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交往中人的主體性嬗變與重塑

2025-04-15 00:00:00雷志佳劉俊顯

理論導刊 2025年4期

摘要：數字時代是繼農業時代、工業時代之后的一種更為激進的文明變遷，由數字技術主導，在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的“脫域”式融合中呈現出“虛實相間”的數字交往景觀。數字交往使人從單純的數字觀望者升級為虛擬實踐的“交流—行動”復合體，單一維度的“自然人”衍生為復數主體的“數字人”，分化出“復數人”“透明人”“工具人”等多重主體性形態。隨著主體性形態發生轉變，人們迎來嶄新的自由交往階段的同時，面臨身份虛置、隱私侵犯、功能隱沒等新的主體性危機，極大地弱化了交往主體的責任感、消解了人機交互的信任感、加劇了人對數字的依附感。為實現數字交往中人的主體性復歸，需要在提升主體意識自覺中向內探尋“原始的我”，在筑牢數據安全屏障中向外展現“現實的我”，在規訓偽主體間性行為中向上塑造“理想的我”。

關鍵詞：數字交往；主體性；人的異化

中圖分類號：B0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5）04-0099-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新發展理念下中國式現代化道路的時代圖景及實踐方略研究”（22BKS071）。

作者簡介：雷志佳（1995—），女，山西平遙人，安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思想政治教育;劉俊顯（1996—），男，廣東湛江人，安徽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自計算機誕生至今，人機交互形式大致經歷了以“鼠標鍵盤組合——屏幕觸摸交互——智能交互”為代表的三種交互模式。這種由“硬”化“軟”的技術更新是現代性的合理結果，其效應對于人類而言是禍福相依的。“數字化生存……讓弱小孤寂者也能發出他們的聲音。”［1］數字技術突破人類原有交往體系的諸多障礙，將人們從傳統的中心化、地域化、具象化的交往場景中解放出來，實現了主體交往場域在“后臺”與“前臺”的靈活切換，主體身份形態在“劇中人”與“劇作者”中隨時轉變，主體生存形態在“物理空間”和“賽博空間”中自由互指，大大提升了不同身份、民族、階層群體平等面對共同生活世界和數字世界的可能性。然而，數字交往融入人的本真生活世界，使人不再拘泥于單一維度的“統一自我”，轉而分身為復數維度的“多重自我”時，在“固定”與“流動”的彈性化交往中人的真實身份儼然成為“多方”協商下的主觀結果。囿于數字交往的虛擬性、隱匿性特點，人被數字分身化、數據殖民化的同時面臨著身份虛置、信息侵犯、功能隱抑等主體性畸變危機。因此，反思數字交往這一社會交往新形態對人主體性產生的正負效應，回答好數字交往中人的主體性嬗變、主體性異化、主體性重塑等問題，對創建良好的數字交往生態、實現人的自由和解放具有重要的現實意蘊。

一、形態轉換：數字交往中人的主體性嬗變

馬克思主義認為人的主體性即人們的自主性、能動性、創造性在生產勞動中的充分發揮。“為了進行生產，人們相互之間便發生一定的聯系和關系；只有在這些社會聯系和社會關系的范圍內，才會有他們對自然界的影響，才會有生產。”［2］724生產勞動的客觀性決定了人類交往行為發生的必然性和人在交往行為中的主體性地位。隨著生產力的逐步擴大、生產關系的調整變革，數字生產力作為一種新質生產力應然出場，極大地改變了人原有的生產實踐方式和主體交互空間，其主體形態在技術作用下向數字化轉型，數字化了的人在其現實性上成為“虛擬—現實”社會關系的總和。于是，數字交往中的人呈現出從“單數人”到“復數人”，“現實人”到“透明人”，“自由人”到“工具人”的轉換特點。

（一）從“單一自我”到“多重自我”：主體身份形態的數字分身化

人類交互空間經歷了從單維“物理空間”到多維“賽博空間”的疊加融合過程。格奧爾格·齊美爾論述的“物理意義上的空間”為人類提供活動場所并試圖通過改變條件性因素以制約事物發展，認為在客觀的物質環境中人是真實存在著的具有生命表征的單數“真身”，具有主觀能動意識、自主行為實踐、個人價值主張等主體性特征。吉布森筆下的“賽博空間”和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描述的“比特世界”則強調將計算機技術嵌入人類固有的交互場域，改變人原有的主體呈現形態、主體認知方式和主體交往對象，使數字具身化和身體數字化成為潛在共識，人從客觀實在的肉體“真身”異構為虛實相間的雙重“具身”和深度虛擬的數字“化身”。

