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進程與路徑

[摘要]二戰前日本的區域國別研究與其殖民政策、地緣政治密切相關，二戰后隨著國家重建和發展需要，日本的區域國別研究轉型為以基礎學科為特色的跨學科研究體系，研究地域逐步擴展至世界全域。日本國內先后成立了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等主要學術組織，形成了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等三個學科領域，涉及對不同地域的社會、經濟、文化、政治等多方面的綜合分析，呈現出重視田野調查方法、“文理融合”的跨學科性、研究地域的多樣性和廣泛性等典型特征。

[關鍵詞]日本；區域國別研究；進程；路徑；田野調查；文理融合

[中圖分類號] D8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25）02-011-11

[收稿日期] 2025-01-16

[作者簡介]1.趙彥民，大連外國語大學日本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歷史社會學、民俗學；2.辛金盈，女，大連外國語大學東北亞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東北亞國際政治話語與區域國別研究。（大連 116044）

當前，全球地緣政治的對立沖突、科學技術的激烈競爭，氣候治理形式的日趨復雜以及全球化背景下人口結構的急劇變化等多重危機疊加，使人類社會的發展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進而向人類提出了新的時代性命題。面對世界錯綜復雜、各種不確定性、多元性的樣態，正確、客觀、深入地理解全球國家和地區已是刻不容緩的課題。然而，傳統的學科體系已不足以應對現今的時代巨變和問題，迫切需要打通原有各獨立學科的知識領域。區域國別研究是應對時代巨變、解決復雜性全球問題的重要方法和途徑，它起步于18、19世紀的西方，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得到進一步發展。以美國為代表的發達國家逐漸形成了較為完備的學科發展和人才培養體系，并通過培養大量相關區域國別研究人才，推行國家戰略，為維護國家利益發揮了特殊作用。

日本的區域國別研究b受二戰后美國的影響得以建立和發展，它既吸收借鑒美國等其他國家區域國別研究的經驗和教訓，又形成了自身的研究特色。從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整體發展歷程來看，戰前在殖民侵略擴張的政策下開展的諸多殖民地調查c要先于二戰時期美國的區域國別研究，二戰后與以政治學學科優勢為基礎的美國區域國別研究相比，日本則偏重于對亞洲，尤其是對東南亞及發展中國家的傳統、歷史等文化問題的分析。1948年7月10日，日本頒布了《日本學術會議法》（昭和23年法律第121號），并依據該法于1949年1月正式成立日本學術會議。日本學術會議作為日本內閣總理大臣直接主管的政府特設機構（《日本學術會議法》第1條第2款），旨在將科學反映、滲透至國家的行政、產業及國民生活中（《日本學術會議法》第2條），相關運營經費由日本國庫負擔（《日本學術會議法》第1條第3款）。日本學術會議組織機構成立以來，從第1期到2005年的第19期為止，分為文、法、經、理、工、農和醫七個部門。2005年10月，日本學術會議進行改組，把組織成員劃分為人文·社會科學、生命科學和理學·工學三個部分，由此打破了傳統的學科劃分。改組后，日本學術會議根據不同的專業領域，下設30個專業委員會，每個專委會主要負責審議各自專業領域的相關問題。

這次改組之后，日本首次成立了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由此，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成為日本30個專業委員會中的一個。新體制下設立的各研究領域的委員會，每6年總結一次本學科領域的現狀。2010年第21次日本學術會議提出了“日本展望——學術建議2010”，根據這一計劃，日本學術會議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區域國別研究展望分科會經審議通過，于2010年4月5日正式發布《區域國別研究領域展望》。這份報告由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各領域的代表性人物合力撰寫，全面總結了區域國別研究的現狀，并對未來發展提供對策建議，具有較強的權威性和參考性。本文以《區域國別研究領域展望》為主要分析材料，考察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相關學術組織的活動現狀，把握其進程和各領域開展區域國別研究的發展路徑，并梳理其共性和差異。

