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氣候變化系生態環境問題的具體類型之一,受現行生態環境法律體系規制。在生態文明建設過程中,為解決生態環境問題創設的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可滿足氣候變化訴訟的基本體制性要求,氣候變化訴訟完全可以融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之中。考慮到氣候變化問題的特殊性,尚需對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進行一定程度的改造。風險預防原則的確立,可以保證氣候變化訴訟進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的法治正當性,訴訟請求類型的擴充,為氣候變化訴訟目的的實現提供了全新路徑。
關鍵詞:氣候變化訴訟;中國路徑;風險預防;訴訟請求類型擴充
中圖分類號:D913;DF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25)02005108
一、引言
1992年,聯合國大會通過《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其中第二條指出,本公約以及締約方會議可能通過的任何相關法律文書的最終目標是:根據本公約的各項有關規定,將大氣中溫室氣體的濃度穩定在防止氣候系統受到危險的人為干擾的水平上。這一水平應當在足以使生態系統能夠自然地適應氣候變化、確保糧食生產免受威脅并使經濟發展能夠可持續地進行的時間范圍內實現。1997年,締約方又簽署《京都議定書》,在第二條中明確規定要對溫室氣體進行量化限制并減少其排放。①2015年,《巴黎協定》通過,規定以“國家自主貢獻”取代先前強制性義務分配模式。②為保證減排目標的實現,各締約方紛紛將“國家自主貢獻”氣候目標納入法律框架。在此背景下,針對各國政府的氣候變化訴訟逐漸增多。這類訴訟通過司法途徑,對政府的氣候治理目標提出挑戰,旨在督促政府完善并執行氣候變化相關的法律和政策。[1]根據哥倫比亞大學薩賓氣候變化法律中心統計,截至2025年2月,全球范圍內共產生氣候變化訴訟案件3 695筆,其中美國2 532筆、其他國家1 163筆。③由此可見,氣候變化的司法治理日益成為構建全球氣候變化治理體系的關鍵命題,氣候變化訴訟為氣候司法在全球氣候治理體系中話語權的增強奠定了實踐基礎。[2]
2020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表示,中國將提高國家自主貢獻力度,采取更加有力的政策和措施,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3]為在司法層面落實“雙碳”目標的承諾,最高人民法院相繼頒布《關于新時代加強和創新環境資源審判工作 為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 為積極穩妥推進碳達峰碳中和提供司法服務的意見》,在頂層設計層面為氣候變化的司法應對提供了規范性指引。反觀司法實踐層面,國內關于氣候變化訴訟的案件屈指可數,且大多數案件因核心議題并非直接涉及氣候變化,而被歸類為“有關氣候變化的訴訟”,進而被排除在嚴格意義上的氣候變化訴訟范疇之外。可見,應對氣候變化的司法保障明顯存在“上熱下冷”問題。[4]111而且學界有關氣候變化訴訟的探討尚停留在對國外相關經驗的總結、借鑒階段,缺乏對中國本土化氣候變化訴訟模式與路徑的深入探索。因此,亟需立足國情,以中國現有的訴訟機制為基礎,結合氣候變化問題的特殊性,探索一條符合中國實際的氣候變化訴訟路徑。
二、氣候變化訴訟融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之證成
現階段,國內有關氣候變化訴訟實現模式的觀點有二:一是考慮到氣候變化的特殊性,需要創設專門的訴訟程序規范,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環境公益訴訟并列而行,以在司法層面妥善應對氣候變化問題[5];二是將氣候變化訴訟融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中,依托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與環境公益訴訟
,在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大框架內進行一定改造,則足以應對氣候變化難題[6]167。在當前時代背景下,后者是相對理性的選擇,既有的生態環境保護法律規范體系,完全可以為氣候減緩和氣候適應的論證與裁判提供依據。[7]
(一)現實必要性
在現代化法治建設過程中,要強調對法的傳統的珍視、對法的現實的關注、對理想主義拋棄、對自發秩序的認可、對漸進發展的提倡。[8]創設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缺乏理論的支撐與現實經驗的總結,氣候變化訴訟融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是現實客觀條件下的必然選擇。
