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聲無哀樂論”的美學思想解析傳統舞蹈的現代性編創

【摘 要】音樂和舞蹈不像語言那樣能直接表達內心的思想感情，因此，如何理解舞蹈的這種特性，怎樣表現舞蹈，便成為了藝術家們研究和探索的重點。關于舞蹈中情感表現方面的研究，本文選擇了中國傳統音樂美學的理論《聲無哀樂論》作為研究方法。本文所分析的舞蹈作品《讀梁祝》是一部充滿深意的作品，作為一部獨舞作品，演員的舞蹈編排流暢清麗，動作細膩，強弱明顯，具有膠州秧歌的民間舞蹈風格性特點。本文從《聲無哀樂論》對音聲審美入手，類比舞蹈，探究舞蹈肢體表達的純粹性以及舞蹈與情感表達的關系。

【關鍵詞】《聲無哀樂論》；《讀梁?！罚晃璧?/p>

【中圖分類號】J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5）04—110—03

一、“聲無哀樂論”的基本概念

“聲無哀樂論”中推崇的音樂審美態度是主張懷平和之心，托以平和之聲。嵇康認為萬物是由矛盾運動而形成，音聲存在的客觀性，有其“自然之和”的本質特征，音聲不以人的哀樂等情感而改變其自然屬性?！靶摹辈皇菬o本之木，人的哀樂情感來之于社會生活。舞蹈作為一種外化的藝術形式，同樣也適用于“聲無哀樂論”的美學觀點。舞蹈以肢體為主要媒介，以動作來構成內容，其本質是可感的客觀實在。肢體動作在形態構成上具有獨特性，但單純的肢體動作特性是不會因為人的悲喜情緒而改變的。從“聲無哀樂論”的觀點出發，運用到心舞關系的思辨上，哀樂的情感不依靠舞蹈，舞蹈能觸發人類情感。心與舞的關系更強調心的自我和自由，強調意志，情感的自我表達。

二、“自然之和”的本質特點——人扇之和

嵇康認為，一切都源于大自然的和，和才是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所有的東西都應該遵循和?！昂汀笔且舻摹靶巍?，而“聲”是音質的一種，“和”就是音的本質。類比于舞蹈而言，“和”是舞者本體和其延伸的和諧關系，是舞蹈動作的客觀存在于肢體運用的和諧統一。在研究傳統的民族民間舞的現代性編創時，以“自然之和”的方式去突破傳統的自娛性審美。改編的側重點在于舞者身體及其延伸的本質特點，或是動作質感，或是道具特性，不過多預設動作的情緒內涵，而是追求表演者本體與作品內核的和諧。站在觀者的角度，以其精神風貌和審美情趣為基礎創作，以期觀者除了直覺性的審美感受外，還能升華審美體驗，進一步提升作品的內涵層次。

舞蹈中所運用的道具是客觀存在的，運用在作品中一般有著表現人物身份或者是象征、托物言志、以物寄情的作用。

而在此作品中使用白底滿是墨色字體的扇子做道具，扇子的扇面大，飄逸感強，白底黑字即像信又像書。根據“聲無哀樂論”的觀點，在我們的先見里——日常生活與歷史中，信和書頁這種記述內容的紙質有白底黑字與飄逸感的特點，所以由此道具自然聯想到書信，接而聯系對題目的先見——《讀梁祝》中“讀”這一動作，讀書信的相關聯。演員時而細碎地抖動扇子，宛如被風吹散的書信，一張張在空中飄蕩，引發觀者的飄零凋落之感，渲染清冷孤獨的氛圍。

不同于傳統民間舞對扇子的使用方法，該作品更多運用側面的扇骨，迅速地開合，抓握，揮動扇子。由于抓握的是最側面的扇骨，遮蔽演員的手部，讓人感覺扇子是手部的延長，與人合為一體。作品中，人與扇渾然一體，演員對扇子多空間多角度的流暢使用更大地增強舞者動作的飄逸感。人扇合一這一特點體現的是人與道具扇子，人與此象征物之間和諧統一的關系，兩者交融匯合共同呈現出立體真實的人物形象，體現了《聲無哀樂論》中“自然之和”的觀點。

作品中令人記憶深刻的造型——雙手反手背部反抓扇，身體側擰下俯，腳下左右交錯下踩，踮步，腳下移動幅度由小到大，變換頻率由慢到快，不斷變化。此時人扇一體，像是長著翅膀在探尋的蝴蝶——正因編導和觀者有梁祝故事幻化成蝶的結局的了解，所以才會運用道具來傳達描繪舞蹈形象。這正是編導將文字故事中的形象進行提煉，在舞蹈中利用道具進行外化表現，由此達到一種舞中人與話中人互為你我的境界，相生相和。

