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價值標準的產生根源于一定的社會實踐活動,又參與社會秩序的形塑。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以資本為“普照光”圍繞工具理性建構社會秩序,在物和物化勞動的利用中強化了對作為資本關系人格化的資產階級主體力量的認同,從而在區分人與物的語境下確立起以資產階級利益為內核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標準。21世紀以來,技術進步使得人與物的邊界愈發模糊,工具理性社會秩序及其“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存在基礎日益受到沖擊并引發學界的廣泛討論和爭議。只有更具公共性和兼容性的價值理念主張,才能在超越“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固有模式的同時,保持對技術與社會發展的進步主義承諾,獲得更加廣泛的認同。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精髓,21世紀馬克思主義對“和合共生”價值理念的主張構成變革時代下價值標準問題爭論的新出路。
關鍵詞: 價值標準;工具理性;價值理性;和合共生
中圖分類號:B02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5)02-0015-07
價值標準與人們對價值的認識密切相關,國內學界一般將價值理解為主客體間的意義關系,以人的需要及其滿足程度為價值標準。①學界對價值標準的討論大多關涉客體對主體需要的滿足這一核心過程,但價值作為“被意識到的存在”,在一定的社會活動中出場并產生效用,因而從社會存在層面考察價值問題,能夠更加全面地理解價值及其標準。進入21世紀,隨著人工智能、生命科學技術的使用與發展,人與物、主體與客體、工具效用與生命尊嚴的邊界愈發模糊,“不確定性”“流動性”日益挑戰現代性帶給世界的“確定性”的社會秩序,由現代性承諾的“確定性”秩序受到沖擊。全球范圍內是否還存在具有廣泛認同的、穩定的價值標準?變革時代下價值標準的確定不再局限于抽象理性的理論維度,更是受到社會實踐的形塑和影響,這不僅使價值標準問題日益成為人類社會在生存論意義上的共同問題,而且使圍繞價值標準問題的爭論成為重大的理論關切。21世紀馬克思主義哲學作為對時代精神“有原則高度”②的探察,根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豐厚沃土,凝聚了馬克思唯物史觀對促進社會進步的籌劃,能以對公共性的執守與對差異化的兼容為價值標準問題的反思和求解提供可能出路。
一、價值標準的社會存在論審思
價值評價是對客體滿足主體需求程度的判斷,而價值標準產生于人們普遍化的社會評價活動之中,因而對價值標準的討論不能離開人類社會這一理論范疇。學者在界定價值標準時,大多將人類社會或人與人的關系作為價值本質與價值標準的內在規定性,但在哲學層面確立價值和價值標準的客觀性,還應深入價值標準確立的社會基礎,進一步討論一定的價值標準何以具有界定“標準”功能的存在論問題,以此增強對價值標準問題討論的批判性視角。
價值標準與一定的社會實踐活動密切相關,但我們不能簡單地僅僅將價值標準的出場還原為社會活動的單向生產過程,還應該看到價值標準和社會物質活動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從歷史發生學視角來看,價值標準產生于人類的需要及其滿足活動。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學界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視域中的“價值”“使用價值”與哲學層面的“價值”進行了廣泛且持久的爭論。引起這一系列爭論的關鍵誘因是對馬克思晚年筆記《評阿·瓦格納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再研究,本文囿于主題所限無法對“價值”概念問題的爭論加以評述,但力圖指出無論是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價值”,還是哲學中的“價值”,作為一種“被意識到了的存在”,(《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5頁。)都有其物質實踐活動的現實根源。《評阿·瓦格納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呈現出馬克思對價值和價值標準“起源”問題的基本態度,即人們對“價值”的發現根源于“通過活動來取得一定的外界物,從而滿足自己的需要”以及“這一過程的重復”。(《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05頁。)價值標準的觀念根源于人們“逐漸在這些‘財物’之間進行比較,并根據自己需要的等級加以歸類”(《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第410頁。) 的活動。