1.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的創設將會擾亂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
當前針對生態環境司法救濟的機制體系已趨于完善,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的創設將會造成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的混亂,兩者間的關系難以理順。
隨著生態文明建設的大力推進,中國已構建起包含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以及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在內的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氣候變化屬于生態環境問題的一種,且與大氣污染同根同源,兩者關系極為密切且難以分割,煤炭等化石燃料在燃燒過程中既會排放顆粒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等大氣污染物,也會排放二氧化碳、黑炭等氣候污染物。[9]在此情形下,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和環境公益訴訟受案范圍的界線應當如何明晰?化石燃料燃燒同時引發大氣污染和氣候變化雙重后果,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與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和環境公益訴訟
在證據采用、事實認定、法律適用等層面是否具有互通性?倘若針對同一問題卻產生了截然不同甚至相對立的觀點,法律的權威性又當如何保證?可見,新型機制的構建面臨諸多挑戰,不僅需要創設新的規則,更需在系統視角下統籌協調好與現有相關機制的關系。
2.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的創設缺乏足夠的實踐經驗
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的創設涉及訴訟規范體系的整體性建構,是一項重大且艱巨的任務,充足的實踐經驗以及強烈的現實需求是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創設的先決條件。
目前來看,國內有關氣候變化訴訟的實踐尚停留在頂層規劃與認知改變的階段,相關氣候變化訴訟案件實則寥寥無幾,有關氣候變化訴訟的司法實踐經驗明顯匱乏。被譽為“中國氣候變化訴訟第一案”的“自然之友訴國家電網甘肅分公司‘棄風棄光’案”于2023年4月10日結案,且采用了調解的方式。[10]受當前客觀條件所限,國內有關氣候變化訴訟的實踐經驗難以支撐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的建構。同時,現實社會問題解決的緊迫性是新法律制度規則得以創設的根本動因,氣候變化訴訟機制的確立需以現實需求為導向。據統計,全球范圍內的氣候變化訴訟案件不過三千余筆;國內學界主流觀點認為氣候變化訴訟應持狹義理解,即當事人提起的氣候變化法律問題、政策問題、實施問題的訴訟[6]169,在此觀點下,中國法院尚未受理過專門的“應對氣候變化訴訟”,所謂的“應對氣候變化訴訟”最多只能被視為“準氣候變化訴訟”[11]。中國對氣候變化訴訟的需求還遠未達到現實緊迫的程度,尚不具備創設新型機制的必要條件。根據《中國環境資源審判(2023)》白皮書統計,截至2023年年底,中國共設立環境資源專門審判機構或組織2 813個④,但在實踐中,環境法庭無案可審、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的情形是常態[12]。整個生態環境司法審查體系尚且如此,專門化氣候變化訴訟機制創設后恐更難有適用的空間。顯然氣候變化訴訟的數量不足以支撐起一套專門化訴訟機制的運轉。
(二)理論可行性
因為氣候變化問題的特殊性,所以要將氣候變化訴訟融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中,還需進一步論證現有相關體系能否妥當接納此類訴訟。
1.氣候變化在生態環境保護法律規范體系的規制范圍內
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是實現生態環境保護目的的手段與機制,若氣候變化能夠通過生態環境相關法律規范體系規制,也就保證了氣候變化訴訟進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的正當性。