三、“舒疾”與“躁靜”之應

“聲無哀樂論”的美學思想在論述音樂所具有的“移風易俗”的社會功能時，認為其原因不在于“聲有哀樂”，而在于“平和之聲”， 其作用機理在于“舒疾”和“躁靜”的感應。

不同的音樂形態和音樂曲目的本質并不含有喜怒哀樂，是由于使用不同的音樂音響，音響的形態激發了聽者的感受，由此產生相應的情感體驗。以此看《讀梁?！返奈璧竸撟?，并不是作品中的某一個行為有固定的情緒與情感，是創作者將一系列舞蹈動作經過設計和組接，配合音樂的旋律和節奏，整體的視聽感受使得觀眾獲得一種情緒的感受。這種刺激的結果是有共性也有特性，不同的觀眾會存在類似或不同的觀賞感受，這種機制就是“聯想”或者“聯覺”。

（一）舒疾之形

《讀梁?！分形璧竸幼鞯倪\動趨勢基本以劃圓為主，舞蹈演員的運動軌跡、路線走勢、造型形態都是按照圓的形狀。圓貫穿于整個作品的始終，也是作品舞蹈動作的主要形式特征?！皥A”是由弧線組成的，本身具有流暢，均勻，連綿的特點。其次在舞蹈力效動作的角度分析，作品中大多以飄浮力效為主，演員個人空間的高空跳躍動作，與時不時會將扇子向上微微拋起，使其滯空后緩緩落下，都突出一種飄逸感。

除此以外，此民族民間舞作品在其舞蹈體裁的限定下，演員動作設計具有“碾、擰、神、韌”的傳統膠州秧歌動律特點?！傲鲃又械娜缽潯钡男螒B特征，以及“快發力、慢延伸”“慢做快收”的節奏特征，在作品中清晰可見。演員的舞蹈動作編排流暢清麗，除了扇花的大量使用外還有有很多膠州秧歌的步伐元素，各種碾步，擰步的穿插，使得演員的動作更細膩，強弱更加明顯。山東膠州秧歌的動作要素是原本就存在的，既是存在著民族特征，強調風格性。

（二）躁靜之功

《讀梁?！分性O計的情緒和情感是模糊不定的，獨舞者的人物形象是在書中人和讀書人——故事中主體和客體的兩個視角搖擺的。作品的情感基調并不恒定，會隨著觀者的主觀感受變化而產生差異。觀眾在欣賞作品時可以隨著背景音樂《梁?！返男晒澴嘧兓a生情緒的變化，也可以因作品中舞蹈動作緩慢和急躁的頻率突變而產生不同的感受。因筆者在研究作品時更注重其動作特質，故本文以舞者的舞蹈動作為根據，分析作品的結構與形象塑造，進而論述作品如何通過以上的肢體表達使作品的外化呈現與內涵基調相和，激發觀者的情感投射。

1.結構強調心舞關系

心理式舞蹈結構是以人物的主觀思維和行為的發展為基礎，可以打破時間空間壁壘，運用插敘，倒敘，正敘等方法連接過去現在與未來，在短時間內展現更宏大視角的一種舞蹈結構。作品《讀梁?！窙]有具體的起因發展高潮結果的情節敘事，也沒有情緒上差別明顯的轉折，作品更多是跟隨舞蹈心理情緒與《梁?！返囊魳沸勺兓淖兾鑴拥墓澴囝l率。作品先是由現看古，在現實時空讀梁祝；其中通過三次“掉扇”，穿插現在與過去時空，交錯真實與想象的世界。

三次“掉扇”分別激起三次情緒的轉換。

第一次是開頭點明作品題目“讀梁祝”的閱讀者身份后，通過掉扇再拾起，表現人物進入了梁祝的世界。通過突然掉落的扇子，讓觀眾集中注意力，增強閱讀感，給觀者一種娓娓道來的幽靜情緒。

第二次“掉扇”拾起后舞者的動作幅度加大，更多跳躍動作，運用的舞臺空間更多了，此時演員與扇的關系更像是兩個共舞的人，他們互相牽引著，在不同的平面纏繞畫圓，激起觀眾壓抑的情緒，為后來的興奮情緒營造反差感。

第三次“掉扇”后激發澎湃的情感，演員在舞臺中心不斷變換姿態造型飛速旋轉，極度興奮。最后一次掉扇后，音樂高揚的，是《梁?！饭适吕锓纯箷r代命運壓迫時決絕與堅毅呼聲。此時扇子不再飄浮抖動，不再是飄零破碎的模樣，伴隨著背景里高昂的音樂聲，舞者與扇融為一體，在舞臺中央不停飛速旋轉，像一道颶風，卷起萬物?！读鹤！饭适轮杏赂铱範幍木駴_擊著“讀者”的心，“讀者”的澎湃激動的情緒也通過飛轉的舞姿傳達到觀眾心里。

作品運用心理式結構更強調作品本身不是為了敘事或是重現故事情節，演員舞蹈是一種理解了原本《梁山伯與祝英臺》故事后，屬于演員的二度創作，結果觀眾通過視聽感受整個作品而引發內心或是壓抑或是澎湃的情緒共鳴。這正體現了《聲無哀樂論》中對心舞關系的闡述：強調心的自我和自由，強調意志，情感的自我表達。