價值標準在根本上取決于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人們按照自己的生產方式建立相應的社會關系,正是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會關系創造了相應的原理、觀念和范疇”。(《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3頁。)一方面,價值標準以生產力的發展階段為根本依據。根源于一定物質生產活動的價值標準并非一成不變,而是伴隨物質生產力的階段發展呈現出差異化取向與特征。“手推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02頁。)一定的物質生產力不僅決定客體、對象呈現或內蘊的樣態及特質,而且在根本上規定人的需要和思想認識邊界,從主體和客體兩個維度框定價值標準的理論界限。工業革命以來,資本“按照自己的面貌”,(《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頁。)即按照為買而賣、為交換價值而生產的特殊面貌,生產出標準化、效益化導向乃至于日益符號化的消費品,形塑了“受抽象統治”的人的齊一的、功利化的旨趣、欲望和需求,創造出了以工具理性標準為基準的“新世界”。另一方面,價值標準具有層次性和等級性。在具體社會形態中,價值標準的層次性與等級性取決于一定生產關系的層級和結構。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每一個力圖取得統治的階級”都往往“把自己的利益又說成是普遍的利益”,(《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6-537頁。)價值標準是生產關系層次、結構在社會意識層面的能動反映。在資本主義社會,統治階級將自身的旨趣和偏好往往表征為“有價值”的或“價值”標準本身,為了標識自身“優越性”而臆造的旨趣與對象等被推說為社會的高雅文化;被統治階級的生活態度和思想并不“符合”通行社會秩序的“喜好”,其價值追求往往表征價值序列的底端。符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再生產軌跡和趨勢的社會需求或對象被賦予“先進”意味,萌生于生產方式鏈條低端的欲望和態度則被貼上“落后”的標簽。
價值標準能夠反作用于一定的社會活動。當價值評價涉及人與物的關系時,其關涉的是對物是否能夠滿足人們需求的主體性考量,即物作為客體被視為滿足人的需求的工具,人與物呈現出價值層面的前后排序。當人們將評價的對象設定為他人或社會時,價值評價蘊含的這種排序就轉移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層面。每個人都將自身的價值評價投射于他人,每個人既將他人放置在能否滿足自身需要和滿足什么程度的自身需要體系中考察,又置身于來自他人同樣的目光之下。不同的價值評價在實踐中相互交錯、作用和同化,形成了相對穩定和統一的社會性偏好或流行風尚,這種偏好推動一定價值排序的社會普遍化,從而成為人們在不同場域下確定他人和自我價值位置的重要依據,偏好的實質就是一定價值標準的社會化表現。
價值標準帶來的“位置意識”固化社會的分層。社會生活中的價值標準意味著對一定等級與排序的承諾,這種承諾具有建構性,它不僅作為某種位置意識被人們接受,而且社會成員在接受此種位置意識的同時,也將自身引向符合其屬性的社會位置。社會成員時刻都在進行各種類型的價值評價,當他們在使用“高貴的”或“卑鄙的”等這類形容詞組進行評價時,他們已經隱匿地接受了話語表達背后社會秩序的事實規定。對某些帶有強烈等級、階級色彩的形容詞組的使用,在某種意義上促成階級或階層的形成。在資本邏輯主導下,價值標準形塑的社會分層籠罩在物化的迷霧之中。一切價值都內蘊一定的人與人的關系,而價值標準則意味著以需要為原則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建構。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需求被庸俗化為某種工具理性即“物”的東西。每個人都對他人進行評價,同時也接受著他人的評價,每個人都需要提供某種體現特定性質的“物”滿足著他人的需要,因此人與人的關系也呈現出物的屬性。人們對由價值標準帶來的位置意識的接受,使其必然遵循“物”的規律性原則,對自身能否滿足他人需求的能力、程度的評價轉變為對自身先天稟賦的認識,為社會等級打上客觀性烙印。
價值標準并不是一種抽象的、先驗的知性范疇,而是深受各種現實條件影響又反過來影響人類社會構造與發展的社會意識形式。不考慮社會功用而空談價值標準的內涵,或者簡單將某種“科學”作為價值標準的客觀性尺度,并不符合歷史唯物主義,也不能真正理解價值標準的全部意義。
二、“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生成及其爭議
啟蒙運動以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世界范圍內迅速發展并在社會中獲得統治地位,呈現出以資本邏輯為內在驅動的工具理性“合理化”趨勢,通過對“物的世界”以及人的勞動的工具化與計量化處理,推動生產力進步和社會發展的同時,在社會意識層面塑造出以資產階級利益為表征的主體力量必然主宰物化世界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秩序認同和價值標準。21世紀以來,技術的發展日益改變人們的生存方式,人與物、手段與目的、身體與工具之間的邊界逐漸模糊,工具理性確立的物化秩序受到沖擊。一些思想家甚至認為,人類或人的力量主導世界的時代正在過去,“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標準及其有效性日益遭受質疑,新的社會癥結與社會危機可能出現。
