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克林有棵樹

這是一個布滿青苔的院子，傍晚的斜陽溫暖地照著破舊的木柵欄。院子里有棵大樹，蓬勃的枝葉好似無數撐開的綠傘，蜷曲環繞在三樓的太平梯邊。11歲的小女孩弗朗茜正坐在那兒，手里拿著書，端詳著四周，想象自己住在樹上……

這棵樹在當地被叫作“天堂樹”，是布魯克林唯一能從水泥地里長出來的樹，它的種子無論落在何處，都會掙扎著沖向藍天。縱然沒有水、泥土和陽光，它也能茁壯成長。當地人說它是喜歡窮人的樹。

這棵樹就長在美國作家貝蒂·史密斯的長篇小說《布魯克林有棵樹》里。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讀這本書。小主人公弗朗茜常常一個人躲在天堂樹的影子里，觀察著周邊的一切。她和家人就住在紐約最貧困的布魯克林區威廉斯堡的這個小院子里。

小說以精致的筆觸，從弗朗茜11歲寫起，一直寫到她17歲上大學。在作者眼中，弗朗茜就是一棵天堂樹。這個移民的后代，承載著父輩的希望，要超越貧困，扎根美國。在向著希望邁進的過程中，書中展現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以及他們在貧窮時代堅韌生存的故事。

貧窮如同魔爪，會困住一個人，也會阻礙一個人的夢想。弗朗茜的父親約翰尼·諾蘭，正是為夢想而掙扎的那個人。約翰尼有著一頭金黃的卷發，身材高挑，每次出門前，他總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破舊的無尾禮服合身得體，褲子折縫永遠筆挺，皮鞋擦得锃亮，假襯衣和紙領子雅致地套在禮服內。英俊帥氣的他，是一位打散工的酒吧陪唱侍者，但收入并不穩定。

每個星期六，約翰尼干完活，總會唱著歌穿過天堂樹的綠蔭回到家，把工作時穿的侍者圍裙交給女兒弗朗茜。他坐在躺椅上，一邊看弗朗茜為他熨燙圍裙，一邊說著話，像是說給弗朗茜聽，又像是講給自己：“我們家誰都不會讀寫，我自己只讀到六年級。老頭子一死，我就輟學了。你們真幸運，我一定負責讓你們把學上完。”

他又說：“我一直想當一個真正的歌手，盛裝打扮，出現在舞臺上的那種。但我沒什么文化，不知道要成為一名舞臺歌手該從哪兒下手。”

他是個心事重重的人，懷揣著歌手夢，卻被貧困束縛。生活太過沉重，加上沒讀過什么書，他無法去實現心中的夢想。他變得多愁善感，經常借酒消愁，喝得爛醉如泥。清醒時，他會興奮地唱歌；喝醉了，就陷入無盡的傷感。他覺得自己喝酒是因為負不起該負的責任，“哪天我走了，所有人只會說，我是一個醉鬼”……

約翰尼知道弗朗茜聽不懂他的話，但他總會在每個星期六和孩子相處時說同樣的話。這似乎成了他們之間的秘密。每次說完這些話，約翰尼總會將沒有抽完的雪茄從窗戶扔出去。他預感到自己的人生消耗得太快。他看著正在低頭熨燙衣服的弗朗茜，瘦瘦的小臉上帶著淡淡的憂傷，他被這憂傷刺痛了。他一直想做個好父親，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給孩子，好讓他們15歲時便能跟他30歲時懂得一樣多。所以，除了努力工作，他把業余時間都給了孩子。

弗朗茜喜歡和爸爸相處的美好時光，雖然聽不太懂他的話，但她喜歡聽。她從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在每個孩子心里，父親都是最堅強的，為了家，他甚至會舍棄自己的一切，把那一點點夢想深藏內心。

我不得不說，約翰尼對小弗朗茜說的那些話，深深地觸動了我。人到中年的我，能夠體會到，一個被家庭責任困擾的父親，為了家，為了孩子，卻無法去為自己的夢想打拼，只能面對生活的窘迫，艱難地掙錢養家，那是怎樣一種無助的痛苦。

最終，約翰尼帶著破碎的夢想走了，死時只有34歲。他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給了妻子凱蒂和孩子們。這是一位不得志卻又有愛的父親，但他算不算他家院子里那棵堅強的天堂樹呢？

失去父親半年后，弗朗茜參加完學校的畢業典禮，回到教室，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課桌上也有一捧和同學們一樣的鮮花。她以為是有人放錯了，可當她捧起那暗紅色的玫瑰和一束蕨草時，發現花叢中的卡片上真切地寫著自己的名字：“獻給弗朗茜，恭喜畢業！愛你的，爸爸。”

她驚呆了，這是爸爸漂亮又工整的筆跡，是用家中食櫥里那瓶黑墨水寫的。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夢，一個漫長又混亂的夢，恍惚間爸爸還活著，爸爸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她。然而，等她沖出去，走廊上只有姨媽茜茜。弗朗茜再也忍不住，她抱頭痛哭……

