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方東樹《昭昧詹言》中師法論的特點及其意義

【摘要】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于師法對象、師法內容以及詩人總體發展三個層面為后進提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師法途徑。這套師法途徑遵循“登高自卑”的邏輯，有著易教、易學、易出成果的教學優勢，體現出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既是對桐城派教育傳統的繼承，也是方東樹傳承詩之正統自覺意識的體現，對桐城派的傳衍意義匪淺。

【關鍵詞】方東樹；《昭昧詹言》；師法論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0-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03

方東樹是詩人，也是古文家、理學家和教育家，他的詩論常受到其他領域思想的影響。關于這一現象，目前學界討論最多的是方東樹“以文論詩”的詩學觀，也有不少學者探究他詩論的理學特色，而教學實踐對其詩論的影響尚少有人關注。蔣寅就曾揭示，方東樹“說本分話”的寫作態度和“詩文一理”的詩學觀念“全然立足于文學教育的立場”[1]。本文即是從此切入，以方東樹代表作《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為中心，分析其所呈現的教學特色，探尋方東樹對于桐城派詩學發展的意義。

一、《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

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為宗派后學提出了一套循序漸進的師法途徑。

（一）在師法對象上，循徑求源，自一之他

在選擇師法對象時，方東樹堅持取法乎上。“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2]493“作詩先用看李、杜，如士人看本經。”[2]501但他并非要求學詩者對此外之詩閉眼不觀，他對黃庭堅的推崇尤其體現了這一點：“大約杜公無不包有山谷，讀杜則可不必讀山谷。然不讀山谷，則不悟學杜門徑。”[2]456黃詩雖不屬“第一義”，但卻是階之而上以學杜之必須。

此外，方東樹還主張自一之他。詩壇前輩浩如星辰，讀詩、學詩時要有“以專取之”的意識，先有所得，“然后更徙而之他”[2]9。同時，方東樹思維開闊，又主張博采眾長。韓愈強調“聚集眾工人之長”，方東樹深以為然，認為此語是古人學問功力的深刻體現[2]31。這看似與“專精學之”矛盾，方東樹卻能將之融合——先精學一家，再轉而之他。對此，方東樹贊成朱熹、姚鼐所言：“須看得一家文字熟，向后看他人亦易知”“凡學詩文，且當就此一家用功，良久盡其能，真有所得，然后舍而之他”[2]9。

（二）在師法內容上，自可喻者入不可喻者

方東樹還為后學提供了具體的操作方法，概括來說即是“自可喻者入不可喻者”。

方東樹秉承桐城派“家法”，將詩歌分為兩個層次，一為氣勢文法等內在不可喻者，一為文辭字句等外在可喻者，并認為二者都是作詩之必須。同時，可喻者是通往不可喻者的階梯：“求通其辭，求通其意者也。”[2]132“阮公、陶公艱在用意用筆，謝、鮑艱在造語下字。初學人不先從鮑、謝用功，而便學阮、陶，未有不凡近淺率，終生無所知。”[2]110文辭字句雖為“詩文末事”，但在學詩時，通其辭是通其意的前提；在作詩時，“辭”是“達意”的手段。學者若眼高手低，不先從造語下字入手，只會流于淺率。所以方東樹強調，“詩先興象聲律而后意義”[2]406“字句文法，雖詩文末事，而欲求精其學，非先于此實下功夫不得”[2]15。他在《昭昧詹言》中分析作品多從章、句、字入手的思路，正體現出這一觀點。

（三）在詩人總體發展上，從師法古人到自成一家

方東樹還為學詩者的總體發展指明了方向——先師法古人，后自成一家。

方東樹以呈自家面目為上。他說，“古人得意語，皆是自道所得處”[2]293，李義山與明七子只是“學古人句格以為詩而已；非如陶、杜、韓、蘇有本領從肺腑中流出”[2]435-436，明代以來的詩人“皆求與古人似，所以多成剽襲滑熟”[2]18。方東樹首舉肺腑之言，對學古人句格以為詩的行為頗有微詞，對于其他詩人那更是瞧不上了。而在教人學詩時，方東樹則堅持模仿的重要性。學詩者在擁有自家學識的同時，必須深得古人“真傳一脈，方為作者”[2]14，即便是杜、韓，也是“先學人而后自成家”[2]35。

綜合二者，方東樹認為詩人發展最優途徑是：先師法古人，后自成一家。他贊同歷城周編修書昌論文章：“有所法而后能，有所變而后大”，并認為“蘇、黃承李、杜、韓之后，而又能變李、杜韓故意，離而去之，所以為自立也”[2]32。學詩者真能做到法而后變，才能自立門戶，成一代之詩人。

