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下了許多場雨

1

十四歲的夏天，發生了什么？李樂琪的記憶總是模模糊糊的。

是永遠寫不完的難題，還是媽媽喋喋不休的念叨，抑或是隔壁班男生經過走廊時突然投來的一個目光？她記憶中最為清晰的是，那一年七月，南方下了好多場雨，經常隨臺風猝不及防地襲來，像淘氣小孩的哭鬧，心血來潮發泄一番，又迅速撤離，只丟下滿地狼藉，讓人一看就心煩意亂。

唯有舞蹈，可以讓李樂琪在枯燥生活之余，尋到一寸難得的安寧凈土。

她太喜歡跳舞了，昂首挺胸，踮起腳尖，展開雙臂，旋轉，跳躍……一支舞跳完，雙腳穩穩落地，一手撫胸，一手拎起裙擺，謝幕致意。這種感覺實在太棒了，讓她有種變身成一只白鶴的錯覺，而舞臺，就是她遼闊無邊的原野。

可媽媽不愿意讓她跳舞。確切說來，原先媽媽也是同意的，甚至李樂琪第一次去舞蹈學校，就是媽媽送她去的。那時才小學二年級，她看到班上有女同學放學后去舞蹈班，自己也躍躍欲試。媽媽得知她的想法，考慮到她年紀還小，學業不忙，能讓她多一門興趣愛好也好，說不定以后對升學也會有幫助呢。那幾年，每次放學后去舞蹈學校是她最開心的時刻，背著書包，一手拿著面包當晚餐，不時咬上一口，一手拎著舞鞋和服裝，滿眼都是閃爍的星星。

可喜歡跳舞是一回事兒，跳得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兒。事實上，和李樂琪同時進舞蹈學校的人差不多有十來個，幾年時間過去，一路同行的伙伴們和秋日樹上的葉片一般，愈發稀少，等升上初中后，只剩下兩個人。

退出的原因很簡單，老師說他們跳得不算出眾，當成愛好還行，但如果以后想走舞蹈生路線，估計無望，好些人就此打了退堂鼓。僅剩的兩人中，另一個女生跳得很不錯，每次她欣然起舞時，老師的目光都是充滿欣慰與希冀的。至于李樂琪，則很不幸地淪為了陪襯。

但她喜歡跳舞，從始至終熱愛跳舞，于舞樂中揮灑汗水，是一件極為享受的事情。連練完舞蹈后的肌肉酸痛，也成了一種獎賞，這和能不能從中獲得贊賞并無關系。然而媽媽不一樣，她覺得做事情必須看到成果，如果沒有收獲，就需要及時止損，尤其是在李樂琪升上初中后，眼看中考近在咫尺，她不敢也不愿讓李樂琪將時間花費在無用的舞蹈上。

“考試前，不許再去練舞了，到時要是沒考到好成績，看我怎么教訓你！”果然，夏天剛開始，媽媽就給她下了命令。

又是成績，李樂琪一陣反感，雖然她在班上排名不錯，偶爾能到前三，但媽媽希望她能夠穩拿第一。“你看誰記得拿亞軍的人是誰嗎？只有做冠軍，別人才能記住你。”但李樂琪的心態有些佛系，她想，倘若每個媽媽都要求自家小孩拿第一，那誰拿第二、第三啊？難不成全班并列第一嗎？總會有人在前有人在后的。

這話肯定和媽媽說不通，回到家她只會要求李樂琪坐到書桌前學習，所以放學后，李樂琪都不愿意回家，即使不能去舞蹈學校，她也寧愿在外面瞎逛，多呼吸一些自由的空氣。

2

天暗沉沉的，一進入夏天就總是這樣，隨時都可能天降暴雨，今天也是如此。放學時李樂琪就覺得空氣很黏滯，已經下午四五點了，依舊悶熱得很。她才走出校門沒多遠，雨點似有若無地落了下來，沒過半分鐘，雨的陣勢變大，街上的行人紛紛逃竄，找尋避雨的地方。李樂琪也隨著人流，跑了起來。

跑得太急，途中她還撞到一個男生，本想道歉，可那個男生頭也不回，依舊按照自己的節奏向前，也不管雨勢兇猛。這人是偶像劇看傻了，還是滿懷心事？也太奇怪了吧，李樂琪看著他低垂的側臉寫滿了“生人勿近”，只好將那句沒來得及說出口的“對不起”吞了回去，繼續尋找避雨的地方。

臨街店鋪的門口站滿了人，她把手搭在額前，邊找邊跑，直至眼中出現了一家面包店，她知道旁邊有個角落，以前時常路過，只是沒有進去過。這次雨下得太猛，李樂琪沒有多想就徑直鉆了進去。

