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現代化何以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

摘 要：《資本論》及其手稿從生產力、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世界歷史四個方面，建構了以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為主要內容的唯物史觀范式的文明觀。從《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明觀出發，中國式現代化以共同富裕、和諧共生、人民至上和獨立自主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兩極分化、單向失衡、資本至上和中心依附，開辟出具有共享性、可持續性、人民性與和平性的發展道路。中國式現代化打破了“現代化=西方化”“現代文明=資本主義文明”的話語邏輯和話語霸權，以共產主義的未來文明形態為實踐指向，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智慧結晶，建構彰顯社會主義性質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把握中國式現代化何以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問題，對于理解中國式現代化蘊含的獨特文明觀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文明觀；資本主義文明；中國式現代化；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人類文明新形態

中圖分類號：D6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5）04-0018-07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新時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話語創新研究”（22BZX016）。

作者簡介：閆爽（1996—），女，合肥人，安徽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

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首次提出“人類文明新形態”概念，并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明確指出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當前，國內學界對中國式現代化何以創造或成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問題側重于從中國式現代化的特點進行分析①，相對缺少以馬克思思想原本的文明觀為視角展開分析。《資本論》及其手稿對資本主義文明進行了辯證分析，論述了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文明作用和歷史局限。這些思想對理解中國式現代化何以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把握中國式現代化蘊含的獨特文明觀具有重要意義。

一、以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為主的唯物史觀范式的文明觀的建構

何謂“文明”？在文化人類學視域，“文明”以具有意識的人類學會使用語言和制造工具為標志，用于與屬于動物的自然狀態作區別［1］。“自然狀態”是除人之外的動物生存的基礎，“文明狀態”則是人類生存和生活的基礎。這種“文明”是人類學家、歷史學家或考古學家的研究對象，可以從人類物種形成的數千年歷史中追溯其起源。在文化人類學意義上，根據社會形態可以區別出原始文明、奴隸文明、封建文明、資本主義文明、社會主義文明等；根據不同的地理區域可以區別出西方文明、中華文明等；根據不同的生產工具可以區別出石器文明、農業文明、工業文明等。馬克思指出：“甚至在最文明的古代，在希臘人和羅馬人那里，貨幣的充分發展——在現代的資產階級社會中這是前提——只是出現在他們解體的時期。”［2］44馬克思認為，金屬貨幣、紙幣、信用貨幣和勞動貨幣構成和體現了“貨幣的各種不同的文明形式”［2］69。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貨幣從片面使用到充分使用的過程，看作人類文明發展的標志，其在文化人類學意義上使用過“文明”概念，但并不局限于此。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馬克思從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出發，描述了人類社會發展的三大形態，展現了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進程及其階段風貌。其一，以人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社會形態。這種人的依賴關系奠基于自然經濟相對停滯的生產過程及較低水平的生產力上。這一社會形態包括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展現了傳統農業文明形成的歷程。其二，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的社會形態。這種物的依賴關系奠基于商品經濟不斷擴大的生產過程及較高水平的生產力上。這一階段展現出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資本主義工業文明轉變的歷程，是《資本論》及其手稿重點分析的文明形態。其三，以人的自由個性和全面發展為基礎的社會形態。這種自由全面發展的關系奠基于產品經濟與高度發達的生產力上。這一階段是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社會和未來文明圖景的預判。在人類社會形態發展的歷史進程中，生產力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驅動力，創造出“文明”的生產方式與交往形式，一切落后的觀念與習俗都將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先進的文明層次。超越文化人類學維度，馬克思“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3］10，在把握人類文明演進結構和規律的基礎上，建構出唯物史觀范式的文明觀。在唯物史觀范式下，文明呈現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和不斷演化的社會歷史圖景，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

在《手稿》中，馬克思再現了人類從蒙昧野蠻的原始社會，經歷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農業文明，再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工業文明，后到共產主義文明的基本歷程。從人類文明與現代化的關系來看，馬克思對人類文明發展階段的劃分與世界現代化理論具有一致性。世界現代化理論研究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即20世紀50年代興起的經典現代化理論、20世紀七八十年代興起的后現代化理論及20世紀八九十年代興起的新現代化理論。第一階段主要以經歷18世紀科技革命和工業革命的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現代化運動為研究對象，第二階段主要以完成工業化、具有高度發達的現代工業的西方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為研究對象，第三階段批判和修正經典現代化理論，對現代化的新問題與新現象進行系統總結。這三種現代化理論大致描繪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四個歷史階段，即原始社會、傳統農業社會、現代社會（工業社會）和后現代社會（后工業社會）［4］。這三種現代化理論普遍認為，現代化是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轉變的過程。