一、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進程

2003年7月，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15個相關學會共同設立“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Japanese Council of" Area Studies Associations），搭建了各學會相互交流、積極建言獻策的機構平臺，以期為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發展做出貢獻。2004年4月，日本新型合作組織“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Japan Consortium For Area Studies）成立，該聯合會由71個密切從事世界各地區域國別研究的研究組織、教育組織以及學會和民間組織構成，目的是打破原有的組織界限，促進信息交流、加強研究活動。2005年1月，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以12個成員學會會長的名義向日本學術會議提交《關于成立“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的申請》。該申請指出，盡管區域國別研究在個別學會和機構層面發展迅速，但在日本整體學術體系中尚未得到充分體現，并建議日本學術會議于2005年10月（第20期）改組后，按照委員會的研究領域劃分，設立“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以促進區域國別研究突破現有學科和機構的界限，實現快速發展，同時加強國際層面的研究交流。

在此背景下，自第20期日本學術會議起，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作為日本學術會議下設的30個專業委員會之一，于2005年10月首次設立，委員會成立初期包含狹義的地區研究（area"studies）、人文·經濟地理學、人類學、國際開發學、地域信息學等跨學科復合性領域，這5個領域分別設置相應分科會，各自獨立發展，又兼具共性，以各“地區”為對象，通過田野調查和跨學科研究方法，進行實證性、綜合性研究。

（一）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

根據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JCASA）官方網站2021年12月公布的數據，加入該組織的相關學會包括亞洲政經學會、現代韓國朝鮮學會、日本當代中國學會等20個學會（參見表1）。從地理位置上看，加盟學會的研究地域覆蓋全球，其中相關亞洲地區學會數目最多，共有8個，這主要是因為日本作為東亞地區的代表性國家，與其他亞洲國家在歷史、文化、經濟、安全等各方面都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具有亞洲區域國別研究的地緣優勢。其次是美洲、歐洲、中東·非洲和大洋洲，相關學會數目分別為4個、3個、3個、2個。從研究地域上看，各加盟學會的研究范圍呈現出多樣性，既有中國、馬來西亞、美國等單一國家，也涵蓋東北亞、東南亞、北歐等跨國區域。

自2007年3月起，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每年發布一次簡訊（newsletter）。截至2024年9月，共發布簡訊18次，簡訊主要由《卷首語》事務局長致辭、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報告、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年度活動總結、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年會報告、各學會活動報告以及學會大會舉辦情況等6個部分構成，其中20個加盟學會的年度活動報告占據了主要篇幅，旨在系統全面地梳理上一年度的活動內容，為下一年度開展研究做好總結和鋪墊。

（二）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

日本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JCAS）旨在跨越國家和地區，整合人文社會科學及自然科學各學科，使得區域國別研究作為一種新的知識活動得以深化和拓展。d截至2023年11月，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的加盟組織從成立初期的71個增加至106個，包括從事區域國別研究相關高校的研究所（26個）、研究中心（26個）、大學（1個）、學部（3個）、研究科（16個）、研究基地（1個）、論壇（1個），項目（1個）、學會（18個）以及民間研究所和非政府組織等（13個）。加盟組織的類型呈現出多元性和跨部門的特點，有助于促進跨學科、跨領域的研究合作，為區域國別研究提供了廣泛的平臺和資源支持。其中，高校研究所和研究中心的數量最多，顯示了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對建設基礎科研機構的重視。在教學和人才培養單位，相關研究科的數量明顯多于學部，體現出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對于高級研究人才培養的關注，而本科教學單位的加入意味著日本區域國別研究逐漸滲透至本科教育階段。此外，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自2004年1月成立準備委員會、4月召開成立集會以來，于每年11月召開年度集會和專題討論會，截至2024年11月共召開會議21次，最近一次會議以“關于發揮區域國別研究學術貢獻的制度思考”為主題，指出日本學術會議自21世紀起通過“設立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設定區域國別研究為重要科研經費類別”等方式加速推進制度建設，但是仍然存在“理論化不足與案例研究積累有限”“學術特征的定位趨于模糊化”“偏重短期研究成果及國際英文期刊論文發表”等問題，忽視了區域國別研究的綜合性和跨學科優勢。

