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青少年社交媒體禁令：焦慮和爭議

2024年11月28日，澳大利亞聯邦參議院通過《2024網絡安全（社交媒體最低年齡）修正案》，要求科技平臺必須采取措施，讓全國16歲以下人群無法使用社交媒體，否則將面臨最高4950萬澳元（約合人民幣2.28億元）的巨額罰款。這被外界視為迄今為止對青少年使用社交媒體這一問題最嚴厲的禁令。

最嚴禁令

" 2024年11月7日上午，澳大利亞維多利亞州的市民羅伯·埃文斯抵達了首都堪培拉的國會大廈之外。與他同行的還有另外兩位家長。他們此行的目的是說服總理安東尼·阿爾巴尼斯通過一條針對青少年使用社交媒體的禁令。

" 羅伯56歲，他有兩個女兒，小女兒麗芙在和厭食癥抗爭兩年后，于2023年4月病重離世，當時只有15歲。羅伯認為女兒的不幸與網上的有害信息有關。羅伯說，女兒開始節食的時候才13歲，體重只有32公斤，但她總說自己太胖了，每次吃飯都會提前離開餐桌，或者告訴羅伯她不想吃米飯這類碳水。“爸爸，我每天攝入200卡路里就夠了，網上那些視頻就是這么說的。”羅伯告訴記者，節食導致的營養不良損害了麗芙的大腦，“她變得喜怒無常，憤怒的時候，她尖叫，拿頭往墻上、地上撞”。羅伯將女兒送到了醫院，但兩年的治療都沒有挽救她。提到這段記憶時，羅伯露出疼痛的表情。

" 女兒去世后，羅伯從她的病友那里得知，她們一般從社交媒體上搜索節食的方法，包括怎么藏食物、怎么疊穿衣服以瞞過體檢。“不是直接搜節食，而是搜一些暗號，算法會一直給他們推同類內容，直到她們浸泡在這樣的信息中，并找到有共同想法的小組。”羅伯覺得，是社交媒體上瀏覽到的那些以瘦為美的觀念和過度節食的信息害了女兒。

" 羅伯告訴記者，與他一起去國會大廈的是一對來自悉尼的夫婦——凱莉和馬特。他們的孩子夏洛特因為遭遇校園霸凌和網絡霸凌而自殺。凱莉告訴媒體，他們在夏洛特的手機里發現了一段聊天記錄，自殺那一晚，夏洛特給朋友發去了她在網上收到的侮辱性信息，并且表現出了極度絕望的情緒。“那是一個人能讀到的最糟糕的話。”馬特說。

" 這些心碎的家長一致認為，是社交媒體毀掉了自己的孩子。“麗芙去世之后，我一直想為青少年保護做些什么。”2024年5月，一個叫“36個月”的倡議團隊找到了羅伯，這個團隊的目標是讓社交媒體的準入年齡從13歲推遲到16歲，他們聲稱多出來的這36個月將對孩子心智成熟有決定性影響。從2024年5月到11月，羅伯一直在為宣傳“36個月”的方案奔走，講述麗芙的故事。2024年8月，“36個月”將請愿書遞交給了新南威爾士州眾議院的議長，他們希望促成國家立法層面的改變。

" 在羅伯等人焦急等待總理接見的過程中，他們還不知道，總理當時正在召開一場新聞發布會，總理阿爾巴尼斯在會上向全國宣布了一項內閣決定，修訂《網絡安全法》，禁止澳大利亞所有16歲以下人群使用網絡社交媒體。“社交媒體正在傷害我們的孩子，我要叫停這種狀況。我和上千位父母、祖父母、阿姨和叔叔談過，他們和我一樣，非常擔心我們的孩子在網上的安全，這已經成為家長們聚在一起討論的頭號話題。我想讓澳大利亞的父母和家人知道，政府和你們站在一起。”羅伯為此感到很激動。

" 僅僅20天后，當地時間2024年11月28日，隨著澳大利亞聯邦參議院投票通過《2024網絡安全（社交媒體最低年齡）修正案》，16歲的年齡紅線正式納入澳大利亞法律。相關條款將于2025年11月生效，這也為平臺留出了緩沖期。