氣候變化的權威定義源于《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根據其第一條規定,氣候變化及其不利影響是指,直接或間接的人類活動改變了地球大氣的組成而對生態系統、社會經濟系統、人類健康和福利產生重大的有害影響。對該定義進行剖析,主要體現為以下三部分:(1)引發氣候變化的行為需為人類直接或間接活動,自然環境異化并非氣候變化的誘因;(2)人類直接或間接活動所作用的客體是地球大氣,導致地球大氣構成產生異變;(3)氣候變化將會對生態系統、人類社會以及人類自身造成不利影響。中國的《環境保護法》在生態環境領域扮演著基本法的角色,第一條明確了立法目的,即保護和改善環境,防治污染和其他公害,保障公眾健康,推進生態文明建設,促進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第二條對環境予以界定,即影響人類生存和發展的各種天然的和經過人工改造的自然因素的總體,包括大氣、水、海洋……結合以上兩者可以看出,氣候變化訴訟理所當然可以進入到生態環境法律規范體系中。
首先,從客體維度看,氣候變化改變的是地球大氣的構成,氣候變化訴訟的直接目的在于減少溫室氣體增加對地球大氣造成的破壞,維持的是地球大氣的完整性與生態服務功能提供的可持續性。而大氣屬于《環境保護法》中所稱環境之范疇,減緩氣候變化就是保護和改善環境,對地球大氣的保護自然可歸于《環境保護法》規制,進而使得氣候變化訴訟得以進入到生態環境法律規范體系之中。其次,從目的維度看,氣候變化將會造成生態系統破壞,影響人類社會的進步以及人類自身的生存與發展。而《環境保護法》就是要通過規范人類生產利用等活動,平衡生態環境保護與經濟社會發展之間的關系,實現以經濟可持續、生態可持續與社會可持續為內在邏輯支柱的可持續發展。[13]氣候變化產生的不利影響對可持續發展目標的實現造成阻礙,將其納入生態環境法律體系中,通過相應手段予以規制,是確保可持續發展目標實現的應有之義。最后,從減污降碳關系看,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和常規污染物的排放具有同源性,兩者密不可分且相互作用。以此為基礎,中國從戰略層面提出了減污降碳協同增效一體謀劃、一體部署、一體推進、一體考核的要求。⑤通過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規制大氣污染的過程,就是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治理氣候變化的過程,大氣污染公益訴訟甚至可以成為氣候變化訴訟的直接路徑。[14]
2.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能夠滿足氣候變化訴訟的基本要求
世界范圍內的氣候變化訴訟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旨在保護主觀權利及特定利益的主觀權利之訴;二是旨在維護公共利益及客觀秩序的客觀秩序之訴。[15]
主觀權利之訴以保護特定權利(氣候變化領域主要體現為人權)為基礎,以要求特定實施違法行為的企業為或不為一定行為作為訴求,通過訴訟方式直接要求被告承擔相應賠償或減排的責任。客觀秩序之訴針對的對象是公權力機關,主要體現為以審查公權力合法性為核心的公法訴訟,目的在于通過訴訟方式督促行政機關依法行政,發揮公共管理職能,解決氣候變化帶來的不利影響。中國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的運行機理與世界范圍內氣候變化訴訟的基本模式相契合,可滿足氣候變化訴訟類型化的需求。
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是指,經授權的行政機關以及符合條件的社會公益組織、檢察機關基于生態環境公共利益維護的需求,直接向實施違法行為的行為人提起訴訟,要求其承擔相應法律責任。在兩個訴訟中,行政機關、社會公益組織以及檢察機關具有生態環境公共利益代表的正當性[16],兩個訴訟的基本構造體現為主觀權利之訴。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則針對負有相關生態環境監管職責的行政機關展開,由檢察機關通過發送檢察建議或提起訴訟的方式,督促行政機關依法履職。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直接表現為對公權力合法性的審查,目的在于確保行政機關權力的行使不偏離法治軌道,而這又是客觀秩序之訴的直接體現。可見,中國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完全可以包容氣候變化訴訟的兩種類型。
綜上而言,氣候變化作為諸多生態環境問題中的一類,自然可以進入生態環境法律規范領域,并由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予以規制。并且,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與環境公益訴訟在類型化上,也呈現出主觀權利之訴與客觀秩序之訴的雙軌制救濟模式,在宏觀制度層面,足以滿足氣候變化訴訟的需要。但尚需注意的是,氣候變化問題畢竟與一般生態環境問題存在差異,有其特殊之處。因此,還需要對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進行一定程度的調整,以在微觀細節層面實現與氣候變化問題的適配。
