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存款保險制度在各國金融風險防范和處置中日益發揮重要作用。在各國金融安全網中,差異化的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對問題銀行風險處置過程以及處置成本具有多重影響。基于全球存款保險制度實踐和國別案例,研究發現:充分的問題銀行恢復與處置工具、較高的審慎監管技術是實現低處置成本結果的必要條件、核心要素。比較而言,風險最小化模式的存款保險制度能夠有效地降低全過程銀行風險處置成本。
關鍵詞:存款保險;制度授權;處置成本;金融穩定
中圖分類號:F810.45"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3-0089-11
存款保險制度①是維護金融穩定的一項基礎性制度安排,與中央銀行最后貸款人、審慎監管構成現代金融安全網三大支柱,在各國銀行業風險處置中發揮重要作用,也是政府部門與銀行體系相互影響對方財務穩健性的主要渠道之一。[1]在各國應對銀行危機和風險處置的過程中,大量的政府資源通常被用于救助和重組問題銀行,形成了高昂的危機處置直接成本,并且容易導致危機后政府主權債務的顯著上升。[2]近年來,受新冠疫情沖擊等因素的影響,全球范圍政府債務達到創紀錄水平,主權部門風險日益向公共財政領域集中,也加劇了全球金融體系的風險和隱患。因此,各國不斷優化存款保險體制機制,探索更低財政成本的金融風險處置實踐。例如,在2023年美國硅谷銀行(SVB)風險處置中,聯邦存款保險機構(FDIC)發揮專業化處置平臺作用,迅速接管該銀行,通過設置過橋銀行、事后收取特別評估費等措施實現了風險處置損失未由公共資金承擔的較好結果。在近年來的包商銀行等風險處置案例中,我國也開始探索有存款保險參與的風險處置實踐,與過去主要采取的行政方式比較,有效減少了處置成本。同時,公共資金在風險處置過程中的新設機構仍占有較大份額,在處置過程完成后承擔了相應機構的經營風險, 整體風險處置成本仍有進一步降低空間。進一步認識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及其規律,對于進一步完善問題銀行風險處置機制,降低風險處置成本,健全金融穩定保障體系具有重要意義。
一、引言
全球不同國家實施的存款保險制度設計細節由于國情和歷史等原因而各不相同,其差異性集中體現為存款保險的制度授權(System mandates)。按照國際存款保險協會(IADI)分類,各國存款保險的制度授權可分為“付款箱(paybox)”型、“付款箱加(paybox plus)”型、“損失最小化(loss-minimzer)”型和“風險最小化(risk-minimizer)”型4種主要模式1。其中,“付款箱”模式的授權包括償付存款人存款、為問題銀行處置提供資金,典型代表是國際金融危機前的英國。在此基礎上,“付款箱加”模式下的存款保險機構增加了開展財務援助等部分額外職責。“損失最小化”模式的授權在“付款箱”的基礎上增加了由存款保險機構參與或主持問題銀行處置,典型代表是日本。“風險最小化”模式的功能在“損失最小化”模式的基礎上又增加了存款保險機構對銀行的補充監管和早期糾正,典型代表是美國。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前后,“風險最小化”模式的FDIC在危機爆發前加強監管舉措、多次進行風險提示,在危機全面爆發后履行存款償付職能、參與宏觀審慎監管框架,并作為處置平臺在危機修復階段積極處置問題銀行。在FDIC等各方面努力下,2007-2011年間,美國應對和處置銀行危機的凈財政成本占GDP比重為0.6%。同一時期,當時為“付款箱”型的英國存款保險制度在面對北巖銀行(Northern Rock)等風險事件中未能充分發揮相應作用,最終迫使政府不得不采取國有化方式處置風險,使其在同一時段危機應對的凈財政成本占GDP比重達到3.8%。此后,英國當局對其存款保險制度授權進行加強,佐證了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差異對銀行危機處置及成本的影響。
