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為保護中小股東利益,貫徹股東平等原則,新《公司法》第224條第3款對公司非同比例減資采取“原則禁止、例外允許”的立法模式,即公司減資,按照股東出資或者持有股份的比例相應減少出資額或者股份,法律另有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全體股東另有約定或者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除外?!霸瓌t禁止”非同比例減資的規定忽視了現實中對該制度的強烈需求,“例外允許”中“股東一致同意”的要求過于嚴苛,不符合“資本多數決”規則,增加了非同比例減資適用難度。為消除該規則可能帶來的適用難題,法官可以限制適用“原則禁止”條款,從寬解釋“股東一致同意”的具體情形,以實現個案實質正義與決策效率的平衡。
關鍵詞:公司法;非同比例減資;資本多數決;股東一致決;司法適用
中圖分類號:D922.291.9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3-0110-10
新《公司法》第224條第3款規定:“公司減少注冊資本,應當按照股東出資或者持有股份的比例相應減少出資額或者股份,法律另有規定、有限責任公司全體股東另有約定或者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另有規定的除外?!痹摋l款確立了“原則禁止、例外允許”的立法模式,明確將非同比例減資限定為特殊情形下的例外安排。這一立法選擇并非偶然,在《公司法(修訂草案三次審議稿)》第224條第3款中,非同比例減資的例外情形僅限定于“本法或者其他法律另有規定”。這種嚴格限定引起了學者爭議,①最終通過的新《公司法》將例外情形擴展至“有限責任公司全體股東另有約定或者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另有規定”,構建了“法定例外+意定例外”的雙層豁免機制。雖然新法增加了股東意定的空間,但“原則禁止”的立法基調仍可能掣肘公司的經營發展?!霸瓌t禁止、例外允許”立法模式究竟體現了何種立法價值,是否與實踐需求相適應?新法生效后,又該如何解釋和適用該規定?這些都是亟待破解的制度難題。
一、公司非同比例減資規則的立法面向
法律解釋,首重文義。立法的解釋、立法的價值選擇、立法的態度應當以法律規范為準,這是尊重和窺探立法原意和立法目的首選方法。[1](77)
(一)“原則禁止”條款的法教義學闡釋
1.“原則禁止”條款的立法文義解釋
新《公司法》第224條第3款的規定屬于不完全法條和強制性法條,僅規定了主項和規范模態詞,沒有規定謂項即法律效果部分。[2](40)主項規定可分解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屬于原則和一般性規范,規定公司減資應當按照股東出資比例或者所持股份的比例進行減資,即允許同比例減資、禁止非同比例減資;后半部分屬于例外條款,允許例外情況下進行非同比例減資。即“原則禁止、例外允許”的減資規則。
原則性規范或“原則禁止”規范中“減資比例”應當與股東的出資比例或持股比例保持一致,出資比例應根據公司類型進行差異化界定。新《公司法》創新性構建了差異化出資制度,規定股份公司實行“全額實繳制”,有限責任公司實行“限期實繳制”。1這意味著,減資比例會受到股東是否實繳的影響。股份公司股東持股比例在減資時是確定的,按照公司設立時股東的持股比例或減資同期的股東持股比例進行減資。有限責任公司中,股東的出資比例在5年認繳期限內系浮動的數字,股東是否在5年后繳足資本或繳納多少資本并不確定。因此“出資比例”到底是公司設立時的出資比例還是5年后實然的出資比例,尚有解釋的空間。筆者認為,可以根據公司減資發生的時間來認定。如果減資發生在公司5年認繳期限屆滿前,即使股東未繳足出資,也應當按照認繳的資本比例作為“出資比例”,即以“應然”的出資比例作為減資比例,以尊重和保護股東的期限利益。如果5年期限內已經繳足認繳出資額或者5年到期仍不能繳足,則以實際的出資占比為準,以“實然”的出資比例作為減資比例。
2.“原則禁止”條款的立法目的解釋
