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強制注銷制度是解決“僵尸企業”出清問題的關鍵市場退出機制之一。在理論基礎層面,強制注銷是對意思自治的適度限制,是消除“僵尸企業”負外部性的良藥。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雖適時引入強制注銷制度,但在具體內容上仍存在爭議。在實體結構上,應堅持將謙抑和審慎思維運用于行政解散權,抑制“僵尸企業”數量;在程序設計上,基于強制注銷的補位性和嚴峻后果,應堅持依申請注銷優先原則適用于強制注銷的全過程,并輔之以前置通知程序和回轉機制。為防范清算虛置風險,需明確注銷后行政機關的督促清算責任,細化清算責任的處罰措施。
關鍵詞:強制注銷;僵尸企業;低效企業
中圖分類號:F299;D913.99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2-2272.202412042
英文標題
Value Interpretation and Structural Optimization of the System of Compulsory Deregistration of Market Entities:Centered around the New Article 241 of the Company Law
Si Huapu,Huang Xiaolin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Law,Shand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Qingdao 266590,China)
英文摘要Abstract:The mandatory cancellation system is one of the key market exit mechanisms to solve the problem of clearing zombie enterprises. At the theoretical level, compulsory deregistration is a moderate restriction on autonomy of will and a good medicine to eliminate the negative externalities of \"zombie enterprises\". Although Article 241 of the Company Law introduced a compulsory deregistration system in due course, there is still controversy over the specific content. In terms of physical structure, we should adhere to the mindset of restraint and prudently exercise the power of administrative dissolution to curb the number of \"zombie enterprises\" from upstream; In the realm of procedural design, based on the compensatory nature and severe consequences of mandatory cancellation, the principle of priority application for cancellation should be adhered to throughout the entire process of mandatory cancellation, supplemented by pre notification procedures and turnaround mechanisms. In order to prevent the risk of liquidation fictions, it is necessary to clarify the responsibility of the administrative authorities to supervise the liquidation after the cancellation, and to refine the penalties for the liquidation responsibility.
