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后,她時不時問我,你究竟看上我哪里了?
她的問題總是很突然,我完全沒有準備好回復,當我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的時候,她就會繼續說,嘖嘖嘖,看來你并不怎么愛我。
我也不反駁,只是心里會浮現一個場景:當我專注于某本書的內容,文字并不構成障礙,反而當我停頓下來,發呆般盯著某個字的時候,它就會變得越來越陌生,直到我完全無法認出。它們之間似乎完全沒有關系,其實更想說的是,我不愛你的話,怎么會和你結婚呢。
但婚姻仿佛并不能作為愛的體現,有時候甚至被認為是愛情的墳墓。然而對我而言,愛一個人,就應該和她走到一起,承擔責任,責任便是愛的具體內容。只有一個人甘愿對另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承擔責任,他們之間才有某種超越功利性的關系存在。結婚并非目的,而是一種親密關系的開始,是創造可能的前提。不過我并非因為想過這些后就決定與她步入婚姻,這個行為多少仍有激情的推動。
激情意味著仍舊年輕,愛情意味著激情尚未消退。庫切、馬爾克斯、麥克尤恩,垂暮之年還在琢磨愛情,在我眼里,他們從未老去。我感受到了這種激情,并希望能夠將它抓住,在我這個年紀,自感這樣的激情已經不多了。我有過幾段戀愛,最后都無疾而終,除了消耗年歲,它們如針尖從我身上抽離時,激情也這樣從針口流逝了,下一次總是比上一次更加更加艱難,知曉所剩無幾,所以更害怕付出。我與她結婚或許怕孤獨終老,退而求其次,是個匆忙絕望的選擇?我知道并非如此,因為激情仍在,甚至煥發了更多的激情,它在身后推動我,與她一步步走近,直到走向那場婚禮。
兩個人從相識到結婚我想并不容易,我們也是如此。我和她雖沒有漫長的愛情長跑,認識彼此的時間不能說短,算起來也有六七年,只是其中大半我們都天各一方,忍受著各自的生活和情感困擾。我想這并沒有什么,每個人到了這個年紀,都會有感情的需要,不斷找尋,相處又分開,我們走到一起,沒有對彼此的過去好奇,因為總會被提起,回想過往的失意,才能明了此刻的幸運。
只是愛情或婚姻并不應該以此衡量,其中的酸甜苦辣都是人生一味,是個人的命運。我想她之所以不斷重提,除了湘西人敢愛敢恨的性格,更多是為了用過去的確定對抗未來的不確定,走到此刻,誰又敢說已然把自己的命運攥在手里?
按說她是我的大學學妹,不過她入學的時間我差不多已經在外地研究生畢業了,我是回校參加一次詩歌分享活動認識她的。作為我作品的朗誦者,她中性有力的聲音似乎并不很合適,我更傾向于低沉、和緩,帶有憂郁的節奏,倒是她的開朗大方吸引了我,后來我知道她是從湘西大山里走出來的女孩,并親身去到那片山水時,就更讓我驚訝與好奇了。盡管生于丘陵,我的性格偏于內向,面對生活從不主動發聲,她來自一個窮苦閉塞的地方,生活卻并未使她噤聲。她有太多我想知道的東西了。
我當時在一個文藝出版社工作,剛入職不久,處境拮據,還在靠朋友的接濟生活。對于愛情并非沒有幻想,只是談戀愛也是需要錢的,我去哪里賺取這筆開銷呢。工作繁重,精神緊繃,下班了我只想在房間里看看書,稍有運動都覺得太累。我們身處兩個不同的城市,那時還沒有動車,往返需要好幾個小時,除了周末,平時根本沒有時間。另外一個原因或許更為真切,我還是覺得我們的年齡相差有些多了,談戀愛這個念頭在腦海里浮現時,也會有種羞怯感伴生。婚后她時不時會說,你算算,你讀大學的時候,你老婆小學還沒畢業。我何嘗沒有算過呢,就是想到了這個男人之間會說起的笑話,才讓我猶豫不決,舉步不前的。
