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自卓然 跌宕至昭彰

［摘 要］ 認知詩學是認知框架下的一種當代西方詩學理論，廣泛運用了認知科學領域的研究方法，如認知語言學、認知心理學等。以李清照詞為研究對象，借用西方認知詩學的基本理論為研究工具，從認知隱喻理論、文本世界理論、圖式理論角度出發，另辟蹊徑走入李清照的文學宇宙，旨在幫助讀者更好地解讀其詞作的思想境界，并感受它的藝術魅力，也是一次將當代西方詩學理論研究中國化本土化的嘗試。

［關" 鍵" 詞］ 李清照詞；認知詩學；認知隱喻理論；文本世界理論；圖式理論

引言

李清照，宋齊州章丘人，被譽為“千古第一才女”，歷來被看作“婉約派”代表性詞人。然而，她的氣度、眼界又毫不遜色于豪放派，既寫得出“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翦燈花弄”（《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1］這樣的淡淡哀怨，也發得出“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1］這樣的豪邁宣言。究其原因，除了李清照自身的靈心慧性，其跌宕起伏的現實經歷也有所助益。李清照的一生跨越了北宋的繁華落幕與南宋的動蕩不安，也經歷了蜜里調油的二人世界和“莊姜之悲”“婕妤之嘆”的嫠婦生活。從優渥安逸走向苦難的現實生活，錘煉了她一顆千回百折的玲瓏詞心。［2］因此，她的詞中既有旖旎繾綣的兒女情長，又有不讓須眉的愛國豪情。這充分證明了人的主觀認知會對創作表達起關鍵性作用，而這也是認知詩學的主張之一。

認知詩學將文學研究的焦點放在認知過程上，有效地凸顯了文學分析中經典的三元關系——“作者—文本—讀者”，三者相輔相成、構成整體。縱觀近年來對“李詞”的研究，大都集中于史學、文學、美學方面，從認知詩學視角出發的研究成果較少。而在認知詩學視角下的李詞研究中，也多是利用其中單個基本理論作探索性分析，或者對某個作品進行單獨分析，整體性研究還較為空白。因此，本文選擇陳祖美（2022）《李清照詩詞文選注》中的46首詞為研究語料，從認知詩學視角下多維研究的角度出發，試圖以新路徑解讀“李詞”，為讀者提供更為科學的文本分析工具和方法。

一、認知隱喻：“人”瘦而非“黃花”瘦

（一）認知隱喻理論

張敏（1998）認為，隱喻是一種在日常生活中普遍使用的語言表達手段，代表了語言的常態。［3］綜合Lakoff和Turner（1989）的觀點，恰恰是那些經過時間沉淀而成為約定俗成的隱喻，悄然融入了我們的日常交流之中，成為我們無意識層面的語言使用。簡單來說，隱喻就是把源模型的結構映射到目標模型上。

（二）“李詞”重要意象統計

李清照詞作的獨到之處，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其詞中豐富且生動的意象。這些意象通過情感的紐帶相互關聯，匯聚成一組組意象群，最終融合成一個特色鮮明、難以模仿的詩歌境界。陶慶梅（1999）將詩歌意象按照內涵的不同分為兩類：取材于自然界物象的自然意象與取材于人類社會活動的人文意象。［4］本文借鑒這種分類標準，將李清照46首詞中的重要意象同樣分為自然意象和人文意象，并對其進行詳細的統計與分析。本文總結歸納出了四類重要自然意象，即花、月、雁、雨（見圖１）；七類重要人文意象，即門窗、枕席、沉香、簾幕、庭院、發飾和酒（見圖２）。

如圖1所示，“花”意象在這四類重要自然意象中占比最大，約占總數的一半；其次是“雨”意象，占比五分之一左右；“雁”和“月”意象使用次數最少。可見，李清照對“花”意象尤其偏愛。因此，下文將選取最具有代表性的“花”意象來分析自然意象的隱喻性。

如圖2所示，“李詞”使用的重要人文意象中占比最大的是“酒”意象，占總數的五分之一；其次是“門窗”和“沉香”意象；其余意象使用次數都較少，可見古代發達的“酒”文化可見一斑。李氣糾、李世琴（2009）依據意象所承載的象征意義，將其大致劃分為兩類：非隱喻性意象和隱喻性意象。隱喻性意象可以進一步細分為傳統性隱喻意象和創新性隱喻意象。［4］傳統性隱喻意象指的是那些象征意義已經深深植根于詩歌和傳統文化中的意象，例如“酒”的隱喻功能幾乎已經固定為悲苦愁緒，在“李詞”中也不例外；相對的，創新性隱喻意象則指的是那些具有新穎獨創性象征意義的意象，例如“沉香”，這些意象在“李詞”中具有獨特的內涵。因此，下文將選取“沉香”意象作為人文意象代表來分析其隱喻性。