英文關鍵詞Key Words:Compulsory Deregistration; Zombie Enterprises; Inefficient Enterprises
0 引言
自2013年商事制度改革以來,我國迎來了創辦公司的熱潮。據中華人民共和國2023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23年全年新注冊的企業達3 273萬戶,日均新設企業高達2.7萬戶。喜人數據背后,應清醒地認識到,優勝劣汰的市場競爭機制必然會導致大量企業退出市場。長期以來,囿于市場退出路徑的不健全以及企業缺乏申請注銷的主觀能動性,大量名不副實的商事主體阻塞市場,浪費市場資源,影響政府決策,帶來交易安全和政府監管的雙重風險。
2017年,浙江省瑞安市發布《關于印發<瑞安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吊銷未注銷企業監管辦法(試行)>的通知》,打響了我國地方對于吊銷未注銷企業實施強制退出制度的第一炮。溫州市人民政府官網公布,截至2018年2月底,瑞安市共對該市7.4%的企業發出注銷告知書。2019年3月1日,浙江省發布《浙江省吊銷未注銷企業監督管理暫行辦法》,將強制注銷制度推廣至全省。隨后,上海市浦東新區、福建省泉州市、海南省等地陸續開始實施強制退出制度。與此同時,在國家層面,繼《商事主體登記管理條例》(草案)中強制退出制度的倉促出現后,此次《公司法》修訂,成功將行政機關依職權注銷制度納入我國市場退出機制。由此,我國形成了以依申請注銷為原則,以行政強制注銷為補充的層級化市場退出機制。但是,囿于意思自治的固有理念,強制注銷制度的施行依舊舉步維艱。基于此,本文在深層剖析強制注銷的內在理論的基礎上,從體系化的視角搭建強制注銷的整體架構,以期實現強制注銷制度的系統性布局。
1 強制注銷制度的理論邏輯與功能定位
強制注銷制度的理論基礎是進行體系建構的關鍵,唯有明確其理論邏輯和功能定位,才能構建一條完善、科學的非破產退出路徑,為后續的適用主體、程序設置和法律后果等一系列的制度設計提供堅實的理論依據。通過對當前強制注銷制度在設定與實施階段的綜合性審視,其內在制度基礎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深入理解。
1.1 傳統民法中意思自治說的適當限制
意思自治說,又稱“當事人意思自治說”,系法國法學家查理·杜摩林提出,其核心為在契約關系中當事人意志具有主導地位,當事人可按照自我意志自由選擇以保護其契約權益[1]。而市場經濟——以平等主體之間的契約關系為紐帶這一特征決定了在商品經濟中意思自治原則的核心地位[2]。但當以發展性、全局性的眼光來審視意思自治的原理時,不難發現意思自治理念也是一把雙刃劍,其在保障私權和當事人意志的同時也帶來了風險和挑戰。
在契約關系中,意思自治原則的基本前提是主體人格平等和意志自由[3]。平等包括形式意義上的平等和實際意義上的平等。形式平等的理念隱含在法律和制度之中,其核心在于平等對待每一個主體,更多體現為抽象的平等。相較于形式平等,實質平等是從結果上來看待是否正義或平等[4]。反映至市場經濟中,則表現為每個市場主體在進行交易行為時享有的機會和條件基本相同,任何市場主體均不應憑借法律或政策而享有不正當的競爭優勢[5]。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實質平等難以實現。意思自治往往使契約成為強勢一方將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對方之上的工具[6]。這種形式平等和實質平等的背離更是加劇了市場主體之間的差距。以“僵尸企業”為例,其在被行政解散后未按規定注銷,占據著交易空間和市場資源,在此基礎上,如果繼續盲目追求企業注銷的意思自治,排斥外部干預,只會縱容低效企業漠視市場規則,阻礙經濟發展。因此,為了保護交易相對方和誠實市場主體的利益,最大化地實現實質平等,必須防范個人主義泛濫,借助國家公權力,強制“僵尸企業”退出市場,激勵市場主體誠信經營,保障交易安全。
1.2 經濟法視角下負外部效應的消除