值得一提的是，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的目標是建立一個支持開展區域國別研究的體制，以加強區域國別研究相關組織之間的合作。為此，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具體制定了如下目標：1.策劃、實施和支持合作研究；2.策劃和實施國際合作研究與實地研究；3.在國內外發布和出版研究成果；4.共建、共享和公開區域國別研究信息；5.在教育和人才培養方面進行合作。在此背景下，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自2011年起設立“日本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獎（JCAS 獎）”，以表彰為實現上述目標提供重大貢獻的研究成果和社會合作活動。截至2024年，該活動已舉辦14屆，表彰類別包括“研究著作獎”“登龍獎”“研究課題獎”“社會合作獎”，通過采取一套較為系統的激勵措施，鼓勵年輕學者出版專著、促進學科領域合作交流、形成教育協同合作等。總體來說，日本的區域國別研究在政策引導、學科建設、人才培養以及經費保障等方面，形成了較為完善的資源配置體系。

（三）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

如前文所述，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成立于2005年10月，成立初期主要包含地區研究、人文·經濟地理學、人類學、國際地域開發學、地域信息學等5個跨學科復合型領域，共設置10個分科會，3個聯合分科會。經過不斷的發展變化，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已發展至第26期（自2023年10月起的3年內），新一期委員會由日本國立民族學博物館名譽教授小長谷有記任委員長、日本立命館大學文學部教授矢野桂司任副委員長，研究領域調整為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等3個領域，分科會的設置也由第21期的9個縮減至7個，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領域各有分科會2個，地理學領域共有分科會3個。其中，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語言·文學委員會、哲學委員會等9個委員會于2024年5月31日更新設立“數字時代背景下的新型人文與社會科學分科會”。由此可見，日本學術界在應對數字化挑戰方面的共識逐步加強，各學科領域根據自身發展進程和需求，逐步將數字時代議題納入自身發展趨勢之中。

根據《區域國別研究領域展望》，日本學術會議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于2006年12月對59個相關學會進行問卷調查，回收有效問卷43份，問卷結果顯示，有地區研究相關學會21個（會員約11300人），人文·經濟地理學相關學會20個（約19200人），人類學相關學會7個（約6600人），開發學相關學會2個（約1600人），信息學相關學會1個（約1300人），由于研究人員一般可同時從屬于多個學會，各學會的會員人數存在重復出現的情況。若將各學會會員人數按統計值累加，可以發現日本區域國別研究早在21世紀初期便成為聚集了約4萬名研究人員（含研究生）的研究領域。

隨著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不斷成熟與完善，日本國內以世界各國、各地區為研究對象的學會數目及會員數目均顯著增加，研究地域涵蓋歐美、亞洲、非洲等，覆蓋世界全域。根據日本學術會議網站公布的學會名簿（含學術聯合體），目前日本學術會議區域國別研究領域的合作學術研究團體共有366個。參照日本學術會議網站公布的第26期區域國別研究各分科會設置提案書，結合各領域內分科會的設置目的，可將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相關學會信息統計如下（參見表2）。

首先，在成立時間上，二戰后各領域相關學會的成立數量較前期均有明顯增長，二戰后日本經歷了社會重建和民主化的過程，在美國區域國別研究掀起浪潮的背景下，日本對重新認識和思考世界的迫切需要促進了區域國別研究的快速發展。各領域相關學會紛紛成立，在外交、安保、經濟等各個領域，保持著與各對象國或地區的互動和交流。20世紀后半葉至21世紀初期，日本經歷了經濟高速增長和全球化時期，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等3個領域的學會成立數目都迅速增加，2000-2009年達到頂峰，總計成立了74個學會。這反映了冷戰結束后，受國際局勢的影響，區域國別研究在學術界的地位逐步凸顯，日本對于了解世界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地理等各個方面的需求不斷加強。然而，近幾年各領域幾乎未成立新的學會，僅有“計算社會科學會”于2021年成立，該學會一方面以計算機技術、網絡技術和人工智能技術為研究對象，另一方面在人文社會科學的問題意識與自然科學的理論構建以及分析方法之間架起橋梁，使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時代的產物作為研究資源實現利用最大化。這反映出現代科技的進步對學界產生的影響，體現了日本區域國別研究正加大對現代科學技術研究與應用的投入，嘗試突破以新技術為抓手，更好、更高效地實現“文理融合”。此外，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可能已達到相對飽和的狀態，并無足夠新興的研究主題來支持新學會的成立。

