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散
子彈殼?鞭炮?笛哨?
它們實則是瓷質小藥瓶,本應一頭鏈接藥粉療救病體,現在它仍然活著,穿過幾百年的時光,來到我的案頭。當下,是成人的觀賞、把玩、淘樂使它復活,釉水閃亮著人性美善的靈光,溫潤的人文火苗。
我想象著瓷的生命流程。從高嶺山礦區出來,水碓舂細,淘洗,除去雜質,沉淀,由是煉成了泥團,摔擲于轆轤車轉盤中心,隨手法的屈伸收放,拉制出坯體模樣,晾至半干,覆放模種上,均勻按拍外壁,脫模。將坯置于轆轤車利桶,轉動車盤以刀旋削至適當厚度,表里光潔。再將成型的坯置于木架晾曬。用竹、骨刀具在已干或半干的坯體上刻畫花紋,以毛筆寫畫文辭或畫符號。施釉,或蘸或浸或吹。入窯。
窗下,我的思緒“倚靠”這些小藥瓶,恰似溯源,復現出了當年景德鎮某個窯口的現場。窯門打開,隨著松柴一次次投放,噴吐的窯火最高已攀升至一千三百攝氏度左右。那把樁師傅不時查罩子,看火色,用唾沫測溫,調控著添柴的數量與方位。徒工在爐前苦行僧般守夜,一次次投柴,噼啪聲響,火光炙紅了他們的眼睛。一陣煙熏的咳嗽使人神思恍惚,仰觀漫天星斗,不知今夕何夕。實在乏了,啜幾口劣質酒,再后,夜潮襲來,睡意昏沉,終被其掩埋,呼嚕聲起……由是耽誤了成品質量。當然,也更可能是煉泥不純或是入窯擺放不正,又或火候拿捏失準,反正冷卻后窯門開啟,這些或粘連或縮釉或窯封的小藥瓶被棄置了。慣常是大批好的被提走,這些“不成器”的家伙則被就近敲碎,一埋了事。
藥瓶上的“同仁堂”款,說明了它們是同仁堂定燒的。同仁堂創建于清康熙八年(1669),而這些藥瓶青花發色較灰暗,又糯米胎底,當是老康制品無疑。
非北京的潘家園,也非報國寺,這些小藥瓶是十多年前偶得自江南古玩城一個攤點的兜售。已賣了相當一批,想來售者可能也是批發轉手,它們最初大概率是出自景德鎮某個廢棄瓷窯的掩埋舊址。
由是,雖掛著名,我想這些次品從未抵達過北京,未上得什么廳堂,也未參與過什么名貴藥材的盛放,更沒有牽拉過可能的御醫之手而參與對皇親國戚的救死扶傷。
漢字多好,既象形又可指事,既形聲又會意,還可轉注、假借來使用。
這些小藥瓶上的漢字多美好啊:“同仁堂”“長安只此一家”“平安散”……
醫乃仁術,對生病的肉體,懸壺者都應一視同仁。
儒教流布韓國,倡導了“義節”之“義”,轉到扶桑,更重視“忠勇”之“忠”。說中國仁恕依然盤守,“仁”其實更突出。“仁”當存于何處?該貫存于我們的言行,而其源于心中——“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君子求諸己。
“長安只此一家”,曾經的廣告也如詩句:想長久安泰,買藥嘛,就我同仁堂一家。
我遷想到,李太白西北望“長安”,那“只此一家”或許就是他們李姓開的(有人說他是高祖李淵的后裔)。但被同宗趕出帝宮的青蓮居士仰天大笑出門去后,他會想到,自己不廢江河萬古流的詩篇,定會在文學王國里,同樣“長安只此一家”。
還有這“平安散”。中藥有煎劑(水煎服的,也就是平常所說的湯藥)、散劑(將中藥材磨成粉狀)、丸劑(將藥材打成粉后加蜂蜜蜜煉為丸,或者加水水泛為丸)、膏劑(將藥打成粉后加入黏合劑熬制成膏),此外還有栓劑(比如往肛門里塞的藥劑)。這些小瓶,正為裝散劑使用。
孫犁曾說:“文人宜散不宜聚。”此下,文人雅士們星辰散落,四時平安,“平安散”一劑,當是歲月靜好的良藥。