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氣候變化應對之困境
氣候變化問題源于溫室氣體排放,而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主要規制的是行為人違法排放大氣污染物的行為。相較于大氣污染物排放,溫室氣體的排放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和綜合性,顯著的風險性以及極強的隱蔽性、動態性、長期性特征[17],兩者之間的差異致使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難以妥當應對氣候變化問題。
(一)風險預防原則的缺位
應對氣候變化雖是全球性議題,引發世界各國的關注,但其科學不確定性也是不爭的事實。世界范圍內甚至不乏反對氣候變化的聲音。2012年1月,全球16位著名科學家聯合撰文,對氣候變化問題予以了猛烈批判[18],在全球變暖過程中,人類排放的二氧化碳只扮演了次要角色[19]。在美國,更是存在一個以提供有關二氧化碳和氣候變化的事實為宗旨、進而否定氣候變化問題存在的專門組織——二氧化碳聯盟(The CO2 Coalition),該聯盟成員共計一百余名科學家,甚至包括諾貝爾獎得主。⑥諸多反對氣候變化聲音的存在進一步表明了,氣候變化不是現實可能的重大危害,而是一種在未來某一時刻可能發生的重大災害的風險。[20]但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建立在對已經發生的不利后果的救濟和對高度蓋然性發生不利后果的預防基礎之上,缺乏應對風險發生的法治正當性。
2014年中國的《環境保護法》修改,在第五條中將“預防為主”規定為環境法領域的基本原則。在語義層面,預防為主原則雖有容納風險預防之意的空間,但有學者對《環境保護法》相關條文進行了全面剖析,明確《環境保護法》的創設建立在確定性及對環境損害可認知的基礎之上,即行為對環境影響的結果是可預測的,其實質是對環境危險而非環境風險的排除,預防原則只能作為風險預防原則的“外在形體”,而不具備風險預防原則蘊含的“內在精神”。[21]而且主流觀點認為,風險預防原則依然未被完全確立為中國環境法的基本原則,甚至很難給出是否已經基本確立的評判。[22]同樣,聚焦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與環境公益訴訟的法源條款,《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明確規定,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適用的前提是發生環境污染、生態破壞事件或其他嚴重影響生態環境的后果⑦;中國《民法典》通過“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的表述重申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適用的條件⑧,“造成”一詞意味著生態環境損害這一不利后果已經出現;《行政訴訟法》中有關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的規定是“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⑨,“受到侵害”同樣表明生態環境損害已經發生;《民事訴訟法》與《環境保護法》對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啟動的前置條件的規定則是,發現破壞生態環境和資源保護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⑩。以上可見,氣候變化的風險屬性與風險預防原則在立法中缺位的矛盾,構成中國氣候變化訴訟進入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的障礙。
(二)氣候變化應對功能的缺失
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大多是通過規制特定行為人具體行為的方式來實現生態環境公益保護的目的,且制度建構圍繞“救濟”受損生態環境這一制度功能展開。而氣候變化問題更為復雜,氣候變化訴訟的價值功能有著多元化的需求,而非僅僅停留在狹義“救濟”的層面。這就使得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必須擴展其受案范圍,以接納更多實現氣候變化應對目標的訴求。