她就是這樣一個人,什么都敢說,什么都敢做。當我面對一件在我看來沒辦法完成,但在她的要求下做到了的事情時,我便會對她油然生出一股崇敬之情。比如有次她想看看變動床鋪的朝向是否會讓房間布局更舒適一些,讓我試試,我深信僅憑我一人之力沒辦法實現她的愿望。為此我找出量尺,把床的長寬和房間的長寬都量了一遍,告訴她如果要挪動床的朝向,必須把床的一側抬得很高越過墻體,才能調整好,而且床架已經被安裝固定住了,沒辦法拆卸。我以為這樣她就會放棄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現在想想,更可能是我懶得動手的緣故,因為后來事實證明,調整床鋪方向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困難,也確實看著更舒服了。她由此揭開了我做事時畏手畏腳的真相,也時常數落我,很多事情沒有盡力去做,就不要輕易拒絕,她也確實如此,只要自己認準了的事情,總會想方設法達到自己的目的。
被她當面拆穿只是讓我羞愧難當,我沒有惱怒,把無能化為怨憎向她發泄,更像由此又發現了她身上另一種能量,它或許可以將我們更緊密地聯結在一起,實現一些曾經或不敢想的愿望。我習慣了順從,屈服于自己的想象,獨自一人時很多事情便這樣終結在了自己的幻想之中。由此她也時常調侃我,要不是她主動嫁給我,我現在還單著呢。
或許這些年來,我對于感情的選擇過于被動了,始終沒辦法下定決心,相信感情,相信直覺,相信舍棄的一切都值得。而她好像正是這句話的映照。為了和我在一起,她舍棄了穩定的工作,離開了故鄉,向千里之外的我奔來。每次想到這些我心里總會一陣潮熱,是什么賦予了她這般信念和勇氣,敢于為了愛情犧牲自己的一切?每當我有機會提到她在婚姻里的付出時,聽者總會說出一句似乎很通達的話:總要有一個人付出才行。剛開始我會把它當成一種對她的贊賞,后來才慢慢明白,這句話或許還包含著另一個意思:怎么付出的這個人不是你呢?意識到這點后我更加無地自容,甚至怯于在他人面前再說起這些,每提一次,就是在自己的蒼白之心上蒙一次恥。
這些想法多了以后,就會開始反思自己,我的身上應該有一種大男子主義,它始終讓我覺得我是更重要的一方,任何選擇的決定都應該以我為基準,由我來校準我的生活。換句話說,我就是生活的中心,其他人如果想走近我,都應該為了我而改變自己,我不可能為了其他人放棄什么。真正的事情沒有發生時似乎倒也沒有什么,假如一旦發生,可能就是致命的。當然這可能不僅是大男子主義,還是自私。我也始終覺得自己有自私的基因,尤其是婚前獨自生活時,所有的事情都被簡化了,就連遠在故鄉的父母也是如此,被距離阻隔,沒有人情往來,我活在異鄉的真空里。不喜歡的我會拒絕、遠離,喜歡的我則無限沉溺,但真實的生活恰與此相反,更寬闊,也更復雜。我又想到自己可憐的自尊,沒有能力時,它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無法融入時,它就是我幻覺里唯一能夠保全的東西。遇見她之后,再想到它時就會覺得可笑,真正的生活教會的人就是她,盡管生于逆境,她卻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論是感情還是生活,她追求的時候總是拼盡全力,無所不能。婚后偶爾遇到我在某件事上執拗不化,她就會很失望地說,你總是遷就你自己,從來不肯為了我而改變。接著又會說到婚姻中她的奔赴,而我只是坐享其成。
我知道這些只是她的一時之氣,發泄之后就沒事了。可是它們就像某種警醒,時不時地會提醒我:你是否真正的冥頑不靈,是否真的自私怯懦到了極致?我想起大學室友曾對我的評價:等,靠,要。寫下這三個字時,它們是如此自然、準確,好像無數人曾被它們定義,如今我也是其中之一。不可否認直到如今,我擁有的一切似乎都是這樣得到的。就像她笑我的一樣,如果她不主動嫁給我,我怎么可能會有老婆?