科斯最早提出“交易費用”的概念,交易費用的提出明晰了企業在交易成本方面的顯著特征——外部交易費用內部化,降低交易成本[7]。然而,“僵尸企業”所表現出來的靜態登記和動態事實之間的信息差,卻不具備這一特征[8],常常表現為負外部性。首先,對企業來說,這種信息差使得本就存在“前景誤判”的企業在面對前期投入的大量成本所帶來的損失時,風險態度發生轉變,為了急于彌補虧損,而忽略對風險、利益的權衡評估,陷入“沉沒成本謬誤”,往往造成生產性投資與企業優勢上的分道揚鑣[9]。其次,對交易相對方來說,交易之前的信息不對稱容易導致逆向選擇,低效企業擠占正常企業的市場空間,形成“劣幣驅逐良幣”效應[10]。而在達成交易之后的信息不對稱,基于很多“僵尸企業”已經被吊銷或者列入嚴重喪失信譽名單,行政處罰對其已喪失警示和懲戒效用,企業極易不履行或者不完全履行義務,導致道德風險,降低交易參與者的信心,引發市場低迷,破壞營商環境。最后,從整個市場角度來說,憑借交易相對方自身來搜集信息彌補信息差,不僅具有很高難度,而且會帶來巨大的交易成本。因此,這種因信息不對稱引發的市場扭曲或失效狀態,單靠市場本身無法化解[11]。而市場失靈的范圍就是國家干預的邊界[12]。海量的“僵尸企業”所產生的負外部性效應,卻可以通過政府干預得到很大程度的解決,即賦予登記機關行政注銷權,從而把“僵尸企業”徹底清除,這種負外部性效應自然迎刃而解。
2 公司法中強制注銷制度的實體結構與程序設計分析
經過地方多地長期實踐并帶來良好效果,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為強制注銷提供了上位法支撐,但以全局性的眼光來看,目前對于強制注銷的制度建構尚不完備。明晰強制注銷制度的法律構成,對于實現強制注銷的系統性布局、正確處理市場失靈以及行政權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2.1 公司法強制注銷制度的實體規范及不足
此次《公司法》修訂的背后是對市場治理的迫切需求,是對企業退出途徑的再思考。強制注銷制度的引入,著眼于解決市場中名不副實的企業,提高市場競爭效能。在此背景下,關注強制注銷制度與其他制度的界限,確保制度運行效果的同時,注重對各方主體的利益平衡,是解決“僵尸企業”出清問題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2.1.1 明晰強制注銷與其他制度的界限
首先,作為行政機關積極參與到市場運作中的一種決定性強制手段,在構建強制注銷制度時,首要任務是精準把握市場自治與行政強制力之間的微妙平衡。在總體上,應堅持依申請注銷制度為主導,將強制注銷作為必要的補充措施。為了確保依申請注銷原則得到全面而深入的貫徹實施,制度設計上應賦予企業充分的自主權,允許其在強制注銷程序的任何階段,基于自身考量主動提出注銷申請。企業一旦依法提出注銷申請,應立即中止強制注銷程序,并優先啟動依申請程序,以保障市場主體的意思自治[8]。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雖然明確依申請注銷的順序優位,但對于強制注銷過程中是否適用這一原則仍言之不詳。目前我國部分地方已有實踐。如《海南自由貿易港市場主體注銷條例》第十七條規定,企業在強制注銷公示期內申請注銷登記的,登記機關應當依法為其辦理注銷登記。該立法條例雖然將企業申請注銷限定在特定時限內,但至少明確強制注銷過程中仍有適用依申請注銷的空間。
其次,明確強制注銷與強制除名制度的區別。比較法上,強制除名制度的典型立法例為英國和我國香港地區,根據英國《公司法》(2006年)第1000條,中國香港《公司條例》(2019年)第744-746條,強制除名系針對不開展經營或業務的公司,由登記官從登記冊中將公司除名,從而產生公司解散的法律效果。然而,我國地區的強制除名制度與域外存在差異。第一,在適用對象上,根據《上海市浦東新區市場主體退出若干規定》第六條,強制除名適用于已被強制解散的市場主體;《海南自由貿易港市場主體注銷條例》第十二條將其適用于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滿兩年的失聯企業,《深圳經濟特區商事登記若干規定》第二十七條規定其適用對象為被列入嚴重違法企業名單且近兩年未申報納稅的企業。第二,在法律后果上,根據《上海市浦東新區市場主體退出若干規定》第七條,強制除名后統一社會信用代碼將取代原市場主體名稱,且不再作為市場主體的統計基數,以減輕監管壓力,提升市場主體數據的準確性。在強制除名與強制注銷的關系上,二者均屬于強制性的市場退出路徑,地方立法中多將強制除名作為強制注銷的適用情形之一,如《上海市浦東新區市場主體退出若干規定》第八條、《海南自由貿易港市場主體注銷條例》第十五條和《深圳經濟特區商事登記若干規定》第三十一條。部分地區如重慶市在《重慶市工商行政管理局關于市四屆人大四次會議第0178號建議的復函》(渝工商函〔2016〕123號)中,鑒于強制注銷可能帶來的嚴峻后果,將除名制度作為強制注銷的替代措施。總之,強制除名后市場主體需繼續履行清算義務并完成注銷登記手續,且不能從事與清算、注銷無關的活動,但商事主體資格仍舊存在。而強制注銷是登記機關注銷公司登記的強制性手段,直接產生主體資格滅失的法律后果。