現有文獻少有深入研究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的影響,尚不足以充分解釋存款保險的制度差異與銀行風險處置的關系,并就如何進一步對完善存款保險制度和金融安全網提供理論支撐。同時,各國存款保險制度實踐有關數據普遍具有高維數據特征。基于傳統計量方法的實證研究很可能因維度詛咒、嚴重多重共線性等因素而導致模型失效。比較而言,基于系統整體思想的定性分析(QCA)方法能夠有效揭示管理問題的因果復雜性并結合案例研究與定量研究的優勢,在制度研究方面具有較好解釋力。因此,本文以全球存款保險制度實踐和2007年后已實施存款保險制度且出現銀行危機的國別案例作為研究對象,結合歸納性案例分析和模糊集定性分析開展綜合研究,主要回答以下兩個問題:(1)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作用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2)有關國家如何從制度授權著手,優化存款保險制度,有效地降低了最終的風險處置成本,乃至降低了銀行體系整體風險水平?為此,本文基于拓展的TOE框架開展深入研究,分析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關鍵影響要素,并解析兩者間復雜因果機制。
二、文獻綜述與制度背景
(一)差異化的存款保險制度
各國存款保險的制度授權差異體現為不同國家存款保險制度設計在角色和責任上的顯著區別,包括存款保險機構在銀行風險處置過程中的決策權、對風險處置工具的使用以及相關的監管責任等。2基于全球存款保險制度實踐,IADI《有效存款保險制度核心原則》強調了制度授權的重要性。現有文獻從不同方面對差異化的存款保險制度進行了比較。一些研究強調了“付款箱”模式的不足:功能單一的“付款箱”型存款保險在事后進行償付,不利于降低救助成本,已難以滿足開展風險處置乃至維護金融穩定的需要。[3](27-31)[4](60-63)國際金融危機實踐也印證了純粹的“付款箱”模式是不成功的。[5](3-8)Kane amp; Demirguc-Kunt(2002)也指出,資金越充足、償付范圍越大的存款保險通過道德風險效應造成更嚴重的危機損失,[6](175-195)而無限償付的存款保險制度則會極大地增加危機應對和處置的財政成本。[7]比較而言,集存款保險、銀行監管、危機救助和破產處置于一體的具有綜合職能的存款保險制度可以通過采取早期糾正、流動性支持等舉措有效降低救助成本。[8](34)存款保險機構對投保銀行在事前獲取信息、進行干預或救助,并在事后負責處置的制度授權有助于克服單一“付款箱”模式的缺陷。[9](98-111)
我國在未實施顯性存款保險制度以前沒有專業化銀行風險處置平臺。對問題銀行實行隱性的間接救助僅在形式上降低了政府直接救助成本,并未改變財政作為救助成本最終承擔者的角色。而當存款保險機構作為救助平臺,差異化的救助成本就構成了存款保險機構對相應銀行的差別保費定價要求。[10](60-74)現行制度授權下,銀行風險處置仍然依賴公共資金,缺乏法定損失分攤機制,使得處置模式成本高昂,[11](42-44)且仍然存在治理主體不清晰、恢復與處置工具單一等問題。[12](99-114)存款保險政策工具箱較為單薄、風險處置效能有待提高。[13](16-26,89)
(二)存款保險制度授權、銀行風險與風險處置
現有研究主要從風險差別費率、問題銀行風險處置過程等方面討論了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差異有關問題。風險差別費率機制1有助于幫助商業銀行降低經營風險、減少道德風險,對銀行經營起到“獎優罰劣”的作用。在確定風險差別費率過程中,除了制度環境外,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因素也是費率模型選擇的重要考量因素。對于“付款箱”模式而言,由于其制度運行目標主要是充足的存款保險基金和迅速的存款償付,因而不像“損失最小化”和“風險最小化”模式一般優先運用更先進和復雜的費率模型。[14]
國際金融危機后,發達經濟體紛紛將存款保險制度改革和大型銀行“大而不能倒”治理、系統重要性銀行風險處置方案相融合。例如,日本通過讓存款保險機構(DICJ)在系統重要性銀行風險處置方案中被賦予較大處置權,使其扮演承保者、接管者和處置者的角色,并能夠使用過橋銀行等多種處置工具。同時,通過存款保險基金被計入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總損失吸收能力(TLAC)的機制,存款保險較好地融入銀行恢復與處置計劃,有利于降低處置成本,充分發揮存款保險的風險處置功能,能夠有效提高處置效率。[15](4-22)另一方面,在面對常規金融風險時僅具有風險費率機制和處置平臺授權的存款保險制度安排下,降低處置成本的關鍵在于風險處置過程的市場化程度、市場主體資金和公共資金使用的多少。相較于公共資金,市場主體有更強動機去甄別問題銀行資產價值,從而最大可能地緩解救助行動引發的道德風險,降低風險處置過程中的成本和損失。[16](1347-1377)比較而言,從“付款箱”到“風險最小化”模式,存款保險機構作為專業化處置平臺的制度授權依次增加。被賦予更多授權的“損失最小化”乃至“風險最小化”模式意味著存款保險機構在風險處置中更具決策權、處置平臺角色更加突出(如圖1所示)。從整體上看,公立存款保險機構、風險差別費率機制和“風險最小化”模式的制度設計有助于降低存款保險的道德風險效應,而全額償付的政策僅在嚴重的危機期間起到穩定金融市場的積極作用。[17](339-363)