整體而言，數字交往人的身份形態大致呈現三種演進趨向。首先，人依舊保留著生物學意義的肉體“真身”，身體雖不能直接“進入”網絡空間實現數據輸送，但可在交往端操作實踐中被關注、被想象。其次，在人機交互中個體“真身”得到解構，呈現出“現實具身”與“虛擬具身”的并存樣態，“現實具身”依舊受制于現實社會關系無法自由跳躍，人只能以“虛擬具身”在多個元體系中隔屏式體驗。最后，數字技術的智能更迭拓展了“具身”的釋放空間，為人類交往創造了一個兼具視覺、觸覺、嗅覺等多種感官體驗的“元宇宙”世界，“具身”借助虛擬現實技術沖破網絡“屏障”，實現人在虛擬世界的深度沉浸式體驗，這種身臨其境的感知對象性活動成為人的數字“化身”。“化身”既融合了“真身”的客觀實在性和“具身”的虛擬創造性，也超越了“真身”的單維存在和“具身”的被動想象，增強了人對虛擬世界體驗的直觀性和真實感。由此可見，數字交往人先以“真身”觀察世界，而后隔著“屏幕”生成“虛擬具象”感受世界，再經過數字“化身”直觀、立體地體悟世界。這種人的“虛擬具身”和“數字化身”的存在樣態統稱為人的數字分身化。

數字分身處于數字交往主體的多重感知、身份、行動、交往律之下［3］。數字交往人的本體既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客觀存在體，也是被虛擬化、被想象化的自我符號體。“在信息技術的推動下，技術本身已經延伸并協同建構了人性，特別是人的認知方式，人已然成為自然出生的‘賽博人’。”［4］主體自我在“賽博空間”和“物理空間”的虛實融合中不斷被解構和重塑，人們既可以保持既定的、靜態的真實身份和自我形象，也可以在多個元體系互動中隱去“真身”，催生動態的、更新的虛擬身份和符碼形象，這種多項共存的數字空間使人可以同時創設多個“身份”，每個ID都如獨立個體般享有交流、體驗、行動的交互權利，盡管它們可能來自同一個身體。不僅如此，人工智能的加速演進使一個形貌靈魂兼具的AI機器人、虛擬人、數字人開始上線，這個數字人身已不再純粹依附于身體“真身”，而逐漸具備自主思考和自為實踐的行為功能。在此意義上，人固有的主體身份形態的單維性受到擠壓，集具客觀實在“真身”和自我想象“幻身”的數字人身代而登場。在數字交往場域下如何處理好肉體真身和數字分身、虛擬人身之間的對立統一關系，已然成為一項新課題亟待探討。

（二）從“現實人”到“透明人”：主體存在形態的數據殖民化

馬克思反復論證了“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5］139這一本真命題，強調現實的個人“不是抽象的蟄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2］3，而是處于“國家、社會”具體關系中的現實存在，人們在實踐交往中結成的社會關系直接影響著人的生存樣態和交往體驗，進而影響著人的主體性釋放和社會歷史交往程度。但對于數字時代的抽象社會關系形式而言，元數據成為衡量社會關系價值的工具手段，數字代碼被賦予意義和信息的雙重性能，數字管理方法正作為一項新的社會治理方式實現對人的算法控制和度量，人已然生活在韓炳哲筆下的“監控社會”。在韓炳哲看來，21世紀的數字化“全景監獄”與邊沁的“圓形監獄”、福柯的“全景敞視監獄”理論不同，它是一種非透視的穿透性照明，居民們活在自由的幻象中，“通過自我展示和自我揭露，參與到它的建造和運營之中。他們在全景市場上展示自己”［6］。這種自我“展示”建立在被動或主動的情感基礎上，人們把自己交給“全景注視”的同時受到“數據”監控，將自己變成“地球全景監獄”下的“赤裸生命”，隨著“現實的人”的存在樣態被數據殖民化和數字透明化，人也異化為“透明人”。