現代社會以工具理性為內在原則建立了穩定的社會秩序。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是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Max Weber,1864-1920)為了區分“社會行動”提出的概念。韋伯將社會行動視為把握社會的基本范疇,認為社會行動并非一般層面上的人類活動,而是“有意義的行動,即主觀上可以理解的行動”。(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第一卷,閻克文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3頁。)任何活動只有其意義是“可理解的”,才能規模化,進而成為社會性和集體性行動。行動在何種程度上具有“理解”的“確定性”,決定了行動在何種程度上構成社會行動。韋伯認為,能夠使“理解獲得確定性的基礎”的社會行動有兩類:一是“理性的,能夠進一步劃分出邏輯或數學的特性”的行動,這種社會行動“具有最大限度可驗證的確定性”;二是移情式體驗或具有藝術鑒賞特質的社會行動,在理解傳播上受主觀性因素影響更多,阻力更大。(參見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第一卷,第93-94頁。)現代社會的生產力和交往關系比過去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更為復雜和廣泛,只有以理性的方式組織和表征自身社會行動才能維持與這種復雜生產力與交往相適應的理解與意義網絡。在韋伯看來,現代社會必然意味著以工具理性為追求的社會行動的普遍化,其將“預期用作‘條件’或者‘手段’,以實現自身的理性追求和特定目標”,(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第一卷,第114頁。)在這一意義上,現代化是“工具理性膨脹為一種‘總體性’,成為控制人類世界的絕對權力”(參見劉同舫:《啟蒙理性及現代性:馬克思的批判性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 的過程。
工具理性主導的社會秩序承諾了某種“人類中心主義”的價值標準。工具理性主導下的社會秩序必然意味著一切“物”的因素甚至人類勞動都被強加“有用性”的考量。在對物的工具化處理和對勞動的物化中,資本主義客觀上創造了巨大的社會財富和社會進步。這種“勝利觀念”在資本主義社會逐漸確立起對以資產階級利益為實質的“人的價值”“人類力量”的篤信,推動具有濃厚資產階級人格化色彩的“人類中心主義”日益成為社會交往與交換活動中的價值標準。就其正面意義而言,工具理性為主導的“人類中心主義”鼓舞人們不斷拓展世界邊界、創造新的交往關系,并發現新的經濟增長點,將“現實的個人”從人身依附關系和對神明、祖先或“未知力量”中解放出來,賦予人以相對獨立和自由。但與此同時,意大利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吉奧喬·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 )指出,社會正是“將尚不是人的人區別于人類本身”,(參見吉喬奧·阿甘本:《敞開:人與動物》,藍江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45頁。)以確立人之為人和人類中心的標準,人與物邊界的分明以及人對物的工具化利用是“人類中心主義”成立的內生性社會機制。換言之,資本主義社會及其“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自由”的確立,正是以對“物”的排斥為前提。這種排斥機制不僅可能蘊含某種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種族歧視和社會割裂風險,而且可能導致對自然環境和其他生物的價值與生存權益的忽視,既為當代生態危機埋下伏筆,也不利于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
21世紀以來,伴隨科學技術的極大進步,人與物、手段與目的、身體與工具的邊界不再清晰,工具理性主導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本身在更深層次上遭受劇烈沖擊。在以往的現代性批判理論看來,工具理性及其“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固然具有風險性,可能將人類社會和社會的人類引入異化、抽象的處境,但其本身具有穩定性,意味著現代社會牢不可破的社會秩序。然而,在技術飛速更迭中,人與物的邊界日益模糊,人本身成為技術可操作的對象,人與物的邊界不再明晰,以對“物”的排斥而確立自身的現代社會價值標準的穩定性受到挑戰,社會標準本身處于“飄搖”處境之中。