最后,強制注銷與簡易注銷存在區別。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條吸收了《市場主體登記條例》,將簡易注銷制度上升至法律層面。簡易注銷是指對于無債權債務的企業,允許以全體股東承諾替代清算活動,直接辦理注銷登記手續。而強制注銷是將清算程序置于注銷之后,二者雖均改變了傳統“先清算后注銷”的退出路徑,但強制注銷的公司通常存在公司債務需要清理[13]。此外,二者適用范圍并不相同,簡易注銷僅適用于未產生債務或者債務已全部清償的公司,強制注銷則適用于被吊銷營業執照、責令關閉或者被撤銷,滿三年未申請注銷的公司。根據《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三十三條第四款之規定,須經批準注銷或已被吊銷營業執照、責令關閉、撤銷、列入經營異常名錄的企業,不適用簡易注銷。質言之,適用強制注銷制度的企業一定不符合簡易注銷的適用條件,二者為互斥關系。
2.1.2 申請注銷等待期限的設定欠缺合理性
出于保護當事人意思自治的考量,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增加了適用期限的要求,即三年內未向登記機關申請注銷登記。三年的適用期限雖然與訴訟時效相統一,但效率是市場經濟運行的重要價值,過長的適用期限不僅違背市場經濟的效率要求,而且與強制注銷制度的初衷相背離。參考我國地方實踐,比如,《深圳經濟特區商事登記若干規定》第三十一條、《漳州市失信市場主體強制退出暫行辦法》第四條、《海南自由貿易港市場主體注銷條例》第十五條規定自企業被吊銷、責令關閉或撤銷之日起6個月未主動申請注銷登記的,登記機關即可進行強制注銷。耗時較長的比如《上海市浦東新區市場主體退出若干規定》第六條和第八條規定自被吊銷、責令關閉或撤銷之日起14個月完成強制注銷程序。以上實踐表明,時效性在行政權實施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在維持公平正義的前提下,將強制注銷的制度期限限制在合理范圍內,確保法規的及時實施,乃是構筑穩定法治體系的核心環節。綜合考慮,無論是基于效率原則,或是借鑒既有經驗,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給予企業3年的申請注銷期限都顯得過長。
2.2 公司法強制注銷制度的程序設置及困境
強制注銷制度作為依申請注銷的補位性措施,適度介入市場經濟為其應有之義。也正因如此,在程序設計上更應注重行政權介入的前置條件,并輔之以相應的容錯、懲戒機制。相較于強制注銷所帶來的主體資格滅失這一嚴峻后果,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不僅公告程序稍顯簡單、阻塞了行政機關轉圜修正的余地,且對于注銷后清算義務人的責任規定也比較籠統,影響強制注銷的運行效果。
2.2.1 以公告代替通知欠妥
從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來看,履行通知公司的程序設計主要是利用公示系統予以公告。對于失聯企業而言,將公告作為對公司的問詢程序具有合理性,但對于仍能聯系到的企業,此種方式卻略顯失當。公示信息的主要作用在于面向社會大眾,而非公司本身,無法直接取代通知公司程序,二者在功能上有本質區別[14]。前文提及,雖然強制除名并不等同于強制注銷,但域外除名制度中行政權的介入方式仍具有借鑒意義。從英國《公司法》(2006年)第1000條,中國香港《公司條例》(2019年),第744-746條來看,英國和我國香港地區的行政部門在做出“除名”決定前,都會先發文向公司確認經營狀況;若無回應,便再次催告,表明未能作出回應的公司將面臨被除名處理。在這種“問詢+催告提示”的做法下,首次未作出回應被視為同意公司運營異常的客觀事實,而催告后的再度沉默則被推定為接受除名、解散的主觀意圖[7]。相較于我國以公告取代問詢的程序設計,這種借鑒行政程序來推定公司意愿的方式更具優勢。一方面,可以推動企業積極行使權利,保障意志自由;另一方面,對于那些“躺在權利上睡覺的企業”通過意思推定的方式由行政機關予以強制注銷,保證市場經濟有效運行,實現意思自治和市場經濟效率的平衡。
2.2.2 缺乏相應的回轉機制
從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和多地實踐試點立法來看,強制注銷的制度建構缺乏容錯機制。首先,從強制注銷的屬性出發,強制注銷是公司登記機關對該商事主體是否滿足被強制退出市場的法定條件和程序的客觀評價[14],并沒有科以企業新的義務,屬于行政確認行為。而這一屬性也意味著在強制注銷之后,如果企業的實體義務尚未完結或未完全消除,則有可能再次回到市場之中[15]。其次,基于登記機關的有限理性,工作人員在作出強制注銷決策時,可能會出現誤判,抑或是權利人在之后提出合理申訴,需要恢復其原有登記狀態。因此,有必要建立相應的回轉程序,以補救行政機關在履職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失誤。