(三)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影響機制
銀行危機應對和處置通常會帶來直接財政成本和間接產出成本。前者通常體現為救助和重組問題銀行所產生的成本,而后者則是與銀行危機相關的產出損失。[18][19](307-361)[2]鑒于包括一定時期總產出損失在內的各類政府救助對財政造成的最終成本難以估算,[20]本文中的銀行風險處置成本是指與政府為救助和處置銀行風險所做的干預措施直接相關的所有財政支出的總和。[18]基于政府作為公共風險管理者的身份,政府財政在存款保險制度運行和銀行風險處置過程中提供了不同程度資金與政策支持,[21](2-12)而存款保險的制度授權差異對于銀行風險處置過程及其成本的影響機制主要體現在技術、組織和環境三個層面。
在技術層面,基于存款保險機構這個主體平臺,自救型債務工具、資產分離工具等各類政策工具通過吸收損失、促進處置出售等方式日益在銀行風險處置過程中發揮作用。處置技術較為薄弱的處置機構不希望暴露其處置能力的缺陷,通常更傾向于選擇實施財政救助或拖延處置時間。[22](612-627)在國際金融危機期間的處置實踐中,由于缺乏銀行處置和破產管理工具,一些國家政府的救助行為極大地增加了財政壓力。[23]近年來,數字化技術因素通過對公眾注意力、二級市場運營風險等渠道對存款保險制度運行效果的影響愈發明顯,[14]發達經濟體亦紛紛通過立法等形式充實過橋銀行、債權減記或債轉股等工具,為更高效地處置風險提供有力支持。
在組織層面,差異化的組織安排體現為存款保險機構是否具有獨立性、與金融安全網其他方面的關系,從而產生不同的制度效率。[24]一方面,存款保險基金被用于存款人償付,直接分擔了公共資金壓力。如果問題銀行處置成本完全由公共資金承擔,將會加重財政負擔、降低救助效率。[25](102-106)另一方面,較為獨立的存款保險機構有利于使金融安全網分工更加清晰、明確,形成更為市場化的問題銀行處置機制。[8](34)作為問題銀行處置的利益相關人,存款保險機構不僅有動機監督銀行,協助減少其運營風險,[26](20-35)也能夠通過擔任風險處置平臺和運用各類政策工具,以更為市場化的收購承接方式處置風險,從而將處置成本保持在較低水平。[27](48-53)同時,美國、韓國等國的存款保險機構還能基于相應制度授權對投保銀行實行監督和預先干預。這一早期糾正機制不僅增強了銀行業抗風險能力,也使得存款保險機構更充分地掌握銀行風險狀況,實現問題銀行的有序市場退出。[28](20-29)
在環境層面,存款保險的制度效能和影響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制度環境因素,包括規制質量、市場約束以及所處宏觀經濟環境等。[6](175-195)[29](124-130)[30](56-65)其中,存款保險限額償付水平既與存款保險基金規模及覆蓋范圍直接相關,也是影響市場約束機制的重要因素。較低的存款保險限額可能使得部分銀行無力支付未受保存款人相應的風險報酬,[31](412-438)過高的限額則會導致更高的道德風險。進一步地,一攬子存款保障往往會導致風險處置成本顯著增加。[32](1-12)[33](1539-1560)
(四)研究框架
鑒于此,本文采用拓展后的TOE(Technology-Organization-Environment)框架作為分析視角,研究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影響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關鍵要素。TOE框架認為技術應用的效果受到技術、組織、環境三個層面因素的影響。基于該框架進行分析的必要性在于:首先,既有研究表明技術和組織層面的制度差異是存款保險制度影響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重要因素。同時,環境要素也對存款保險的制度效用及技術、組織要素的作用具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其次,技術、組織和環境要素中的兩者或三者對銀行風險處置過程有著多重并發式影響。縱觀全球,各國開始實施存款保險制度的時間跨度大1,制度設計各具特色,形成了既具有規律性特征、又存在細節差異的差異化存款制度授權模式。基于各國存款保險制度授權不盡相同的實際情況,本研究從技術、組織和環境三個層面統籌考量制度授權因素及相應模式的并發影響和復雜機制,選擇基于歸納方法的要素識別和基于定性比較分析的組態研究展開。