“現代化……以工業化為推動力，導致傳統的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全球性的大轉變過程，它使工業主義滲透到經濟、政治、文化、思想各個領域……”［5］資本主義社會以工業革命為驅動，實現了從傳統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的過渡。“現代化的發展過程，同時也是現代文明興起和演進的過程。”［6］因此，以工業化為推動力的現代化進程構筑了現代文明誕生的搖籃。《資本論》第一版序言指出：“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揭示現代社會的經濟運動規律。”［3］10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現代社會”是指當時的資本主義社會，現代化的發展過程既意味著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形成，又意味著資本主義文明的確立。《資本論》及其手稿深入剖析了現代文明即資本主義文明的經濟運動規律，對資本主義文明進行了雙重維度的把握，既肯定了其積極性與文明作用，又批判了其野蠻性與歷史限度，由此建構和確立起以批判資本主義文明為主要內容的唯物史觀范式的文明觀。

二、《資本論》及其手稿對資本主義文明積極因素的肯定敘事

《資本論》及其手稿內蘊的文明觀體現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2］390。具體來看，《資本論》及其手稿主要從生產力的進步、人認識和改造自然能力的提升、社會關系的變革和世界歷史的形成四個維度，展現資本主義文明在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中的積極意義和作用。

（一）實現生產力的發展與質變

與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文明形態相比，資本主義文明經歷了簡單協作、手工工業分工與機器大工業分工，使生產力得到空前解放。在資本主義文明的最初階段，工人之間進行簡單協作，結合一定的勞動資料在同一時間段生產同一種商品。這種簡單協作還未能擺脫封建社會時期生產方式的影響，帶有行會手工業的縮影。在生產方式上，與封建社會時期行會師傅的手工作坊相比，資本家僅在同一時間內雇傭了較多工人，生產規模有所擴大，由此實現了勞動者個人生產力一定程度的提升。伴隨工場手工業的發展，以分工為基礎的協作成為資本生產的典型形式。分工在簡單協作的基礎上，進一步將勞動者和勞動資料集中在同一工場中。一方面，勞動者投身于單一的、專門化的手工業活動中，成為大機器的“器官”，隨之不斷運轉和生產。在這一生產過程中，工人單位時間內生產出更多商品，勞動生產率得到有效提高。另一方面，勞動資料發生了質的變化，從手工業工具最終轉變為工業大機器。機器的規模化與普遍化運用將工人固定在特定的生產線上，“從而創立了社會勞動的一定組織，這樣就同時發展了新的、社會的勞動生產力。”［3］422這種社會勞動的組織化不再局限于孤立的國家中，而向世界市場輻射，形成全球化的大生產，實現了生產力的有機聯合與發展。

（二）提升人認識和改造自然的能力

生產力是人認識、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體現。生產力的進步和發展意味著人改造自然的能力的提升。因此，生產力的空前進步作為資本主義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意味著在資本主義文明中人改造自然的能力也實現了質的提升。從前資本主義文明到資本主義文明，人與自然的關系不斷發展變化。文明在人與自然相互作用的歷史進程中發展與進步，人與自然的關系則在人的認知和實踐能力的提升中產生變化。在前資本主義文明中，“勞動生產力處于低級發展階段，與此相應，人們在物質生活生產過程內部的關系，即他們彼此之間以及他們同自然之間的關系是很狹隘的”［3］97。這時，人們對自然的認識和把握還處于有限的層面，常常借助想象力征服和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形象化和鬼神化。這種人與自然的狹隘關系在觀念上直接反映為各種鬼怪之說、民間的或自然的宗教思想。在資本主義文明中，伴隨現代科學知識的發展，人們開始科學地認識自然、把握自然規律。在生產力向更高層次的躍升過程中，封建社會的手推磨被以蒸汽磨為代表的工業大機器取代。生產工具的革新意味著人們擺脫了自然力的制約與束縛，能夠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支配和利用自然力，對自然的神化實現了祛魅，消解了人與自然關系的狹隘性。