2.2.3 防范清算程序虛置風險
強制注銷制度雖然改變了傳統先清算再注銷的一般流程,采用行政強制力迅速完成注銷工作,以此推動清算程序展開,但是本質上卻仍然離不開對清算程序的緊密依賴[7]。相較于依申請注銷,強制注銷后的清算程序開展更加困難。一方面,當市場主體因強制注銷而喪失主體資格后,將無法發揮依申請注銷中推動清算的原有動力。在依申請注銷中清算為注銷的前提,這體現了市場主體的生命周期規律。然而,若強制注銷后缺乏有效的法律責任和措施保障,清算義務主體對強制注銷后的程序可能不再重視,從而削減了啟動清算程序的積極性。另一方面,在強制注銷之后,清算義務體在客觀環境中因市場主體資格的喪失,難以維持原有清算能力,面臨諸多難題。例如,原公司股東、清算義務人在實踐操作中的主體資格及行為能力,均受到了限制和挑戰。
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規定依職權注銷公司登記后,原公司股東、清算義務人的責任不受影響。雖然明確了原股東、清算義務人的清算責任,但對于拒絕履行這一職責的主體的懲戒措施仍無明確規定,使之淪為宣示意義大于實際價值的條款,缺乏實用性,亟待在未來的立法中予以完善。
3 雙重思維導向下強制注銷制度的優化進路
在優化營商環境,加速“僵尸企業”出清的背景下,針對我國當前強制注銷制度中存在的不足,一方面,應當將謙抑、挽救的思維貫穿于制度全過程;另一方面,應當盡快明確怠于履行清算責任的清算義務人的法律責任和處罰措施,提升市場主體登記制度的穩定性和可預期性。
3.1 挽救思維:行政解散權的謙抑性與回轉機制構建
處理“僵尸企業”出清問題,當務之急是在行政解散這一上游環節減少“僵尸企業”數量。政府的職能是監管市場主體的退出活動而不是代替市場主體退出,強制退出手段只在少數必要的時候才實施[16]。從規制對象來看, 強制退出并非進行懲罰而是帶有確認性質,不應過分擴大其適用范圍[17]。因此將審慎、謙抑的價值理念貫穿于行政解散權運用的全過程,從上游階段控制“僵尸企業”新增,為企業提供更充分的前置程序保障。同時,作為行政機關積極參與市場運作的強制手段,強制注銷制度在公正合理性方面面臨著挑戰,應當堅持依申請注銷優先原則,并盡快構建強制注銷的回轉機制,實現對企業正當權益的最大保障。
3.1.1 審慎使用吊銷營業執照等行政處罰
行政解散是對企業經營資格的剝奪,直接關系公司存亡大事。由于其具有不可逆轉性,公司被行政解散后即喪失營業資格,不能開展經營活動的營利法人最終只能走向清算消滅,其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新《公司法》第三十九條、第二百五十條,第二百六十條,第二百六十二條規定了適用吊銷營業執照和撤銷公司登記的具體情形,《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四十三條規定了公司被責令關閉的情形。相較于暫扣營業執照和責令停產停業等處罰措施,吊銷營業執照、責令關閉或者被撤銷屬于比較嚴厲的行政處罰措施。因此,將審慎、謙抑的價值理念貫穿于行政解散權運用的全過程,從上游階段控制“僵尸企業”的新增尤為必要[18]。基于拯救思維,在相關企業未對公眾利益造成明顯損害之前,以責令停產停業、暫扣營業執照等措施代替過于嚴厲的吊銷執照等行政處罰,為企業糾正錯誤提供了更為寬裕的空間。待企業完成整改并達到標準后,再重新批準其恢復生產運營,從而有效減少吊銷未注銷企業的數量。
3.1.2 構建強制注銷的回轉機制,保障企業權益
強制注銷的回轉程序體現的是在審慎監管的理念下,實現對企業正當權益的最大保障。為此,亟須構建一套高效、公正的強制注銷回轉機制,該機制應涵蓋利害關系人的有效救濟途徑以及登記機關的自我糾錯機制。實踐中已有地區實施了依職權注銷的回轉程序。如《浙江省吊銷未注銷企業監督管理暫行辦法》第十六條對強制注銷的撤銷事由進行了規定。然而,新《公司法》卻未對回轉程序作出規定。針對這一不足,建議完善相關條文,增加如下規定:登記機關錯誤注銷公司登記的,應當立即予以恢復。相關當事人或利害關系人如果認為強制注銷損害其利益或程序違法,可以提請行政復議或行政訴訟[19]。若強制注銷登記被依法撤銷,行政機關應當采取以下措施:第一,公告撤銷強制注銷登記的決定,以確保相關信息對公眾透明可見。第二,恢復被注銷商事主體的統一社會信用代碼以及名稱等登記信息,確保公司在法律上的合法身份得到完全恢復。第三,若第三人已注冊使用了被注銷商事主體的名稱,行政機關應當協助進行區分標注,以防止混淆。此舉有助于建立更為完備的法律程序,確保在強制注銷發生錯誤時,公司能夠迅速恢復其正當的登記狀態,并通過法定途徑維護其合法權益。同時,規范了行政機關在失誤情況下的應對措施,提高了整個法治體系的可靠性和公正性。