2.客體化與模糊化的形象塑造

《讀梁?！窞楠毼枳髌?，唯一的演員塑造的是一個讀者的客體形象。作品由無到有導入，由有到無結束。人物從在看這個故事，到進入故事感受。

演員沒有扮演《梁?！饭适吕锏娜魏我粋€角色，她是一個歷史的觀察者，故事的閱讀者。演員多次重復摸扇，輕撫扇面，宛如拂去歷史故事上的塵?！强垂适碌娜?，更是講故事的人；是這個故事的他者，卻也是感情流露和共鳴的主體。

其次，即使作品中的舞蹈動作元素具有膠州的動律特點與標志性動作造型，但作品并沒有強調“三道彎”的女性體態，不同于傳統強調女性性別特征的民間舞女子形象。作品雖為女性演員表演，但其動作元素是復雜的，呈現出的效果是模糊化性別的。演員的面部表情除去了夸張的情緒表現，給觀眾的感覺是淡淡的，情感由觀眾自己感受。在作品中，她只是一個歷史故事的閱讀者和感受者，“她”甚至不一定是她，她可以是任何人。所以說，作品中的舞蹈形象是非典型性的，是一個不具體的模糊化的形象。

正式客體化和模糊化的形象塑造，使得觀者的主觀感受與情感體驗得以被重視和強調。作品一方面運用了耳熟能詳的音樂，選擇了喜聞樂見的民族民間舞蹈元素，另一方面打破了典型的女性形象與經典故事刻板重現的框架，以一種淡然訴說的形式強調觀眾的自主體驗。

3.情感意向的主體超越

作品運用了首尾呼應的手法，形成時間閉環，強調歷史的時空縱橫感與循環往復感。作品伊始，舞臺上僅有一束微弱黃色頂光，萬籟俱靜，無聲導入。舞者左手小臂乘著攤開的扇子，視線集中于左手扇中，她擰身向左，高舉右手，一步一呼吸，一步一提沉，以扇為軸向左漫步擰轉，直到背對觀眾。此時舞者視線繞冠狀面，由左下轉至右上手指尖的方向，左手再迅速豎直收扇至胸前，卸上方右手緩緩落下，舞者身體放松微微前屈。隨之音樂響起，開始配合旋律進行節奏更快的舞蹈。

作品尾聲，音樂由激烈驟降，燈光由明亮鋪滿舞臺的白光迅速變暗，演員左右扭頭張望著跑向舞臺后區，經過背身的兩次雙手反手在背的左右運扇后，迅速轉變面向，在兩次向后退的擰步后，又回到開頭左手承扇，右手高舉 ，眼神聚焦于扇上的造型，隨之燈光減弱，作品結束。

作品開頭和結尾運用一致的標志性的造型，動作以及燈光，首尾內容相互呼應。開頭演員是引路人帶觀眾進入故事，結尾演員是喚醒者帶觀眾回到現實。

作品結構的首尾呼應形成了一個循環，開頭和結尾是一樣的，就像畫圓繞了一圈回到了原點。回歸到《讀梁祝》這個題目的本身，作品蘊含了，人類歷史的不斷的循環和重復的真理。在不同的時空里，類似的故事在不斷的上演，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都有共同的感受在發生，我們可以共鳴幾百年前《梁祝》的故事，是因為故事中敢于反抗時代，沖破一切枷鎖的情感內核仍然是我們作為人類所不斷追求的。將這種共同的追求，回歸到人類歷史的長流中去，它是無處不在的，極具普遍性。類似的故事還在不斷的發生，“讀”《梁?！?，讀的不只是《梁祝》，讀的是過去的歷史，讀的是我們日復一日的正在經歷的，但在將來會成為過去的現在，讀的是人類歷史不斷循環往復的未來。

這種感覺正是浩瀚歷史中的渺小感，作品中白扇上寫滿了文字，即像是信，又像是書，裝載滿了歷史與記憶。配合上人扇一體的飄浮感，觀者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梁?！分械娜宋镆粯樱鋵嵍际侨祟悮v史上眾多人物的縮影，他們曾經的榮耀、屈辱、悲喜都在歷史這本書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而這本書是無窮無盡的，是周而復始的，是平凡普通的。

四、結語

“聲無哀樂論”是中國古代音樂理論和中國古代美學思想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以“自然之和”為核心思想。中國古代音樂理論受這一美學思想的影響，重視審美主體的主觀感受和情感體驗，強調人與物的和諧統一，注重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的關系。本文以舞蹈《讀梁?！窞檠芯繉ο?，從《聲無哀樂論》的中國傳統音樂美學角度通過發現作品中舞蹈語言、舞蹈結構舞蹈道具等闡述解析《聲無哀樂論》中“自然之和”與“強調自我表達的心舞關系”，解析作品中引出人類歷史的循環往復和重復真理，以此為傳統舞蹈在新時代的舞臺上煥發新的生命力而找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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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黃欣琪，學術型研究生，華南理工大學，研究方向為音樂與舞蹈學舞蹈編導及其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