其次，從會員人數來看，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等3個領域以擁有不到500人的小規模學會居多，這與油井大三郎所指出的“人類學和地理學領域以擁有1000人以上的大型學會為主”不一致，主要原因是隨著學會規模的減小和數量的增加，各領域相關學會的研究內容更加分散，同時研究的專業性和聚焦性不斷提高。然而，從統計數據中發現，地區研究領域中1000人以上的大型學會共計15個，占比為6.73%，而地理學、文化人類學·民俗學領域中大型學會為12個、3個，分別占比10.62%和10.00%，這主要是因為地區研究多按研究對象的國家或地區劃分組織學會，整合各學會的整體性組織較少，而地理學和文化人類學·民俗學領域除了按研究主題劃分學會，還存在較多統合各學會的整體性組織。

最后，從相關學科上看，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各領域的學會構成均體現出明顯的跨學科性。涵蓋了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經濟學、政治學、經營學、法學、信息學等社會科學領域，以及歷史學、語言學、文學、哲學等人文科學領域，呈現出以人文社會科學為核心的跨學科研究結構。“其他”類別為自然科學領域的相關學科，數理科學、生物學、環境學等自然科學領域的學會在各研究領域中均有所體現，尤其以地區研究領域居多。由此可見，日本區域國別研究領域的跨學科性不僅局限于人文社會科學，且呈現出“文理融合”的突出特點。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中，涵蓋社會學（246個）和歷史學（194個）的學會數目最多，體現出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對研究地域文化、歷史和社會結構的分析具有較強的依賴性；涉及經濟學（162個）和政治學（131個）的學會數目也較為顯著，這與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在應對國際關系、經濟政策等實際問題方面的戰略性需求相關；心理學·教育學（181個）以及語言學·文學（138個）等學科數量較多，表明日本區域國別研究不僅關注宏觀的社會、政治、經濟問題，也深入微觀領域，注重個體行為、認知、文化和語言相關的研究，尤其是在多元文化共生背景下，區域國別研究顯示出對于移民語言教育以及適應日本社會的關心與關注。

二、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路徑

如前文所述，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發展至今，其研究領域已調整為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等3個領域，各領域都涉及對研究地域的綜合性分析，但在研究地域的設定、跨學科性、文理協同以及田野調查方法的應用等方面兼具共性與差異，展現出具有特色的多樣化發展路徑。

（一）各領域的發展路徑

1.地區研究

地區研究是以現代世界各地區為研究對象，運用田野調查和跨學科方法進行研究的學科領域。其發展歷程涉及兩個方向：一是大航海時代以來歐洲的殖民學與東洋學；二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傳統的區域國別研究。其在方法論方面存在著基于語言學、文學、歷史學等人文科學的“基礎學”性質和以社會科學為主的“政策學”性質等兩種傾向。

在二戰前，日本的地區研究主要集中在亞洲，這與日本當時的殖民政策和地緣政治密切相關。以“滿鐵調查部”為代表的諸多研究機構和組織推動了其在亞洲地區的殖民和對外侵略擴張政策，這些機構和組織通常由政府支持，通過調查和研究日本周邊地區的地理、人文、政治和經濟情況，為日本的殖民和擴張目標提供“政策學”性質的支援。因此，二戰前日本的地區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國家政策的影響，更多地關注和支持日本的殖民統治和擴張活動，而非客觀、獨立的學術研究。戰后隨著國家重建和發展需要，日本的地區研究則轉型為以基礎學科為主的學術體系。1947年，日本對戰前的教育體制進行了改革，根據學校教育法設立了一批新制大學，重視民主主義價值觀和學術自由。在此背景下，地區研究的相關學科和研究中心應運而生，區域國別研究呈現出“政策學”色彩較弱，主要為以基礎學科為特色的學術發展模式。