本文首先通過對存款保險制度實踐的歸納厘清關鍵要素。根據各國實施存款保險制度的定性資料,基于TOE框架與歸納性分析來進行要素識別。隨后,基于技術、組織和環境層面各要素的多重并發關系,根據歸納分析所得要素對相同樣本進行定性比較分析(QCA),并結合定性資料討論各要素協同產生的差異化制度授權組態及相應模式。本文歸納所得條件量與樣本量形成良好平衡且兩種方法聚焦同一樣本,歸納性案例分析和QCA方法的綜合使用能更充分地解釋存款保險制度授權的共性和差異性。
三、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影響要素歸納
(一)研究案例
主權國家是構建金融安全網的主體,本文以國別案例為研究對象構建存款保險制度研究框架。本研究聚焦存款保險制度差異與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關系,因此研究對象必須是在同一時間段內出現較為嚴重銀行業風險且在此前已明確實施了存款保險制度的國家。鑒于調查統計資料的可得性和可比性,本文基于全球存款保險制度實踐并選取國際金融危機后滿足上述條件的全部24個國家作為研究樣本。該樣本較好地符合了QCA研究的樣本要求:樣本量為中等樣本(10—40)且具有可比性和相似性,也符合對案例特征的相似性、多樣性要求和結果的多樣性要求。
(二)資料采集
本章重點歸納一國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過程及其成本作用的關鍵要素。一方面,所得要素應在本文所有國別案例中具有普適性,因此歸納性案例分析圍繞所有實施存款保險制度的國別案例展開;另一方面,確定關鍵要素的前提在于對研究對象具有充分認識。本文從全球實施存款保險制度的國家中選擇一個具有典型性的標桿案例,基于充分的調查統計資料和數據進行歸納分析,再經過對各國別案例的比較分析得出核心影響要素。
本文選取的標桿案例是最早實施現代存款保險制度且制度實踐經驗豐富的美國。自1934年起,美國基于《格拉斯—斯蒂格爾法》(Glass-Steagall Act)框架開始實施存款保險制度。上世紀80年代“儲貸危機”過后,美國于1991年頒布《聯邦存款保險公司改進法案》(FDICIA),FDIC被賦予更大的監管權和早期糾正措施,并開始實施風險差別費率機制。2010年《多德—弗蘭克法案》(Dodd-Frank Act)進一步加強了FDIC的備份檢查權、執行權和有序清算權。發展至今,美國存款保險制度已具備提供存款保險、監督受保銀行、參與復雜金融機構處置、管理問題銀行處置等多方面功能,制度實踐兼具廣度和深度,有助于歸納出豐富的要素。本文的研究資料和數據主要來源于IADI系列年度調查統計、世界銀行銀行業監管調查統計(BRSS)、各國存款保險機構信息披露及媒體報道等。
(三)資料和數據分析
本文基于國別案例的存款保險制度實踐資料,采取歸納法進行數據分析。首先,對美國存款保險制度授權的初始資料給予概念化標簽,篩選出與技術、組織和環境因素相關的一階概念,以進一步歸納同類一階概念,形成二階要素。其次,基于其余國別案例并考量我國存款保險制度實踐進行一階概念和二階要素歸納。通過對比歸納所得的一階概念和二階要素,得出具有普適性和可比性的七個二階要素。
1.金融技術應用。該要素屬于技術維度,是技術運行、宏觀審慎管理和風險處置的基礎條件。近年來,金融技術的廣泛深入應用加劇了機構間的關聯性和金融體系的復雜性,增加了信息科技風險等操作風險和市場共振,[34](1-13)使得商業銀行和監管機構應對擠兌風險的方式發生巨大變化。例如,從SVB公布其陷入困境的財務狀況到被監管機構關閉僅有36個小時,手機銀行、社交媒體的應用被認為極大地加速了風險傳播和危機擴散。
2.審慎監管技術。該要素屬于技術維度,是影響金融風險及處置成本的重要因素之一。金融創新和科技發展提高了金融活動的效率,同時使得監管者因為缺乏相應技術支撐而難以實現有效監管。存在專業監管技術差異的情況下,審慎監管的有效性會影響存款保險制度的社會成本。[35](312-321)本文中的專業監管技術體現了金融安全網中微觀審慎監管的供給水平。
3.恢復與處置工具。該要素屬于技術維度,是指存款保險機構作為專業化銀行風險處置平臺在風險處置時所能夠采用的政策工具。包括購買優先股、設置過橋銀行、SPV等。其國別差異體現在工具種類和實際應用上。例如,FDIC在國際金融危機期間出臺或與其他方面聯合實施了新的資本金項目、臨時流動性擔保項目,作為處置平臺以市場化方式接管和處置印地麥克(IndyMac)銀行等問題金融機構。在同一時期,面對Northern Rock危機,英國存款保險機構所具備的恢復與處置工具則十分有限,客觀上影響了其風險處置效能。