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下的訴訟類型主要包括三類,即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和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前兩者在要求行為人承擔相應法律責任的方式上具有一致性,均是要求違法行為人采取生態環境修復措施對其造成的生態環境損害予以修復,或賠償相應的損失和費用。后者受行政訴訟程序規范所限,檢察機關在提起相關訴訟時,僅能要求負有環境監管職責的行政機關依法實施特定的行政行為。具體包括以下兩類:一是要求行政機關通過行政處罰、行政命令等強制性手段,制止違法行為人污染環境、破壞生態的行為以及要求行為人采取措施恢復受損生態環境B11;二是在違法行為人沒有能力采取相應生態修復措施時,要求行政機關先行進行生態修復,后續再行追償B12。不難看出,三類訴訟中,針對的對象均是特定具體的,且訴訟啟動的大前提一定是行為人實施了某一違法行為,訴訟請求又是要求行為人實施某一特定且具體的行為。
與之不同的是,氣候變化問題對氣候變化訴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氣候變化訴訟的功能定位已不再局限于純粹的定分止爭,也不僅僅是糾正違法行為或是要求行為人對所造成的損害予以修復,其政策落實功能的發揮十分重要。[23]根據《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與行動》,氣候變化問題的解決需要不斷提高應對氣候變化力度、堅定走綠色低碳發展道路、加大溫室氣體排放控制力度、充分發揮市場機制作用、增強適應氣候變化能力、持續提升應對氣候變化支撐水平。氣候變化訴訟的工作重點包含助推能源革命、助力能源結構調整、促進經濟社會綠色低碳轉型等多項任務。[24]因此,為保證氣候變化訴訟工作任務的落實,要求氣候變化訴訟的對象可以不再特定具體,訴訟的啟動也不必以行為人實施了違法行為作為前置條件,訴訟請求中要求行為人實施的行為無需特定。
四、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氣候變化應對之革新
(一)風險預防原則的確立
氣候變化系屬風險范疇,氣候變化訴訟就是通過司法手段預防氣候變化風險現實化。為了確保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能夠有效應對氣候變化問題,必須通過立法的方式明確風險預防原則在生態環境領域的適用。
風險預防的主旨不是消除非常可能出現的損害事件,或者是事后彌補已經造成的損害,而是專注于危險可能發生根源的干預,最終使得損害得以避免。[25]科技的雙面性與不確定性催生了生態風險的社會化,基于應對生態風險的需要,在環境法規范體系中確立風險預防原則已成必然。當前,有兩種方式可將風險預防納入環境法規范體系之中。一是對預防為主原則進行擴充解釋,在損害預防基礎上,納入風險預防之內涵,使預防為主原則既能覆蓋對于尚無科學證據表明損害必然發生的行為,亦能覆蓋損害發生具有高度現實可能性的行為[26];二是通過《生態環境法典》編纂之契機,在環境法基本法律原則條款中確立一種更具包容性的風險預防原則,使之獨立于預防為主原則之外[27]。
當風險預防原則作為一項基本原則進入環境法規范體系后,在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中注入風險預防因素便具備了法治正當性。具體而言,可以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訴訟適用范圍中新增“有生態環境損害重大風險發生的”規定;將《民事訴訟法》與《環境保護法》中有關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適用的前提條件改為“存在污染環境、破壞生態、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或重大風險”;將《行政訴訟法》第二十五條“致使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改為“致使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以及有可能造成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的重大風險的”。通過上述調整,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便有了應對氣候變化問題的能力,氣候變化訴訟自然能夠融入其中。
(二)訴訟請求類型的擴充
在中國的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中,訴訟請求僅限于要求被告實施某一特定具體行為。相比之下,國外氣候變化訴訟中的訴訟請求則呈現出多樣化的趨勢,即通過抽象化訴訟請求的方式,以更靈活、全面地應對氣候變化問題。
1.增設“提高‘雙碳’義務目標”之訴求