“原則禁止”條款的內容,即“應當按照股東出資或者持有股份的比例相應減少出資額或者股份”,屬于法律規范邏輯結構中的行為模式部分。根據法理學通說,行為模式體現了國家對人們某種行為的肯定、認許、放任和否定態度,表明在一定的事實狀態下,人們可以如何行為,應該或必須如何行為以及禁止如何行為。[3](267)前述文義解釋表明,立法者肯定了同比例減資,以否定性評價排斥非同比例減資。
“原則禁止”規范的立法取向源于同比例減資的制度功能:通過維持股東的持股比例以固定股東的權利義務大小?!巴壤郎p資”僅會改變公司資本總額,不會引發股東間權益結構的實質變動,可以保障股東間的實質平等,實現不同股東間利益的平衡。因為股東的出資比例和持股比例是股東權利、義務的基礎,[4](281)股東其他的權利義務均受到股東的出資比例和持股比例的影響。例如新《公司法》第210條就明確規定按照股東的出資比例或持股比例分配利潤。此外,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優先認購權、公司盈余分配、重大事項的表決權都以股東出資比例為依據。按照相同比例減資不會導致股東間權利義務的變動,不會產生股東間表決權、分紅權等基本權利的變化。這種減資系公司法規定的傳統減資方式,能夠保持股東權益結構的穩定,避免因資本變動引發復雜的利益再平衡問題。
(二)“例外允許”的具體許可標準
“例外允許”的情況包括兩種:一是法律另有規定;二是有限責任公司全體股東另有約定或者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另有規定。
1.法律另有規定的許可標準
“法律另有規定”指的是新《公司法》第52條的股東失權注銷、第89條的股東異議回購等規定。股東失權,是通過股東會決議的方式將違反出資義務的股東驅逐出公司的制度。股東喪失股東資格后,應當及時辦理法定減資程序或者通過其他股東增持、第三人繳納相應出資及時充實資本。2股東失權導致的減資必然是非同比例減資,因其僅針對未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而不是所有股東,減資的范圍是該股東本應繳足但未繳足的差額部分。因此,股東失權后伴隨著公司的非同比例減資。當符合股東異議回購請求權的行使條件時,異議股東要求公司以公平合理的價格收購自己股份的權利,會導致其對應的股份被回購,此時不僅公司的資本總額會發生變化,股東間的持股比例也會發生變化,這種只針對異議股東的減資本質上是一種非同比例減資。
值得一提的是,《九民紀要》規定的履行對賭協議的減資方式也是非同比例減資,尤其是風險投資的退出,往往依賴于對投資者的非同比例減資。1只不過《九民紀要》是指導法官裁判案件的指引,若按照狹義的解釋方法,不屬于例外條款載明的“法律”另有規定的情形。
2.股東一致同意的許可標準
全體股東一致同意是禁止非同比例減資適用的另一除外情形。該情形下,新《公司法》根據公司類型差異作了不同的“一致同意”要求:股份公司需有章程規定,有限責任公司需經全體股東另行約定,這兩種情形可以歸納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只不過股份公司章程規定是推定的一致同意,并不要求所有股東都同意。這是因為具有公司憲章地位的公司章程對公司全體股東甚至是董事、高級管理人員、職工均產生約束力。在公司成立之初由發起人制定或者創立大會通過,意味著在原始股東內部,是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結果。章程的修改無須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修改章程時僅需有表決權的三分之二以上的股東通過,并對全體股東產生效力,即使新加入的股東也視為同意接受公司章程的約束。通常而言,公司章程在公司內部組織中具有規則性約束力,對全體股東產生效力。[5](85)因此,股份公司的“章程規定”可以視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
根據不同公司類型確定不同“一致同意”的方式,會帶來以下結果。一是對于股東人數較多的有限責任公司,適用非同比例減資也應當征得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二是對于股東人數較少的股份有限公司,即使股東人數低于一般的有限責任公司,按照法律文義的要求,也應在章程中規定非同比例減資而非全體股東另有約定。三是“股東一致同意”的要求確定了以“人頭”決而非“資本”決。如果說同比例減資本質上體現的是資本平等,股東一致決則體現了“人人平等”。四是確定了“全體一致”同意的通過比例,而非“多數決”的表決通過比例。五是明確限制了非同比例減資的決策機構是股東會,排除了董事會的決策可能。
