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 要: 在教育競爭日趨激烈的背景下,文章基于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實證分析父母自身的過度教育狀態與其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投入行為之間的關系,并檢驗了工作時長和收入的中介作用。結果顯示:父親的過度教育狀態會增加其對子女的家庭教育經濟投入,減少其對子女的教育時間投入;母親的過度教育狀態與上述兩方面投入均不顯著相關。身處過度教育狀態使父親工作時長增加,部分解釋了其較少的教育時間投入;收入在父親的過度教育狀態與教育經濟投入的關系中具有顯著的遮掩效應。文章從教育—工作錯配角度,提供了關于父代教育投入行為的經驗證據,并為理解家庭在教育不平等中的作用提供了新見解。
關鍵詞: 過度教育;家庭教育經濟投入;家庭教育時間投入;收入;工作時長
一、引言
在義務教育普及、高等教育持續擴招的背景下,過度教育逐漸成為當代中國勞動市場的焦點問題之一。過度教育是教育—工作不匹配中的一種狀態,特指勞動者實際受教育程度高于其工作所需教育程度的情況。1 過度教育者過剩的受教育水平無法在工作中得到充分發揮,反映出人力資本的浪費以及教育資源配置的低效。過度教育已被證實會帶來收入懲罰,致使工作效率、工作滿意度和生活幸福感降低234,并對個人福祉產生負面影響。
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與家庭結構轉型,教育競爭不斷加劇,中國進入精細化、高投入的育兒時代,父母卷入孩子教育的程度大大加深。父母對孩子的教育投入包含多重方面,既包含以教育支出為代表的物質性投入,也包含教育方面的時間和精力付出等非物質性投入。5 父母對子女在學生時期進行的人力資本投資,對他們的學習能力、心理健康等諸多方面均展現出了顯著的促進作用1,為他們的終生發展構筑了堅實的基礎。無論是經濟方面還是時間方面,受教育程度較高的父母通常因為其所具有的文化資本與經濟資本優勢以及較高的教育期望對子女的教育投入更多234,但懸而未決的是,當父母自身經歷過度教育,其所受教育未能有效轉化為事業成就和收入回報時,他們是否還會積極投入子女的教育?
雖然經受過度教育可能會影響到父母對下一代的培養,進而作用于社會不平等的再生產,但目前相關研究仍十分有限。國外學者基于美國數據研究發現,處于過度教育狀態的父母與子女的教育互動時間顯著更短。5 而這一關系背后的機制仍處于假設階段,且關于父母的過度教育狀態與代際教育投入之間的關系尚且存在研究空白。因此,檢驗我國身處過度教育狀態的父母是否會因其在個人層面受到的負面影響而減少對子女的教育投入,是本文思考的核心問題。
圍繞上述問題,本文將從教育經濟投入和時間投入兩個方面入手,探究身處過度教育狀態是否抑制了父母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投入,并對父母工作時長和收入的中介效應展開分析。厘清這一關系與其具體的作用機制,有助于理解教育—工作失配對家庭教育投入的行為邏輯,進而為緩解過度教育及其帶來的負面社會效應、優化家庭教育投入策略,提供實證依據。
二、文獻綜述
1.父母的過度教育狀態與其家庭教育投入行為
根據人力資本理論6,如果教育的價值被認為是較低的,人們就不太愿意對其進行投資。過度教育者“高學低就”的職業困境可能引發其對教育價值的失望以及認為教育價值較低的判斷,甚至發展出“教育無用論”的觀念,降低其向下一代進行教育投資的意愿。此外,過度教育者受到的收入懲罰會影響個人以及家庭消費能力,減少培養子女的物質基礎,限制了他們進行教育經濟投入的行為;同時,過度教育者可能存在工作效率不足,需要花費更多時間完成工作并維持事業發展,削減了其投入教育孩子的時間。7由此,我們提出:
假設1: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減少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投入;
假設1a: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減少對子女的家庭教育經濟投入;
假設1b: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減少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時間投入。