我不知道她的婚姻是自己主動爭取的,還是像我一樣“等”來的,這個并不重要,我更在乎這幾個字究竟概括了我多少?我可以為自己一辯,比如說我的心思并不在結婚生子世俗成功的一面,而是在尋求精神富足有所作為的一面,寫出一個好作品勝過兒孫滿堂富貴榮華。對精神追求的主動,所以才反襯出俗世生活的被動;對寫作技法的摸索,所以才反襯出對生活技能的依賴。藝術的功利性同樣也是生活的功利性,二者別無二致。說出來自己都不全信。人怎么可能不“世俗”呢?肉體凡胎人間煙火就注定了逃脫的不可能,所有的超越都是自欺欺人罷了。所以我需要她,因為她能夠讓我變得完整,能夠讓我與這個世界妥協,也許我也因此令她變得完整了,讓她擺脫了家人朋友愈加急切的催促,但我能夠幫她實現自我的完整嗎?她從未表露這樣的需求,只是很認真地完成工作上的事情,回到家把屋內屋外的綠植照顧好,有空時練練瑜伽、書法,然后購物。我有時候覺得這樣就挺好的,她曾說我不食人間煙火,每天就沉浸在自己的書里,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茶,而她則全然相反,完全融入了日常的生活里,像個老食客一樣在肉攤前挑肥揀瘦,像個生活家一般把房間布置得有了家的模樣。我是鏡中人,而她則是實實在在端坐在鏡前的那個人。
后來由于工作變動,我離開去到另一個省份工作,幾乎將內心的一切萌動都扼殺在了萌芽狀態,仿佛知曉了我們之間并不可能。她上學,放假,兼職,畢業,回到故鄉工作,經歷一段又一段感情。我工作,寫作,旅行,沉默,經歷一段又一段感情。在一些苦悶的間隙,我們會偶爾相互探尋,依靠回復的內容猜測對方正處于怎樣的境地,是熱戀中還是恢復到了單身,但知曉后又怎樣呢,知曉并不能為彼此帶來慰藉。
我們便互相打趣,嘲笑彼此,我是從這些片段里知道了她很自律。只是自律并非規律,相反很多時候這種自律與自然規律完全相反,比如她有段時間在教培機構工作,每個白天忙得腳不沾地,大半夜回到家還會堅持練瑜伽,收拾好入睡已是凌晨一兩點了,而明天五六點她就得起床重復忙碌的一天。我無法理解她為何要這樣子,這種自律猶如自虐。婚后我才從她不斷提及的感情挫折中知道,她只是為了爭一口氣。她的前男友家境一般,但在省城供有一套房,在他們的相處中總是處于自認優越的一方,優越而又無知,她這樣說。分手之后,她孤立無助,沒有什么可以依靠,只能不斷地鞭策自己。工作是現實,能夠給她帶來豐厚的收入,當然都是辛苦掙來的,而瑜伽就是理想,是對美的不懈追求和對自己的自信,她兩者都不想放棄。面對失戀我又明白了什么呢,我當時沒有想明白,現在回想仍不能明了。但無疑有一點始終沒變,她們總是覺得我不切實際,對世俗人情一竅不通。過往所有的日子,除卻那些曾共同走過的,余下皆是一人的平靜與苦悶,閱讀和創作并不能帶來本質的療愈,也不可能讓我人情練達,反而更是縮緊,退避到自己圍設的天地之間,仿佛陷入一種更加絕望的循環。我無法理解她,同樣她也無法理解我。
但我們怎么最后就走到了一起,尤其是她,怎么忽然就“回心轉意”,不再介意我的不著實際,哪怕相隔千里也要決然奔赴?