沉迷的孩子

" 在澳大利亞，過往修訂法案通常要經歷數月甚至多年才會塵埃落定。對于澳大利亞這次為何如此急促出臺最嚴法令，18歲的卡提亞提供了一個視角。她是參與推動法案的青少年代表，2020-2023年，她因為厭食癥多次入院。她告訴記者，2023年9月，她和議員一起向議會提交了關于提高年齡門檻的提案。“我參加了討論提案的圓桌會議，會上還有幾位部長、議員和厭食癥公益組織的成員。在幾種不同的方案中，我們最終選擇了看起來最激進的禁令，因為這樣一條嚴格的禁令，可以最大限度地引起家長們的重視。”數據分析公司YouGov進行的一項民調顯示，77%的澳大利亞人支持這條禁令。

" 卡提亞12歲時有了自己的手機，“我在學校的所有朋友都用社交媒體，我也必須這樣，才能和大家保持聯系”。起初，她一周只用手機兩個小時。但從2020年到2021年的兩年中，因為疫情，卡提亞所在的維多利亞州長期陷入封鎖和社交隔離。除了上課之外，卡提亞的許多空閑時間都消磨在網絡上，晚上經常看手機到凌晨。接受記者視頻采訪時，卡提亞臉色紅潤，看上去已經恢復健康，但在這種平靜背后依然有傷痕，卡提亞無法重提病中的一些細節。

" 卡提亞的母親米歇爾半年后注意到女兒的異常。“卡提亞情緒忽冷忽熱，而且開始藏食物，最初我以為這只是因為疫情或者學業上的原因。直到我看見她越來越瘦，還用刀劃傷自己的手臂，才意識到事情有多嚴重。”米歇爾強行把卡提亞帶去看病，卡提亞確診了厭食癥。“那兩年非常糟糕。”米歇爾是一個單身母親，既要工作，又要獨自照顧病中的女兒卡提亞以及遭遇校園和網絡霸凌、患有焦慮癥和多動癥的兒子尼克。

" 米歇爾認為，尼克的遭遇也和社交媒體有關。“2018年，14歲的他進了一所很大的初中，同學對他很刻薄，疏遠他。他不愿去上學，轉而到網上交朋友。”米歇爾回憶。有一次，尼克出門見網友的時候報了警，對方騙他自己是未成年人，而且試圖抓走他。他告訴母親他把家里的地址告訴了別人，對方威脅說，會找到他家里來。尼克還提到，他說的一些“愚蠢的話”，被網上的朋友截圖和散播……這些經歷對尼克造成了很大的打擊。“有一段時間，我幾乎要失去他了。好幾次，他吞下了過量的藥片，我不得不把藥鎖進柜子里。還有一次，他喝了很多酒，導致癲癇發作。”

被質疑的可行性

" 即使有很多的支持者，很多人依然擔心和質疑新法令的可行性。西悉尼大學的教授阿曼達·施爾德研究青少年網絡行為15年，她認為，政府如此倉促地頒布社交媒體禁令，更多是出于政治和經濟動機，而非把保護青少年放在首位。

" 施爾德擔心，這些考量會讓立法者對兒童在網絡上面臨的真實挑戰、解決方案缺乏深入的研究。根據澳大利亞媒體報道，目前禁令會如何落實還不明確，比如如何管理青少年已經注冊的賬號，哪些技術可以準確篩選年齡，仍是未知。不過，澳大利亞政府建議平臺嘗試面部掃描來判斷大致年齡，或者根據上網記錄估算。施爾德認為用禁令的方式管控網絡平臺可能不僅無法保護青少年，還會把他們推向更黑暗的角落。“這個禁令意味著，現有的社交媒體平臺不再需要為兒童進行安全設計，設法進入這些平臺的孩子會面臨更大風險。”

“禁令根本不會起作用。我覺得大多數人都能繞開它，包括我14歲的弟弟。”17歲的里奧·普格利西是維多利亞州的一名高中生，也是一家網絡新聞媒體的創始人。

" 心理咨詢師喬斯林·布魯爾10多年來一直在接觸受網絡困擾的青少年和家庭。布魯爾告訴記者，社交媒體對青少年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很好地滿足了青少年在現實中未被滿足的心理需求。她認為，如果加強對家長、青少年的網絡教育和監管平臺內容規則，會是比禁令更有效的解法。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