里面比想象中寬敞，足夠李樂琪跳上一支舞，更驚喜的是，她發現角落的另一邊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鏡，能夠將她全身都照全，十分清晰。反正雨一時半會也不會停，閑著也是閑著，她忍不住踮起腳，比畫了一個舞蹈動作，鏡中的倒影也比畫出一樣的動作，真的不比舞蹈室的差。她勾起嘴角，立刻想到了一個主意。

媽媽不讓自己去舞蹈學校，那以后自己就來這里跳舞吧，隱蔽而方便，更要緊的是，它完全免費。

從這天開始，面包店隔壁的角落成了她最常去的地方，放學后可以來這里跳上半小時，周末時，借著吃完飯散步的機會，同樣可以過來跳上一小會兒。比起家和學校，這里是獨屬李樂琪的“瓦爾登湖”，是能夠快樂做自己的樂園。最好的時刻是下雨時，外面風雨如磐，里面靜謐如春，這種巨大的反差更容易讓她沉浸在舞蹈的美妙當中。

湊巧的是，有天李樂琪跳完舞出來，居然在面包店門口看到一個略顯眼熟的身影。她想了片刻，才記起是那天下雨時撞到的男生。他留著短碎發，穿著店里的服務員制服，看上去一臉學生氣，估計不比自己大多少。

可能是在做兼職吧，李樂琪不禁有些佩服他，能夠靠自己的雙手賺錢，就表示走出了獨立的第一步，不像她自己，依然只能在媽媽的臂彎中打轉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樂琪一次次來到這個角落，直到期末考試即將來臨，她忙于復習，來的次數才逐漸減少。但是很不幸，即便認真去應對，考試成績依然沒有達到媽媽的期待——李樂琪只考了班上第五名，雖然她自己已經覺得挺滿意了，但是媽媽勃然大怒，“早就和你說過，多放些精力在學習上，要是把跳舞的時間用來多做兩套試卷，怎么可能會考得這么差勁？”

李樂琪沒有回嘴，只是心里惦記著媽媽之前說的話，“期末考試后就可以去舞蹈學校了。”雖然現在她有自己的安靜角落，可舞蹈學校畢竟有老師教學，她還是很想去的。為此，等媽媽稍微平息了怒火后，她依然選擇前往舞蹈學校，不過有時間，她也不會忘記去小角落獨自練習，畢竟那里對她有特別的意義。

3

直到那天，媽媽直接通知她，不讓她去舞蹈學校。

“已經和你老師說過，以后不幫你交舞蹈學費，你去了也不許她教你，不然我就去投訴。”這回，媽媽的聲音沒有以往那么大，對李樂琪的打擊卻是史無前例。她徹底崩潰，憤怒地質問道：“你憑什么這么做？能不能讓我自由一回，難道我的任何事情你都要干涉嗎？”

“憑什么，就憑我是你媽！”媽媽不留情面，還戳她的痛處，“你要是有人家跳得好，能四處拿獎，考試加分的話，就算你不想去學，我也會催你去，可你明明沒天賦，還浪費力氣做什么，眼看下半年就要升上初三，明年就要中考，你不把全部心力放在學習上，到時怎么考重點高中……”

媽媽的話滔滔不絕，像一只無形大手，攥住了李樂琪的脖子，她感覺透不過氣來，快要窒息了，淚水也在眼眶中打轉，可看著媽媽，她說不出一句話，只是選擇轉身打開門跑了出去。到了樓下，李樂琪特意等了幾分鐘，可媽媽沒有跟下來，這讓她更加難過。

天色忽然變暗，看樣子又將迎來一場暴雨。夏天總是這樣，動不動就下雨，像極了更年期的媽媽，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動怒。眼看風大了起來，還夾雜著點點雨滴，李樂琪急需找地方來避雨。她本可以回家，但她并不愿意那樣做，這太沒面子了，而且她暫時不想看到媽媽。

去那個安靜的角落吧，只有那里才會無條件接納自己。

李樂琪向面包店奔去，如一只在雨中飄舞的蝴蝶，搖晃而堅定地跑去。那個男生依然站在面包店門口，不過李樂琪路過時，他的眼睛卻瞥向了別處。這讓她暗自松了口氣，還好沒被看到，因為到了角落后，李樂琪才發現鏡子里的自己衣服濕了，頭發凌亂地粘在額頭上，看起來很是狼狽。她抹了一把臉，把亂發捋到腦后，企圖用舞蹈來平息心中的委屈與氣憤。