（三）代表意象的隱喻分析

1.花與人的雙向隱喻映射

首先，“李詞”中的“花”意象著墨最多的是梅花，“紅酥”“瓊枝膩”“旖旎新妝”“無限意”“風流”等妙詞分別用來描寫梅色、梅枝、梅“臉”、梅香、梅影。而對于其他花，如“清芬醞藉”“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多麗》）的菊花、“暗淡輕黃”“只香留”（《鷓鴣天》）的桂花、“榮華淡佇”“綽約”（《慶清朝》）的芍藥花，她們在“李詞”中也多是優雅、秀麗、與人親近的可愛形象。花品見人品，正如其夫趙明誠對她的評價一樣——“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李詞”中的“花”意象實際上映射了詞人自己的審美取向和品格境界，體現了“花是人”的本體隱喻。

在“李詞”中，這一隱喻不是單向的，而是可逆成“人是花”。花的生命歷程，從萌芽、綻放、凋謝到最終枯萎，隱喻著詩人不同的人生經歷，創造了一種花與人渾然一體、相織相融的詩意境界。“花”在詞人年輕時作的詞中多初綻嬌美，如“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蹴罷秋千》）［1］，又如“待得群花過后，一番風露曉妝新”（《慶清朝·禁幄低張》）［1］，少女懷春的羞赧、自得之心洋溢其間；到了中年時期，“花”就開始凋落殘損破敗，例如有“更挼殘蕊，更捻余香，更得些時”（《訴衷情》）［1］，或許時局不順，或許夫妻離心，這時的李清照已不再意氣風發；到了晚年時期，人也隨著“花”開始凋零，如“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好事近》）［1］，又如“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武陵春》）［1］，丈夫病逝，人已暮年，這時的“李詞”中一片蕭瑟落寞。詞中“花”意象的生命周期契合了詞人從少年到中年再到暮年的生命變化，所選“花”的狀態也吻合其自身所處的人生階段，這種從花到人的隱喻映射體現了周期圖式。［4］

2.“沉香”的獨特隱喻內涵

沉香在宋代被視為閨房中的常見之物；文人騷客也喜愛以沉香為伴。“沉香”意象在“李詞”中出現多次，如“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1］，名為“瑞腦”的香料在香爐中漸漸燃盡，可詞人過于出神渾然忘卻了時間，這句詞以“沉香”的燃盡來對比烘托詞人漫長無盡的愁緒；又如“沉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孤雁兒》）［1］，續香這一簡單動作的不斷重復暗示了百無聊賴狀態下時間過得艱難又緩慢。由此可以推斷，沉香的燃盡象征著時間的流逝，這種象征意義根植于一個核心隱喻——將“時間”視作一種“物質”。在此基礎上，我們能夠進一步理解為“時間的流逝等同于物質的消耗”。李清照對這一隱喻進行了藝術性的拓展，她將抽象的“時間流逝”形象化為“沉香的燃燒過程”，使時間的流逝變得可感可觸。通過將沉香一寸寸燃盡映射到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上，不僅使“時間是物質”這一隱喻得到新奇貼切的表達，詞人終日綿延不絕的縷縷愁思也被直觀地具象化。［4］

二、文本世界：“溪亭”“日暮”與“鷗鷺”

文本世界理論是認知詩學理論框架下，關于語篇的產生和接受的學說，其創始人主要有Werth和Gavins。［5］文本世界理論中的“文本世界的構建”“功能推進命題”“世界轉換”等理論可以用來對“李詞”進行常規解讀。

“李詞”中的文本世界理論應用具體可以通過其代表作《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來說明。通過簡潔的語言和生動的意象，讀者與詞人跨時空共同構建了一個充滿情感色彩的文本世界。

首先，根據“文本世界的構建”理論，文本世界的構建需要兩個重要因素：讀者的背景知識和文本中的指示信息和指稱信息。［6］在這首詞中，李清照通過寥寥幾語的敘述，提供了如物體——藕花與鷗鷺、時間——日暮、地點——溪亭和人物——詞人自己的指示信息，激活了讀者對于一個具體場景——溪亭日暮時分的記憶和想象，從而共同構建起了一個完整的文本世界。

其次，“功能推進命題”理論指的是引入新信息，推動文本世界中的故事情節向前發展，它們通常以狀態變化、行為動作、事件發展、過程流轉以及論證或斷言的形式呈現，并且與故事中的人物和環境緊密相關。［6］在詩歌中，這種功能推進命題表現為一系列緊密相連的情節：“沉醉不知歸路”—“誤入藕花深處”—“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這些情節環環相扣，構成了一個連貫的敘事鏈條。而詞中的“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不僅是情節的推進，也反映了詞人情感的變化——既展現了從沉醉到誤入的情節自然過渡，又反映出詞人從沉醉的歡愉到誤入荷花深處的意外之喜，使讀者能夠更清晰地感受到詞中的情感流動和邏輯發展。