4.專業化處置平臺。該要素屬于組織維度,是指存款保險機構在風險處置中是否有權限或被授權作為問題銀行接管人(Receiver)或清算人(Liquidator)。其制度差異在于,一些國家存款保險機構能夠作為專業處置平臺接管和處置問題銀行,而另一些國家的存款保險機構則不具備這項職能,該項要素也與存款保險機構的獨立性有關。例如,巴西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屬于“付款箱”型,其在應對中小銀行破產的制度實踐效果也不甚理想。日本存款保險制度在1992年東邦合作銀行風險處置中開始擔任處置主體,并在隨后逐步實現獨立運作,其風險處置能力和專業水平顯著提高,實現了從“付款箱”向“損失最小化”模式的轉變。此外,在2022年我國河南省部分村鎮銀行的處置中,存款保險機構并未作為專業化處置平臺接管和處置有關問題銀行、償付存款人,而是在有關監管方主持下由河南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代理實施墊付資金的方式進行處置,存款保險制度及存款保險基金的積極作用并未充分發揮。[36](61-64)
5.早期糾正功能。該要素屬于組織維度,是指存款保險機構可以實行對投保銀行的風險審查、監測、現場和非現場檢查、評級、中止參保并基于獲取的信息實行早期糾正措施(PCA),這也是區別“風險最小化”與“損失最小化”模式的關鍵要素。存款保險機構對投保銀行的資本狀況進行監測、獲取風險信息,當出現資本嚴重不足情況時,存款保險機構有權對相關銀行采取限制交易、業務或要求資本重組等實質性干預措施。
6.存款保險限額。該要素屬于環境維度,是銀行業市場約束和處置成本分擔的重要因素之一。其國別差異表現為:限額較高的國家具備更大規模的事前存款保險基金及覆蓋面,有助于在銀行風險處置中迅速實現更高額度的存款償付。而過高的保險限額可能具有較強的道德風險效應,不利于對銀行業形成正向激勵,例如匈牙利、希臘等國。在限額較低的國家,存款保險制度具有更強的市場約束機制,但過低的保險限額則可能會削弱存款保險防止擠兌和維護金融穩定的功能,例如尼日利亞等國。
7.銀行業風險。該要素屬于環境維度,體現了各國相應時期銀行業的風險水平,與風險處置成本直接相關。較高的銀行業風險承擔不僅加劇銀行債務負擔、降低其經營效益,還可能產生連鎖效應加劇財政風險和社會危機。以冰島為例,國際金融危機的沖擊使得該國銀行業很快陷入困境,危機期間銀行體系不良貸款規模與貸款比重一度達到61.2%,銀行業外債規模達到其GDP的804%,使得該國擺脫危機和重建金融體系需要付出更大的成本,危機期間相應處置成本占GDP比重達到3.3%。
關于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對銀行風險處置成本作用的關鍵要素研究有助于理解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因素的規律性表現。然而,在制度實踐中,不同國別案例的要素表現及其協同作用方式不盡相同,最終以差異化的路徑形成不同的風險處置過程及結果。差異化要素的“凈效應”分析還不足以充分揭示其中的復雜因果機制。因此,本文以上述七個要素作為前因條件構建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影響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分析框架,通過QCA方法進一步探討不同國家如何通過統籌優化技術、組織和環境要素的協同作用和并發機制,優化銀行風險處置過程并降低處置成本。
四、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組態研究
(一)變量測量和校準
1.結果變量
低處置成本。在應對和處置銀行風險過程中,與政府穩定銀行體系而進行的干預直接相關的所有財政支出構成風險處置成本,包括對金融機構的注資,資產管理公司等實體的運營成本和行使公共擔保的成本。[18]基于資料和數據的可得性,本文采用上述國別案例中各國進行風險處置的凈財政成本占GDP的比重作為衡量風險處置成本的指標,數據來自IMF。[18][19](307-361)鑒于現有統計資料缺乏2017年以后的銀行業危機數據,考察的時間段為2007—2017年1。
2.前因條件