一方面,腦科學和神經科學的進步使得人的意識、情緒乃至“幸福”“自由”“尊嚴”等被康德阻隔在人類認知能力與邊界之外的“自由意志”,日益成為可以用工具理性加以算計和構造的產物。人的全部意識都是生理機制的產物,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意識、情緒等產生的具體微觀機制尚無法為人所了解和控制,人們因此產生了關于意識具有獨立性的“錯覺”。隨著腦科學、神經科學的發展,人們得出諸多新的結論,例如,大腦簇狀放電構成抑郁癥發生的充分條件,氯胺酮等藥物可以有效抑制腦區簇狀放電以抑制抑郁情緒,使抑郁癥患者重拾對正向情感的感受能力。人們似乎有理由進一步推斷“幸福”“自由”“尊嚴”等情感、意志終將為技術和藥物所控制,人的自由意志本身可以直接成為工具理性的操作對象。但是,如果處于捍衛終極價值的立場,放任和坐視抑郁癥患者沉淪于痛苦之中,是否又構成另一種對人類價值與“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背反?另一方面,遺傳科學尤其是基因編輯技術的出現,在更深層次意義上解構“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物質根基。姑且不論違背研究倫理的基因編輯技術的危害,即便是基因編輯技術的“合倫理”運用,也可能造就這樣一種趨勢,即一部分人因先天基因的“改造”而在稟賦上優于他人。人與人的平等、人得以作為“類”享有最高的尊嚴,在其生物學基礎上表現為人之為人的“類”尺度上的一致性,但基因的差距無疑從起始環節為人和“人之為人”的標準加入主觀區隔性。價值理性標準以“人的尊嚴”和“人的價值”為追求,但當人本身甚至不再具有“類”的一致性時,“人類中心主義”得以成立的基礎發生動搖。總之,當人的身體、意志、情緒、尊嚴和生命本身都可以成為技術的對象和受動性的存在時,人與物、手段與目的的區分就既無根據也無必要,工具理性秩序及其“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必然受到強烈沖擊。
變革時代下“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有效性受到沖擊,人們圍繞“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問題陷入爭論。如何評價工具理性社會秩序及其“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受到沖擊的程度,以資本邏輯為內核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在多大程度上具有廣泛的社會效用,以及隨著“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而得以確立的世界歷史趨勢、全球化認同等現代化過程中的“文明面”成果將何去何從?有學者悲觀地認為,工具理性的宰制與“人類中心主義”標準的維系表征著“人類紀”的存續,隨著人與物邊界的模糊,人不再能夠通過人與動物、人與非人的對立而確立相對于物的存在論上的“優先地位”,(吉喬奧·阿甘本:《敞開:人與動物》,第45頁。)甚至由于生命科學技術的壟斷,人類物種內部可能分化出更具優秀基因和生理素質的人同未被基因工程改造的非人的對立時,“后人類紀”(“后人類紀”的劃分基于“人類紀”,“人類紀”是保羅·克魯岑于2000年提出的劃分地質年代的概念,貝爾納·斯蒂格勒將“人類紀”指認為“工業資本主義的時代”,認為“人類紀”是人類活動占主導地位的某種地質年代,“后人類紀”則指隨著AI技術、基因技術等的成熟,逐漸興起的可能由“非人類”占主導地位的地質年代(參見貝爾納·斯蒂格勒:《論數字資本主義與人類紀》,張義修譯,《江蘇社會科學》2016年第4期)。) 就會到來。變革時代下未來社會的發展方向如何?人們是否停留于以資產階級狹隘利益為內核的“人類中心主義”標準的境地,或者悲觀地走向生命政治學所指認的人與物的界限消亡,人淪為非人的“后人類紀”的狀況。未來社會是否擁有超越工具理性與“人類中心主義”的新的社會秩序和價值標準孕育的可能空間?超越或揚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新的價值理念又將如何安放人的價值、尊嚴和意義?關于價值標準問題的爭論需要擁有可以“破局”的理論出路。
三、變革時代的價值標準之思:“和合共生”價值理念的確立
社會運動不是朝著固定方向邁進的機械或僵化過程,而是在任何一個維度上都呈現出無限的發展可能。價值標準作為時代的產物,不僅反映時代運動的一般趨勢,而且具有相對獨立性,能夠反過來引領或糾偏社會發展的方向。雖然思想家在理論層面已經對技術的異化、人與物之間邊界的消弭、人淪為非人等展開了諸多論述,但這些問題尚未變成當代社會的普遍趨勢。社會的發展和人類的福祉無法離開技術的“開疆拓土”,放棄技術進步永遠不可能成為全人類共識。如何應對技術進步帶來的社會風險,如何從價值標準和價值理念的層面探尋21世紀人類社會發展的出路,成為價值問題研究中具有緊迫性和必然性的時代課題。
工具理性社會秩序和“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的確立源于人與物邊界的分明,二者之間張力的模糊是因為技術進步條件下人與物關系的模糊化。從價值標準角度思考21世紀人類社會的發展問題,前提是如何理解和處理技術變化條件下人與物的關系問題。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是技術進步的過程,也是物日益融入人類社會的過程,我們不能以二元對立的目光看待人與物之間的關系。在唯物史觀理論視域中,物質生活的生產是人類社會最基本和必要的活動,而其根本目的在于滿足人的基本生理與生活需要,實質是從外界環境獲取能量,完成新陳代謝的過程。就人與自然界進行能量交換的視角而言,人與物的存在方式總體一致。