文章千古事。作為感染的一種表征,眼下部分漢語已然“患病”,充滿了擁擠、碰撞、混亂、粗口、吵鬧……詩人于堅說:寫作,就是對詞語的傷害與治療。愿我們以金睛火眼穿透視聽霾霧,選擇更好的文藝作品安撫慌張的心,治療受到傷害的我們的語言和精神。
古典“抽象美”
春日向晚,取下書架上那只花瓶,觀賞其所蘊含的古典“抽象美”。
現在很多人心里總認為“抽象”只存于西方現代派藝術,而在中國古代,除了遠古的筆畫或甲骨上的符號,有記載的文明史中的圖畫藝術則少見“抽象”。但區區一只花瓶,就打碎了這種自以為是。無論是清康熙時期精美的青花,還是清中晚期的粉彩,在瓷器上面不時見到“博古圖”。其內容往往由書畫卷軸、線裝書冊、青銅鼎彝、文房用品、花瓶等共同組成。也就是說,你往往能夠發現,一只花瓶身上的博古圖中還繪嵌有一只花瓶,有點古希臘哲學家所言“藝術是影子的影子”的味道。
北宋大觀年間,宋徽宗命大臣編繪宣和殿所藏古器,修成《宣和博古圖》三十卷。后人遂將繪有瓷、銅、玉、石等古代器物的圖畫叫作“博古圖”,有時也以花卉、果品等裝飾點綴。“花瓶上面畫花瓶”,讓人分明感覺,這是一種典型的“抽象美”的綻放。
一些老派而考究的中國人家里,喜歡擺放一些古董如花瓶、青銅器等,特別是一些書香門第或官宦人家的宅第裝飾,尤喜以“博古圖”作居室點綴,取其博古通今、崇儒尚雅之意。
固然,我們認為這些東西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勾連著深厚情感,現在在市場上也很值錢。但除開這些,我們應該可以明晰:無論古董還是古家具,如細細測量,你會發現它們中很多構造的尺寸、比例符合現代科學的“黃金分割”;而且,這些器物的線條流暢、優美,構圖雅致,久久凝視,你有時會忽略它們的外形,恍然中感到,它們的結構、骨架、圖形組合,渾化為一種氣韻在空氣中流動。
于是你倏然確定,它們所展現的這些特征,就是中國文化里“美的范式”。古老的法度綿延千年,經由不同歷史階段的一次次回溯與模仿,被鑄劍般錘煉到了極致。
這只花瓶缺了一只耳朵。它是殘損的,但它所展現的完美是不打折扣的。
辭歲
民國十三年(1924),歲在甲子。那個冬天,一位叫吳碩佐的人,在江西景德鎮訂購了一位瓷畫高手所繪的墨彩山水瓷盤,“敬贈”給一位叫“鑒璋”的人“雅玩”。這瓷盤是實用器,那位受贈的朋友倍加珍惜。迄今幾乎完好的墨彩,在佐證精湛工藝的同時,也表明著使用者的愛惜。其實,它同時也更是陳設器,“雅玩”,注釋著它的“清供”功能:斜角遠近的構圖,細致的筆墨,垂釣之人物融入山水之境的審美意趣……而藝術載體本身總是脆弱或曰嬌貴,在小心使用或陳設中還是出現了一縷“沖線”(裂紋),也唯其如此,留存下來便更顯珍貴。(也故此,坊間認為一件器物歷經磨難而保全至今便是“有靈”。)
再后來是“改朝換代”,不知經過多少人手、幾戶家庭,它被轉到了朋友C手里,C在多年前的一個冬天又贈送給了我——一只不甚稀見的盤子因此有了人文的意義:它確乎比物品本身更可貴;歲月的變遷與延伸,幾重疊加的情誼、跌宕際遇及身世輾轉,被注入了“這一個”曾經的工藝品,使它的文化與歷史內涵由此陡增。
然后是在這個冬天,又一個新年到來前,我讓它“浮出”,借新時代媒介,讓它與諸友一見。終不知多少年后,它是否會再到他人手里,是繼續在世上“活下去”還是在一個瞬間成“碎碎之念”。這想象充滿未知之魅力。
清晚期墨彩山水瓷盤,只是生產力水平并不太高的農耕時代中國人的普通生活用品。中國工藝品的取材、審美觀,瓷器本身泥與火加上智慧的演繹……一具小小的瓷盤,將神妙的中華文明端出了大半。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