(三)體現了對中小股東利益的保護
非同比例減資可能會損害中小股東、債權人的利益。以對賭協議為例,公司在IPO失敗時回購PE/VC的出資份額,回購的情形比較復雜,如果采取注銷回購股份就會產生減資的后果,持有相應股份的投資人不再具有股東的身份。[6](133)這里的“注銷回購”就是典型的非同比例減資。在“華工案”中,法院判決明確指出,股份回購并不違反公司法的強制性規定,對賭投資款可以通過公司減資的方式贖回。2該判決所指的減資也是非同比例減資。但也有法院認為,公司非同比例減資會被濫用為侵害中小股東權益的手段。如在“陳玉和與聯通實業公司案”中,法院認為,以資本多數決方式通過的非同比例減資決議違反了“同股同權”原則,損害了陳玉和作為股東的財產權益,應認定為無效。3在“孫永賢、杭州利想商貿有限公司減資糾紛案”中,法院認為,孫永賢通過非同比例減資使公司責任財產減少,減資前未編制資產負債表及財產清單,也未向債權人清償或提供擔保,將會導致債權人利益受損。4
新《公司法》吸納了個案中的觀點,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在根本上防止了中小股東權益被侵害的風險,但等于賦予了中小股東一票否決權,只要中小股東不同意非同比例減資即可一票否決,使非同比例減資無以為繼,進而導致中小股東在非同比例減資決議中享有無異于大股東或控制股東的表決權。此外,該規定也體現了立法者對公司契約理論和意思自治理念的絕對信奉,但過分強調實質公平會與組織法慣用的決議規則相沖突。
(四)強調了對實質平等主義的追求
新《公司法》“一致同意”的規定體現了對失衡的股東權益的維護,注重實質公平。盡管同股同權、一股一權是公司法的基本規則,立法者通過確立法律規范就可以得到這一理想結果,但是股份平等本身不應該是目的,股東實質平等才是最終目的。[7](505)正是出于對實質平等的追求,本次新《公司法》修改就吸收了實踐中非同比例減資有違實質平等的判決。
在“陳玉和與聯通實業公司案”中,法院認為,陳玉和持股比例的增加實質上增加了其承擔的風險,損害了陳玉和的股東利益。中小股東由于持股比例較低,沒有決策的決定權,卻要承擔決策帶來的不利后果,多數股東則因此獲得減資款,違反了權責利一致的基本原則。這樣的決議顯然是不公平、不公正的決議,應當通過適用“股東一致決”否定該類決議的效力。1簡言之,法官認為非同比例減資決議無效的理由正是這種做法不符合實質公平原則。本次立法通過對該類型案件的確認,認為非同比例減資的決議導致多數派股東滑向濫用多數決,進而違反股東實質原則,造成大小股東間利益失衡,因而作出了適用“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立法選擇。
二、公司非同比例減資規則的多重檢視
任何法律制度在產生之初便有了局限性和滯后性,況且法律或法律制度本身不可避免蘊含著立法者的價值選擇和價值傾向。因此,沒有近乎完美的個體,也沒有接近完美的法律制度。注重保護主義的新《公司法》也不可避免地具有局限性?!霸瓌t禁止、例外允許”的規則使得公司非同比例減資幾乎沒有適用的空間,無論是“有限責任公司全體股東另有約定”,還是“股份有限公司章程另有規定”。
(一)“原則禁止”忽略了現實多樣化的減資需求
1.非同比例減資廣泛存在于各國規范之中
非同比例減資作為一種普遍應用且極具影響力的減資方式,是公司結構調整、吸引融資的首選方法。作為一種合法的減資方式,除在我國廣泛適用外,非同比例減資在其他國家和地區中也有適用空間?!度毡竟痉ǖ洹返?09條“股東平等”項下第2款規定,“盡管有前款的規定,就有關第105條第1款各項所列權利的事項,非開放式公司的章程可規定給予各個股東不同的待遇。”第105條第1款的權利指的是盈余分配的權利、股東表決權的權利,給予股東這兩方面權利不同待遇的規定,就包含了適用非同比例減資的空間。當公司通過減資方式進行利潤分配和剩余財產分配時,不按出資比例分配就表現為非同比例減資。只要非公開公司中章程有規定,即可給予股東不同待遇,其適用難度低于我國“有限責任公司中的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條件。