二、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

方東樹此番師法論貫穿著“登高自卑”的邏輯。“登高自卑”語出《中庸》，是一種循序漸進的修習方法：“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帑。’子曰：‘父母其順矣乎！’”[3]宋代學術風氣甚濃，然而許多學者卻“多好說得高，不喜平”。針對這種風氣，朱熹強調，治學必須循序漸進，“譬如登山，人要多至高處，不知自低處不理會，終無至高處之理。”[4]這是理學的修習方法，也是一種循序漸進、自卑而高的學習思路。“登高自卑”的學習思路可以用于實踐，用于治學，也能用于詩文的學習。方東樹的師法論正貫穿著這種邏輯。此種邏輯有三層內涵：一為存在高、卑之分；二為高、卑并取；三為循序漸進，自卑而高。方東樹的師法論具有較強的教學優勢，呈現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

第一，“卑”處易解，便于傳授。方東樹評詩時，除關注其自身特點外，還注重對比解讀。他論歐陽修《答謝景山遺古瓦》“起段從源頭說起，夾敘夾議，學韓而老，但少其兀傲……‘舟行’四句學韓之奇”[2]282；言蘇東坡《過江夜行武昌山上聞黃州鼓角》“‘誰言’句用杜精切”[2]300；評黃庭堅《戲贈彥深》“‘君不見’以下，終是粗硬寡味，學杜之過”[2]325。可見方東樹有意識向學詩者展現前人的師法現象和學詩方法，從“卑”處入手更容易將“登高”的方法傳授給學詩者。此外，一首詩中，相比氣格體勢這類“不可喻者”，文辭字句這種有規律、技巧可循的內容更容易被傳授，《昭昧詹言》中常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寫作正體現了教學的需要；在模仿和創新之間，前者則更易總結與傳授，后者既然是要體現自家面目，就意味著融合了許多個人的想法和感悟，難以直接被傳授。

第二，“卑”處易學，初學者易于入手。學詩立志要高，這一點固然無錯，但實際學習時要先從可著手處學起，循序漸進，否則始終不得悟師法對象之“門徑”。“然不讀山谷，則不悟學杜門徑”便是此理。具體的師法內容，也存在高處難見的問題。氣格體勢需要胸襟本領、詩歌感知力的長久培養，學者若先從此入手，則會落得“凡近淺率”。而文辭字句人人可見，其中法度技巧易見易得，自然便于初學者摹擬。同樣，相比創新，模仿可見技巧門徑，初學之人也可駕馭。

第三，師法方式穩妥、靈活，易于出成果。于學詩者，這樣的師法邏輯可有效提高作詩水平。“高”的追求在認知層面提高了他們對于詩歌的審美水平；“卑”的入口又避免了好高騖遠、眼高手低，為見“高”、登“高”提供了可能性。此外，“登高自卑”的師法邏輯并不是單向的運動，學習過程還需要往返“高”“卑”之間以獲取繼續向上的可能性。這樣的師法方式更加穩妥、靈活，便于學詩者提高整體水平。于教詩者，學者水平提升自然是其教育成果的體現；學者數量的增加、詩學隊伍的擴大也是其教學目的所在。同時，“卑”處易教、易學就意味著學詩的門檻相對較低；高、卑并取也避免了門戶之見；循序漸進的方法又降低了學詩的難度，這些都賦予方東樹的師法論更強的包容性，自然有更多的人愿意追隨。

三、《昭昧詹言》中的師法論對桐城派之意義

方東樹的師法論以教學為導向，既是對桐城先賢教育傳統的繼承，也是他傳承詩之正統的自覺意識的體現，對桐城派的傳衍意義匪淺。

桐城派有著深厚的教育傳統。方苞青年時往來各地授徒；中年后雖為皇帝的文學侍從，但仍然為后進指點文章、致力于文化教育。姚范四十九歲辭官后教授南北約二十一年。劉大櫆坎坷失志，終生以授徒為業。姚鼐四十二歲借病辭官后便不再入仕，從此設館授徒近四十年。姚門眾高弟無不擁有豐富的授徒經歷。教學的需要影響了桐城派的詩、文論。吳孟復就曾指出，“桐城文人既以教師為職業，那就不但自己寫文章，還要給人講文章，教人做文章”，他們必須探索和講明語言使用的常規和技巧，指出“文章的宜忌所在”[6]。詩歌亦然。從形式上來看，桐城派的理論著述常以評選、批點為主，其目的是行諸教學。這一點已有較多學者討論。從內容上來看，桐城派的詩、文論還常貫穿著“登高自卑”的思路，呈現循序漸進的理論風格。早期桐城派詩學代表方世舉雖順應格調之說，但沒有盲目復古，而是主張“登高自卑，宜先求其次者”[5]。方貞觀主張“去昌黎、長吉、盧仝、劉叉四家”[7]，同樣有著以中唐為階上學盛唐的意圖。劉大櫆提出“因聲求氣”，為神秘莫測的“神氣”提供了階而求之的方式，至今仍是語文課堂上常用的學習方法。姚鼐將文章分為兩個層面，并認為“不可喻者，必要自可喻者而入之”[8]34“學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終而御其精者而遺其粗者”[9]；他還強調模仿的重要性，認為學詩“須專摹擬一家，已得似后，再易一家。如是數番之后，自能熔鑄古人，自成一體”[8]129。這些師法途徑皆主張循序漸進地學習。