盡管無所期冀,我們對彼此慢慢還是有了些許需要。那個時候,她及時從教培行業抽身,考取了另一地市的小學語文教師,生活逐漸穩定下來。隨之而來的就是與教師有關的一切,教學、考核、比賽、職稱,每時每刻都在盡其所能。由于她本科學的英語,喜歡文學而考取了語文教師資格證,剛進入這個行業時顯得尤為吃力,各項工作都在摸索,而且也被領導質疑,只是沒多久這些就自行消散了,因為她作為班主任帶的班級語文成績很快進入了年級前列。那時候向我尋求幫助,是來自她的論文寫作。
她想參加省里組織的一次教學論文評選,就給我發來評選文件,和我一起探討寫哪個選題更好。我是個門外漢,不過也知道她在教學上的努力,就建議她以自己的實際經驗為基礎,寫一篇關于新課改背景下小學語文教學的文章。她沒有什么關于論文規范的概念,文章寫好后,就交給我幫她調整格式,沒想到獲得獎項,她似乎意識到我身上某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有時候也或許有用,對我刮目相看了。我想緣分大概就是這個時候結下的。她漸漸與我熱絡起來,雖然遠隔千里,偶然目見那個地名時,也會想到那里有個人與我有某種難以言明的聯系。婚后說到這段往事,她把它說成是“撩撥”,我斷然否定了其中的輕浮,畢竟里面混雜了我們很多的知識成分呢。后來她參加區里的比賽,又得到了更好的獎項,可能就坐實了我是她生命中的一個“貴人”。
直到現在她還是信賴自己的直覺,這種身體本能的反應。我未經思索脫口而出的一句話、一個無意的行為,假若與她的直覺相悖,她就會立馬讓我收回剛才的話,或為剛剛的舉動道歉,我總想和她理論一番,但這個沖動只會更加愚蠢。
所以她身上仍有很多我未曾了解之事。婚后我們相處的愈久,她的那些想法舉止的根源就會顯露一些端倪,大多數其實都與她的過往相關,周圍的親人、那片土地給予她的影響和教益,被她深深習得。有時候面對她時我會想,我與她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我慢慢離開生我養我的土地后,它就變成了我人生的一個起點,和路途上經過的其他點一樣,好像沒有更多的意義,不論是我的思考或寫作,都以我當下的處境為原點,它被提及、想起的時候并不多,除了親人朋友仍在那里,被我牽系,那片土地正在被逐漸淡忘。她雖然離開多年,卻始終沒有完全離開,就像她當老師的幾年里,只要周末無事,她都會開一兩個小時的車回家,哪怕來去匆忙也樂此不疲。她喜歡家鄉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是真正的熱愛,婚后我陪她回她家的次數比回我家的還多。每次在那片湘西的大山里,仿佛都有很多的東西值得她驕傲地與我分享,一曲流水、一條山坳、一幢舊居、一種夜鳥、一聲獸嚎都飽浸了她的思緒,她不僅是這個家的孩子,更像是這片山水的孩子,性格里野的奔放的基因更多。
目睹愈甚,我便越能理解過往她給我的驚異,就像她為何如此開朗不拘,能說會道,處事不驚,貧苦只會扼殺,而山野教會自由。她沒有被貧苦擊倒,而是被山野的輕風托起,一路駛向自己理想的境地。我習染了家人的愁苦,面對世界總是這副表情,不自信,也不言語。
她看上我,是否更多的來自于我不切實際的部分?因為實際的部分不用看,年紀、外貌、性格、家底,每一項都難以直視。也確實如此,婚后她曾與我交流過我們當初的問題,她說我年齡大,不浪漫,不主動,不積極。依據就是那么多年來,我只在某個七夕,送給在廠里流水線做暑期工的她一朵金屬玫瑰。她用一種嫌惡的表情對我說,哪個男的會想到情人節用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花”哄女孩子?也只有你。她不知道相比于形式,我更在乎“永不凋零”的寓意。只是寓意再好又有什么用處,就像一篇文章的立意再高,寫得一塌糊涂能稱為一篇好文章被他人喜歡嗎,我仍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思維。只是她似乎并未以一個整體的我來看待我,只是恰好喜歡上了這個時候的我,而我思考她,總是想要把過去的她和現在的她合為一人。
不過我們都認同,假如在最初的時候我們走到一起,最后的結局還是會分開。當時的她太年輕了,對世界仍有著很多的期待,對生活也有不少的幻想,而我當時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一顆真誠愛慕的心就像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一樣無用。雖然我現在仍舊如此,經歷生活和情感的折磨后,我們慢慢有了自己的經驗和看法,這些東西在彼此的接觸中變得可以接受,甚至可能就是自己想要的。