（三）推進社會關系的變革

《資本論》指出：“資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同以前的奴隸制、農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產力的發展，有利于社會關系的發展，有利于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7］927-928在唯物史觀范式的文明觀視域下，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是相互作用、雙向互動的，伴隨生產力的進步，人類文明在生產關系上也將發生變革。資本主義文明在物質和精神雙重維度上形成了一股沖破傳統社會關系的力量。工業革命催生了大機器的使用，改進了舊有的生產工具，將人們從土地上分離出來，促進人們掙脫封建社會的人身依附關系。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和宗教改革等沖擊了封建思想觀念，使革命火種焚盡封建圭臬，使理性之光照耀普羅眾生。在掙脫人身依附關系和宗教幻象后，人的理性和個性得以張揚，人們成為相對自由的獨立個體，開始理性且世俗地認識自身。資本主義文明的形成，一方面意味著以地主對農奴的階級剝削關系為基礎的封建社會關系的瓦解，另一方面意味著以資本家對無產者的階級剝削關系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的確立。封建社會關系借由地主的皮鞭和上帝的神諭維系，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則以形式上自由且平等的商品交換為基礎，依靠等價交換原則維系。由此，資本主義文明使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從不自由與不平等向形式上的相對自由與平等變遷，為未來共產主義社會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基礎。

（四）實現民族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

在農業文明中，勞動者被局限在“天然的實驗場”中，與其賴以生存的土地緊密捆綁在一起，成為原始公社共同體的成員。這時，每個單一的家庭構成了一個經濟整體和獨立的生產中心。人們的活動被束縛在狹隘的、孤立的原始公社范圍內，沒有形成世界范圍的交往與聯系。伴隨工業革命的發展，人們突破以自然經濟為基礎的農業文明的閉關自守和安土重遷，形成以商品經濟為基礎的資本主義文明的普遍交往和遠渡重洋。“資本的趨勢是（1）不斷擴大流通范圍；（2）在一切地點把生產變成由資本推動的生產。”［2］388為了滿足資本逐利的狂熱需求，資本主義文明不斷向海外尋找原料產地，開辟商品銷售市場，進行商品交換和全球貿易。在這一過程中，人們的活動范圍實現了從狹隘孤立狀態到世界性普遍交往的轉變。世界各個民族和國家相互聯結、密不可分。由此，孤立且狹隘的民族歷史失去了生存的現實條件，世界歷史的廣闊圖景應運而生。資本主義文明開啟了現代化進程，構筑了不同于封建社會的文明形態，使能否建立新的工業、推進現代化建設成為所有文明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鍵。這對人類歷史邁向世界范圍的、具有最高普遍性的“自由人的聯合體”的共產主義社會和未來文明形態具有積極作用。

三、《資本論》及其手稿對資本主義文明歷史限度的具象透視

“這種伴隨有群眾貧困和墮落的資本主義文明，同野蠻相比究竟有什么優越性呢？”［3］746馬克思引用施托爾希的設問，論述了資本主義文明的二重性，即在積極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物質財富，在消極方面帶來了貧困、勞動折磨、粗野和道德墮落。從消極方面看，資本主義文明雖使人類擺脫了“自然狀態”的野蠻性，卻又將人類帶進了新的、更加野蠻的狀態。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主要從生產力發展悖論、生態環境失衡、社會關系的內在矛盾、世界格局的依附關系四個方面，具象地描述了資本主義文明在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中的歷史局限性。

（一）生產力發展滋生出“兩極分化”

