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自有核武器以來,核戰爭的陰影無時無刻不籠罩著人類,但要判斷核戰爭的陰影是否加重,以下幾個現象值得充分重視:
第一,核大國處心積慮要打贏核戰爭,為此進行各種周密準備,其中就包括最近越來越廣為人知的發展和部署小威力核武器。動用大威力核武器過于事關重大,難下決心,所以無論是美國還是俄羅斯,其核戰略調整中發展小威力核武器的內容都在增加。
第二,在大規模地區沖突中,擁核一方如果對繼續使用常規軍力感到越來越吃力,也就是說,常規軍力難以滿足其軍事需要,就可能考慮借用核武器的影響力,發送核威脅信號,以彌補其常規軍力的劣勢。
第三,擁核國家之間如果長時間處于直接的地區軍事對抗狀態,包括并不限于戰爭和沖突,就存在發生重大意外導致摩擦升級的風險。南亞地區屬于這種情況。如果危機管控機制無法有效發揮作用,也就不排除在相關方的應激反應之下,從常規戰升級到核戰爭的風險。
我們觀察國際沖突和全球核態勢,上述三種情形是最值得擔心的核風險。深入分析這三種情形,有助于我們透過復雜的戰略戰術、外交話語和輿論喧囂,洞悉客觀趨勢。
羅曦:人類正處在空前復雜的核態勢里,動用核武器的門檻在降低,核戰爭的邊界越來越模糊。主要大國為自己設定的可以動用核武器的前提條件在放寬或增多,用核來懾止、報復非核攻擊的范圍在不斷拓展,比如大規模無人機飛入境內就已被列入可以考慮進行核報復的場景。也就是說,促使有核國家考慮動用核武器的“極端情況”正在被重新界定,不再那么“極端”。美國作為核大國,甚至開始設想與其他兩個核大國同時爆發核戰爭的可能性及作戰方案,而這在十幾年前的時候是不可思議的。
核大國本應擔負起積極裁減和降低核沖突風險的道義責任,但當核大國紛紛把對核戰爭的設想搞得非常具象化,主要對手之間不斷進行指向性非常明顯的核實戰演習、戰術核武器演習,對其他有核國不會起到正面示范效果,無形中反而會激發更為強烈的核競賽意識。與此同時,地區核擴散的風險也在繼續發展。
但我個人仍認為,在可預見的未來,發生大規模核戰爭的風險并不大。烏克蘭危機是離我們最近的樣本。美俄作為這場危機除烏克蘭以外的兩大直接當事方,彼此之間有強大的核威懾力在起作用,所以,盡管核威懾與反威懾的表面文章均已作足,但無論是美西方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還是俄羅斯直接投入的軍事行動,整體上都仍在以常規力量進行博弈。由此可以看出,未來的戰爭樣式更多仍將是核威懾背景下的地區常規戰爭或沖突。
郭曉兵:前瞻全球核態勢,要從歷史出發。1945年美國向日本投下兩顆原子彈,加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終結進程。冷戰期間,從朝鮮戰爭到1958年臺海危機,再到1948年、1958年、1961年三次柏林危機,以及1962年古巴導彈危機,是否動用核武器以及如果對方動用核武器該如何應對,都曾進入戰略決策討論議程。
在冷戰結束后的相當長時間里,由于和平與發展、經濟全球化與國際合作成為世界“主旋律”,國際社會對核武器問題的重視度一度下降,核武器本身帶來的威脅在大眾議題里被邊緣化,人們更多談論的是核武器、核材料擴散的挑戰,比如朝鮮半島核問題、印巴核問題、伊朗核問題。2009年,奧巴馬出任美國總統后沒多久便以其“無核世界”理念被授予諾貝爾和平獎,代表了當時的潮流。但自2022年2月24日烏克蘭危機爆發以來,人們突然意識到在戰爭和沖突中動用核武器的風險重新上升了,這是冷戰結束30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局面。記得英國首相特拉斯卸任后曾對媒體說,2022年秋她在首相任上每天都在盯著電視看,生怕俄羅斯會對烏克蘭使用核武器,導致污染云順著風向飄到西歐上空。