第一,金融技術應用。以數字化應用為集中體現的金融技術應用是組織和技術要素運行的先決條件,對各國金融安全網的運行起到基礎性支撐作用。本文以國際金融危機期間各國15歲以上人群數字支付占比賦值,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全球金融發展報告》(GFDR)統計;第二,審慎監管技術。審慎監管技術的演進反映了金融市場的變化和科技創新的影響,本文以各國監管者所接受的專業化訓練時長賦值,數據來源于BRSS;第三,恢復與處置工具。IADI歸納的各國應對問題銀行的恢復與處置工具包括收購承接(Purchase amp; Assumption)、過橋銀行(Bridge Bank)、流動性援助(Liquidation)、存款償付 (Deposit Reimbursement)和內部紓困(Bail-in)。樣本中國家案例均具備了3—5類政策工具,本文以政策工具種類多少進行賦值,將具有3—5類政策工具的國家分別賦值為0.33、0.67和1,數據來源于IADI系列年度調查;第四,專業化處置平臺。IADI系列調查涵蓋了各國存款保險機構是否作為專業化救助與處置平臺以及是否獨立運作。根據IADI的統計和上述歸納性要素分析,本文構建非等距模糊集,將既具備專業化平臺功能又具備法律獨立性的機構校準為1(完全隸屬),將具備專業化平臺功能或法律獨立性的機構校準為0.67(偏隸屬),其余校準為0(不隸屬);第五,早期糾正功能。基于BRSS對各國金融安全網中存款保險制度授權的調查統計,本文將存款保險制度具備干預銀行權力的國家賦值為1,其余賦值為0;第六,存款保險限額。本文基于GFDR統計的2015—2017年間樣本國家零售儲戶存款保險限額賦值;第七,銀行業風險。本文基于國際金融危機期間峰值不良貸款總量占總借款比重對該條件賦值,數據來源于IMF。[18][19](307-361)
在校準上,金融技術應用、審慎監管技術、存款保險限額和銀行業風險采用直接校準法,參照既有研究,將樣本數據的75%、50%和25%分位數作為完全隸屬、交叉點和完全不隸屬的校準標準;其他前因條件采取間接校準法。[37](393-420)
(二)必要條件分析
基于上述研究框架,本文首先對單一條件對結果的必要性進行檢驗。當一致性水平高于0.9時,則初步判別某一條件為結果發生的必要條件。表1結果顯示,恢復與處置工具條件的一致性水平達到0.943,表明具備齊全的恢復與處置工具是實現低處置成本結果的必要條件。
(三)銀行風險處置中的存款保險制度差異條件組態分析
組態分析考察多個條件的差異化組合引致結果產生的充分性。分析閾值設定如下:首先,考慮研究對象是24個國別案例組成的中小樣本,本文將頻數閾值設置為1。其次,將原始一致性閾值設定為0.75。最后,PRI應接近原始一致性,將PRI一致性閾值設定為0.75。分析結果如表2所示。
1.實現低處置成本的路徑
根據表2,低處置成本的組態有3條(L1—L3),反映了實現較低風險處置成本的可行路徑。根據相應組態體現的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差異特征,將L1命名為“處置平臺型”;L2命名為“補充監管型”;L3命名為“風險最小型”。
(1)處置平臺型。以較高的審慎監管技術、充分的恢復與處置工具為核心條件,專業處置平臺為邊緣條件,可以實現較低的風險處置成本。這一情況下,存款保險制度不具備早期糾正授權,其專業化處置平臺的功能也并不充分。僅能在銀行業風險處于低水平時依靠充分的審慎監管、恢復與處置工具達成低處置成本的結果。該類模式典型案例是匈牙利、瑞典。
(2)補充監管型。在銀行業風險處于較低水平的情況下,以較高的審慎監管技術、具備早期糾正授權的存款保險制度和較高的存款保險限額為核心條件,充分的恢復與處置工具為邊緣條件,可以實現較低的處置成本。該組態下,存款保險制度因具備突出的早期糾正授權而發揮補充監管作用,但不具備完備的專業處置平臺授權,既不符合“損失最小化”也不符合“風險最小化”模式特征,難以適用于較高水平的銀行業風險環境。該類模式典型案例是德國、意大利。
(3)風險最小型。以較高的審慎監管技術、具備早期糾正授權的存款保險制度和較高的存款保險限額為核心條件,具備常態化處置平臺授權、充分的恢復與處置工具的存款保險制度為邊緣條件,即便在銀行業風險處于較高水平時,也能實現較低的風險處置成本。該組態與IADI定義的“風險最小化”模式存款保險制度高度符合,顯示這一類型的存款保險制度模式應對和處置銀行風險具有突出效果。該類模式典型案例是美國。
2.實現高處置成本的路徑
高處置成本的組態共有6條(H1—H6),與較低處置成本的組態存在結構性差異,體現了多重技術、組織和環境要素的協同并發效應。其中,H1和H3組態國家的多個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均缺失,存款保險制度及金融安全網難以發揮積極作用。H2和H4組態表明,在提供較高存款保險限額的情況下,即便是具有專業處置平臺或恢復與處置工具也難以降低風險處置成本。H5組態顯示存款保險限額因素具有突出的重要性,當不具備較高審慎監管技術、充分的處置工具及處置平臺,且存款保險限額處于低位的一系列制度安排下,難以實現較低的處置成本。H6組態進一步顯示,恢復與處置工具的缺乏是導致較高處置成本的重要因素。
(四)穩健性檢驗
參照已有研究,本文通過調整一致性閾值和PRI一致性兩種方式進行穩健性檢驗,如果調整后的閾值結果與原結果相對應或存在子集關系時,則結果較穩健。將一致性閾值調整為0.8,PRI保持0.75,低處置成本結果的3條組態與原結果相對應。當一致性閾值保持0.75,將PRI一致性提高至0.8,所得低處置成本結果的3條組態與原結果一致,且前因條件的單一一致性和總體一致性均高于0.9,表明本文研究結果較穩健。