協作、分工與機器的使用孕育出一種“文明的和精巧的剝削手段”［2］422。在資本主義文明中，生產力的進步沒有徹底改善工人的生活狀況，反而成為其實現自由個性發展的阻力。勞動生產率在資本主義文明中的提升以犧牲和消耗勞動者的自由和生命為代價。勞動者與機器結合在一起，從事單一重復的生產活動，勞動時間被延長，勞動強度不斷增加，身體健康每況愈下，精神狀態逐漸下降。勞動者在資本家的剝削和壓榨下生產出巨大的、相對過剩的物質財富。這種相對性產生的原因在于，資本家占有生產資料，勞動者只能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換取勞動力再生產的微薄工資，無法完全消費掉社會生產的產品，由此導致生產過剩。生產過剩的“瘟疫”對資本主義文明來說是絕對的規律，其通過周期性經濟危機的形式表現出來。商品積壓、工廠停產、銀行倒閉、工人失業成為經濟危機的現實表現形式。隨著資本積累逐漸掌握在少數資本家手中，資本的有機構成不斷提高，可變資本在資本總額中的比例不斷減少，資本主義文明對勞動力商品的需求小于供給，相應地也產生了相對過剩人口，造成了大量工人失業。失業工人不再從事其賴以生存的雇傭勞動，只能去乞討、流浪或撿食垃圾。因此，資本主義文明展現出貧困者越貧困而富有者越富有、財富集聚在少數人手中而大多數人只占有社會財富的小部分的“兩極分化”現象。

（二）人與自然關系出現“單向失衡”

在資本主義文明中，自然界在資本不斷逐利的貪欲驅動下不斷被開發與利用，成為資本肆意索取、控制、征服和改造的對象。人與自然的關系由此轉變為資本與自然的關系。資本對自然力的改造和運用，“在社會的以及由生活的自然規律所決定的物質交換的聯系中造成一個無法彌補的裂縫”［7］919。與資本主義文明相生相伴的工業革命，一方面帶來了生產力的進步，另一方面造成了自然環境的污染與破壞。工業革命帶來了技術的革新，這種革新以消耗自然資源和污染自然環境為前提。例如，蒸汽機的使用解決了機械化動力的問題，卻造成了煤炭資源的過度開發和使用；紡織業伴隨工業革命不斷發展，卻產生了大量的工業廢水與污染物；冶鐵業和鋼鐵業的發展依賴鐵礦石、煤炭等不可再生自然資源，必然會驅使資本對自然進行無節制掠奪，造成自然資源的枯竭。資本主義文明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只注重資本增殖，忽視對自然保護，造成工業廢氣、生產廢料、水域污染等問題與資本主義文明的現代化相伴相生。在資本主義現代化的過程中，生態環境的平衡狀態遭到破壞，“單向失衡”的生態環境發展困境由此形成。

（三）社會關系秉持“資本至上”原則

資本主義文明雖然打破了血緣、宗法對人的禁錮，但沒有從實質上真正實現人的自由平等，反而以一種隱蔽的形式繼續制造不自由、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在資本主義文明中，工人及其雇傭勞動是不自由的，資本家與工人處于對抗狀態。工人的勞動力是資本家獲利的“催化劑”，“只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3］198。因此，為了實現資本增殖、獲得更多的利潤，資本家不斷地壓迫和剝削工人為其生產和勞動。資本家以看似平等的等價交換原則，蒙騙工人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將工人束縛于以人的獨立性為基礎的物的關系中。在資本家的剝削與壓榨下，工人的勞動不是自由的，而是強制勞動，成為了“瘟疫”。除了資本家與工人的對立，資本家與資本家之間也處于矛盾對抗之中。為了能夠在競爭激烈的商品市場上生存下來，資本家們需要不斷進行生產投入、技術革新，由此形成一種技術強制力，推動資本家在金錢與物的奴役下不斷自我剝削。因此，資本主義文明催生了孤立且冷漠的原子個體，形成了一種“資本至上”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磨滅了人與人之間的善良與溫情，將資本增殖視為永恒的目標，使人與人之間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關系與冰冷無情的“現金交易”。

（四）世界交往呈現“中心依附”格局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3］871剝奪農民的土地成為資本主義文明形成的基礎。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提到了剝奪土地的方法，即掠奪教會地產、欺騙性地出讓國有土地、盜竊公有地、把封建財產和克蘭財產轉化為現代私有財產。資本家燒毀農民生活的住所，強迫農民離開其賴以生存的土地，用鞭打、烙印和酷刑等殘暴手段，使農民淪為雇傭工人，為不斷創造剩余價值從事雇傭勞動。除了剝奪土地，海外殖民進一步體現了資本主義文明的野蠻性。資本主義文明通過全球性擴張，使世界陷入危機。面對經濟危機，資本主義文明一邊消滅過剩的生產力，銷毀積存的生產資料，減少過剩勞動力；一邊用血腥殘暴的手段，不斷開拓新的海外市場。資本家拿著槍炮，向殖民地兜售他們的商品。這一過程“使地球的一部分轉變為主要從事農業的生產地區，以服務于另一部分主要從事工業的生產地區”［3］520，建構起“中心—邊緣”的不平等世界格局。中心國家依托現代化工業體系，用價格低廉的機器產品，摧毀國外市場的手工業產品，迫使國外市場變為其原料產地。在世界卷入資本主義消費市場的過程中，資本主義文明的生產方式、制度政策和思想觀念在殖民地不斷復制和傳播。由此，資本主義文明建構起以自身為中心的、殖民國家與被殖民國家的依附關系。