伸出雙手，踮起腳尖，李樂琪想像天鵝那樣伸展開自己的身體，可是鏡中的人看著實在不像優雅的天鵝，至少和那個跳舞成績突出的同學相比，她跟一只丑小鴨沒多大區別。

想起媽媽的話，一陣沮喪涌上李樂琪的心頭，抬起的手也緩慢垂下。

雖然在媽媽面前，李樂琪表現得不在乎，嘴硬地說自己只是喜歡跳舞，跳得好不好無所謂。可事實上，哪能不在乎呢？沒有誰不喜歡被夸贊，只是自己似乎在跳舞這件事上天分不足，與那個優異的同學相比，不僅動作做起來不如人家好看，連自己的手腳也遠沒有人家的長，身材比例更不用說了。

委屈的情緒不斷發酵，李樂琪哭了，媽媽的話語，老師的失望，以及她自己的不甘，都化作淚水流了出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直到哭累了才停下，恰好這時雨匆忙地下完，天空又變得澄澈起來，只是她的衣服和頭發依然濕潤著，臉上也黏糊糊的，滿是淚痕。

趕緊回家換身衣服吧。眼睛微紅的李樂琪低頭走出角落，經過面包店門口時，那個見過幾次的男生仍舊站在那里，見她路過，還主動遞出一包紙巾，“你好，給你這個。”他臉上掛著標準的笑容，聲音也很好聽，完全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般冷漠。

他一定是看我現在太狼狽了才來幫忙的，李樂琪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有些尷尬，卻依然接過了那包紙巾，“謝……謝謝。”匆忙地謝過那個男生后，她邊擦頭發邊逃似地離開了那里。

4

回到家，媽媽依然坐在客廳，見她回來只是瞥了一眼。等李樂琪換好干凈衣服后，媽媽才走到她房間問：“你想清楚了沒，還要繼續跳下去嗎？”

李樂琪低垂著頭，很想和之前一樣大聲抗議，可動了動嘴唇，卻什么都沒說出來。也許，媽媽說的是對的，在錯誤的方向努力奔跑，是永遠都抵達不了終點的。只是想到堅持了這么多年，如今要輕飄飄拋下，她心中格外難舍。可有句話怎么說的，成長就是不斷得到與舍棄的過程。雖然，這過程有些痛，但也必須接受。她把舞蹈服和舞鞋收了起來，放到床底下。除此之外，她還需要和那個角落告別一次，畢竟那里曾接納過無處可去的自己。

走在半路時，依然下起了雨，好在是毛毛雨，不足以淋濕自己。李樂琪想，之前總是悄悄占用面包店的角落，也該買點東西作為回報。她選了兩個核桃馬里奧，去前臺結賬，收銀員恰好是那個男生。核對完券后，她小聲說了句：“謝謝，謝謝你上次的紙巾。”

男生停頓片刻后笑了，“不用謝，應該是我謝謝你。”

李樂琪不理解。她順著男生的手指方向看了過去，一面巨大落地玻璃后，是那個熟悉的角落。在那里，她曾經練習過許多次舞蹈，然而她沒想到，這不是一面鏡子，里面竟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

這么說，之前自己每次練舞都被他看到了？一時間，李樂琪面紅耳赤，又一次想要逃離，可男生卻面帶微笑地說：“雖然我不大懂舞蹈，但我覺得你跳得很棒，很有感染力，希望你能夠一直這樣跳下去。”說完，他還比了個加油的手勢。

原來，她不是獨自在起舞，每次都有人在默默充當觀眾。關鍵是，這個人還肯定了自己。“謝謝，可是……以后我應該不會再跳舞了，大家都認為我跳得不好，說我沒天賦，連我媽也不讓我再跳了……”李樂琪很是難過，不知不覺就把這話給說了出來。

“誰說你沒天分，努力和熱愛也是天分的一種啊。”男生很詫異，接著很認真地說：“只要足夠喜歡，就值得你一直跳下去。”

是啊，誰說只有腿長和手腳協調是天賦，明明熱愛和努力也是一種天賦啊。想到這里，李樂琪的眼睛突然亮了，想到那些揮灑汗水的日子，拉筋時痛得齜牙咧嘴的時候，學會第一支舞蹈的時候，跟著大家一起登上舞臺收到的掌聲……那些她以為早忘了的往事歷歷在目，仍在記憶中散發光芒。

她拎著面包，看著男生，第三次發自內心地說出“謝謝”。

“那我……再努力一下。”

說完，李樂琪走出面包店，往家里快步走去。天又下起了雨，她由走變成跑，越跑越快，烏云也追不上她。她要趕快回家，告訴媽媽，她不會放棄跳舞，即便眼下為了學習，可以短暫將舞蹈放到一邊，但舞蹈是她的心中所愛，她不會丟下它。

夏天的風和雨也許連綿不絕，可再大的風雨都會過去，陽光總是會刺破云層，照亮整個世界的。

責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