人的特殊性在于其“類特性”和創造性,但人類全部自由意識和終極價值的實現都建立在新陳代謝活動的手段性與工具性基礎之上。“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必然滲透工具理性的原則,而“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1頁。)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在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具有內在統一性。人們之所以形成對人與物邊界的“自明”認知,是生產力發展的結果,是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相對于物質生活在人的存在方式中比重上升的結果,是為“享受資料”和“發展資料”的“斗爭”相對于“生存斗爭”占據上風的結果。(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8頁。)基于韋伯的理論視角,只能看到“形式合理性必然引出實質非理性的后果,反之,堅持實質合理性必然引出形式非理性的結果”。(蘇國勛:《理性化及其限制:韋伯思想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229頁。)馬克思認識到“節約勞動時間等于增加自由時間,即增加使個人得到充分發展的時間”(《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3頁。) 的規律,揭示出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本質上的一致性。
相較于物融入人類社會的進程,環境與技術對人的生理性改變作用始終存在。人類在生理基礎上的區別分化只有在極端的生產關系條件下才會造成社會本身的分裂和一部分社會群體對另一部分群體的壓迫。人在對環境的適應中不斷進步,其中既包括人對環境的改造,也包括環境對人的“選擇”。血型、遺傳病傾向等都是受環境影響造就的人種之間差異的體現,只有在極端種族主義和殖民主義者眼中,人的先天生理特征才會成為區分人與非人、人的高貴與低劣的根據。價值標準和“人類機制”只能在一定生產力、生產關系基礎上產生作用,不可能在根本上決定和創造某種社會運動秩序。地球上任何物種之間的區隔是億萬年自然演化的結果,這并非僅僅依靠人類技術的力量就能夠有所突破。例如,犬雖被人馴化數萬年,但從生物學上看,犬和灰狼仍屬于同一物種,不存在生殖隔離。不同于物種之間的區隔,現實中人與人的差別歸根到底是一定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運動的產物,可以通過社會力量加以改變。
當代社會價值標準的“新變化”固然反映出社會運動新的矛盾與風險,但并不表明人類社會新紀元的到來,這一“變化”背后暴露的本質癥結在于如何重塑現代社會秩序或價值共識的問題。“和衷共濟、和合共生是中華民族的歷史基因,也是東方文明的精髓”,(習近平:《習近平談“一帶一路”》,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28頁。)21世紀馬克思主義以時代癥結的反思為自身的使命,面對變革時代文化沖突與全球化認同分歧、科學進步成果分配不公、技術運用陷入灰色地帶以及日益加劇的社會邊界分化問題,只有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寶貴成分,堅持以公共性福祉與差異化取向為追求的“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才能為現代社會的價值標準問題及其爭論提供可能的理論出路。
“‘和合’,就是指對立面的相互滲透和統一,而且,這種統一是處于最佳狀態的統一,對立的雙方沒有離開對方而突出自己”。(習近平:《干在實處" 走在前列——推進浙江新發展的思考與實踐》,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6年,第296頁。)21世紀技術的突飛猛進,在推動人類社會各組成部分日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命運與共的同時,也彰顯出技術的自主化傾向,使人本身成為技術的對象、模糊了人與物的邊界,消解了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標準的張力性關系,使得人們在價值標準問題上陷入了新的困境。根源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為這種張力性關系的開解提供了思想智慧。
從價值理念的世界觀基礎看,“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始終不會以人與物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看待世界及其運動,而是在“天人合一”的視域中把握社會歷史的發展。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哲思境界中,人與“天道”本不具有存在論上的間距,人應順應自然而生存并追求與自然一體的精神境界。物固然不被視為和人具有同等價值的存在,但萬物生靈都是自然的內部存在,共享同樣的規則與秩序。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無論對資本主義社會以“排斥”為內核的“人類中心主義”價值標準及其風險,還是對伴隨技術進步而滋長的人與物邊界模糊的價值標準危機而言,都具有文化理念層面的優越性和參考價值。