原來是半年前，約翰尼私下交給弗朗茜的姨媽兩美元和一張他親手書寫的卡片，對她說：“等弗朗茜畢業時，萬一我忘了，代我送點花給她。”

讀到這里，我深受感觸。這是一個苦難深重卻心思縝密的好父親。這樣的父親，一定會永遠活在孩子的心里。

有人離開，注定就有人留下。改變弗朗茜命運的那個指路人，要算她的母親凱蒂·羅梅利了，這是一位堅韌的女性，一個遇到任何困難都會去努力克服的母親。她靠著做清潔工，艱難地養活著一家人。

凱蒂18歲時生下了弗朗茜。生產的那個晚上，凱蒂對母親說：“我很強壯，會努力干活，但我不希望這個孩子長大后，還得辛苦干活。媽，我必須做些什么才能為她創造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該怎么開始？”

母親毫不猶豫地告訴她：“秘訣就是讀書寫字。你能讀書，必須找本好書，每天給孩子讀一頁，每天不落，直到孩子能自主閱讀。到時候，她肯定每天都會讀書的。我知道，秘訣就在于此……”母親推薦了兩本堪稱偉大的書：《莎士比亞全集》和《圣經》。母親再次叮囑她：“你必須按我說的做。”

一個從未讀過書的女人，卻教會了自己的女兒如何去教育她的孩子。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從那以后，每天夜里，凱蒂就開始為孩子讀書，每次把母親指定的這兩本書各讀一頁。無論孩子還是凱蒂自己，都聽不懂書里說什么。但她謹記母親的教誨，每日頑強地讀著，讀得昏昏欲睡，直到讀完，再小心地為孩子蓋好被子……

她堅信，知識能改變她的孩子，她要孩子過不一樣的生活。

弗朗茜三個月大時，發育得并不好，皮包骨頭，面色青紫，沒有母乳吃，因為凱蒂這時又懷孕了，弗朗茜幾乎奄奄一息。旁人讓凱蒂放棄這個孩子，凱蒂說：“如果世上只有一棵樹，你就會覺得它是美的了。但因為還有很多其他的樹，所以你看不到它的美。”

她指向一群在排水溝里玩耍的臟小孩，繼續說：“瞧瞧那些孩子，隨便抓一個回去梳洗干凈，打扮打扮，讓他坐在一所漂亮的房子里，你就會知道他有多美。”

正是有這樣偉大的母親，弗朗茜漸漸地愛上了讀書。她開始學拼讀，有一天，她第一次發現自己能獨立讀書了，興奮不已，放聲大喊：“我能讀書了！我能讀書了！”當地有個很破舊的圖書館，她認為世界上所有的書都在那兒，于是給自己規定，從書名以字母A開始的書讀起，無論什么書她都讀，哪怕讀不懂，她也要一本本地讀下去。

弗朗茜天天坐在那棵天堂樹下閱讀。因為閱讀，弗朗茜擁有了全世界。她不再感到孤獨，也不再惦記自己沒有閨蜜。書就是她的朋友，無論處于何種心情，她都能找到相伴之書。需要安靜時，就讀詩歌。安靜夠了，就讀冒險小說。進入青春期后，她開始讀愛情故事。想與某個名人親近時，她就讀傳記。從知道自己能讀書的那天起，她便發誓，只要活著，就每天讀一本書。

作家毛姆曾說：“培養閱讀的習慣能夠為你筑造一座避難所，讓你逃脫幾乎人世間的所有悲哀。”弗朗茜找到了自己的避難所，在這個避難所里，她擁有了無限的快樂！

不僅讀，她還開始寫。第一次通過寫作來宣泄情感，她才10歲。寫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努力寫作讓她直接分清了現實與想象。

她終于在17歲時能上大學了，那是她最大的夢想，也是上一輩對她的寄托。之后，弗朗茜有了自己的工作，也改變了家里的生活。當她和母親、弟弟將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院時，她把爸爸的兩條侍者圍裙折好放進背包，還用一件白色襯衫把寫有爸爸名字的剃須杯包了起來。

她看著院子里那棵依然蓬勃生長的天堂樹，它遮住了每天進出的太平梯。那是一棵堅強的樹，是和他們一樣永遠矗立的樹！

她久久地凝望，之后關上了窗……

讀完《布魯克林有棵樹》最后一個字，合上這本洋洋灑灑40萬余字的書，我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靜。弗朗茜算是書中所說的天堂樹，凱蒂也算，我再次問自己，約翰尼算嗎？旋即又對自己說：算！他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著愛，這種愛頑強地扎根在這片土地上，扎根在孩子們的心中。

不僅如此，我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世界上和弗朗茜家一樣生活著、掙扎著的所有人，他們都是天堂樹，都有著一種不屈的精神。為了填飽肚子，為了改變生活，他們頑強地奮斗和拼搏著。正因為有了他們，這世界才綠樹如蔭，爭奇斗艷，才有了歷史的永無止境的延續……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