2美國存在大量公司非同比例減資的實例。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第244條允許公司通過董事會決議和股東批準實施減資,未強制要求按比例減資,但需遵守股東平等原則。3在《意大利民法典》中,如果出資的實物或債權的實際價值低于股權的價值,公司應當按照比例減資,注銷相應的股權。[8](61)注銷“相應的”股權必然會導致對部分股東減資,也會產生非同比例減資的效果。中國香港《公司條例》第215—219條規定,減資需法院確認或股東特別決議通過,允許非同比例減資,但需證明“對全體股東公平合理”。4特別決議即重大事項的決議,需要股東會絕對多數通過。由此觀之,非同比例減資在各國和地區立法中并未成為禁止事項。
2.非同比例減資廣泛應用于公司實踐
在我國,公司非同比例減資被廣泛應用于各類公司,以促進公司轉型升級。在“范新德與上海春秋公司增資糾紛案”中,通過對范新德等部分股東實施非同比例減資,降低其持股比例,對王正華等個別股東實施非同比例增資,增加其持股比例,在公司總資本保持不變的前提下,通過非同比例減資達到調整股東間持股比例的目的。1這是非同比例減資應用于有限公司的實例。在“上海秉原旭與佩爾優等公司增資糾紛案”中,為消除機構投資者融資失敗后回贖投資款的擔憂,秉原旭與佩爾優等公司達成增資協議,若目標公司佩爾優的股票不能在國內資本市場上市交易,佩爾優公司及其股東就應按照協議回購秉原旭中心的股權。2這是非同比例減資應用于股份公司的實例。非同比例減資也被大量應用于國有企業。如南京公用發展股份有限公司通過非同比例減資減持所持南京環境集團有限公司30%的股權等。3實踐中,非同比例減資應用極廣,但其僅為一種經營手段,是一種客觀、中立的經營方式,不必然產生危害后果,也不一定會損害特定主體的利益。只有在違法分配公司盈余、惡意縮減小股東的出資份額或股權、惡意逃避出資、拒絕執行等情形下的非同比例減資才應被禁止。因此,“原則禁止、例外允許”的立法模式不符合現實多樣化的減資需求。
(二)“例外允許”不符合資本多數決的決議規則
1.改變了“資本”多數決的表決規則
首先,資合性公司以“資本多數決”作為重大事項的決策原則。以信用基礎為劃分依據,人合性公司以股東的個人信用為基礎,注重維護股東間的人合性,以每一個股東的意志作為決策依據。資合性公司以資本的集合作為公司存在的基礎,以資本的多寡決定股東權利的大小。4與此相對應,資合性公司的表決規則應當是“資本”多數決而非“人頭”一致決。有學者認為人合性在有限責任公司中已經終結,有限責任公司的根本屬性是資合性而非人合性。[9](69)自不待言,股份有限公司的資合性特征更明顯。因此無論是有限責任公司還是股份有限公司,都是資合性公司。由資本構成的公司對外以公司的資本能力、公司的信用作為承擔責任的基礎。相應地,應當采用資本多數決的表決規則。資合性公司是“資本”的集合而非“人”的結合,個體的差異不影響公司的構成,即使現實中存在個體財富、知識、地位、民族等的差異,但作為公司資本的構成單元,個體的差異在公司活動中是忽略不計的。在公司語境下,股東的個人身份被抹去,擁有等質量等數量的資本就會擁有相同的股東權利,即同股同權。公司內部的平等并非個體的平等,而是股東份額的平等,“資本集合”的團體里注定根據“資本”的多寡進行表決,也就是資本多數決。[10](142)這樣的表決規則,早在1843年英國樞密院的著名案例Foss v.Harbottle案中就已確立,沿用至今。其次,根據資本的多寡來決定表決權大小的做法也符合經濟學中收益與風險相一致的基本原理,投入資本較多的股東承擔較大風險,為了降低股東投資的不確定性,需要將表決權交給投入資本較多的股東,以保證其獲得穩定的收益。最后,根據體系性解釋,如果其他《公司法》規范不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非同比例減資也不應受到股東一致同意的約束。新《公司法》第84條刪除了股權對外轉讓需其他股東同意的規定,股權對外轉讓同樣也會影響股東之間的人合性,該事項都未要求其他股東同意,非同比例減資卻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不得不懷疑立法理念的前后矛盾。因此,要求全體股東在非同比例減資事項上的“人頭”表決不符合資合性公司慣用的“資本”表決規則。