然而,也有觀點認為,父母經歷過度教育對其教育投入行為存在積極作用。首先,根據地位下降回避假說,階層間的教育選擇是一種為了規避子代階層向下流動的理性選擇。8 國外有學者在學歷通貨膨脹的背景下發展了這一假說,提出父母在發現勞動力市場發生學歷貶值時,會在子女教育上投入更多,以確保下一代的階層不會下降。9 此外,過度教育狀態也可能是將家庭優先于事業,為更好地履行家庭責任的主動選擇。這一人群在找工作時更看重方便他們照顧家庭的條件,如寬松的管理、較短且靈活的時間等,而非執著于找到與他們的教育水平相匹配的工作。1 由此,我們提出:
假設2: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增加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投入;
假設2a: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增加對子女的家庭教育經濟投入;
假設2b: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增加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時間投入。
2.父母收入與工作時長的中介作用
我們將進一步探討這一關系的作用機制,囿限于數據的可得性,主要對父母工作收入與工作時長的中介效應展開檢驗,中介模型見圖1。
經濟學上,過度教育被普遍證明存在一定的收入懲罰效應。2 從工作競爭和崗位分配的角度,這是因為過度教育者本身工作能力或生產效率較低,或因遭遇其不適配的工作崗位帶來的“天花板效應”而無法發揮出潛在的生產力水平。因此,在學歷相等的情況下,與教育適配者相比,他們的薪資收入更低。34 收入懲罰效應進一步通過兩個渠道影響父母的教育投資行為。一方面,收入減少削弱了父母的經濟能力,從而抬高了教育的相對成本;另一方面,通過直接展示學歷貶值的后果,可能降低父母對教育的感知收益,從而對教育價值的判斷產生負面影響。從受挫的個人經驗出發,父母在自身有限的理性范圍內更容易做出減少投入子代教育的決策5,導致教育經濟投入和時間投入的雙重降低。由此,我們提出:
假設3: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因為遭受收入懲罰而減少家庭教育投入;
假設3a: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因為遭受收入懲罰而減少家庭教育經濟投入;
假設3b: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因為遭受收入懲罰而減少家庭教育時間投入。
從工作時長的角度來看,根據能量稀缺理論6,人的總能量是固定的,投入工作的時間和精力與留給家庭等非工作角色的時間和精力,存在此消彼長的競爭性關系。對事業的不同態度決定了過度教育者如何看待其在工作與家庭之間的角色沖突。7 一些以家庭為重的勞動者可能主動選擇較輕松的“家庭友好型”工作而甘愿承受過度教育的缺憾,只為能有更多的時間參與子女的教育。1這種情況下,過度教育將解釋父母的過度教育狀態與增加教育投入時間之間的關系。因此,過度教育狀態的父母可能因為忙于工作,無暇顧及親自參與子女的教育,教育時間投入較少。由此,我們提出:
假設4: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因為工作時長較短而增加家庭教育時間投入;
假設5: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母會因為工作時長較長而減少家庭教育時間投入。
三、數據和方法
1.樣本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自2020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2020)。根據研究需要,我們將少兒家長代答庫與個人自答庫、家庭經濟庫進行匹配,篩選出父母從事非農工作的6—15歲義務教育階段兒童,并刪除關鍵變量數據缺失的樣本,得到研究分析樣本1137人。
2.變量
本文的因變量是受訪父母的家庭教育經濟投入與家庭教育時間投入。參考已有文獻的做法,我們使用為每個子女支付的全年教育總支出(包括交給學校、參加補習班、請家教及其他的教育相關費用)的對數來測量父母的家庭教育經濟投入2,使用父母分別對每個子女每周輔導作業的時長來測量他們的家庭教育時間投入。3
