持貫徹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讓文物活起來”理念,在提升文物的利用水平上下功夫。實際上,當文物賴以生存的原始文化環境、歷史文化環境消失時,文物就成為了一個“標本”。今天,我們讓標本“活起來”的一個重要方法,是用數字化的方式將文物的深厚內涵與意義闡釋顯化出來,呈現出它的使用價值、文化內涵和歷史內涵。比如,一件文物當初是怎么制作的,制作者是誰,又曾經服務過誰,人們是如何使用它的……
雖然通過數字化手段可以讓人們在視頻上、媒體上鑒賞文物,但是為什么如今全國各地博物館門庭若市,成了大家一定會去游覽“打卡”的地方?為什么我們一定要到現場去看文物?那是因為文物本身所蘊含的歷史氣息是不可代替的。在場館里面對文物,讓我們某種程度上得以回到歷史的現場。這是數字化、虛擬化環境所不能替代的。通過數字化的保護和利用可以引導人們去凝視文物,但跟文物面對面交換氣息、交流信息,才能達到歷史理解的深度,真正讓文物活起來,人們也才能明白文物的不可替代性。
完整傳遞文物信息是利用文物的一個基本出發點。但同時,博物館里的文物往往具有唯一性,想要更大程度地發揮文物價值,意味著要突破特定的時空,讓文物“走出”博物館,讓它的氣息能夠傳遞到更遠的時空。比如,2019年以來中國民族博物館推出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文化展,把文物帶到全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運動會舉辦地這一特定場域里,就延伸和拓展了文物參與現實的空間。這也是加強文物有效利用的有效途徑。
又比如,我們過去的考古工作解決了“何以中國”的問題,即解決中華文明是怎樣從多元走向一體,形成不曾中斷的中華文明的問題,那么,考古學還需要讓人們看到:中華民族是怎樣從多元走向一體,形成沒有離散、永不分離的中華民族共同體。這就是關于“何以中華”的追問。換言之,“何以中國”讓我們看到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家事、家底,“何以中華”要讓大家看到這個大家庭的家人、家譜。
2023年以來,中國民族博物館嘗試用100件文物去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記憶,編纂出版了圖書《何以中華》,以百件文物構建一個話語體系,集中回答一個問題,這就是“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就像選100個演員登場演繹一臺歷史大戲——讓觀眾看到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怎樣形成發展的。當讀者把這100件文物的故事讀完后,波瀾壯闊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的歷史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眼前。其實,不論是出版書籍還是媒體報道,都是在延伸、拓展文物利用的時間鏈條和空間維度,這同樣是對文物的有效利用。
“文物里蘊含著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
記者:您在全國兩會期間呼吁,要在全社會普及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那么,文博領域應當如何行動?
鄭茜:加快形成中國自主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史料體系、話語體系、理論體系,是一個宏大工程,涉及方方面面的工作。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工作就是社會宣傳教育,要講清楚“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要到哪里去?”實際上就是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的教育。中華大地上的文物里就蘊含著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現在仍有一些片面的歷史觀存在,一些錯誤觀念如果不及時糾偏,很有可能成為一股消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隱性力量。2024年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用“五個共同”闡述了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結合自己的履職調研和工作觀察思考,我認為普及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需要一定的步驟和方法,要有可操作性。具體來說,就是要構建“教育奠基、文博活化、傳播浸潤、全民參與”四位一體的歷史觀普及體系,把習近平總書記所闡釋的“五個共同”變成最廣泛的社會常識,讓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融入國民教育、社會生活、文化創造全過程。這應當成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工作中的重要環節。
與此同時,要利用各地文博資源,建構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的社會宣傳教育體系,使博物館成為普及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的重要陣地。比如,加強以中華民族歷史觀為主題的重大公共文博設施建設,活化文物遺址;在考古遺址公園融入中華民族起源、形成、發展的內涵展示,培育相關主題的文博旅游線路,打造富有特色的青少年研學項目;強化以博物館展覽為載體與媒介的社會宣傳教育形式,開展館校合作項目,使博物館成為宣介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的重要課堂,突顯博物館的教育陣地作用;充分利用數字化技術,構建歷史記憶鏈接的文博活化體系。又比如,實施“文物會說話”工程,運用數字技術呈現文物所蘊含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利用科技手段呈現歷史上民族大融合證據鏈;開發“移動歷史方艙車”,配備全息投影設備巡回展示,將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場景送進農牧社區、邊境地區等。
總之,我們應當通過通過系統化、場景化、年輕化的策略設計普及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夯實歷史認知基石。
以中華文明突出特性“鑒賞”文物
記者:我們應當如何認識和理解文物中蘊含的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歷史?又該如何講好文物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故事?