2.動搖了重大事項“多數決”的基本規則
“一致同意”與公司重大事項應經絕大多數表決通過的規定相沖突。一方面,新《公司法》第116條明確了增、減資應當經代表三分之二以上表決權的股東通過,這里的三分之二指的是參加會議股東的表決權的三分之二,并非全體股東表決權的三分之二。[11](99)合并分立、解散、變更公司形式等重大事項要求絕大多數通過,公司其他事項僅需要二分之一的多數通過。舉輕以明重,非同比例減資要求全員通過,意味著非同比例減資事項高于合并分立等公司重大事項,現實恐非如此。另一方面,第116條“減少注冊資本”的語義可以涵蓋非同比例減資,非同比例減資時應當適用減資的一般規定。從減資的目的論之,減資會減少公司注冊資本總額,非同比例減資與同比例減資僅是減資方式的不同,同樣會產生減少公司資本總額的結果。因此,非同比例減資可以適用《公司法》有關減資制度的一般規定。
“一致同意”不符合“資本多數決”對效率的追求?!百Y本多數決”符合資合性公司的發展需求,將維護股東權益與公司運營效率有效結合,維護“資本多數決”的真諦即維護它所昭示的資本平等和公司運行效率。[12](116)股份公司的章程如果未規定非同比例減資的決議規則,當有非同比例減資需求時,還需要修改公司章程,這顯然是一種不效率的安排。通常股份公司人數較多,修改公司章程至少需要參加會議的三分之二有表決權的股東通過。于股份公司而言,在短時間內召集股東大會并要求三分之二以上的有表決權的股東通過,等于排除了非同比例減資適用的可能。即使在公司人數較多的有限責任公司,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也絕非易事。商事交易需注重效率,若以修改公司章程或取得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為前置要件,易錯失良機,不符合資合性公司對效率的追求。
(三)“一致同意”增加了非同比例減資適用難度
1.一致同意規則忽略了“共同行動難題”
股東間利益的異質性意味著難以獲得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公司決議。不同投資者的利益往往是存在分歧的。大股東更傾向于具有風險的決策,根據經濟學原理,風險與收益成正比,風險大的投資可以獲取較高利潤,大股東憑借其占有的社會資源,分散了特定投資的風險,有較強的抵御風險的能力。小股東由于“厭惡風險”,傾向于能獲得穩定收益的決策。大小股東利益沖突的本質是對風險承受力的沖突,這一區別會導致“共同行動難題”。小股東的消極主義使其呈現出“理性的冷漠”,通常不參與公司決策或做出保守、低風險、低收益的決策。同時,立法規定的行使表決權的程序性要求增加了中小股東參與表決的經濟成本,“搭便車”心理使得小股東在某些決議面前呈現出慣性的“消極主義”。[13](179)因此,新《公司法》要求在非同比例減資時取得所有股東一致同意,忽略了“共同行動難題”。
2.一票否決權將限制非同比例減資的適用
從某種意義上說,公司的結構類似于民主政府的體制。[14](187)現代公司管理機制是現代國家的縮影。[15](48)公司的股東大會類似于民主政治體制中的公民大會,公司非同比例減資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民主方式是一種直接民主和所有人的民主,是一種公民大會式的民主,即所有的股東親自參與決策,無須中間層來代表決策者。我們不得不承認這種民主有著代議制民主無法企及的優點,那便是,參與者親自參與決策,充分討論,直接參與投票表決,表決結果受自身目標和利益的影響,最能滿足主權在民的要求。1但直接民主受時空限制,不符合效率需求且容易被少數人利用,可能引起少數人的專政,[16](25)是一種難以落實、不可實現的理想。同理,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也是難以落實的理想,是一種不效率的且會被少數人利用的決議方式。首先,非同比例減資需要通知每一位股東參與股東會決議,且明確告知會議的議題、時間、地點、決議的方式。其次,非同比例減資決議對參會的時間和地點有較高的要求。對于人數較多的有限責任公司,參會規模對會議地點、場所、時間都有較高的要求,甚至這樣的決議是無法做出的,即使作出決議也是不效率的。正如美國學者薩托利所言,可以得到的自治強度與自治廣度成反比,自治強度與自治的持續性成反比。[17](73-74)尤其是近年來出現了公司提高修改章程表決比例的趨勢,修改公司章程時必須經代表四分之三以上有表決權的股東通過甚至是全體股東一致同意。[18](72)此舉會增加公司修改章程的難度,尤其是股份公司,要求如此高的表決通過比例才可以修改公司章程,將使得章程修改舉步維艱,通過修改公司章程后適用非同比例減資更是難上加難。這種追求結果絕對平等的一致同意的表決方式,降低了公司運行效率,易造成小股東濫權。[12](108)