本文的核心自變量為父母自身的過度教育狀態,采用現實匹配法中較為常用的眾數法,并使用由此計算得出的過度教育年數進行測量。考慮到中國改革開放前后在經濟制度和教育制度方面的巨大變遷,本文參考李曉光的做法4,同時引入世代視角測量過度教育:首先,將出生世代劃分為“1979年及以前”和“1980年及以后”兩組。其次,將教育程度劃分為小學及以下、初中、高中、大專、本科、研究生及以上,同時界定了相應的教育年限變量。再次,基于國際標準職業編碼(4位ISCO—88),在每個世代內部計算每種職業內教育程度的眾數,作為每種職業所需標準教育程度。在每個世代分組內部,部分職業類型的樣本量過小,為減少誤差,本文對樣本量少于10的職業,使用3位ISCO—88來界定計算教育匹配標準;如世代分組職業類型樣本量仍少于10,則使用2位ISCO—88進行計算,以此類推,在保證研究樣本大小的同時進行盡可能精確的教育—職業匹配測量。最后,通過比較被訪者實際教育程度和其職業所需標準教育程度,來界定過度教育,并計算過度教育年數。對于非過度教育者,其過度教育年數賦值為0;對于過度教育者,其過度教育年數=個人受教育年數-職業所需標準教育年限。5
本文的中介變量為父母的收入與工作時長。對于收入,使用父母個人年工資性收入對數(受雇者)或家庭年經營性收入,除以家庭從事個體經營的人數所得的家庭人均經營收入值的對數(自雇者)來測量。6 對于父母的工作時長,使用受訪父母自我報告的主要工作在過去12個月中每周工作小時數進行測量。為減少極值的影響,我們在1%上對這兩個變量進行雙側縮尾處理。此外,我們還納入一系列控制變量,具體操作方式和分布特征參見表1。
3.分析模型
首先,我們使用OLS模型來估計過度教育對家庭教育經濟投入和教育時間投入的效應(模型1—3),觀察結果是否能驗證假設1或2。1
其次,為檢驗父母個人收入和工作時間的中介效應,我們進一步構建中介效應模型。具體而言,我們根據假設3—6,采用OLS模型,加入過度教育年數及相關控制變量,分別去擬合其個人收入(模型4)和工作時長(模型6),并在主效應模型中相應地加入父母個人收入與工作時長變量(模型5、7);最后,使用Bootstrap方法對不同中介變量的中介效應進行檢驗。
四、實證分析結果
1.基準研究結果
如表2所示,父親過度教育年數越長,家庭教育經濟投入越顯著。同時,家庭教育經濟投入與母親過度教育年數不顯著相關。由此,假設2a部分成立,即父親處于過度教育狀態會增加家庭對子女的教育經濟投入。與假設2a為競爭關系的假設1a不成立。
如表3所示,我們發現,父親自身經歷的過度教育年數越長,其投入子女教育的時間越短。而母親的過度教育年數與其教育時間投入沒有顯著的作用。這為假設1b提供了部分支持,也就是父親處于過度教育狀態會減少對子女的家庭教育時間投入。假設1b的競爭性假設2b不成立。
2.中介機制分析
首先,我們檢驗父親收入是否以及如何中介其過度教育狀態對教育經濟投入的作用。如表4中模型4所示,過度教育的父親的收入顯著更低,這證明了過度教育的收入懲罰效應。根據模型5的結果,父親收入越多,其家庭對子女的教育經濟投入越多。表6的中介效應檢驗結果顯示,父親收入遮掩了其過度教育狀態與家庭教育經濟投入的正相關:如果不是過度教育狀態下的父親受到收入懲罰,其所在家庭的教育經濟投入會更高。由此,假設3a不成立。
接著,我們檢驗父親的收入和工作時長如何中介作用于其自身過度教育狀態與對子女教育時間投入的關系。如模型7結果所示,父親收入與其對子女的教育時間投入無顯著關系。結合表6結果,父親收入在其過度教育狀態與教育時間投入的關系中沒有起到顯著中介作用。假設3b沒有得到支持。
在工作時長方面,根據模型7結果,父親過度教育年數越長,其工作時長越長。根據模型6結果,工作時長越長,父親的教育時間投入越短。結合表6可得,工作時長在一定程度上中介父親的過度教育狀態對其教育時間投入的負面作用。由此,假設4不成立,而假設5成立。所有中介機制檢驗結果匯總,見圖2。
3.討論
綜合以上結果,我們發現父親處于過度教育狀態對家庭教育經濟投入和家庭教育時間投入的作用是相反的,對前者的影響是積極的,而對后者起到了負面作用。國內數據顯示,除去研究生學歷者,過度教育在高中學歷者中的發生率最高,且他們的教育回報極低,尤其是相對于受過高等教育者,有很大的提升空間。12 在重文教的“群體性文化圖示”3 與自身人力資本在勞動市場受挫的“前車之鑒”的疊加下,過度教育狀態下的中國家長可能認識到只有投入教育、盡可能獲得高等學歷,才能幫助子女“跑贏”文憑通脹。
本研究還發現,父親的工作時長在其過度教育與對子女教育時間投入這組關系中發揮了解釋性作用,這驗證了過度教育通過增加工作負擔而擠占投入子女教育的時間的“能量稀缺”假說,在這里過度教育的負面效應發生了代際傳遞。
此外,研究發現父親和母親在經歷過度教育時在兩種教育投入上的表現不同,這可能是由不同性別的社會角色分工差異所導致的。父親通常更被期望承擔賺錢養家的角色,其事業發展情況極大地影響家庭的教育投資決策:一是,他們所受到的教育失配困境可能更容易引起家庭對子女的教育焦慮,進而可能增加家庭教育經濟投入;二是,因為男性可能更以事業為重,為彌補過度教育伴生的工作效率不足、提升職業前景,他們投入更多時間成本去發展事業,進而被允許在親身參與子女教育上承擔較少的責任。
五、結論與建議
1.結論