鄭茜:從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角度來觀察和研究一件文物,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需要明確——文物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物質載體,對其意義和價值的把握須回到中華文明五大突出特性中去,而非講一個單獨的故事。當我們讀懂了中華文明的特性,樹立起了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就會發現中華大地上所有的文物都是“三交”文物,都帶著中華文明的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和平性,都能被解讀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密碼信息。因為文物是一個整體文化和文明土壤中的一部分,一定帶著這種文明的基因和特性。
我們有很多古代多元文化遺產,但它們包含的則是多元匯聚成一體的基因,只要我們會解讀、善解讀,就能夠讀出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當然,我們還要找到那些本身具有突出的“三交”信息和實證價值的文物,讓其意義和價值更加凸顯。但更重要的是,一定要用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看待所有文物,建立起對文物的正確認知。
關于如何講好文物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故事,有一個二重證據法,也就是將考古發現的文物史料與流傳下來的文獻結合起來,尋找它們之間的相互印證關系。以物史互證的方式,利用文物講好中華民族共同體故事,這要求我們務必回到歷史深處,從中完整地理解文物的全部信息,再把它們的意義有效釋放出來。文博工作者有時容易陷入對文物局部特性的關注,而缺乏對完整信息的挖掘與表達。就好像一件文物靜靜地展陳著,要把它喚醒,讓它說話,還要把話說得完整、漂亮。
《何以中華》在用一百件文物構建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的物史互證話語體系時,就著重對每件文物的三個層面進行闡釋:第一,文物的本體信息,包括名稱、外部形態、年代、材質、構造、特點等。第二,回到文物所在時代,揭示其所蘊含的時代意義和時代故事,這是一個局部時間段。第三,將文物放到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多元一體演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長河中去看待,將之置于更大舞臺,從而放大它所扮演的角色,讓它擔起更大戲份,讓它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展史的宏大敘事中擔當話語鏈條。
總之,對于文物的認識,不能只是看到它們特別漂亮、有趣,這樣容易陷入偏狹,不利于我們建立完整、正確的歷史觀。文物工作者、宣傳工作者看到每件文物時,頭腦都要非常清醒,都要清晰和深刻地傳遞給觀眾和讀者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

“往深走、朝外走、向新走”的文博事業
記者:根據您的觀察研究,當前我國文博事業的發展呈現出了怎樣的方向?文博領域如何在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建設工作中發揮更大效能?
鄭茜:在我看來,當前文博事業的發展有三個方向。第一個方向是回到更深的歷史中去,文物考古、文物征集、文物研究都一定要進一步挖掘歷史,努力掘進到歷史地層的深處,將中華文明的底層形象、清晰脈絡,以及其歷史豐富性與完整性展現出來。
第二個方向是“朝外走”,要及時面對當下的時代需求。最幽深的歷史要和最迫近的現實需求結合起來,要學會在當代空間里重述和重塑歷史。比如,當前文博事業首先要服務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正是因此,中國民族博物館新設立了歷史文化遺產部,在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語境下重構民族博物館事業發展的新格局。又比如,當前文博事業要緊緊圍繞文化自信的建立,服務于文化強國建設,還要服務于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讓博物館也成為“國潮”發源地之一,成為文化創意的策源地,進而延伸出更多精神文化生活的新需求。
第三個方向是向“新”走,與前沿科技結合。要讓最古老的文化與最前沿的科技“融”合在一起,賦予文博事業以活力和生機。比如,2015年啟動籌辦中國少數民族傳統體育文化展時,我提出要把故宮收藏的清代《冰嬉圖》活化,而技術條件達不到,但2019年數字化技術幫助我們實現了這個創意。如今,我們也在嘗試著用人工智能來活化、利用文物,讓科技與文物產生新的融合與碰撞,激發和展示其精神內涵。
隨著民族文博事業的發展,我們會看到“重述”和“重塑”的發生:重述歷史,我們正在完成用“物”的語匯完成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歷史敘事,講述中華各民族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的行進歷程;重塑歷史,我們正在用文博語言、資源和一整套話語體系,搭建起一座“精神大廈”,這座大廈呈現的歷史觀正是習近平總書記所闡釋的“五個共同”。每個人都可以在這座大廈里完成一次精神的洗禮和升華,牢固樹立起正確的中華民族歷史觀。
總而言之,對于中華民族共同體首先應是建立一種共同的情感,這種情感就來自對“我們從哪里來”的歷史認知,來自對“我們是誰”的身份認同,最后完成精神升華,解決“我們要到哪里去”的問題,看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光輝前景。
(責編/王怡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