“‘透明人’是指在數字‘全景敞視監獄’的高效監視和智能數字設備數據采集裝置作用下，生命存在本身透明化。”［7］在數字化“全景監獄”中，個體的每個行動軌跡經由數字技術轉化為零散的數據點被記錄監視下來，通過大數據的采集、預處理、存儲、比對和還原，行為主體的碎片化數字交往痕跡可以隨時被復刻、被展現，人的生命體態、生活狀態、交往形態很大程度被“暴露”在社會公共場域，本應是“本我獨有”的私人信息在有意或無意地默許中變得公開透明，這一現象構成“透明人”的生命存在形態。除此之外，技術潮流的更新迭代使智能算法全面嵌入現代交往的全領域、全方位、全過程，在算法技術作用下社會正重新構建起一套較為隱蔽且具有震懾力的交往新秩序，“透明人”的數字生活幾乎被算法權力主導，一切看似自主選擇的數字交往內容都不過是用戶數據被算法權力嵌入堆棧數據結構后所精準預測和推送的結果。“生命在算法權力的全景式監控中無處逃離，只能以‘透明人’的身份寄居于透明的社會空間中，成為被算法權力全面窺視的對象。”［8］這構成“透明人”的生活存在形態。

不論是生命本真形態的透明化，抑或生活交往形態的透明化，本質在于主體的存在形態受到數據殖民。獨立的人的自我完整性在自動化的數字監控設備中漸漸隱退，取而代之的“是由一系列碎片化的數據表征出來的抽象存在，足夠多的數據可以拼湊出這個人的完整的‘數據肖像’”［9］。這種“數據肖像”究竟是真實的“自我”、想象化的“自我”還是堆棧后的“自我”，其本真性不得而知、難以確證。但能認識到長期被追蹤的生命等同于剝奪生命，追求墨西哥哲學家恩里克·杜塞爾所強調的“人的自然實體性”的回歸，便是抵抗數據殖民主義的開始。

（三）從“人主機仆”到“機主人仆”：主體功能形態的本能隱抑化

在馬克思看來，人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2］209，且“自然界沒有造出任何機器……它們是人的產業勞動的產物……是人的手創造出來的人腦的器官……”［10］人作為實踐者，對改造生產生活工具具有強大的主觀能動性。農業時代人對勞動工具的創造彌補了人的身體機能短板，工業時代人對生產機器的創造克服了以人類肌肉充當動力的生理局限，數字時代人對人工智能的創造延伸了人的智能化行為。工具的本質是人勞動能力發揮的對象化產物，人創新創造工具的初衷不過是讓工具成為“人的附庸”，幫助勞動者縮短個別勞動時間，使其從冗雜枯燥的機械化勞動中解放出來。尤其人工智能作為一項具有高度自主性的自動化體系，兼具人的機器器官和智能器官雙重功能，既化身為人的機器器官代替人進行體力勞動，也晉升為人的智能器官融入人的腦力勞動，客觀上增加了人類解放的現實可能性。然而，人工智能中關于算法推薦、元宇宙等的技術遽變使部分系統逐漸脫離用戶的驅動和操作，表現出可自動復刻人腦的部分功能、自動模擬人類的行為能力、自動計算人類的行為習慣、自動預測人類的行為選擇等功能特點，人工智能與人類的深度融合使智能機器不再純粹作為一種“外在工具”被人類使用，而是在深度關聯中使人受到數字技術的“反向馴化”，人機關系由“人主機仆”顛倒為“機主人仆”，人也異化為“工具人”。

“機主人仆”的人機關系中智能技術對人功能形態呈現隱抑化傾向和否定性態度，表現為“人像機器”和“機器像人”的二重特點。一方面，伴隨著技術異化和數字拜物教程度的加深，“勞動現在僅僅表現為有意識的機件，……在機器體系本身的總過程中，勞動自身僅僅是這個體系里的一個環節，這個體系的統一不是存在于活的工人中，而是存在于活的（能動的）機器體系中……”［11］774馬克思從機器構成和機器應用的內在關聯中揭示了人的單個的無足輕重的動作在機器體系面前的弱小、無助，表明人從機器的操控者降格為依附在機器體系上的活勞動的意識附件，轉變為機器運轉的手段。另一方面，機器“本身就是能工巧匠，它通過在自身中發生作用的力學規律而具有自己的靈魂……”［11］774數字時代人工智能、算法推薦、虛擬現實等技術手段的相互勾連簡化了人們的交往行為，甚至代替了人類部分行為功能，使人類僅需借助數字技術便能輕而易舉地穿梭在多個數字場景中，但也正因如此，人們對數字技術過度依賴，面對問題不愿先行發揮主觀能動性而更傾向求助于技術。長此以往，人的一些本能將愈漸隱抑，而智能機器變得比人們自己更熟悉自己。正如馬爾庫塞提到的：“技術的解放力量——使事物工具化——轉而成為解放的桎梏，即使人也工具化。”［12］