冷戰結束后，隨著全球化的發展，美國對地區研究的興趣逐漸下降，而日本則與之相反。高校的研究生院增加了相關研究科和專業的數量，尤其是大型研究基金（如COE）的獲得進一步推動了地區研究的活躍與發展，體現出日本在經濟復興和對外經濟發展的背景下，對地區研究重要性的重新認識，以及相關領域研究投入的增加。21世紀初期，日本以大多數地區為對象開展的地區研究無論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達到了國際前沿水平。

目前，地區研究作為跨學科研究領域，涉及外交、國際合作、國際相互理解、安全保障、國際經濟、環境、發展、旅游、文化遺產保護等多個方面，聚焦“社會合作”，與政府機構、國際組織、地方政府、智庫、媒體、非政府組織、企業等各方建立了多樣化的合作關系，并與研究地域形成多方面的互動交流。

2.文化人類學·民俗學

在日本，文化人類學的研究起源可以追溯到二戰前，最初是作為“民族學”從德國引進的。二戰后，日本引進英國社會人類學和美國文化人類學，注重通過生態學視角進行文明史研究。文化人類學主要站在“文化主位”視角，對研究地域的集體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進行細致調查，并對結果進行對比分析，以加深對人類文化的理解，形成新的研究理論。

民俗學與文化人類學的緣起及背景各不相同，文化人類學是研究“異文化”的學問，民俗學是研究“自文化”的學問。日本民俗學始于20世紀初，在日本民俗學家柳田國男的大力推動下，不斷體系化和組織化。日本民俗學主要聚焦于特定的地區或共同體，研究該地區或共同體傳承的傳統、習俗、信仰、節日等。文化人類學和民俗學共同作為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領域，既包括從宏觀視角出發，通過比較研究來考察世界各地的文化和社會，也包括微觀層面的專注于某個具體國別或地區，通過田野調查等方法研究該地區的傳統、習俗、信仰等。“日本民族學會”成立于1934年，2004年改稱“日本文化人類學會”，目的是發展和普及人類文化研究，目前會員數量接近2000人，積累了世界各地的民族志成果。這些成果不僅反映了世界各地的文化多樣性，還為全球化社會的文化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學術資源。2005年8月12日，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設立“日本人類學會相關協議會”，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日本文化人類學會和日本民俗學會，以及自然科學領域的日本人類學會、日本生理人類學會和日本靈長類學會等5個團體的會員加入其中。

近年來，在商業和公共領域，文化人類學異質馴化（將他文化的元素融入自身文化的過程）和馴質異化（將自身文化的元素適應他文化的過程）的研究視角在全球業務的本地化戰略和跨國企業的文化管理中得以應用。由此可見，文化人類學·民俗學領域的研究成果不僅在學術界，還在廣泛的實踐領域中得到了應用，通過民族志方法可以分析特定群體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探尋消費者的潛在需求，有助于企業的產品開發和營銷策略的制定。

3.地理學

地理學可以追溯至古希臘時期，以人與自然的關系為根基，研究萌芽期主要包含使用地圖等對人類活動的地表空間的自然、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按照地域進行記述的地志，以及地形、海洋、氣候等地球科學研究。

19世紀初期，德國地理學關注對地表形態的綜合分析，法國則相對落后于德國，更側重于記錄不同規模的地域，以及人類如何適應并改造其生存環境。現代地理學涵蓋地域分析和支撐地域分析的地志，具有文理融合的特性，包含自然地理學和人文·經濟地理學以及地圖學、地理信息系統（GIS）。其中，自然地理學包含地形學、水文學、氣候學、植物地理學、地域環境學等；人文·經濟地理學則以農業、工業、流通·服務、城市等為研究對象，以社會地理學、歷史地理學、計量地理學等方法開展相關研究。a由此可見，地理學本身構成了一個具有跨學科性、文理融合性，并且涉及多研究領域的綜合學科體系。