我想這樣的感覺在她身上尤為如此。婚后她時常會對我吐露,畢業后她經歷了太多的彎路,不論是工作還是感情,都曾讓她后悔不迭。由于沒有人悉心指引,她畢業后做過文員、晚托、教培,最后才當上老師,耗費了數年光陰。情感的拉扯更是令她身心俱疲,本以為遇上的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沒想到是給自己找了一位主人,什么事情都得依著他、供著他,完全沒有了自己。后來的事情證明,相比于他,她有著更為活絡的頭腦,更通達人情的舉止,哪怕他們走到了談婚論嫁的關頭,最后也一拍兩散。這個時候她總會適時說幾句好話,幸好遇到了我云云,大約生怕我聽后會心生醋意和反感。而我并非一個如此計較的人,我的人生相比于她過于單調了,一直從事著自己認定的工作,雖然中間變動過一次,仍未離開這個行業。這是我的命運,我更多是出于自己的喜好挑選,而非謀生發達,這也是我的庸俗之面,逃避現實和責任,離親人和故土遠遠的,無人攪擾,需要索取時才會厚著臉面依賴他們。我從未抱怨接連失敗的感情,更多是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確實啊,哪個女孩愿意把自己交付給一個不切實際的男人呢,哪個女孩心底沒有一絲絲的渴望,渴望男人站在身邊時能給自己長臉,能讓自己自信一點。這是最基本的生存之道。我再昏聵,也不可能假裝不知道。
我和她相處時,只要不是什么過分的要求,幾乎都會滿足她,這或許是種包容,也可能是年紀大一些不愛計較?我尊重她,會傾聽她的想法和感受,假如要做出的某種行為不會責難自己又能令她好受或開心,我很樂意那樣做。我不是刻意討好她,可能試圖撫慰她,也撫慰自己。
婚后我發現她所求無多。就像文學或影視作品里那些知足常樂的女性,她們對世界沒有什么看法和要求,只對自己的生活盡其所能,丈夫愛自己,家里能按自己的心意布置,工作上沒有多少糟心事就好。她就是這樣子,我也能從她身上看見大多數女性對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或許這就是她們的動力,成為妻子,成為母親。她不斷對我說起生育,晚我們結婚的內弟媳婦已經懷孕,我看出來她的渴望,而我又在猶豫什么呢?我心底并不反感,對孩子也沒有很強烈的期待,但除此以外,我對自己或生活又在期待什么?每當她說起這個話題,我都是默認,并按她的步驟配合,不過心中模糊的一團我始終無法向她說起。她的妹夫在她與妹妹默默的交談中,聽起來也不像那么快要孩子的樣子,我和他的想法或有什么相似?但我從未想問一下他,我總是感覺自己沒有準備好,什么時候才能準備好呢?
真正促成我們走到一起的或許是岳母的催婚。她在周圍所尋無果后,決定遠赴這里,來見見這個多年來對她“念念不忘”的男人。仍是她主動,人的命運或許一早就注定了,我確實如室友所說那般,等到了自己的愛情和命運?
在她后來的敘述里,母親的催婚已到了不近人情。婚后回娘家,我也立馬感受到了這種催促,岳母拉著我的手說,你們今年若不懷個孩子,就不要回娘家了,而我們必然違逆了她。岳母當初也是這樣催她的,你今年不帶個老公回來,就別回來了。寒假將至,她讓我買好票,她要過來找我。我沒有多想,即刻就在手機里買好了發給她,就等著她找什么理由讓我退票。過去曾有很多次我們都試探著要過去找對方玩,但無一例外最終都找理由逃掉了,我相信這次也是這樣,畢竟我們多年前一別后,便再未見過,多年后的我,值得她冒險嗎?直至發車時間過了,我也沒等到她的消息,我以為只是浪費幾百塊錢,沒料到她真的來了。
我又感覺到了我的怯懦,我沒有走出第一步,而她率先走來了。她仍是一以貫之,以她的果敢自信,在火車既定的軌道上一點點向我靠近。我不知道在差不多十個小時的動車車程里,她會想些什么,她也從未告訴我。不過婚后,我知道了她并非像我想的那樣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她告訴我她心里其實也猶豫和害怕,甚至不確定我是否正處于一段戀情中。臨行前,她把自己的行程詳細地告知了她妹妹,如若她發生了什么事,就按這些信息來追索。
盡管心里暗自好笑,我還是被她的行為感動和激勵,她做到了我沒做的事,還是以前的那個她,敢愛敢恨,敢奮力追求。相比我就太畏葸不前了,一個男人不敢為自己的理想盡力爭取,往后他能有什么成就呢?