二、異化表征：數字交往中人的主體性危機

“我們看到，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我們的一切發明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13］馬克思關于“技術世”的正負效應分析，說明技術越復雜、越智能，它就越具有生命性，人就越被虛置化。當前，隨著“機器體生命化”程度的愈發加深，人在數字交往中的傳送主體和接收主體的主體性地位愈不斷讓位于數字智能，從而引發身份虛置、隱私侵犯、功能隱沒等主體性危機。

（一）身份虛置：弱化交往主體的責任感

“數字分身”超越了以往的“單唯真身”，使交往人以“多重具身”靈活切換于MR環境中。作為一種數字文明潮流下的人類身份新形態，數字技術正為人的主體性轉換、延伸、裂變提供種種可能，它既可以為人創設出多個虛擬交互情境，也可以讓人同時裂變出無數個毫不相關的獨立身份，使人在MR環境中靈活切換。但現實的、鮮活的本真生命越享受這種數字分身技術帶來的體驗快感，就越會遭到數字技術的“反噬”，其“情緒掌控者”“價值主導者”的主體性身份愈發虛置，呈現出人際交往冷漠化、交往理性迷失化的趨向。

其一，“符碼世界”延伸了社會交往的表達張力，智能技術的遽變升級讓人與數字符號之間的新奇互動更具吸引力和親和力，逐漸淡化了“物理空間”中人際之間的真實交互，長此以往極易導致人際交往障礙。2023年，中國青年報社社會調查中心的數據顯示，642%受訪青年感覺自己存在心理上或行動上的“社交卡頓”，379%的受訪青年過度依賴網絡社交，713%的受訪青年認為太多虛擬社交讓人更孤獨［14］。正如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規定性的確證，社會性是人存在的本質屬性，通常一段良性的人際關系是基于長期性“面對面”的“真實交往”逐步培養起來的。數字技術對人際交往空間的介入，看似縮短了人際交往的“時空距離”，實際上卻成為人際交往難以跨越的“屏障”，使人們在“字節跳動”間社會交往的情感溫度趨冷，人的自我情緒無法在虛實空間自如調整。當人長期沉迷于虛擬的“符號交往”時，容易對本真的社交環境產生抵觸、淡漠等不良情緒，造成具有現實關聯度的人際交往頻率下降，滋生網絡詐騙、網絡沉迷等安全性問題。

其二，數字交往的“去中心化”“超地域性”“跨時空性”等特點使原有建立在真實身份和地域中心化基礎上的社會治理方式、他律機制在一定程度上失去約束效力。個體行為不再絕對性受社會法律和道德規范約束，人們的真實身份隱匿化，且責任義務大幅弱化，這就極大地增加了人們在虛擬世界尋求自我肯定和本性釋放的可能性。人們一旦沉溺于“符號化交往”，便會展露出隱匿于真實生活世界的“另一副面孔”，在現實生活積壓的負面情緒會夾雜于社會熱點事件的輿論發酵，自覺地轉移到與自己產生共情的群體的對立面，失去交往理性地將矛頭對接到鏈路的“另一端”，產生網絡侮辱、謾罵、詆毀、威脅及人肉搜索等失范言行。這些人一旦刺激到以個體為原點的周圍人，或被居心叵測的不法分子利用，就有可能會陷入網絡暴力、網絡水軍、網絡黑公關的“陰謀論”中，從而在社會上形成一個“反秩序”“反道德”的消極反饋鏈，最終致使個體價值迷失、道德失范和社會運行失序。

（二）隱私侵犯：消解人機交互的信任感

與傳統工業革命時期“技術物化”的機器體系不同，現代智能機器體系不僅具備超強的數據收集和推薦能力，還可以對人進行主動提問和索取，人們向智能機器反饋的信息越多、次數越頻繁，人機之間的關系就越緊密。但是，人們向智能機器索取的服務通常是以授權公開自己的“獨有信息”為交換條件的，“個人無論是因為利益考慮而自愿讓渡還是因為算法規定而不得不交付出去的個人信息，使‘隱私’存在的可隱性基礎不復存在了”［15］。因此，人們“數字化生存”的交互場景早已被置于韓炳哲所稱的“數字化全景監獄”中，本應獨我的個人信息遭到數據透視和算法監控，交往個體和交互場域都變得公開透明。