地理學的代表性學會包括日本地理學會、人文地理學會、經濟地理學會、地理科學學會、歷史地理學會、地理教育學會、日本地形學聯合會等，這些學會長期以來獨立開展學術活動。然而，至20世紀90年代末，由于日本高校教研體制重組、學術會議增多、促進地理教育振興和國際會議的召開等，各學會共同應對的課題增加，學會聯動的趨勢也隨之顯著加強。1999年，相關學會組成“地理相關學會聯盟”；2006年，成立“人文·經濟·地理及區域教育相關學會聯合會”（2018年改稱“人文經濟地理相關學會協會”）；2009年，“地理相關學會聯盟”和“人文·經濟地理及區域教育相關學會聯合會”合并為地理學聯合機構，研究內容覆蓋自然地理學、人文地理學、經濟地理學等多個地理學領域，該機構作為涵蓋地理空間信息科學、區域科學、環境科學、地圖學等相關科學，以及鄰近學科和學科教育的學術協會，目前已有33個加盟學會。

根據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地理學領域分科會設置情況，目前地理學的主要目標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建立可持續機制來收集、管理、分析、整合和發布區域信息，探討技術性、制度性、倫理性和教育性課題促進地理信息系統（GIS）的國內外社會理解；二是在社會規模縮小和人口多樣性背景下，從軟性與硬性兩個方面構想具有高韌性的區域發展模式；三是推動可持續發展教育（ESD），確保地理教育在學校教育中的一致性，綜合提升學生對地理學的理解和實踐。這些舉措整合了現代技術和教育手段，既包括實證分析，又包含常規討論，體現出地理學領域已經從傳統的地理描述、自然環境分析到跨學科綜合研究的轉變。此外，日本位于板塊的交界地帶，地殼活動頻繁，自然災害頻發，其獨特的自然環境也造就了日本地理學研究的獨創性。因此，關注因火山、地震、海嘯所造成的災害動態分析及發生機制，是日本地理學研究的特色。

（二）各領域的共通性及差異性

地區研究通常關注特定國家或地區在政策、外交、國際合作等方面的議題，文化人類學·民俗學注重探討人類文化的多樣性和共通性，注重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對某一地域中特定群體的文化、習俗進行研究，地理學則以區域與環境之間的互動為核心，強調自然因素，如氣候、地形等對人類活動的影響，以及人類活動對環境的反作用，三個領域雖然都涉及地域性問題，但同時也兼具共性與差異。

1.研究地域的設定

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作為日本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的三個研究領域，在針對特定“地域”開展田野調查以及運用跨學科方法開展實證性研究方面具有共性，但在“地域”設定的目的和范圍上存在較大差異。

與其他以近代西歐發展模式為范例開展研究的人文社會科學相比，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領域更多地聚焦于亞洲，尤其是東南亞以及發展中國家等非西方地區，有著等同于發展中國家及第三世界研究同義語的明顯傾向。地區研究主要以國外各區域為研究對象，且呈現出多樣性特點。研究地域既包含美國、中國、意大利等單一國家，也包含東亞、東南亞、中東等特定區域，還有歐洲聯盟（EU）、東南亞國家聯盟（ASEAN）等以特定區域為基礎形成新型“共同體”的區域整合（Regional Integration）。地理學的研究對象包含日本國外區域，但主要聚焦日本國內城市、農村等多樣化地域以明確其地域特性，并對不同尺度的區域進行橫向和縱向的分析以確立其規律。例如，成立于1947年的兵庫地理學會，從1948年起每年發行期刊《兵庫地理》，主要開展兵庫縣地理學研究和地理教育研究，不僅深化了對兵庫縣獨特地貌、氣候、生態和社會文化的理解，還為地方政策制定提供了科學依據。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則以能夠參與觀察的“極小區域”為單位開展長期田野調查，利用“非文獻”的資料明確當地居民的生活習慣和文化等。同時，研究地域本身并非最終目的，而是將其視為理解人類普遍特性的線索。