四、中國式現代化文明范式對資本主義文明的超越及其特性

從《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明觀出發，可以看出資本主義文明開啟了現代化工業文明的范式，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其也在生產力、社會關系和世界歷史等諸多方面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伴隨社會矛盾的發展，人類文明必將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發展出一種新的、更高級的人類文明形態。“資本主義文明”不會成為人類文明的終結，只會成為人類歷史發展的特殊文明階段。中國式現代化其所以能夠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主要原因在于中國式現代化超越了資本主義文明的內在矛盾，創造了不同于資本主義文明的中國式現代化的文明范式。從《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明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的文明范式主要體現出四大超越性特質。

（一）以“共同富裕”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兩極分化”，彰顯中國式現代化成果的共享性

資本主義文明創造了史無前例的巨大物質財富，但是存在財富分配不均的狀況。這一狀況產生的原因根本在于資本主義文明的固有矛盾，即社會化大生產與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矛盾。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生產力越進步，生產越規模化、組織化，生產資料越集中于少數不勞動的資本家手中。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大多數從事勞動的雇傭工人的物質生活條件越來越匱乏、精神生活狀態越來越低靡。中國式現代化吸收資本主義文明的積極因素，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天下為公、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在推動生產力發展的過程中讓發展成果惠及廣大群眾，主張實現共同富裕。共同富裕最早出現在1953年發布的《中共中央關于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決議》中。該決議提出，使農民完全脫貧、過上共同富裕和普遍繁榮的生活是農業社會主義改造的目的。改革開放后，鄧小平對共同富裕作了系統論述，明確實現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根本目的和本質要求。鄧小平指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不同的特點就是共同富裕，不搞兩極分化。”［8］進入新時代，習近平指出，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特征之一。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是“人民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富裕，不是少數人的富裕，也不是整齊劃一的平均主義”［9］。

為了實現共同富裕，中國式現代化在經濟制度上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既充分發揮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又消除市場經濟的弊端，激活經濟發展的潛力，實現先富帶動后富，保證經濟發展的成果由全體人民共享；在政治策略上推動鄉村振興戰略，實施區域協調發展戰略，改善農村生產生活條件，解決發展中的不平衡不協調問題；在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建設方面，發展現代教育事業，健全醫療衛生服務體系和社會保障體系，完善基礎交通網絡設施，為滿足人民群眾的美好生活需要提供基礎設施保障；在人民精神生活和文化需求方面，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發展文化事業和產業，優化城鄉文化資源配置，為不斷實現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求提供精神保障。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解決了幾千年來困擾中華民族的絕對貧困問題，作為人類減貧史上前所未有的偉大實踐，成為中國式現代化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標志。以共同富裕為實踐旨歸，中國式現代化推進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協調發展、物質富裕和精神富裕全面發展，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筑牢根基。

（二）以“和諧共生”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單向失衡”，彰顯中國式現代化進程的可持續性

資本主義文明在現代化和工業革命進程中最初以征服者和掠奪者的姿態面對自然，對自然資源進行無節制的攫取，忽視生態平衡。在利潤獲得與生態保護之間，資本主義文明選擇了前者，并不惜以犧牲本國乃至全球的自然生態環境為代價，向世界不斷地索取利潤。自然是人賴以生存的環境基礎，人在認識和改造自然的過程中隨著自然的變化與發展不斷地塑造自身。人與自然是相互依存的關系，人類友善地對待自然，自然會慷慨地回饋人類；人類殘暴地侵害自然，自然則會無情地懲罰人類。現代化和工業化的進程不可避免會使用與開發自然資源，產生了協調與整合科技、經濟與生態環境三者之間關系的問題。面對這一問題，中國式現代化超越資本主義文明“先污染后治理”的現代化模式，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天人合一、萬物并育的生態理念，堅持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促進經濟發展與生態環境保護相互支撐、互動促進，實現人與自然關系的良性循環與可持續發展。