透明主體和透明場域的形成無疑是以棄守個人隱私為代價的。在數字交往中，技術與隱私的交集更為深入，智能技術可以跟蹤和渲染用戶幾乎所有的行為動作，幫助人們獲得對他者信息的基本判斷，這種跟蹤為個體和他者均創建了行為軌跡檔案。人們看似在自己獨有的私人領域活動，實則是以透明化的存在樣態“暴露”于公共場域。如廣泛應用于現代社會交往的刷臉支付、人臉考勤、紅外觸控、指紋解鎖等智能設備都潛藏著泄露個人信息的風險，人們正是在這種日用而不覺的人機交互中逐漸失去對自己信息的數據控制權，漸而無法自主操控和自由設定個人信息的公開量和透明度。人們在虛擬空間的每個“足跡”都被自動轉化為數據符號并加以存儲，并在對應條件和相關范圍內供他人捕捉提取。因此，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個人隱私信息的盜竊者和失竊者，倘若這些集成化的“私人數據庫”被某個人或者某個組織所掌握，便極易淪為不當得利和惡性競爭的“犧牲品”，引發網絡詐騙、權利篡奪、成果剽竊等系列安全性問題。

這些問題產生的根源主要在于虛擬空間虛假交流和數字交往安全中身份管理的漏洞。一方面，虛擬空間中每個真實存在的現實主體化身為抽象易變的符碼形象，人們在特有符碼的偽裝下展開人機交互和人際互動，“隔屏”交往能幫助人們在釋放主體性的同時有效緩解內心隱藏的巨大壓力。但是，囿于虛擬空間信息的真假難辨、虛擬交互對象的良莠不齊、個人隱私的隨時泄露，人們出于本能的自我保護或其他利益考慮，難以飽含誠意地投入數字交往中，且摻雜著欺騙、隱瞞、夸張等虛假情意，大大消解了交互主體間應有的真實感、信任感和親和力。另一方面，身份信息管理漏洞影響數字交往安全。個人的身份認證是關乎個體數字社會化生存和發展的關鍵憑證，其背后是每個人在N個虛擬場景中活動的全部軌跡。當前，數字交互空間中以多因素認證（MFA）、無密碼方案為代表的強身份認證使用率還很低，常見的僅依靠密碼保護的賬號安全系數低，導致人們長期處于個人信息泄露的恐慌中，大大降低了人機交互的信任感，且這種懷疑、猜忌會不自覺地蔓延到人們的現實交互空間中，加劇社會交往的信任危機。

（三）功能隱沒：加劇人對數字的依附感

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提到：“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生產的影響和規模越大，他就越貧窮。工人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變成廉價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5］51如果說馬克思所擔憂的是資本主義工業時代人與機器交往的異化問題，那么人與人工智能的交往異化也理應成為數字時代面臨的主要問題。數字產品越豐富、越智能，人與人工智能的交往就越緊密，人們就越被動、越空虛。人們對數字交往服務占有的越多、沉迷時間越久，人的物質勞動能力和精神創造能力就越趨向貧乏，就越容易造成人本身固有機能的多維退化，人的主體性功能日漸隱沒。因此，“數字”愈發成為人們追崇的對象，一種由數字資本主義主導的“數字拜物教”正在形成，人的物質交往和精神交往無形中被數字技術背后的資本和權力所操控，人逐漸成為“依賴技術的單向度的人”。