在價值理念的具體內涵及其社會功用上,“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一方面強調“天下為公”與“和而不同”,倡導生產力發展的公共普惠原則;另一方面意味著處理社會關系時秉持“民胞物與”的基本態度。從“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出發,能夠有效應對技術進步帶來的系列價值混亂問題,并超越從工具理性主宰社會秩序到工具理性、價值理性共同消亡的生命政治學所設想的發展邏輯,為21世紀人類社會發展提供價值論層面的引領。
第一,“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主張以技術進步為主要推動的生產力發展的廣泛共享。發展是社會持續存在的合理性依據,技術進步和生產力發展關涉社會發展的根本動能,但技術進步和生產力發展并不必然驅動社會的發展,關鍵問題在于包括技術進步在內的生產力發展為誰服務、由誰掌控。如果技術進步的成果僅限于服務特定人群,在基因技術、醫學手段不斷發達的總體背景下,這種技術分配的不均很可能從生理基礎和生命本身的層面創造屬于少部分人的特權,其社會效應雖然并不必然形成人與非人的區隔,但會擴大和固化國際、民族、地區和階層間本就存在的社會差別。如何應對這種技術及其發展的分配不均現象?在世界現階段生產力水平上,知識產權日益成為創新驅動發展的重要引擎之一,公平合理的產權分配主張需要在更大范圍內達成共識。“和合共生”價值理念強調的“天下為公”與“和而不同”的原則,從公共性角度提供了價值參考,意味著在尊重首創精神、發展差異和分配差異的前提下,做到發展的普惠共享。以科學研究和社會治理的公共精神處理技術進步與社會發展之間的張力關系,讓技術進步漸為大眾共享,能夠呈現出“不同”中的“和”與“公”。
第二,“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要求秉承“民胞物與”與“推己及人”的基本態度處理社會關系。技術進步的深層次危機表現為人與人區隔的固化和生理化,甚至是人之為人標準的嬗變,應對這一可能的社會風險不僅可以從作為價值標準的社會基礎層面,即一定生產關系的優化出發,還可以從價值標準本身,從重塑對于人之為人標準的理解層面加以協調。阿甘本從人與非人的排斥和認同的二元對立角度歸納出所謂的“人類機制”,“認同”與“認異”總是相反相成、缺一不可。技術進步的確放大了這種“人類機制”依循的“認異-認同”標準的隱在風險,但這并非意味著現代社會運動中人之為人的標準只能依據“認異-認同”標準展開。從二元對立的抽象思維方式出發,固然可以進行人與非人的社會劃分,但現實存在的是從事著共同生產的一些“現實的人”,人和“人的認同”是社會化的結果,是在共同實踐和相互交往中形成的某種共同體意識。在現實的社會運作機制中,人們不依賴某種先驗機制先行辨識對方的“物種信息”,而是直接在一定的生產、交往和社會關系場域中,以人本身來體認彼此之間的關系與共同性。面對21世紀國際社會既定存在的社會區隔和可能風向,除了從生產關系的層面提出優化策略,還應當從“和合共生”的中華文化理念中提取“民胞物與”和“推己及人”的基本思想。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應盡量揚棄物化主義和拜物教觀念,在共生共存及命運與共的時代認同中應對層出不窮的新挑戰。
價值標準決定于一定的社會物質活動,但又參與社會秩序的重構與革新。價值標準問題不單純是思想認識層面的問題,更指向社會生活的矛盾本身。關于價值標準爭論的實質是關于社會標準和社會秩序的爭論,而探尋價值標準爭論的出路應當回到社會存在基礎進行深度思考。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和合”思想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歷史進程中發展為“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體現了21世紀馬克思主義應對世界發展的挑戰和風險的籌劃,其構成引領新的歷史時代價值標準的新主張。21世紀是機遇與挑戰并存的時代,“推動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21世紀馬克思主義深入人心、落地生根”,(《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12頁。)人們更應該在日益密切的交往中以“和合共生”的價值理念為指引,共建共享美好世界。
(責任編輯:邱 爽)
作者簡介:劉同舫,浙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馬克思主義理論創新與傳播研究中心首席專家(杭州 31005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大歷史觀視域下的人類文明新形態研究”(24amp;ZD032)
① 參見馬俊峰:《馬克思主義價值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34頁。
②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