再者，“世界轉換”理論在詞中也有所體現。詞中的“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描繪了一種動態的場景轉換，從寧靜的藕花深處突然轉變為驚飛的水鳥，這種轉換既豐富了文本世界的內容，也加強了讀者的情感體驗，讀來新奇有趣。

三、圖式理論：“梧桐”落寞與“柳”相思

在認知詩學中，圖式理論是一個關鍵組成部分。它提供了一個框架，用以分析和解釋讀者如何理解和解讀文學作品，被廣泛應用于文學文本分析。［3］在探討李清照宋詞意境的現實化過程中，文學圖式的運作遵循兩個核心原則：圖式的強化和圖式的更新。這兩個原則是解讀李清照宋詞意境的關鍵。

（一）圖式強化

在文學創作中，特定的圖式通過在多首詩詞中的反復出現而被激活，從而形成了一種象征性的表達。［7］例如，“梧桐樹”這一圖式就經常以“悲傷愁苦”的象征義出現在詩詞中。在“李詞”中，“梧桐樹”這一意象并沒有修改和調整傳統已知的“梧桐樹”文學圖式。因此，隨著這一意象在李詞中的不斷重復，它客觀上加強了“梧桐樹”的傳統文學圖式。這種文學圖式對讀者而言是熟悉的，已成為一種規范——能夠像理解其他詩詞那樣去直接領會梧桐樹形象所傳達的意境。例如在《憶秦娥》中，整首詩的核心句子是“斷香殘酒情懷惡”，這是貫穿和包圍整個故事的情感線索，對比句是“西風催襯梧桐落”。詞人用“梧桐落”來烘托“情懷惡”，可見其是一個表達凄涼感的文學圖式，也是一種營造悲傷意境的手段。

（二）圖式更新

這是根據特殊語境需要，將圖式的一種特征轉移到另一種特征，從而導致圖式本身的變化，產生同一世界圖式對應多個文學圖式和意境的情況。通常情況下，一個世界圖式會產生一個典型的文學圖式和若干個非典型的文學圖式。因此，不同于圖式強化，圖式更新是對讀者已有圖式認知的挑戰，是一種陌生化的結果。［8］在“李詞”中，圖式更新的例子隨處可見。例如在《念奴嬌》中，整首詞所傳達的意境為詞人在寒食節那天思念其夫，憂郁難以排遣，使用了“柳樹”的意象。柳樹，作為一種垂枝的落葉喬木，在中文里與“留”字諧音，因而被古代詩人頻繁用作離別的象征。這種象征意義構成了柳樹在文學中的典型圖式，使其成為別離的代名詞。又因為柳樹通常種植在房屋的前后，所以也被視為故鄉的象征。在其他詞中，柳樹常用來表達思鄉之情。但在這首詞中，柳樹并不是表示離別或思鄉的文學圖式，而是用來表達驅散憂郁的愿望，整首詞表達的是詞人的相思之情。這時讀者已知的原始文學圖式就通過圖式更新調整為了另一種文學圖式。［9］

結束語

正所謂“詩人不幸詩家幸”，李清照跌宕起伏的人生為其寫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也讓后人得以跨越時空一睹其文學風采。［10］由于本文的寫作目的是為李清照詞提供一種認知詩學視角的新研究方法，因此只是以有限的作品來舉例說明，并沒有做完整的作品分析。通過對李清照詞的認知詩學研究，不僅驗證了源自西方的認知詩學理論在解讀中國古典詩詞中的適用性，而且為中國古典詩詞的研究開辟了多樣化的解讀途徑。

參考文獻：

［1］陳祖美，注.李清照詩詞文選注［M］.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22.

［2］徐培均.李清照［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鄒智勇，薛睿.中國經典詩詞認知詩學研究［M］. 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4.

［4］鮑蘇紅，劉宇紅.從認知詩學視角探析中國古詩詞的“象”思維：以李清照詞中的核心意象為例［J］.認知詩學，2019（0）：83-95.

［5］張娛.文本世界理論下的李清照詞解讀［D］. 武漢：武漢理工大學，2019.

［6］鄒智勇，薛睿.文本世界理論與中國經典詩詞的認知詩學解讀［J］.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29（1）：117-123.

［7］趙振華.圖形-背景理論視閥下《醉花陰》的認知翻譯研究［J］.河北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82-86.

［8］梁麗.圖形/背景理論在唐詩中的現實化及其對意境的作用［J］.外國語，2008（4）：31-37.

［9］黃麗菁.李清照詞意境現實化的圖式理論研究［D］.武漢：武漢理工大學，2017.

［10］王兆鵬.百年來李清照、辛棄疾研究成果量的時段變化［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4）：61-66.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李珂迅（2004—） ，女，漢族，山東菏澤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