三、公司非同比例減資規則的矯正路徑
公司非同比例減資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尊重了每一位股東的意思自由,具有濃厚的公司契約色彩,將全體股東的意思自治凌駕于具有組織法、團體法特性的公司集體決議事項,忽略了契約在組織法框架下并不具有天然的優越性。[19](124)新《公司法》對中小股東權益的強制性保護,使得第224條具有了硬家長主義式的武斷。這種強制性規范不可能解決所有公司面臨的困境和難題,甚至會給公司帶來“甜蜜的負擔”?;诹⒎ú荒芘c其時代的法律觀及當時的表達方式相分離,[20](199)當立法規范無法適應時代的需要時,就需要法官在司法適用時對適用標準作以解釋。有學者提出應當采用“軟家長主義”的規則設計路徑。[21](39)還有學者提出,非同比例減資應當靈活應用,既要考慮維護股東平等原則,也要在特定情況下允許適當放寬非同比例減資之適用條件。1
(一)限制“原則禁止”條款的適用
1.在不損害小股東利益時限制適用
新《公司法》之所以引入原則禁止條款,并非因為非同比例減資無現實的適用需求,而是因為控制股東濫用控制權導致中小股東持股比例被擴大或縮小,在實質上剝奪了中小股東的表決權,進而損害了中小股東利益。換言之,此次修訂的目的是防止控制股東濫用表決權侵害中小股東利益,而不是要禁止非同比例減資方式的適用,尤其是第224條中“例外允許”的設定,只要獲得了全體股東同意就可以適用非同比例減資,足以說明,只要非同比例減資方式沒有損害中小股東利益,則可以適用。非同比例減資只是一種適應現實需要的減資方式,并不必然伴隨利益失衡的結果,因其引發的侵害中小股東利益的案件,是控制股東濫用控制權的結果,也即需要控制或禁止的是控制股東濫用控制權的行為,而非同比例減資方式。大道至簡,繁在人心。即使沒有非同比例減資,控制股東仍然會絞盡腦汁想出其他侵害中小股東利益的方式。新《公司法》方才落地,未來較短時間內更改或修訂此條并不現實,因此,為了能夠將這一中性的且被實踐所需要的減資方式得以適用,需要法院發揮法律解釋的續造功能,在法律規范的范圍內限制原則禁止條款的適用。在司法適用過程中,如果不存在損害中小股東利益的情形,法院應當認定非同比例減資有效。
非同比例減資是否會損害中小股東利益,需要結合個案綜合判斷。有學者指出,選擇性回購中股東權益保護的實質性審查,還應結合回購價格是否公平、回購是否損害全體股東對公司的信賴等標準判斷。[22](88)另外,在非同比例減資案件中,控制股東往往會在公司經營狀況不善時選擇非同比例減資方式退出公司。相反,在公司經營狀況較好時,股東因個人投資意愿、投資策略改變而退出公司經營時,不應受到第224條的限制。因為在此情形下,并不會導致中小股東承擔公司經營的不利風險,也不會產生訴訟風險,更不會產生如某些判決指出的“中小股東沒有決策的決定權,但卻要承擔決策帶來的不利后果,大股東因此獲得減資款”的亂象。2
2.在符合公平正義原則時限制適用
有學者認為,法律原則是具有指導性的元規范,其不能直接用于裁判個案。[23](72)在符合公平正義原則時限制適用第224條,并不是要求法官直接依據公平正義原則裁判案件,而是當個案不存在利用非同比例減資損害中小股東利益,且符合實質公平正義原則時,法官可以通過其他規則確認非同比例減資行為的效力。之所以限制第224條的適用,并非一時的臆想,而是符合該條的立法目的。有學者指出,非同比例減資的制度規定,本質上是對股東之間利益分配問題的制度回應。[24](489)禁止非同比例減資的立法意旨是追求股東間的實質平等,防止因為股東持股的多少而濫用資本多數決。如果個案中并不存在違反實際實質公平原則的情況,則已經實現了該條的立法目的,法院如果確認非同比例減資有效,既可以實現立法目的,也能滿足現實多樣的減資需求。