從物質生產層面來看人與數字技術的交互關系，數字技術通過生產資料的數字化重塑人與機器的結合方式和交往內容，人作為勞動者的主體本位不斷讓位于智能機器人為代表的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正以技術優勢掀起一場“機器換人”的技術性失業浪潮。其一，機器人作為一種新的生產要素逐漸取代了人的體力勞動功能。如工業機器人作為一種用于自動化生產的機器設備，運用于多種領域，精準且重復地執行各種繁雜的生產任務，并隨著技術升級變得更加自主智能，極大地提高了生產效率、產品質量和安全性。與此相對的個別勞動者的“活勞動”功能被弱化，他們既對工業機器產生技術依賴，又困于“被取代”的生存恐慌。為了避免“被辭退”，他們不得不接受“生產過勞”的生活方式，甚至以不公平的“契約”來維持自己的勞動價值。其二，人工智能憑借龐大的數據信息庫和信息檢索、重組、再生功能逐漸替代人類的腦力勞動功能。如ChatGPT之類的生成式AI在大數據、大算力和大模型的幫助下，吸收了大量的人類現有知識，并在知識學習和優化中重組再生成多元化的大規模參數，根據用戶的需求指令，精準化、高效化地快速生成文檔、程序、實驗、論文等看似只能由人類腦力創造的知識產物。這一過程直接代替了人的部分理性思考和邏輯推理過程，長此以往可能導致使用者憑借“傻瓜式”的操作滿足自己的勞動需要，對生成式AI技術的過分依賴使人的自主性、能動性減弱，思維惰性、行動惰性日漸加深，一旦脫離了數字技術支持，腦力勞動隱抑化后的人顯得無所適從。

從精神交往層面看人與數字技術的交互關系，數字技術、智能媒介的迭代更新為人們創設了豐富多元的虛擬交互場景。人們看似能夠自主選擇滿足自己情緒價值需求的精神產品，實則是數字資本和算法權力巧妙利用大數據、個性化算法推薦等技術手段搭建起以用戶信息為中心的個人“數據庫”，根據用戶在各大運營平臺的“數字痕跡”，進而向用戶精準化、指向性地推送相關的產品服務和“被加工”過的信息內容。這種“我的日報”式的信息選擇過程讓人們在不自覺間將自主的文化選擇、價值判斷讓渡給人工智能，而智能技術的固有缺陷卻可能使人們陷入“圈層化”怪圈，成為同質信息的“擴音器”和異質信息的“過濾網”。圈層內的主觀性、片面性的思想觀念和行為選擇被無限放大且日益固化，人們逐漸失去了解異質事物的能力和機會，呈現出定式化、程序化、僵硬化的交往特點，最終導致“信息繭房”效應。同時，智能技術所負載的價值傾向受資本掌控，可能出現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相悖的價值內容，當人們的精神世界日復一日地被雷同、相似的內容反復“精神馴化”時，人難免對資本宣揚的價值觀念產生認同，失去科學理性進行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能力。

三、進路探尋：數字交往中人的主體性重塑

數字化生存已然是技術演變下人類無法逃脫的一種生存方式，人們既不能像“盧德分子”般反對科技崛起，也難以做到像歸隱田居的隱士般脫離科技生活。那么，如何妥善應對數字遽變引起的主體性虛置困境、構建人機共生的新型交互關系，成為當前亟待解決的重要科技倫理治理問題。馬克思主義認為，現實個體的完整人格應是人的自然存在、社會存在和自為存在的統一體，人既是直接的自然存在物，也是天生的社會生物，還是自為地存在著的存在物，“他必須既在自己的存在中，也在自己的知識中確證并表現自我”［2］211。因此，實現數字化生存的人的自由全面發展，需要向內、向外、向上多維立體地探尋“原始的我”、展現“現實的我”、塑造“理想的我”。

（一）提升主體意識自覺，向內探尋“原始的我”

“原始的我”強調人對內在生命意義的“叩問”和對本真生命狀態的探尋。要警惕數字技術對人主體意識自覺的消解，通過自我教育、自我調控、自我負責撥開遮蔽認識自我、發展自我的技術“迷霧”，讓愈發扁平的數字人具備豐富的情感和旺盛的生命力。

其一，認識“數字自我”。數字化生存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生存方式，在數字空間，數字人可以自主延展自己的交往領域，自由創設自己的符號形象，如何正確認識被符碼后的“數字我”成為一項重要議題。“數字我”應該意識到，自己仍是數字交往中的主體，既是數字技術的創建者和操控者，也是數字技術的享有者和接受者，更是數字信息的“把關人”，決定著數字技術更新的倫理走向和數字信息內蘊的精神實質。這一多重身份決定了“數字我”要具備一定的數字技術素養和數字信息篩選能力。因此，要進一步開展數字主體教育，通過專業性教育或個性化指導等方式引導主體掌握基本的數字技術知識，將之合理合法合規地創新運用到數字交往中，面對良莠不齊的數字交往內容，能夠借助技術手段提高自己的信息鑒別力，理性參與話題討論，揭露不良內容背后隱藏的“文化陰謀”，從而正確引導輿論走向。