在國外氣候變化訴訟中,訴訟請求無需列明被告需實施的特定具體行為,而是直接根據《巴黎協定》中確定的“國家自主貢獻”目標,要求政府或企業在特定時間點之前按比例降低排放量。[28]61對于如何降低,又或是需要采取何種措施,則無需在訴訟請求中明確。比如,在“烏爾漢達基金會訴荷蘭政府案(Urgenda Foundation v. State of the Netherlands)”中,荷蘭政府最初設定的至2020年的減排目標是17%,而環保組織烏爾漢達基金會認為該目標過低,不足以體現荷蘭政府在應對氣候變化方面做出的努力,隨之起訴至海牙地區法院,二審經海牙上訴法院判決,要求荷蘭政府在2020年實現最低減排25%的目標。[4]99100隨即,在“荷蘭地球之友訴荷蘭皇家殼牌公司案(Milieudefense et al. v. Royal Dutch Shell plc)”中,法庭判決殼牌公司須于2030年前將其全球碳排放量較2019年水平削減45%[29],將被告由政府擴展至企業。
具體到中國語境下,增設“提高‘雙碳’義務目標”的訴求意味著,原告可以根據“雙碳”目標,通過科學計算將減排任務具體分解落實到碳排放企業。雖然在國外,該類訴訟請求涉及的被告包括政府和企業。但是,由于中國政府在降低碳排放量方面一直保持積極的態度,“雙碳”目標所確立的從“碳達峰”到“碳中和”30年的過渡期也要遠遠短于西方發達國家,這就使得中國政府不具備可責性。同時,考慮到中國正處在“碳達峰”過程中,二氧化碳的排放量在2030年前尚有增長空間,在此期間,不宜通過氣候變化訴訟的方式給企業施以過重的減排壓力,故可以將此類訴訟請求的對象限定為大型碳排放企業,這也是因為大型碳排放企業實則決定著一國碳排放量的走勢。據統計,全球大約63%的二氧化碳和甲烷排放可以追溯到“排碳巨頭”[30],中國同樣如此。根據2025年1月發布的《中國上市公司碳排放排行榜暨雙碳領導力榜(2024)》數據顯示,碳排放總量靠前的100家上市公司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合計為51.61億噸,約占全國碳排放總量的41%。碳排放總量榜前10名上市公司的碳排放量合計占榜單碳排放總量的4228%。B13而且,中國《民法典》第八十六條、《公司法》第二十條明確了公司的社會責任,對其意義予以醇化,氣候變化后果的嚴重程度、影響的深度與廣度,決定了公司的社會責任包括公司應承擔的減排義務,且這種社會責任構成法律責任。[31]可見,要求大型碳排放企業降低碳排放量的訴訟請求是具有法治正當性的。
2.增設“制定應對氣候變化規范”之訴求
在國外的氣候變化訴訟中,訴訟請求不再局限于具體行政行為,而是將抽象行政行為也納入其中,即可以通過訴訟的方式,來影響政府應對氣候變化公共政策的制定進程。[32]這一訴訟請求突破了法院只能審查具體行政行為的界限,強調對政府規劃活動和戰略決策行為的審查。[28]60比如,在“朱利安娜等人訴美國聯邦政府及其相關機構案(Juliana et al. v. United States et al.)”中,原告要求美國聯邦政府必須采取行動保護今世后代的基本權利,制定并實施逐步淘汰化石燃料、減少大氣二氧化碳排放的補救計劃[33];在“赫爾德訴蒙大拿州案(Held v. State of Montana)”中,法院推翻了蒙大拿州《禁止在能源項目評估中考慮氣候影響》的法條(MCA 75-1-201),并要求州政府在未來決策中必須考慮氣候變化問題。B14
此類訴訟請求為中國環境行政公益訴訟在氣候變化領域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即檢察機關可以通過訴訟的方式,要求行政機關出臺有關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或者規劃。具體而言,一方面,要明確檢察機關可以對有關應對氣候變化問題的行政規范性文件的制定、修改提起訴訟,這既包括相關立法性文件,也包括事關地區發展規劃的非立法性文件。另一方面,允許檢察機關通過提起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的方式,要求行政機關按照法律規范性文件的要求分行業、分產業落實相關規定,而無需具體至某個行為人。在司法實踐中,實則已有相關案例出現。比如,在“陜西省志丹縣人民檢察院督促整治運輸槽車非法排放氣化天然氣行政公益訴訟案”中,志丹縣檢察院發現縣城內液化天然氣槽車普遍存在非法排放氣化天然氣(BOG)行為。在志丹縣檢察院的督促下,延安市生態環境局志丹分局、志丹縣公安局等4個部門共同出臺《進一步加強液化天然氣運輸車輛亂排亂放BOG整治工作方案》,規范了縣域內BOG的排放。B15在“北京市密云區人民檢察院督促整治印刷企業排污行政公益訴訟案”中,密云區檢察院發現,在十里堡鎮印刷企業集中區域的印刷企業普遍存在揮發性有機物(VOCs)治理設施不達標問題。在密云區檢察院的督促下,密云區生態環境局制定了相關執法檢查工作方案和整治方案,對轄區內的70家印刷企業進行了全面排查和專項檢查。在密云區生態環境局的整治下,轄區內整個印刷行業進行了技術改造與產業升級。B15在以上案件中,檢察機關著眼于整個地方區域的發展,通過環境行政公益訴訟督促地方行政機關積極落實國家有關降碳減排的戰略性要求,不過為了規避《行政訴訟法》對行政訴訟受案范圍的限制,所有案件均通過訴前檢察建議的方式解決。考慮到檢察建議的非強制性,難以保證相關舉措落實到位,將其納入訴訟程序中是環境行政公益訴訟未來發展的必然趨勢,而這也具備可行性。其一,關于行政抽象行為的可訴性學界已多有探討B16;其二,行政訴訟與行政公益訴訟存在本質差異。行政公益訴訟雖建立在傳統行政訴訟程序基礎上,但其指向寬泛的全方位創新,無法僅“借道”傳統行政訴訟[34],檢察機關的性質地位以及依法治國的需要決定了檢察機關對抽象行政行為提起訴訟審查的正當性[35],行政公益訴訟特殊的適用規則是現代法治發展的必然趨勢,必須通過創設單獨的公益訴訟立法予以保障。[36]