已有的裁判實踐中,對那些利用非同比例減資但并未損害中小股東利益的案件,法院并未確認非同比例減資無效的案件不在少數。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中分別以“非同比例減資”“定向減資”“非等比例減資”“非同比減資”為關鍵詞,共檢索到77份裁判文書,剔除無關案件后還有71例案件。在這71例案件中,對非同比例減資股東會決議效力作出認定的案件有23起。1(見表1)
從表1可知,在公司進行非同比例減資未侵害中小股東權益,也符合實質公平正義原則時,可以確認非同比例減資有效。在10例確認非同比例減資有效的判決中,有法官認為,非同比例減資的目的是幫助無意持有本公司股份的股東退出公司,不存在被減資股東利用非同比例減資抽逃公司資金的目的,也不存在加重其他未減資股東的負擔。非同比例減資僅僅是公司經營活動中正常的股權調整,目的正當且不損害被減資股東、未減資股東、公司的利益,因此非同比例減資決議有效。2這些確認非同比例減資決議有效的判決可以為限制“原則禁止”條款發揮作用提供參考。
(二)從寬解釋“一致同意”的標準
當某個法律條文所使用的文字、語句的文義過于狹窄,將本應適用該條的案件排除在其適用范圍之外時,就應當依據立法本意擴張其文義。[1](160)擴大非同比例減資的適用,除了限制“原則禁止”條款的適用,還可以從寬解釋“一致同意”的標準。具言之,法官應從寬解釋現行《公司法》中規定的“全體股東另有約定”和“公司章程另有規定”。
1.證明一致同意的方式不限于股東會決議
首先,股東會決議可以作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證明。股東會決議是公司意志的形成過程,是公司據以行事的依據,也是公司外部交易行為發生法律效力的依據。[25](137-138)較之書面決議和股東協議,股東會議決議不僅注重實質也注重程序。[26](59)如果公司全體股東召開了股東會,并經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當然可以適用非同比例減資,但這樣的完美情形需要建立在公司人數規模較小且股東之間信任度較高的基礎上。因此,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可以不限于全體股東必須投同意票,當未限制股東參與股東會議和表決時,股東未參加會議也未委托他人代為投票的,只要取得在場股東的同意,就可以認定為取得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同理,當有的股東表示棄權、對非同比例減資事項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反對的態度時,只要參與股東會決議的其他股東表示同意,就可認定征得了全體股東一致同意。
其次,股東協議也可以作為股東一致同意的證明。在有限公司中,要求證明股東一致同意的方式,不應限于股東會決議,全體股東協議、與部分異議股東之間的股東協議都可以作為股東一致同意的證據。全體股東協議和部分股東間的協議與股東會決議之間的差別在于程序不同,后者的召開必須履行嚴格的通知程序,召開時間、地點需要明確,還受參加會議的人數等的限制,但是股東協議并不注重此類程序,其更加注重股東的真實意思。股東協議是股東一致同意構建的私人治理秩序,并不一定嚴格遵循公司法上的股權配置法則。當全體股東簽訂了非同比例減資協議、未簽署協議的股東對部分股東間的協議無異議時,也可以視為取得了股東一致同意。如果部分股東有異議,在簽署股東協議后取得了異議股東的同意,也應當認定為取得了全體股東一致同意。征得部分異議股東同意的協議和全體股東協議在性質上都屬于在股東間客觀存在的合意,因此,無論征得部分異議股東的同意還是全體股東簽署的股東協議,都可以視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而不論是以何種協議方式。這與新《公司法》第224條為保障中小股東的參與意志和表決自由,而非為彰顯組織事項的理念相一致。因而,無論是全體股東協議,還是部分股東之間的協議,都可以實現合同法意義上的股東同意功能。這兩類協議中如果約定了非同比例減資,都應當視為“一致同意”。