其二，學會“自我調控”。數字技術向現實生活的不斷深入使人的現實交往場域受到極大擠壓，原有的交往方式、交往內容、交往載體發生深刻轉變，現實交往場域的“原住民”，必須學會在數字交往過程中進行自我調適、自我控制。自我調適，即要在交往場域發生虛實轉換時，善于對自己產生的不適心理作出調整。面對基于程序設計為私人定制的虛擬完美人設，困于現實生活中的人們不免產生強烈的好奇感，不少人沉浸在“可一鍵重啟”的虛擬幻象中，試圖構建自己的數字“烏托邦”。為此，交往主體必須學會正確把握現實空間與數字空間的辯證關系，在智能系統中堅守本真自我。自我控制，即在特殊交互場景下，對與網絡道德規范相悖的情感趨向作出自我控制。囿于數字交往固有的隱匿性、開放性、多元性等特點及現有數字化領域法律法規立法現狀，思想道德層面的軟約束成為個體參與數字交往的重要治理方式，決定權掌握在交往主體手中。因此，交往主體要對個人言行、思想、情感進行自我約束，尤其當正義原則與某些利益發生沖突時，自覺控制一己私欲，堅守社會公平正義。

其三，學會“自我負責”。數字生活世界是現代交往的另一重要空間，同樣需要人們作為交互主體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數字空間給予每個人創設“多元自我”的技術條件，符碼世界的每個“自我”都要自覺遵守虛實空間的基本法律規范和道德規范，正確行使數字權利，自覺履行相關的數字義務，營造良性有序的數字社交環境。尤其要通過強化法律意識和道德意識，激發主體意識自覺。數字技術的更新迭代不僅向外加大了信息傳播的速度和廣度，也向內刺激了人追求私欲的深度。一些別有用心之人趁機拿起技術“利劍”，大肆宣揚拜金主義、享樂主義、極端個人主義等錯誤觀念，使人們陷入思想空虛、情感孤獨、行為焦慮的價值困境。為此，交往主體必須強化主體意識，形成合乎法律的個人行為準則，實現對“原始我”的自我超越。

（二）筑牢數據安全屏障，向外展現“現實的我”

“現實的我”強調個體社會關系的生成、個人尊嚴的維護和個人價值的實現。要保障“現實的人”在社會活動的數字化進階中依舊占據主體地位，必須筑牢數據安全屏障，通過定制度、建系統處理好數據安全和數字交往之間的關系，守好人們進行數字交往的數據紅線，推動數據安全有序流動，規范化解數據風險，提升人們進行數字交往的獲得感、幸福感和安全感。

一方面，持續推動相關法律法規落地。近年來，針對人們數字交往出現的一系列安全問題，國家圍繞網絡安全、數據安全、個人信息安全、關鍵信息基礎設施安全等相繼出臺了一系列法律法規，共同構建起我國數據監管法律體系，為凈化數字交往生態筑牢制度屏障。在此基礎上，應積極推動數字類法律法規的落地實施。如數字平臺可基于數據分級分類保護制度構建起以網絡數據安全管理條例為核心的“1+N”數據安全制度體系，具體涵括數據分類分級、數據安全評估、大數據安全管理等方面，并在征集用戶個人信息時確保用戶知悉授權，征集范圍遵循“最小必要”原則，對涉及用戶關鍵數據的系統平臺采用“金庫模式”等。又如，第三方安全公司可依據數據類法律法規對企業安全指數展開檢測評估，形成較為準確的隱私合規評估報告，既輔助企業完成相關認證，也增強用戶對數據平臺的信任度，向數字社會展現“真我”，還有助于政府相關部門凈化數據環境，防范數據收集、存儲、傳輸、提供等環節可能存在的隱私泄露風險，創建受隱私保護和安全約束的新型計算范式。當然，由于法律的滯后性，數據安全管理體系和防護策略需隨著數字技術的智能升級不斷更新調整。