五、結語
隨著碳達峰、碳中和進程的推進,實現“雙碳” 目標已成為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核心議題,而通過司法手段解決氣候變化問題則是這一進程中的必然選擇。雖然氣候變化問題的復雜性決定了與之對應的訴訟機制應具有獨特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其無法融入中國現有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通過在立法中確立風險預防原則,并借鑒國外氣候變化
訴訟的經驗,在本土化改造基礎上擴充訴訟請求,便足以應對當前的氣候變化問題。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的革新就此止步。未來,隨著更多新型氣候變化問題的出現,生態環境司法救濟體系仍需通過持續創新與完善,探索出一條符合中國國情的氣候變化訴訟之路,以更好地為“雙碳” 目標的實現提供司法保障。
注釋:
①" 《京都議定書》在附件A部分將溫室氣體明確為二氧化碳、甲烷、氧化亞氮、氫氟碳化物、全氟碳化物及六氟化硫。
②" 參見《巴黎協定》第三條。
③" 參見哥倫比亞大學薩賓氣候變化法律中心官方網站,網址:http://climatecasechart.com/。
④" 參見《中國環境資源審判(2023)》第三(一)部分。
⑤" 參見《中國應對氣候變化的政策與行動》第一(五)部分。
⑥" 參見二氧化碳聯盟官方網站,網址:https://co2coalition.org/。
⑦ 參見《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方案》第三(一)部分。
⑧" 參見《民法典》第一千二百三十四條、一千二百三十五條。
⑨" 參見《行政訴訟法》第二十五條第四款。
⑩" 參見《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八條、《環境保護法》第五十八條。
B11" 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第十三批指導性案例(檢例第49號)。
B12" 參見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二十九批指導性案例(檢例第112號)。
B13" 參見《中國上市公司碳排放排行榜暨雙碳領導力榜(2024)》,網址:https://business.sohu.com/a/850973817_115571。
B14 參見“赫爾德訴蒙大拿州案(Held v. State of Montana)”判決書,網址:https://westernlaw.org/wp-content/uploads/2024/12/2024.12.18-Held-v.-Montana-Supreme-Court-Victory-Opinion.pdf。
B15" 參見《檢察機關服務保障碳達峰碳中和典型案例》,網址:https://www.spp.gov.cn/xwfbh/wsfbh/202306/t20230605_616289.shtml。
B16 參見崔卓蘭的《行政規章可訴性之探討》,載于《法學研究》1996年第1期;高鴻的《抽象行政行為可訴性研究》,載《行政法學研究》1997年第3期;劉德興、黃基泉的《抽象行政行為應納入行政訴訟受案范圍》,載于《現代法學》2000年第3期;崔建科的《重析抽象行政行為的可訴性》,載于《政法論叢》2003年第4期。
參考文獻:
[1] 楊欣.氣候變化訴訟中的人權論證[J].人權,2023(2):25.
[2] 張祖增.從馬塞諸塞州訴聯邦環保局案看氣候變化的司法應對之道[J].世界環境,2022(1):86.
[3] 習近平.在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上的講話[N].光明日報,20200923(3).
[4] 張忠利.應對氣候變化訴訟中國家注意義務的司法認定——以“Urgenda Foundation訴荷蘭”案為例[J].法律適用,2019(18):111.
[5] 譚冰霖.我國氣候變化行政訴訟制度之構建——通過司法的氣候治理[J].東岳論叢,2017(4):161.
[6] 高利紅.我國氣候訴訟的法律路徑:一個比較法的研究[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1).