在烏克蘭危機爆發前,俄羅斯就已進行過大規模的核演練。危機演進過程中,俄羅斯為阻止核威懾邊際效應遞減,修訂了核威懾政策。俄羅斯總統普京2024年11月批準的新版《俄羅斯核威懾國家基本政策》,放寬了“核武器使用條件”,進一步明確了可能引發核反應的情形,包括但不限于收到有關空天攻擊武器(戰略飛機、戰術飛機、巡航導彈、無人機、高超音速飛機和其他飛行器)大規模發射(升空)并越過俄邊界的可靠信息。此外,俄還在白俄羅斯部署了戰術核武器。北約也沒閑著,2024年在歐洲組織了名為“堅定正午”(Steadfast Noon)的大規模核演習,現正不斷強化成員國之間的“核共享”安排——美國要把自己的戰術核武器重新部署到英國,波蘭則歡迎美國把核武器部署到其領土上。烏克蘭作為危機的直接當事方,也曾有官員揚言“恢復制造核武器”。而在亞洲,受歐洲事態和朝鮮核導技術進步的刺激,韓國、日本國內主張擁有核武器或從美國那里獲得“北約式核共享”保護的聲音也在抬頭。

除了俄烏之外,在以色列同哈馬斯的沖突當中,以色列耶路撒冷事務和遺產部部長阿米凱·埃利亞胡在一次采訪時公開揚言對加沙地帶投放核武器“也是一種選擇”。要知道,以色列官方從來沒有承認過自己擁有核武器,埃利亞胡的這一言論耐人尋味。
涉及我國,有一個現象不能不提。1958年臺海危機以后,美國很少會提到在臺海一旦可能發生的沖突中使用小型戰術核武器的問題,但近幾年隨著中美關系更趨復雜,個別美國戰爭智庫中思維比較極端的人士和退休國防官員開始討論這種可能性:將來中美一旦因臺灣問題發生沖突,美國可不可以先發制人,使用小型戰術核武器對付中國人民解放軍渡海登島部隊?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跡象。
當然,目前的國際局勢同冷戰時期相比有很大不同,在可預見的未來爆發全面核戰爭的可能性仍是很小的。我這樣講主要出于兩點理由:
第一,大國之間的矛盾確實變得比以前更尖銳,博弈也更激烈,但同冷戰期間相比,主要還是聚焦地緣優勢或經濟科技競爭,各大國意識到對對方進行全面入侵、徹底改變對手制度模式或實施政權更迭行不通。而在美蘇冷戰時期,兩個超級大國之間存在你死我活式的制度之爭,本質是零和博弈。就美國而言,在本世紀初,新保守主義分子或有這種野心,但經過阿富汗戰爭之后,以美式制度模式和價值觀改造世界的心氣兒被打掉不少,更不敢對其他國家特別是大國發動全面戰爭,更不要說打全面核戰爭。
第二,大國關系當中的涉核因素近來雖然有所上升,但也還沒有達到冷戰時期美蘇之間那種水平。美國固然已經調整核戰略,鎖定中國為“主要核競爭對手”。但現在的中美關系同當年的美蘇關系相比要更復雜多樣,很難相提并論。當年美蘇關系重在軍事領域,而軍事的關鍵又是核武器確保相互摧毀。與之相比,中美兩個大國在經濟、科技、人文等各個領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核因素只是影響雙方關系的諸多因素之一。這樣的關系范式對核沖動有著明顯的抑制作用。

但是,如果在一場地區戰爭或沖突中,一方投入能力有限,又不能不投入,為了避免戰敗,決定使用小型戰術核武器,并將其投放在無人區,使其僅起到威脅升級戰爭的“信號彈”作用,核危機升級的風險就很大了,對領導人決策的壓力亦將是極其巨大的,而當另一方決定不惜一切代價繼續戰爭時,爆發核戰爭的可能性就會真正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