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學期給我們上戲曲課的李老師是北方人,盡管她并不像一個典型的北方人——個子小小的,總有穿不完的旗袍,秀氣的柳葉眉會在點名發現學生缺勤時輕輕地皺起來。
但她確實是北方人,來自晉北,這一點也總是在課堂上被她提及。
李老師給我們講戲曲,講黃土高原上渾厚的秦腔,講她來到廣州后聽的咿咿呀呀的粵劇,可講到最后,話里話外又彎彎繞繞地繞回她的小時候。
李老師的父母是真正地從晉北山區走出來的。他們靠著自己一步一步在市區站穩腳跟,又因為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女兒,只能舟車勞頓地將女兒送回山區的祖父母家過寒暑假。
我總是想,這樣的童年必定是非常快樂的,沒有輔導班,也沒有興趣班,只用在厚重溫實的黃土地上奔來跑去。到了飯點,信天游一樣悠長的呼喚聲就會響起,撒歡的孩子拍拍身上干燥的黃土,然后快快樂樂地吞下一碗熱騰騰的面。
李老師像許多北方人一樣,固執地愛吃面,那是她刻在味蕾里的記憶,即使來了廣州二十余年也不曾改變。但在這遠離故土的悶熱南國,最讓她耿耿于懷的不是米粉橫行、面食小眾,而是遠離故土的面仿佛失去靈魂,味道總是不盡如人意。
不僅李老師這么認為,連她的父母也深以為然。在北方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對素有“美食之都”美譽的廣州的面館抱著強烈的懷疑態度,深信只有自家親手做的面才有最地道的味道。因此,跨越千里來探望女兒時,他們總會帶上家里的面粉。碾磨得細細的白色粉末,使得兩位老人在安檢處總會被仔細詢問。惶惶然的等待后,這袋面粉終于隨著飛機的落地在羊城煥發新生。
“廣州的水有熱氣。”
我們都笑起來。
因著氣候,老廣人最常掛在嘴邊的便是“熱氣”和“涼茶”。
李老師頓了頓,無奈地講過高的溫度如何使得后續的發面不受控制,直至泛酸變質。本期望父母可以帶來一頓渴望已久的家鄉味道,落空后便更加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而老人也越發地堅定自己的信念,每次出發,行囊里鼓鼓囊囊的都是面粉、面團,甚至最后將山西的水也一同帶過來。
嘗試了不知多少回,一次次用完帶來的所有原料卻屢遭失敗,不過李老師和家人逐漸掌握了如何在與山西氣候迥異的羊城揉面、發面,搟面后再揉搓成團、成條,再切片、切條,滾入沸騰的羊肉湯。最后加上一勺咸香入味的臊子,唇齒留香,那種熨帖的感覺令人仿佛趴伏在無垠的黃土高原上。
可還是不對。
咂摸間總覺得還少了什么味道。
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過程有何差錯,李老師只好安慰自己在水土不同,甚至連風都不同的地方,食物當然也是無法完全復制的。畢竟,就算再如何少一味,也總是比外邊面館的好上許多,可暫時排解鄉味難尋的寂寂思鄉情。
因此,父母的背包里不再塞滿面粉、面團,也開始帶上香椿、榆錢、陳醋等別的物什。而就在這有意無意帶來的作料中,面的滋味忽而就圓滿了。
發揮著理工科出身的嚴謹學術思維,很快李老師就發現是那面上點綴似的一撮蔥花,給一碗面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作為一個堅決不吃蔥姜蒜等作料的人,我實在不理解蔥的味道會如何影響一碗面的可口程度,可李老師的神情又讓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這份滋味圓滿的面背后的東西。
黃土孕育的蔥,與黃土滋養的人一樣,都是高大粗壯的。可加在面里的,從來都是細細的蔥管,切成段后更是很快就隱在面里,找不見蹤影。
看到沙蔥的圖片,坐在臺下聽李老師講課的南方孩子都一臉茫然:這不是和南方的香蔥沒什么差別嗎?李老師搖搖頭說,南方的蔥從來都只需要施施然地等待雨露的恩賜,在溫暖的環境中迅速長出青翠卻寡淡的蔥管,最后在各類佳肴中忠實地扮演作料的配角角色。而晉北的沙蔥,必須忍受荒漠的干旱與寒冷,盡可能地吸納養分維持生存,才得以有了獨特的口感與濃郁的氣味。所以,沙蔥從來都不是主食的附庸,從來都不容忽視。
加上這最終的一味料,時隔二十多年,李老師終于在離家鄉一千六百多公里的異鄉嘗到了兒時的味道。
“從小學到高中,吃上這一碗面,就好像什么都有了。”
被夾在眾多食材里順手帶過來的沙蔥存量并不多,兩餐一過,隨著四五碗面被“消滅一空”,剩下的日子,胃又重歸寂寞。
“不過我父母會在今年夏天來廣州的時候給我帶些沙蔥種子。”李老師的神態仿若回到少女時代,回到故鄉的黃土上。
蟬鳴聲漸漸聒噪,夏天就要到了,想必今年夏天也將是個適合播種的好時節。
也許沙蔥能適應廣州的氣候,也許不能。
但這都無關緊要,因為這碗面早已在一次次跨越千里的起飛與降落中得到圓滿。
(本刊原創稿件,陸世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