本文從教育—工作失配的視角出發,實證檢驗了父母的過度教育狀態與其家庭教育投入行為之間的關系。研究的主要發現如下。第一,自身處于過度教育狀態的父親對子女的教育經濟投入顯著更多,同時其對子女的教育時間投入顯著更少;母親的過度教育狀態與兩方面投入的多寡均不顯著相關。第二,工作時長在父親的過度教育狀態和其教育時間投入的關系之間發揮了顯著的中介作用。換言之,父親因為身處過度教育狀態而付出更長的工作時長,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他們對子女較少的教育時間投入。而收入發揮了顯著的遮掩效應:如果不是因為身處過度教育的父親會受到收入懲罰,他對子女的教育經濟投入會更多,且對子女的教育時間投入會更少。收入在父母的過度教育狀態與其教育時間投入的關系中,未起到顯著中介作用。
本文為理解父母在身處過度教育時的家庭教育投入行為及其邏輯機制提供了經驗證據。一方面,過度教育狀態可能轉化為一種“亡羊補牢”式的積極的教育投資欲望。另一方面,其負面效應會以兩種方式發生代際傳遞:第一是通過帶來收入懲罰,為實現較高的物質性教育投入需求造成一定經濟阻力;第二是通過增加父代的工作壓力,減少了他們可用于投入子女教育的時間。
2.建議
首先,應當優化教育結構,改善就業環境,促進教育系統和就業市場的供需平衡,盡可能降低過度教育的發生及其潛在的危害。學校應加強職業教育、技能教育和繼續教育,用人單位應增加在職培訓機會,讓勞動者更容易找到與自身學歷適配且能勝任的崗位,以更高效率投入和完成工作。只有確保“學有所值”,才能讓全職父母更有能力和精力去實現家庭教育投入目標,打破父代過度教育與對子代教育焦慮的無效循環。其次,在教育競爭激烈的背景下,作為家庭教育的重要補償機構,學校一方面應盡可能提供符合學生發展水平和需求的培育和輔導,減輕家長育兒的壓力;另一方面還應幫助家長樹立科學、理性的教育理念,緩解其教育焦慮,引導其進行適當、有效的教育投入,助力下一代健康、全面、可持續地成長。
Parental Overeducation and Family Educational Investment Behavior
MA Jie,WU Jinjing
(School of Sociology and Political Scienc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200444)
Abstract: Amid intensifying educational competition,this paper empirically analyz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arental overeducation and family educational investment based on the data from the 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 It also examines the mediating roles of working hours and income. The results show that paternal overeducation increases their economic investment in children’s education but reduces time spent on educational activities while maternal overeducation shows no correlation with either form of investment. Overeducated fathers tend to work longer hours,partially explaining the reduced time investment in education,while income acts as a significant suppressor in overeducation-economic investment relationship. This paper provides empirical evid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ducation and job mismatch and offers new insights into the role of families in educational inequality.
Key words: overeducation,economic investment in education,time investment in education,income,working hou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