再次,有限責任公司中的章程規定也可作為股東一致同意的證明。如果有限責任公司的章程是公司設立時的初始章程,即便有新加入股東,新加入股東知道章程內容還依舊選擇加入公司,則視為其同意接受章程的約束,公司章程的規定可以作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證明。反之,如果有限責任公司的章程未預先規定非同比例減資決議方式,在股東加入公司后需要進行非同比例減資的,則應就該事項征得全體股東同意。值得注意的是,章程也無須專門規定“非同比例減資”事項,如果對“對賭協議”等可以引發非同比例減資結果的事項作了規定,等于股東放棄了對非同比例減資事項的“一票否決權”,在此情形下,視為章程對非同比例減資事項作了規定。這一方式可以在《日本公司法典》第109條第2款規定中得到印證,該條明確允許非公開公司的章程對“盈余分配的權利、股東表決權的權利”給予股東不同待遇。給予股東不同的盈余分配權,也蘊含了利用非同比例減資方式的可能,因此章程的記載包括但不限于非同比例減資,只要在章程中約定了可能引發非同比例減資這一結果的事項或以非同比例減資為前提的事項,都可以視為章程已對非同比例減資作了規定。
最后,應當采用靈活的一致同意的時間認定標準。一致同意的時間不限于公司決議期間,如果在公司決議時部分股東不同意非同比例減資,公司決議后,全體股東簽訂了新的協議或專門征得異議股東同意,也可以作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證明。即使在決議時部分股東不同意減資,如果公司或其他股東提供了合理的回購價格或者轉讓價格后取得了同意,也應當認定為一致同意。即使在決議前,股東明確放棄了表決權或允許非同比例減資,也應當認為非同比例減資取得了股東一致同意,即在任何時間內,不限于在公司決議時,只要股東未明確反對非同比例減資,獲得其他股東同意后,都可以視為已取得全體股東一致同意。
2.對異議股東提供合理補償視為一致同意
新《公司法》第224條主張非同比例減資的“一致同意”模式是為了防止大股東壓制,避免出現公司僵局或股東濫用權利。但如果“一刀切”地要求所有股東一致同意,也會造成中小股東濫用表決權的可能。這樣的規定并沒有從根本上防止濫用控制權,還會形成此消彼長的尷尬局面。因此,最合理的措施是要求濫用控制權的股東賠償損失,要求主張非同比例減資股東對其他利益受損的股東提供合理補償。當股東提供了合理補償后,可以視為全體股東一致同意非同比例減資。正如學者指出的,大股東追求私益本身無可厚非,只要向少數股東進行足夠的金錢補償來防止壓迫。[27](853)
已有裁判實踐踐行了這樣的解釋路徑。在“華茂、利華知情權案”中,股東對公司非同比例減資的事項無異議,只是對非同比例減資后的股權回購款的多少有異議。針對這樣的案件,法院判決認為,公司在作出非同比例減資決議后,其他股東或公司以市場價格回購股份或者提供補償的,不會造成對原告股東利益的損害。合理的回購價格成為決定是否侵害原告股東利益的重要標準,市場的價格在波動,公司價格也在波動,不能以事后的市場價格來認定侵害原告股東的利益。1因此,在非同比例減資事項中,如果僅因為回購款的多少引發的股東異議,仍屬于非同比例減資股東一致同意的語義范圍內。該案件中法官的判決結果也可以證明,在非同比例減資給其他股東造成損失時,如果給其他股東提供了補償,也不應認定非同比例減資行為無效。
需要注意的是,對異議股東的合理補償需要建立在對異議股東的回購價格之上,因此合理補償的標準成為確認股東一致同意必不可少的要件。我國《公司法》第89條僅用了“合理的價格”來概括性描述公司回購股權的價格,但何為“合理的價格”和“合理的補償”仍然是一個極富實踐性的話題,立法規范尚未提供一個明確的行之有效的方法。當異議股東因非同比例減資后的回購價格產生糾紛時,可以借鑒日本由法院享有定價裁量權的做法,由法院來判斷具體的補償或回購價格是否屬于“合理補償”或“合理的價格”。1
四、結語
新《公司法》對公司非同比例減資采取“原則禁止、例外允許”的立法模式,有其正當性基礎。該規定是為了應對實踐中濫用非同比例減資規則損害中小股東和債權人利益的行為。為維護中小股東權益、保障不同股東間的實質平等,新《公司法》規定“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的規范要求。為防止非同比例減資被嚴格限制,在司法適用時宜從寬認定“一致同意”條件,在未來修法或出臺《公司法》司法解釋時,從寬解釋“例外允許”的適用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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