五、研究結論與啟示
(一)結論
存款保險在各國問題銀行風險處置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其制度差異對于各國如何應對和處置銀行風險,以及風險處置成本及效能具有多重影響。本文基于全球存款保險制度實踐以及24個差異化存款保險制度授權的國別案例,圍繞制度授權的實踐規律與差異化路徑展開綜合研究。結論如下:1.充分的問題銀行恢復與處置工具是各國實現以較低處置成本有效處置銀行風險的必要條件,包括收購承接、過橋銀行等。2.存在實現低處置成本的3種路徑,分別是處置平臺型、補充監管型和風險最小型;而形成高處置成本的路徑有6種,顯示存款保險制度授權組態的多重并發作用和非對稱效應。3.在實現低處置成本的3種路徑下,監管部門較高的審慎監管技術均是核心要素,印證了審慎監管因素在防范化解風險、降低風險敞口方面發揮的重要作用。從制度差異看:“風險最小型”模式下,存款保險具備較高的存款保險限額、早期糾正職能兩項核心要素,同時具有完備的恢復與處置工具、專業處置平臺授權,能夠有效地開展早期糾正,實現以較低處置成本應對和處置銀行風險,從而降低全過程風險處置成本,減輕國家財政負擔;“處置平臺型”模式下,存款保險制度重在問題銀行恢復與處置而不具有早期糾正職能,僅能在銀行業整體風險較低或金融技術應用尚不發達的環境中實現低處置成本結果;“補充監管型”模式下,存款保險制度不具備完備的專業處置平臺職能,在較高銀行業風險的環境下難以實現低處置成本的結果。
(二)啟示
本文深入研究了存款保險制度差異和銀行風險處置成本的關系,是對現有存款保險制度、金融安全網領域研究的填補和拓展。研究結果揭示了差異化的存款保險制度授權因素的影響及規律,分析了如何降低銀行風險處置成本、防止過度金融風險財政化的前因條件和影響因素,為我國未來進一步改革完善金融穩定保障體系、金融安全網提供理論參考和政策依據。
第一,充實問題銀行恢復與處置工具,形成具有可操作性的、齊全的恢復與處置工具箱。齊全的問題銀行恢復與處置工具是各國應對各類銀行風險,最大限度實現低處置成本結果的必要條件,建議充實過橋銀行、SPV、股權債權減記和債轉股等處置工具,進一步完善問題銀行內部紓困預案及流動性援助機制。
第二,進一步優化強化存款保險機構的銀行風險恢復與處置平臺授權。制度實踐經驗顯示,在低銀行風險的環境下,作為專業化銀行風險處置平臺的存款保險機構有助于當局更好地應對不同程度的銀行風險。通過構建專業化、市場化的銀行業風險處置機制、問題銀行退出機制,有助于最大限度地降低公共資金的使用,提高風險處置效能,并逐步向功能完備的“風險最小化”模式的存款保險制度轉變。
第三,進一步提高、強化審慎監管技術,適時按需確定存款保險限額。國際經驗和國別案例顯示,較高的審慎監管技術是實現低處置成本的核心要素,建議通過引入更多技術手段、加強風險管理專業人員技能培訓、優化專業技術人才發現和培養機制等舉措,提升專業銀行監管機構的全過程審慎監管技術,優化監管流程,全面增強審慎監管能力和水平。同時,較高或較低的存款保險限額均不是實現較低處置成本的必要條件,需要與其他多項條件并發作用。在金融安全網整體框架中,存款保險的償付限額應根據特定形勢和當時的風險特征相機確定。
參考文獻:
[1]Global Financial Stability Report: Shockwaves from the War in Ukraine Test the Financial System'sResilience[R].IMF,2022.https://www.imf.org/en/Publications/GFSR/Issues/2022/04/19/global-financial-stability-report-april-2022.
[2]Borio C, Contreras J, Zampolli F .Assessing the Fiscal Implications of Banking Crises[R].BIS Working Papers, 2020.
[3]閻慶民.建立我國存款保險制度的構想[J].經濟理論與經濟管理,2003,(03).
[4]熊啟躍.硅谷銀行危機處置及對我國的啟示[J].中國銀行業,2023,(05).
[5]潘功勝.新常態下的中國金融改革[J].金融論壇,2015,(06).
[6]Demirguc-Kunt A, Kane E J. Deposit Insurance Around the Globe: Where Does It Work?[J].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2002, (02).