[7] 秦天寶.“雙碳”目標下我國涉外氣候變化訴訟的發展動因與應對之策[J].中國應用法學,2022(4):117124.
[8] 郭忠.論法的保守性[J].法制與社會發展,2004(4):133.
[9] 王金南,寧淼,嚴剛,等.實施氣候友好的大氣污染防治戰略[J].中國軟科學,2010(10):31.
[10] 韋璐.我國氣候變化訴訟第一案達成調解[N].中國環境報,20230510(6).
[11] 陳微.氣候變化訴訟比較研究——基于兩起“棄風棄光”環境公益訴訟案展開的分析[J].法律適用,2020(8):81.
[12] 邵克.無案可審:環保法庭的公益訴訟困境[N].民主與法制時報,20160605(2).
[13] 呂忠梅.環境法典編纂方法論:可持續發展價值目標及其實現[J].政法論壇,2022(2):19.
[14] 趙悅.氣候變化訴訟在中國的路徑探究——基于41個大氣污染公益訴訟案件的實證分析[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6):2829.
[15] 田時雨.論氣候變化的司法應對——基于環境公益訴訟的路徑探索[J].理論月刊,2021(12):136137.
[16] 胡靜.環保組織提起的公益訴訟之功能定位——兼評我國環境公益訴訟的司法解釋[J].法學評論,2016(4):173.
[17] 劉飛琴,朱德泓,張建偉.我國氣候變化訴訟的制度歸屬和發展路徑[J].環境保護,2023(6):26.
[18] Claude Allegre.No Need to Panic About Global Warming[N].Wall Street JournalEastern Edition,20120127(15).
[19] S 弗雷德·辛格,丹尼斯 T 艾沃利.全球變暖毫無來由的恐慌[M].林文鵬,王臣立,譯.上海: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2008:16.
[20] 奈杰爾·勞森.呼喚理性:全球變暖的冷思考[M]. 戴黍,李振亮,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107.
[21] 王燦發,張祖增,王政.風險預防原則在環境司法適用中的審思與突破[J].長白學刊,2023(3):93.
[22] 秦天寶.論風險預防原則在環境法中的展開——結合《生物安全法》的考察[J].中國法律評論,2021(2):70.
[23] 朱明哲.司法如何參與氣候治理——比較法視角下的觀察[J].政治與法律,2022(7):19.
[24] 趙悅.碳達峰碳中和背景下我國“適度能動”之氣候司法研究:域外實踐與實現路徑[J].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2):34.
[25] 劉剛.風險規制:德國的理論與實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26.
[26] 張寶.從危害防止到風險預防:環境治理的風險轉身與制度調適[J].法學論壇,2020(1):29.
[27] 王小鋼.環境法典風險預防原則條款研究[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6):34.
[28] 杜群.《巴黎協定》對氣候變化訴訟發展的實證意義[J].政治與法律,2022(7).
[29] 杜中華.以人權法強化公司氣候侵權責任的失敗嘗試?——對荷蘭皇家殼牌公司案的批判性研究[J].人權研究,2022(3):38.
[30] Heede, Richard.Tracing Anthropogenic Carbon Dioxide and Methane Emissions to Fossil Fuel and Cement Producers,
1854-2010[J].Climatic Change,2014,122:229.
[31] 謝鴻飛.氣候變化侵權責任的成立及其障礙[J].政治與法律,2022(7):7.
[32] 吉坦扎麗·甘古利,喬安娜·賽澤,維爾勒·海沃特.針對公司提起的氣候訴訟:歷史演進與未來趨勢[J].馬亮,連佑敏,區樹添,譯.湖湘法學評論,2023(1):145.
[33] 王苓瑜.從Juliana案看氣候變化訴訟的權利轉向[J].法理——法哲學、法學方法論與人工智能,2022(1):371.
[34] 鞏固.公益訴訟專門立法必要性芻議[J].人民檢察,2022(5):21.
[35] 謝志強.試論行政公訴權之構建[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02(3):5253.
[36] 孫佑海,張凈雪.檢察公益訴訟專門立法的理論基礎和法律框架[J].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3(3):87.
責任編輯:代海燕、康雷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