2.跨學科性質

如上三個研究領域的另一共通性在于其“跨學科性質”。在分析日益復雜的現代社會和世界的過程中，傳統的單一學科往往難以充分解釋現實中的實際問題，打破傳統學科間的界限，開展“跨學科性質”的研究顯得尤為重要。日本學者宮地隆廣認為，“無論是匯集多名不同專業的研究人員，還是由一位研究人員兼顧多個學科，多角度理解區域一直被認為是開展區域國別研究的必經之路”。其中，地區研究關注區域的綜合現象，強調對區域的整體性理解與對策研究，其不僅僅整合人文社會科學，且尤其呈現出注重自然科學的傾向。文化人類學·民俗學以人類為中心，結合歷史學、社會學和語言學等學科，注重從定性的角度挖掘區域文化的深層結構。地理學則以空間關系為核心，將自然科學的定量分析與社會科學的定性研究相結合，注重區域結構、資源分布與生態系統等的科學分析。通過跨學科整合，三個研究領域能夠提供更全面的區域問題解決方案，提升區域國別研究的科學性與應用性。

3.文理協同

無論是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還是地理學，都以特定的地域為研究核心，通過“文理協同”的方法揭示地域在政治、經濟、人口、環境等方面的復雜現象。地區研究通常與農業學、水產學、醫學、生態學等自然科學領域合作，以文理協同的方式開展跨學科研究。文化人類學傾向于以文化現象為研究重點，并結合自然人類學中的人類行為的生物學基礎，研究多文化共生背景下人與人之間的“不同”與共生方式。地理學本身具有自然與社會的雙重屬性，注重通過地理信息系統等技術手段分析空間關系，其本質即為文理協同性學科。文理融合為區域國別研究提供了新路徑，同時也對打破傳統的單一學科界限提出了挑戰。

4.田野調查方法的應用

在研究方法上，各領域極為重視應用田野調查方法開展實證主義研究。作為獲取真實、具體數據的關鍵方法，田野調查已成為日本開展區域國別研究的必要手段。地區研究通常要求研究者深入特定國家或地區，收集一手資料。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則強調長期參與觀察，特別是在小范圍內進行縱向的深入調查。地理學在空間分析方面，同樣依賴現場數據的收集，如自然地理學中的氣候、土壤以及社會地理學中的人類活動特征等。作為服務于日本侵略擴張的機構，總部位于大連的日本滿鐵調查部早在二戰前就派遣大量研究人員對中國東北地區的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領域進行了廣泛的實地調查和研究，積累了大量的一手數據和資料。其試圖侵略和蠶食中國的目的必須受到嚴肅批判，但其采用文化人類學和社會學等專業研究方法，積累了大量的學術成果，還創辦了專門的研究刊物《滿鐵調查月報》及《滿洲經濟年報》，對當時的學術研究和日本的政策制定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種重視通過田野調查收集一手資料的研究方法一直延續至今，并得以不斷發展。

三、結語

綜上，日本的區域國別研究通過長期深入的田野調查進行實證性、綜合性研究，以求細致、全面、深入地了解研究地域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在學術組織層面上設有政府支持的專門機構和學會，先后成立了區域國別研究學會聯絡協議會、區域國別研究聯合會、區域國別研究委員會等主要學術組織，發展形成了地區研究、文化人類學·民俗學、地理學3個學科領域，各學科領域在研究地域的設定、跨學科及“文理融合”性、田野調查方法的應用等方面兼具共性與差異。

區域國別研究就是將世界某個特定地區分割出來解析其獨特性的實證研究，即“發現并解析世界各地的知識探求”。日本的區域國別研究起步較早，有著悠久的學術傳統和豐富的研究積累，形成了較為完備的體系，并在全球化進程中隨著時代的需求不斷在學術組織、研究領域、政策倡導等方面進行調整與更新。通過對日本區域國別研究的進程與路徑進行全面、系統的分析，可以呈現出其如何從服務于殖民擴張的早期目標到應對全球化挑戰的研究轉型，同時也梳理出了日本開展區域國別研究的學科領域發展及其共性與差異，可以為國際社會提供理解日本區域國別研究模式和經驗的視角，促進學術研究的跨文化交流與合作，同時為我國區域國別學的學科建設提供更具針對性的參考。

[責任編輯 樸蓮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