[7]Honohan P, Klingebiel D. Controlling the Fiscal Costs of Banking Crises[R].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Series, 2000.
[8]顏海波.存款保險制度與中央銀行最后貸款人[J].中國金融,2005,(11).
[9]姚志勇,夏凡.最優存款保險設計——國際經驗與理論分析[J].金融研究,2012,(07).
[10]許友傳,劉慶富,陳可楨.中國政府對上市銀行的隱性救助概率和救助成本[J].金融研究,2012,(10).
[11]劉向民.我國金融機構風險處置的思考[J].中國金融,2018,(11).
[12]原曉惠,熊啟躍.問題銀行治理的國際經驗與中國改革路徑研究[J].金融監管研究,2020,(03).
[13]柯文軒,趙全厚.中國存款保險管理體制優化研究[J].宏觀經濟研究,2024,(10).
[14]Nolte J P, Khan I Z. Deposit insurance systems: addressing emerging challenges in funding, investment, risk-based contributions amp; stress testing[EB/OL].World Bank Group FinSAC, 2017. https://documents.worldbank.org/en/publication/documents-reports/documentdetail/824821511878338917.
[15]陳衛東,熊啟躍,杜陽.存款保險與總損失吸收能力監管協調研究——基于存款保險基金計入TLAC的視角[J].金融監管研究,2024,(05).
[16]Flannery M J, Sorescu S M. Evidence of bank Market Discipline in Subordinated Debenture Yields: 1983-1991[J]. Journal of Finance, 2012,(04).
[17]LIU L, ZHANG G, FANG Y. Bank Credit-Default-Swaps and Deposit Insurance Around the World[J].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Money amp; Finance,2016.
[18]Laeven L, Valencia F. Systemic Banking Crises Revisited[R].IMF Working Papers, 18(206), 2018.
[19]Laeven L, Valencia F. Systemic Banking Crises Database II[R]. IMF Econ Rev 68, 307–361 (2020).
[20]Reinhart C, Rogoff K. ThisTime is Different: Eight Centuries of Financial Folly[M].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21]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課題組,趙全厚,楊元杰,等.化解金融危機的制度安排與財政政策研究[J].經濟研究參考,2009,(07).
[22]Deyoung R, Kowalik M, Reidhill J. A Theory of Failed Bank Resolution: Technological Change and Political Economics[J].Journal of Financial Stability, 2013, (04).
[23]Beck T, Radev D, Schnabel I. Bank Resolution Regimes and Systemic Risk[R]. CEPR Discussion Papers, 2020.
[24]蘇寧.存款保險制度設計: 國際經驗與中國選擇[M].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07.
[25]劉瑞文,曹利莎,張同建.我國問題銀行危機處置和市場退出機制研究[J].經濟縱橫,2014,(06).
[26]紀洋,邊文龍,黃益平.隱性存保、顯性存保與金融危機:國際經驗與中國實踐[J].經濟研究,2018,(08).
[27]曹元濤.隱性存款保險制度、顯性存款保險制度與中國的選擇[J].經濟學動態,2005,(06).
[28]宣昌能.國際存款保險制度進展的簡要述評[J].清華金融評論,2015,(05).
[29]王自力.FDIC經驗與我國存款保險制度建設[J].金融研究,2006,(03).
[30]趙勝民,陳蒨.存款保險制度能夠降低銀行風險嗎?——基于116個國家面板數據的研究[J].國際金融研究,2019,(07).
[31]Dreyfus, Jean-Fran?ois et al. Deposit Insurance and Regulatory Forbearance: Are Caps on Insured Deposits Optimal?[J]. Journal of Money, Credit and Banking, 1994, (26).
[32]謝平,王素珍,閆偉.存款保險的理論研究與國際比較[J].金融研究,2001,(05).
[33]Honohan P, Klingebiel D. The Fiscal Cost Implications of an Accommodating Approach to Banking Crises[J]. Journal of Banking and Finance, 2003, (27).
[34]李文紅,蔣則沈.金融科技(FinTech)發展與監管:一個監管者的視角[J].金融監管研究,2017,(03).
[35]Anginer D, Demirguc-Kunt A, Zhu M. How Does Deposit Insurance Affect Bank Risk? Evidence From the Recent Crisis[J]. Journal of Banking amp; Finance, Vol. 48, 2014.
[36]柯文軒,龔政.新發展階段我國村鎮銀行的化險增效:問題、原因與對策[J].當代農村財經,2023,(06).
[37]Fiss P C. Building Better Causal Theories: a Fuzzy Set Approach to Typologies in Organization Research[J]. 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 2011, (54).
責任編輯" "郁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