中國式現代化將綠水青山視為生產要素，以生態文明建設助推經濟結構的優化與升級，激發經濟發展活力。在推進國內生態環境保護、治理和發展方面，中國式現代化實施固定污染源監管制度、建立多元化生態保護修復投入機制、完善國家生態安全工作協調機制，提升生態環境治理現代化水平；促進自然資源高效利用、清潔能源廣泛使用、廢棄物循環利用有效實施，引導發展綠色經濟、循環經濟、低碳經濟，推動經濟社會發展綠色轉型；改革生態保護補償機制，運用大數據、區塊鏈、人工智能等先進技術，促進生態與農業、文化產業深度融合，推動生態產品價值實現。在推進全球生態環境治理方面，中國式現代化主動將“碳達峰”“碳中和”納入國家發展戰略的整體布局，為共建地球生命共同體貢獻力量。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清晰地認識到生態環境保護與各民族利益、全人類命運息息相關、緊密相聯。中國式現代化進程堅持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念，在經濟發展過程中以良好的生態環境普惠民生，推動建設美麗中國與美好世界，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創造必要的生態環境條件。

（三）以“人民至上”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資本至上”，彰顯中國式現代化方向的人民性

在資本主義文明中，資本成為絕對的主導和統攝，人受到資本的操控，成為資本獲利的手段。生產、消費、技術強制成為資本主義文明揮之不去的桎梏。為了維持基本的生存所需，不占有生產資料的工人階級只能夜以繼日地重復枯燥的生產活動；為了防止生產過剩，資產階級制造各種噱頭，為消費者編織消費主義的幻夢；為了維持市場競爭力，資產階級進行技術革新，不斷提高勞動生產效率，加大勞動剝削力度。“現代化道路最終能否走得通、行得穩，關鍵要看是否堅持以人民為中心。”［10］中國式現代化堅持人民至上，將人口規模巨大和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作為自身的鮮明特色，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底層邏輯，破解了“兩極分化”與人口悖論的發展困境。人口悖論指人口一方面被視為現代化進程中需要清除的負擔與累贅，另一方面又被視為需要高度重視的、社會化大生產所必需的人力資源。針對前者，西方國家將中國龐大的人口規模視為現代化的阻礙，制造中國現代化災難論；針對后者，資本主義文明在工業化和現代化早期為了解決勞動力不足問題，對內采取兼并和剝奪農民土地、廣泛使用工業機器和大力推行工廠制等方式，對外則進行大規模奴隸貿易，實現資本大幅增長。

中國式現代化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至善追求和終極旨歸，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民為邦本、為政以德的治理智慧，用實踐有力破除了資本主義文明的發展困境。從現代化主體來看，中國式現代化不是少數人的現代化，而是14億多人的現代化。中國式現代化做好了人口眾多嚴峻挑戰與人民群眾創造性激發的辯證法，將龐大的人口規模轉化為源源不斷的人力資源和具有潛力的市場優勢。從現代化內容來看，中國式現代化在社會主義建設初期滿足了“人民對于建立先進的工業國的要求”，在改革開放時期滿足了“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在新時代旨在實現“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如期或提前達成溫飽、小康、全面脫貧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等重要階段性發展目標。這些目標立足不同時代的社會主要矛盾，在不斷滿足人民日益變化的、多元化的需求過程中踐行著為人民謀幸福的初心，在共建共治共享中不斷提升人民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人民的需要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內在動力，為其政策制定和實踐任務指明了方向。

（四）以“獨立自主”超越資本主義文明的“中心依附”，彰顯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和平性