教學導向下，桐城派形成了具有宗派特色的理論傳統。方東樹師承姚鼐、詩學姚范，且終生授徒四方，既在理論上繼承了前輩的傳統，也在教學實踐中感知到此種傳統的可行性和必要性。于是，其晚年所成《昭昧詹言》自然體現了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特色。

方東樹此番師法論還存在著傳承詩派的現實考量。方東樹有著傳承詩之正統的自覺意識。“正宗”“正軌”“正法”等詞常出現在他的詩論中。他比喻盛唐諸家：“王、李、高、岑別有天授，自成一家；如如來下又有文殊、普賢、維摩也，又如太史公外別有莊、屈、賈生、長卿也”[2]243；他還借用了“燈傳”的概念，勾勒出七言古詩的流變過程：“杜公如佛，韓、蘇是祖，歐、黃諸家五宗也。此一燈相傳。”[2]237方東樹傳承詩之正統的自覺意識已然分明。

為傳承詩之正統，方東樹主要從兩點入手。內部上即是進行理論構建，勾勒出正統的詩學路徑。對此學界已有充分論述。從外部來看，方東樹想要通過教學培養詩學隊伍以接續詩統。為此，他需要規避可能會造成詩派“短命”的詩病。例如，方東樹認為許多詩人對待文辭字句的態度偏頗，要么只重視文辭字句，如王阮亭“止于掇章稱詠”“徒賞其一二佳篇佳句，不論其人為何如”[2]6；要么就“全不知有所謂格律品藻之說，迷悶迎拒之艱”[2]16。這種極端還體現在師法古人的態度上。一派為與古人全似。如明代李夢陽等人、清代王士禎等人，只能“在古人勝境中作優孟衣冠”[2]4“床上安床，屋上架屋”[2]49；更劣者如錢謙益“信口掎摭，誚其摹擬剽賊”，實為“嬰兒學語”“陳腐學究”“矮人看場”[2]517。另一派為全然不知法。其中以阮元為代表，方東樹譏之“糅以市井諧諢，憂伶科白，童孺婦媼淺鄙凡近惡劣之言，而濟之以雜博，饾饤故事，蕩滅典則，欺誣后生，遂令古法全亡，大雅殄絕”[2]33“隨口諢俗，眾陋畢集，以此傾動一世，坐使大雅淪亡”[2]225-226。言辭之激烈可見方東樹對此深惡痛絕。

方東樹沒有否認文辭字句的重要性，只是反對“止于”和“全不知”的極端態度；他也沒有反對師法前人和自開一境，只是痛恨“生吞活剝”和“隨口諢俗”的極端做法。若從教學視角來看，路徑狹隘、觀念偏頗，不夠靈活和包容的詩學理論必然無法適應延續詩派的需求。而方東樹既然存此目的，自然不愿循此路徑。他“高”“卑”并存、自“卑”而“高”的教學思路，去一定之“死法”，存一定之“活法”，既是對桐城派兼容并包詩學思想的發揚光大，也有利于達到他傳承詩之正統的目的。

四、結語

方東樹是作詩者，更是教人作詩者，他不僅要整理和呈現前輩的詩學理論，還要保證其被接受和傳承。在教學目的的驅使下，他循著“登高自卑”的邏輯，于師法對象、師法內容以及詩人總體發展三個層面為后進提出了一套切實可行的師法途徑。此套師法論易教、易學、易出成果，具有很大的教學優勢。這種以教學為導向的師法論既是對桐城派教育傳統的繼承，也是方東樹傳緒詩之正統的必然要求，使桐城文人可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10]，桐城派也得以薪火相傳。

參考文獻：

[1]蔣寅.詩學、文章學話語的溝通與桐城派詩歌理論的系統化——方東樹詩學的歷史貢獻[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58（06）：103-118.

[2]（清）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3]（漢）戴圣.禮記（卷十六）[O].仿宋相臺五經本：6-7.

[4]（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八）[O].欽定四庫全書本：21-22.

[5]蔣寅.方氏詩論與桐城詩學的發展[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42（06）：689-696.

[6]吳孟復.桐城文派述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17-21.

[7]（清）程晉芳著，魏世民校點.勉行堂詩文集[M].合肥：黃山書社，2012：797.

[8]（清）姚鼐著，盧坡校點.惜抱軒尺牘[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4.

[9]（清）姚鼐編.古文辭類纂[M].北京：中華書局，2022：1-2.

[10]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