另一方面，持續更新完善數據安全系統。隨著數據類法律法規的頒布落實，數據要素有序穩定進入數字交往的各領域各環節，但在數據合規的強監管下，如果數據擁有方存有不愿、不敢共享數據的消極情緒，數據要素價值則難以發揮出來。平衡好數據流通和數據保護之間的關系杠桿，離不開對關鍵技術的應用和突破。當前，數據安全防護的難點在于打破“數據孤島”確保數據安全，而隱私計算是破解該問題的關鍵密鑰。基于方濱興院士提出的“數據不動程序動，數據可用不可見”的技術理念，可在隱私數據生成階段，采用數據暗水印等技術將數據和數據憑證緊密結合再“上鏈”，在不改變原數據的基礎上標識并保護私人數據，即使這些數據被非法盜用，也能通過檢測水印追蹤數據流向，以保護個人信息和追溯私人數據來源。在隱私數據流通階段，采用智能合約技術為隱私流通設置既定程序，有效減少人工干預和惡意篡改，最大限度地避免意外事件發生，增強人機交互的信任感；基于屬性的加密算法保證私人數據的機密性，減少對數據持有者和數據接收者身份的過多關注，做到只關注數據的價值屬性，如“數據交易沙箱”的推廣和使用，確保數據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離，注重分享數據價值而非數據本身。

（三）規訓偽主體間性行為，向上塑造“理想的我”

“理想的我”既超越了“原始的我”的本能性情感訴求，也充盈了“現實的我”的社會性交往訴求，是基于自然社會交往條件上的受完美原則支配的理想化人格訴求，強調實現人自由全面發展的“超我”目標。探求數字交往過程中人真正的自由和解放，使人原有的主體性身份重新歸位，需要厘清人類與人工智能的“主體共性”關系，識別人工智能的“偽主體性”身份，規訓“真我”與“虛我”之間的主體間性行為，確保人類永不被機器所宰制。

生成式AI產品的出場使人們對數字技術的興趣再次高漲，人們熱衷于與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展開深入交往，為了驗證其智能化程度，向其提問，甚至與之展開辯論，試圖通過溝通獲取正確的觀點和答案。在此過程中，人們不禁贊嘆生成式AI技術的“善解人意”，似乎人工智能真的有了自主支配意識和認知思維功能，使數字社會整體呈現出兼具“現實生命主體”和“虛擬生命主體”的雙主體景觀，現實主體陷入被“機器取代”的焦慮和恐慌中。但事實上，生成式AI技術的工作原理主要基于深度學習算法建立神經網絡模型，即根據用戶輸入的內容，大數據從既往人類共同創造的海量知識中迅速計算得出概率最高的答案，這個最優解凝結了既往人類的集體智慧，自然優越和強于單個人的思考力量。囿于人工智能的程序化工作原理，人工智能只是數據匯集和整合的工具，缺乏想象力和創造力等人獨有的功能屬性。因此，人機交互中人對人工智能產生的主體幻覺、人工智能的“擬主體性”，都是建立在與現實交往主體的“偽主體間性”之上的。不論是“擬主體性”，抑或是“偽主體間性”，均依賴人類主體而存在，所以人工智能不具備實際意義的主體性，在“偽主體間性”的兩端，一端是現實的人類交往主體，一端是人類交往主體的自我鏡像和欲望投射，在數字交往過程中規訓二者之間的交互行為成為塑造理想人格的關鍵。

就當下常規性的數字交往而言，規訓偽主體間性行為的關鍵在于處理好人類主體性和人工智能“擬主體性”的關系。人類和人工智能最本質的區別在于是否具備獨立的自主意識和理解能力，目前弱人工智能階段，除去“資本—權力”等干預性因素，人工智能暫時還未脫離于程序設定成為一種異己力量威脅到人類的主體中心地位。但是，人工智能與傳統的中介技術不同，它基于人工神經網絡而具有強大的學習能力和模仿功能，不只是連接肉身與世界的中介，也作為一種“他者”存在具備了擬主體性。因此，在探討人類與人工智能的關系構成時，強調人類和人工智能之間是支配與依附的關系，人工智能本質上受人類意識支配，人類通過技術升級使其完成對物的改造以達到預期目的，這是符合人類中心主義價值觀的應然之態。未來，隨著人工智能由弱到強的技術推進，人類與人工智能若想達到生存和發展的和解，必須構建一套彼此承認且相互尊重的人機共生關系，實現由“偽主體間性”到“主體間性”的巨大跨越。屆時，超級人工智能與人類共存，二者在自由交往中“交互提出要求”，確證并協調彼此的正當權益，實現對數字生活世界的共同理解，為塑造“理想人格”創建新場域和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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