資本主義文明的建立破除了人與人之間封閉狹隘的活動范圍，伴隨資本的全面擴張，開啟了世界歷史的進程。這一進程既帶來了商品貿易和世界文明的普遍交往，又帶來了土地剝奪、海外殖民和奴隸買賣等血腥殘酷的事實。資本主義文明暴力掠奪式的發展模式不只體現于侵略戰爭和殖民統治，還表現為資本主義國家的資本輸出、資源開發和不平等貿易等較為隱蔽的方式。這些隱蔽的方式使一些發展中國家成為資本主義國家的商品市場、原料產地和投資市場。通過這些方式的運作，資本主義國家在與一些發展中國家合作的同時，形成了對這些發展中國家經濟上的控制、政治上的干預和文化上的滲透。由此可見，全面擴張作為資本生產與再生產的本性，決定了秉持資本至上原則的資本主義文明通過不平等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建構起一個以自身為中心、將其他國家置于剝削與依附地位的現代國際關系體系。與此不同，中國式現代化秉持馬克思主義以人類解放為旨歸的價值原則，善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講信修睦、親仁善鄰的交往之道，堅持人民至上，將和諧與和平發展視為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重要內容，在處理國際經濟社會關系時堅持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這一外交政策意味著，中國式現代化超越資本主義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對一切傳統文明的野蠻摧毀和侵略剝奪，以和平發展替代“弱肉強食、適者生存”“叢林法則”。

從實踐上看，中國式現代化的成果不僅由中國最廣大人民群眾共享， 還廣泛惠及世界其他國家。“一帶一路”倡議在區域合作上通過“中俄蒙經濟走廊”“孟中印緬經濟走廊”等經濟走廊的建構，加強了各民族和國家的對話；在全球平衡關系上打破了全球合作關系中強國對弱國的霸權、東方國家對西方國家的依附格局；在全球經濟發展上不搞資本輸出，沒有資本陷阱，而是通過設施聯通、貿易暢通和資金融通等合作，促進各合作國之間的資源互補、協同發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在處理全球關系上彰顯出包容天下和兼濟萬物的博大胸襟，認同現代化發展道路的多樣性；在世界文明發展上推崇文明的交流、互鑒與共存，消解文明隔閡論、沖突論與優劣論；在國際關系上拒絕沖突對抗、暴力戰爭與零和博弈，以共同利益為出發點，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旗幟。歷史與實踐證明，中國式現代化給世界帶來的是機遇、和平與進步，而不是威脅、動蕩與倒退。中國式現代化積極推動世界和平、助力全球發展、維護國際秩序，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在全球關系上為實現全人類的解放與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基礎。

結語

西方現代化理論是對西方資本主義文明的現代化現象與特點的總結，其將資本主義的經濟、政治和文化視為普世的、唯一的甚至終極的模式，呈現出“現代化=西方化”“現代文明=資本主義文明”的話語邏輯，并借助軍事、科技、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霸權，形成一種西方文明中心主義的話語邏輯。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打破了這一話語邏輯和話語霸權，建構起自身的理論話語與文明范式。從《資本論》及其手稿的文明觀來看，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話語是對一種具有共享性、可持續性、人民性與和平性的文明范式的總結。這種文明范式一方面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以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為終極目標，指向共產主義社會的進步方向，作為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現實表現，彰顯出科學社會主義理論在21世紀的生命力，成為社會主義文明的新形態；另一方面辯證把握資本主義文明的雙重性，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智慧，超越資本主義文明，建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為人類文明的現代化發展提供了中國方案，創造了人類文明新形態。

從總體上看，對中國式現代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關系的研究，需要從文明觀的視角出發，厘清現代化與現代文明的直接關系，認識到現代化不僅可以是資本主義的文明范式，還可以是社會主義的文明范式，從而進一步把握中國式現代化何以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問題。從理論淵源上看，人類文明新形態概念的提出與中國式現代化的指導思想具有本質關聯。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伴隨著中國式現代化的推進，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內容和構成將得到不斷豐富和發展。在文本與實踐、理論與現實的“對話”中，中國式現代化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原因與意義將進一步明晰。

注釋：

①參見：劉澤.中國式現代化是超越西方現代化的人類文明新形態［J］.當代經濟研究，2024（6）：79-85;周文.再論中國式現代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J］.求索，2023（5）：5-16;丁志剛，熊凱.中國式現代化與人類文明新形態：對西方的批判和超越［J］.新疆社會科學，2023（5）：11-19等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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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習近平.攜手同行現代化之路：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N］.人民日報，2023-03-16（02）.

【責任編輯：張曉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