3.2 消滅思維:清算程序后置中的多重因素考量
構建強制注銷機制,不僅需要關注“僵尸企業”的及時出清問題,還應該考慮注銷之后的債權人利益保護、債務人有效退出等多重因素,以維護整個交易體系的安全和有效性。保證清算程序的實施是強制注銷制度的關鍵所在,故應完善并確保清算職責的全方位落實,建立登記機關清算督促責任,確保制度有效運行。
3.2.1 厘清強制注銷后的責任存續,保護債權人利益
為了保障債權人利益,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規定強制注銷后,原公司股東、清算義務人的責任不受影響。此條款中的“責任”二字需從兩方面解讀。第一,清算義務人繼續承擔清算責任。新《公司法》第二百三十二條規定了清算組的組成規則,即主要由董事構成,但允許公司章程或股東會決議作出例外選擇,指定其他人員擔任,并新增了清算義務人怠于履行清算義務的賠償責任,一定程度上加強了董事的清算義務與責任,符合董事會中心的治理模式。清算義務人因未盡清算義務導致他人造成損失的賠償責任,在性質上屬于侵權責任[20],其成立需要滿足侵權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和主觀過錯四要件。在責任范圍上,鑒于后置清算程序本身就潛在著清算義務主體積極性不高的風險,如若將清算責任限制在公司資產范圍內,無疑更是助長了這種懈怠之風。實踐中,法院常根據債權人的實際損失來判定清算義務人的賠償責任,此乃利益平衡下的優選。第二,原公司股東尚未履行的出資責任不受影響,該責任系基于股東身份對公司承擔的繳付出資義務。原則上,股東的責任范圍限定于未實際繳納的出資額內,但存在兩種例外情況:一是股東自愿選擇超出此范圍進行清償;二是滿足法人人格否認的嚴格條件。
3.2.2 明確清算法律責任約束機制,確保“僵尸企業”徹底出清
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只解決了一個“誰來算”的問題,而對于后續如何“算下去”的問題卻未做深入考慮[7]。一個完善的強制注銷機制,不僅要關注“僵尸企業”的出清問題,更要充分考量注銷之后的多重利益因素。遺憾的是,無論是《公司法》還是地方規定,對于拒絕履行清算義務的主體如何處理均語焉不詳。是以,有必要引入強制注銷后的清算督促機制,加強清算義務之履行。化解清算責任人積極性問題的關鍵在于施加外部壓力。以破產程序為例,企業通過此路徑退出市場時,不會出現其在被宣告破產后難以終結的現象,主要得益于《企業破產法》第二十七、一百二十一、一百三十條規定的管理人在破產終結后的嚴格責任——即在破產程序結束后的十日內必須依據法院作出的破產終結的裁定,前往原登記機關完成注銷手續,否則將面臨嚴厲的罰款與賠償責任。鑒于此,為進一步強化清算義務的履行,建議在清算義務人賠償責任的基礎上,明確登記機關的清算督促職責,對于強制注銷后的怠于履行清算義務者,可采用罰款、職業禁止、征信公示等多種懲處方式,為清算義務人的有效履行提供剛性保障。雖然強制注銷直接導致企業主體資格滅失,但出于保障清算的目的,仍應允許清算義務人在一定期限內以原企業的名義處理相關法律關系。
4 結語
新《公司法》與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的構建息息相關,對現代企業制度的健全、市場經濟的穩健發展具有關鍵性推動作用。強制注銷制度的出臺,正是對以實踐中資源釋放和名稱資源再利用需求的回應,將有效填補市場退出機制規范的漏洞。然而,市場主體強制注銷制度的構建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幸運的是新《公司法》第二百四十一條強制注銷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為其他商事主體的市場退出路徑提供了方向。未來,期冀市場主體強制注銷能夠被納入《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或者《商法總則》之中,唯有如此,全面的市場主體強制注銷體系才能得以最終確立,從而為市場主體退出提供堅實的法律依據和制度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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