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濤烹雪醒詩夢,竹院浮煙蕩俗塵。
汲泉煮茶,松下品茗,自古就是高人隱士的閑情雅韻,也是詩友騷客吟誦唱和的好題材。
我與茶的初遇,卻是“前村殘月尚朦朧,路入茶田第幾重”的另類況味。
作為一個來自江南小鎮貧民家庭的農村娃,我的記憶從茶園開始,沒有那么多的風花雪月,一切不過是為了生計。
我的老家是個江南古鎮,莊稼人歷來勤勞,除了辛勤耕耘保證全家口糧的一畝三分肥沃農田,在離村莊很遠的貧瘠的低丘緩坡上,也不忘栽上成片的茶樹,每年一到清明谷雨,就需要臨時招募采茶工,搶占時節,采摘剛剛冒出來的春芽。天生勤勉的我,十來歲便利用節假日,跟著三姑六婆到大隊的茶山上采摘春茶,現在已經記不清每采摘一斤茶葉能得三分還是五分錢了,反正,從天剛剛亮,一直采到下午,采了一籃又一籃,采得手指頭又黑又痛,送到茶屋里驗了貨過了磅,會有三四角的收入,雖然累,心里卻是暢快的,因為能給家里賺點油鹽錢。
不過家鄉的茶葉,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粗茶;穿著簡陋的采茶女,也完全沒有舞臺上的飄逸妖嬈。但是,制茶師傅在茶園現場演示徒手炒制綠茶的純熟手法,卻讓少年的我深感神奇,綠茶特有的清香裊裊兮若春風,更是久久揮之不去。
因此我從小愛喝茶。雖然,家鄉的茶不過是農人解渴之物,些許清香,些許回甘,也不乏些許苦澀。
孤陋寡聞的我,以為天下之茶大抵如此。
直到有一天,意外邂逅了西湖龍井,我才知道,世上還有如此美妙的尤物。
記得那是我讀初中的一個夏季,母親一位在新疆工作的發小,二十多年沒回家鄉,那年攜家帶口回小鎮探望父母,母親帶我一起去拜訪她們一家,具體細節已經比較模糊了,但是,到達之后,阿姨用農村常見的白瓷杯,給我和母親各泡了一杯茶,特別介紹說這是當年新采的正宗西湖龍井,還特意用院子里新汲的泉水煮開泡上。
未諳世事的我對于龍井的認識,源自一本民間故事《西湖的傳說》,生平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珍品,不覺暗自凝神禮拜,只見雪白的瓷杯內,是清亮蔥綠的茶水,氤氳著若有若無的清香,輕輕啜上一口,茶水沿著口唇流向舌尖、喉籠,直至胃部,一縷清氣瞬間在全身彌漫,慰藉著每一個細胞,只覺得津液頓生,滿嘴回甘,通體舒坦,端的是“一片翠綠山色,一縷香氣裊裊”!
那一杯西湖龍井,從此縈繞于心,再難忘卻。
工作以后,喝到龍井的機會漸漸增多,后來,杭州的友人還會每年春季給我寄一盒明前龍井。她,一直是我心頭無法取代的茶中珍品。
從來佳茗似佳人,喜歡在綿綿雨夜與西湖龍井相看兩不厭。用修長的玻璃杯倒上一杯剛燒開的水,放入一撮碧綠的龍井,然后靜靜地觀賞茶葉在水中的蝶變:開始,壓制得扁實的嫩葉都浮在水面,過不了多久,初遇愛情的茶葉被熱烈的開水感染,終于退去初相遇時的羞澀,漸漸融入水中,舒展開來了,一朵朵蒂朝下,葉朝上,娉娉裊裊婀婀娜娜飄飄搖搖滑入杯底,仿佛一群穿著裙裾的仙子降入凡間,在蔥蘢的春色中漫步游園,其意味悠遠,令人浮想聯翩。
在很長的歲月里,我只愛綠茶,尤其鐘情西湖龍井,仿佛初涉情海的戀人,以為“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大約到了而立之年,二十一世紀之初,婺城茶室漸興,與三兩朋友到茶室小聚,比胡吃海喝斗勇拼酒雅致多了。每到茶室,我像一位用情專一的君王,一心一意只翻西湖龍井的綠牌。
有一天,老友湯君實在看不過去,自說自話幫我點了一份安溪鐵觀音,用大號紫砂杯泡上濃濃一大杯,讓服務員奉上桌來。但見此茶湯色清亮,香氣馥郁,口味醇正,熱騰騰喝上一大口,不覺喝彩:好茶!于是,一碗再一碗,正如盧仝的七碗茶歌所言:“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六泡之后,茶水仍有幽蘭香飄,不絕如縷,從此,我又結識了一位茶中摯友。
少年時盼著長大,歲月被期盼拉扯得又長又慢,可成家立業之后,時間仿佛長了翅膀,一忽悠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
許是從小節儉慣了,年輕時得了好茶,并不舍得留給自己享用,連包裝也不舍得打開就孝敬了親友長輩。過了四十,心靜了,眼界也寬了,似乎恰好達到了品嘗紅茶烏龍茶的年華,慢慢地接受了正山小種、金駿眉、祁紅、滇紅、大紅袍……有的色澤秾麗,有的口味豐腴,各有各的溫潤風采,各有各的別樣風情,各有各的清歡滋味。

可我真的是一個俗人,雖然偶爾也會欣賞少女美姬空靈飄逸的茶藝表演,可自個兒飲茶還是不講儀式,不懂程序,只會自斟自飲,自娛自樂,全憑心意。
春季細雨綿綿之夜,西湖龍井恰似二八佳人,良辰美景,香軟滿懷;炎炎夏日,用紫砂壺泡上一壺鐵觀音,那是藍顏知己,心至靈動,最易交流;秋冬之季,似乎老白茶、紅茶等也頗為妥帖,純厚質樸,十分慰藉人心。
唯有普洱,我至今尚未正經品鑒,一直小心收藏觀賞,自覺還未達到品鑒的閱歷和年齡。自忖,應是到了花甲之年,兩鬢均已斑白,胸中世事洞明,再約上一兩好友,坐在烏黑的老船木茶桌前,聽窗外風過竹梢,白雪飄飛,敲茶煮水,圍爐夜話,才正當時。
歲月流逝,遇見的各式茶葉越來越多,越來越精致,口味也越來越好,但是,偶爾在山野背包旅行的途中,喝上一杯山里老鄉自作的粗茶,苦澀中帶著來自山野的甘洌和清幽,恰似與多年未見、充滿鄉土味的兒時故友重逢,大有他鄉遇故知的意趣。
今天,晨跑歸來,沐浴完畢,我打開朋友新近寄來的一罐九曲紅梅,用古婺窯火的玉青瓷大隱杯泡上第一開,茶味清冽,有暗香遙遙自雪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