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綿綿梅雨季,白裙子與藍繡球的綻放,使心底的幽悶隨雨后幾陣涼風終于遣放了出來。
繡球花在日本被稱為“紫陽花”。日本之美,八成是唐宋的美。紫陽花的名字,按平安時代的歌人源順援引,當是從唐朝白居易的詩中來:
何年植向仙壇上,早晚移栽到梵家。
雖在人間人不識,與君名作紫陽花。
雖然有考證說,白居易所言紫陽花并不是繡球花,但日本人執著地以訛傳訛,堅持叫繡球花為紫陽花。
日本的很多寺院周圍遍植紫陽花,寺院也因此直呼“紫陽花寺”。最著名的如鐮倉的明月院。每到五六月梅雨季,院道兩旁盛開的紫陽花形成一道道花墻,院內的青、紫、白紫陽花競相怒放。
梅雨一直下。被無盡雨淋濕后的紫陽花,幽抑,瘋長,怒放。
紫陽花已成為鐮倉梅雨季的一首風物詩。
許多人是為了紫陽花去明月院的。被大團大團紫陽花簇擁的寺院內,矗立著手捧鮮花的佛像雕塑;也有一兩只從林間穿過的花貓。
貓、花、寺院,仿佛點出了“色空一味”的妙法。
五月忽晴忽雨,霧露氤氳,紫陽花如同五月的天空,也常常幻化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藍色、紫色、藍紫色、紫羅蘭色……這些顏色,用禁欲系詩人昨非的話說,是“招魂色”。其色在生死臨界,幽宕怒放,久視之,令人“魂飛魄散”。
而佛寺的端嚴、澄妙,容納平息了拂亂的塵心,紫陽花絢爛之極色,亦歸于空空。
二
木心有一句詩:
藍繡球花之藍
藍得我對它呆吸了半支煙
世上的深愛,都是中毒。美產生恍惚,恍惚則奪人心志。唯美派與頹廢派,總是同源共根。繡球花初發花萼時為白色。初長時,淡綠色。花團錦簇時,藍色。當藍色向紫羅蘭色幻變時,亂花漸已迷人眼。
有顏色心理學說,迷戀紫羅蘭色的人,往往有同性相戀的傾向。
“烏鎮里的希臘人”木心,有人說也是一枚俊美的同性戀。至于他的愛人是誰,卻是一個謎。他只道:
我是個在黑暗里大雪紛飛的人哪
你的眉目笑語使我病了一場
三
紫陽花隨著土壤的酸性而變藍,隨著堿性而變紅,極盡絢爛多變。因此,紫陽花也被冠以“善變”“不貞”的花語。
《萬葉集》中有俳句:“樹木靜無言,無奈紫陽花色變,迷亂在心間。”
把不倫性愛寫得非常罪也非常美的渡邊淳一,在小說《紫陽花日記》里,用紫陽花的意象,寫了一個關于變心與不忠的故事。
川島省吾和志麻子是一對典型的中產階級夫婦。丈夫經營著一家私立醫院,妻子在家料理家務。二人結婚十五年,有一兒一女,生活看似平靜。
一日,丈夫在臥室偶然發現了一個日記本,用一塊印著紫陽花的手帕包著。在這本日記里,妻子以女人的敏感,詳細記錄了她對丈夫不忠的點點觀察,但在平日生活中,她又絕口不提此事。
直到妻子忍無可忍地沖到了丈夫情人的公寓,夫妻間痛苦的暗戰才變成直接交鋒。雙方都想到了離婚,但生活的慣性、一對孩子,加上丈夫的妥協,仍使他們的婚姻雞肋般維系了下去。
妻子心灰意冷。讓丈夫吃驚的是,妻子也開始變心,和多年前讀大學時的一個教授開始交往……
在這個故事中,丈夫與妻子都是不忠或不貞的紫陽花。而兩人如紫陽花變色般的“變心”,都被妻子寫在她的日記本里。丈夫以偷窺日記的方式,獲得故事的私密界面。這種偷窺的視角,陰晦幽暗如鑰匙孔,十分的日本,十分的渡邊,也一如梅雨天的潮濕、壓抑、蠢動。在渡邊美得荼毒的《失樂園》里,不倫之戀依然是發生在潮濕的梅雨天。
因土壤的酸堿而幻色的紫陽花,無辜承受了人類倫理之重。只有海德格爾說:“玫瑰不問為什么,開花只因開花。”
四
在沙曼·阿普特·蘿賽的《花朵的秘密生命》中,植物又一律充滿著令人臉紅的激情。
沙曼追問:“花,跟愛到底有什么關系?古希臘人相信這二者有關聯。花熾烈燃燒著的,是情欲。”
每一朵花,當其怒放時,即是植物的情欲達到了生命狂喜的時刻。狂喜之后,植物凋零,動物傷感。
凡高在阿爾原野的艷陽下,畫那些似火燃燒的向日葵、恣肆而有毒的鳶尾花。黃葵花、藍鳶尾,點燃了南方熾烈的火焰。而凡高,他割掉了自己的耳朵。
五
“繡球”狀形,“紫陽”繪色。東瀛人又賦予它雅致的另名“集真藍”,而我們也給它爛漫的別稱“無盡夏”。
盛夏的明亮與葳蕤,在“無盡夏”三字中,流光飛舞,長樂未央。嗯,看花莫憂愁,你不是林黛玉。
盡管是歌人惹出的誤會,然而,“紫陽花”既名出唐詩,也真是一種很唐朝的花。一大朵一大朵堆錦疊繡,是豐腴風流的唐風之美。每年夏天,青姐喜歡在一只喝光了酒的粗陶酒瓶里,插上三兩枝藍紫繡球花,置于畫案。瓶花相襯,粗糲與豐美,拙樸與茂秀,兩相宜合,不厭地看,可消俗務之碎瑣與案牘之羈勞。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