與其說是她找到了我,不如說我攀附上了她。我就像水中附著在極速移動的船只或魚兒身上的藤壺和?魚,空有滿腔欲念,卻不肯實際付出。但我深知自己需要這樣的勇氣和決斷之心,我始終無法做到,或許我可以依賴她做到?我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否左右了我與她的結合,或左右了多少。她的主動一下子將我們的距離拉近了,感情迅速升溫,好像過去那么多年我們早已有了堅實的基礎,我被煥發出的巨大激情充盈,悲觀的想法被扭轉,仿佛終于看見了來自愛情的曙光。依然是她在路口主動問起,我們是否應該繼續下去?如果不想,那就就此打住不做他想了,如果仍想繼續,那就認真對待。我的勇氣或許也是她給予的,我說,我愿意。面對這個莊重的問題,我們就這樣變換了角色。后來的一切就像流水滔滔,水到渠成。婚后她梳理我們的“感情線”,得出的結論是:你沒發現我們能夠走到一起,都是我主動的嘛。
婚姻里總有人要付出、舍棄,在我們的婚姻里,這個人一直是她。婚后到現在,我總有一種負疚感,覺得自己有愧于她,沒有為她帶來更好的生活。我并不覺得這個想法對我們之間的相處有什么害處,她放棄比我待遇更高的工作和更好的環境,遠赴他鄉與我在一起,到現在她也從未抱怨過,我們過的拮據,但能給予彼此真切的愛意,我的負疚也是對她和對家庭的責任,我愿意承擔,我也想更好。
這是否也是她的命運?我有時候會這樣想,人與人確實不同,有的人善于行動,有的人善于接納,有的人雷厲風行,有的人拖拖拉拉,有的人貪婪,有的人滿足,有的人遠隔萬里,命運也會將他們牽扯到一起。我們之間的命運是如何交織、合并到一起的呢?
相比于我,她有一個不幸但又幸運的過往。父親在他們三姐弟很小的時候就患病去世,剩下母親為生計愁勞,為他們的成長和受教育奔忙,瘦小的身軀承擔一切,受盡了世間冷涼。幾年后重組家庭,母親和繼父把他們的成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田里謀生,在山里的煙地忙碌,只為他們能擺脫悲苦的命運。兩個在泥土里掙扎的人,靠著微薄的酬勞和助學貸款,把三個孩子全部培養成大學生,最后都成為了人民教師。她也是其中之一,年幼不及灶臺高時已學會了做飯,兩姐妹為了一件新衣打架,在煙地幫忙因藥物過敏而滿臉浮腫至今仍受其擾,在學校成績優異,大學還當選了學院里的學生會主席……就是這樣一個女孩,我走過的路和她沒有絲毫相似之處,有的截然相反,她怎么就看上了我,和我走到了一起?
婚后她總是笑說她被我騙了,因為那次她來見我時,我顯得那么慷慨大方,花錢如流水,她暗自為我算了一筆賬,哪怕一年存下三四萬塊錢,這么多年過去我身上應該也有一筆不少的積蓄。結婚后才發現我窮的叮當響,真是悔不當初啊。但她的表情并看不出來她有多么的后悔,依然是一副淡然的模樣。
她不知道的是,她決定來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進入了一個類似真心換真心的游戲。既然她如此勇敢,那我也必須認真,她可以從千里之外向我奔赴,我就應該盡己所能將她招待好。我雖未付諸勇氣,但我實實在在付出了財力,一物換一物,讓自己安心。但這并不是游戲,我們都知道。從那一刻起,我們的命運都發生了改變,與彼此的命運發生交集,只是還不知道這種交集有多久,會走多遠。她旅程的疲憊漸漸消散,我羞愧的內心也慢慢打開,我給了她不切實際的幻覺,她給了我勇氣和光亮。猶如到來時的沉默,我也不知道她內心帶著什么回去的,我現在依然沒辦法知曉。然而知曉的是,如今我們白天彼此分開,夜里相擁而眠,仍未疲倦。
那次見面既像我們之間感情的開始又不像,過往我們曾有過那么多或真或假的玩笑,回味過或真或假的觸動,那段時間之河里仿佛總能尋覓到情感波瀾的某些蹤跡。婚后說起她妹妹和妹夫之間的情感歷程時,她不禁也會反問我:你說我們之間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是臨近那次假期的邂逅,還是多年以前你對我見色起意?我們都好奇,但都說不清楚。
也是從那時起,我們之間的時間似乎加速了:一月見面,五月訂婚,十月結婚,經歷了漫長等待或期待并充滿惶惑的事情,就這樣迅疾如暴雨般將我們淋了個遍,似乎誰都還沒真正反應過來。
一切仍歷歷在目,只需稍稍回想,那些場景就止不住地涌上腦海。不知是自己仍未適應,抑或總覺得不真實,仿佛那只是她的婚禮,而我就像其他受邀者一樣,被她邀請過來幫忙布置,參與見證。她多么用心啊,訂婚和婚禮的每一樣飾物都被她賦予了意義,所以才值得購買和裝飾,而布置這些飾物所花的精力,幾乎都被她的家人承擔下來,歡笑、重復、勞累,但感覺值得。岳父親自為她設計的拱門挑選木材、搭建,把飾物裝配上去,似乎瞬間讓整個小山村都拂染了喜慶的氣息。她不無自豪地告訴我,要安排他動手做這做那,可不容易呢,話語間都是得意。作為一個外省人,我在那些場合好像一個工具人,哪里需要去哪里,要說哪些話要做哪些事,我都任憑支使。將我從局外人變成劇中人的,是站立于大堂里的神位前,面對祖先的牌匾而身邊人潮擁擠,尚未明白接下來做什么時,忽然響起的嗩吶和鑼鼓,聲音經由房間的反射,一遍又一遍轟擊著我的耳膜,將我震醒,我的眼淚瞬間涌了上來。
我知道那一刻并非參加別人的婚禮,而是我自己的,從此以后,我便與這塊牌匾上的先人,和滿堂的人群有了割舍不掉的關系。
遠隔千里,我的親人并未與我一起到場,見證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我就那樣獨自成年,成人。那是我一個人的婚禮。再次令我落淚的,是我候在門口,等著內弟將她背下樓交到我手里時,她隨我往外走,忽然轉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在門口哭成淚人的母親哽咽著大聲說,媽媽,孩兒走了。如是三遍,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一個月后,婚禮又在我的老家舉行,我們猶如經過了彩排,那次更像表演,滿場都是歡快的氣氛。這些只是走到一起需要經歷的儀式,似乎在我們整個情感歷程中只有那么短促的一瞬,余下無盡的回味。婚后我從未主動問起,但她不時會和我提起這些走過的儀式,眉眼間都是滿足。其實我更想問問她對自己的選擇是否后悔、對當下的生活是否滿意,但我不敢問她,我害怕在她的眼中察覺哪怕一絲陰影。短暫之物總是能夠留下喜悅綿長的回憶,而長久之事則令人分秒難耐,我們擁有了那些短暫瞬間,余下的漫長人生呢?
我沒問她,但婚后她的樣子,盡管也有煩心事纏身,看起來仍對生活充滿了無限期冀。這對我是種激勵,因為漫長的前奏早就終結,真正的生活已經撲面而來,如輕風正拂過我們的面容。前面會有什么呢,我并不知道,相比從前,婚后我更加小心翼翼,沉默寡言,更加務實。
不是屈服、膽怯,更像堅忍,意欲完成某個艱難動作時咬緊牙關的模樣。這或許也是生活真正的樣子。
(責任編輯: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