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指嚴(1875—1923),名國英,字志毅,常州武進人,是清末重要的通俗小說家,有“掌故小說名家”之稱。他的小說《電世界》與陳景韓的《催醒術》同時刊登在《小說時報》第一年第一號,后又經過多次轉載,在當時獲得了成功。若按照內容對清末科幻小說進行劃分,這篇小說和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等作品同屬于理想型科幻小說,即幻想中國未來國力昌盛、社會繁榮、政治清明的作品。特別的是,《電世界》中還包含對科技和政治進行反思的內容。
《電世界》采用章回體的形式,將故事架空在電學發展興盛的未來,從宣統一百〇二年(2010)“電王”黃震球主持的帝國大電廠、帝國電學大學堂的開幕禮講起,講述他在科技、軍事(只是個人武裝)、政治、經濟、社會生活等方面一步步建設“大同帝國”,最后乘飛行器飛向外太空的故事。
晚清時期,在文化交流和小說界革命的影響下,中國本土科幻文學的創作得到發展。《電世界》的創作,實際上是對科技迅速發展的未來進行推演,并借此對現實進行觀照、思考,按照一定范式創造出一個完美的“內圣外王”式的英雄形象。這類作品超越了純粹的未來幻想,更多地受到作者的世界觀、價值觀影響。因此,對小說中的符號內涵進行梳理和分析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當時的社會狀況和知識分子的獨特訴求,從側面反映出當時社會的事件與思潮的影響。同時,在時間縱軸上對同類型作品中的符號內涵進行比較,也能夠較為清楚地反映思想流變之過程。
一、“電”之內涵
格溫妮絲·瓊斯指出,各類科幻的共同點是“構建一個不同的世界”。賈立元則指出:科學作為“小說中幻想元素的合法性來源”[1],在甲午后的中國本土科學幻想小說里得到廣泛運用。《電世界》在書寫對未來的幻想時,通過對“電學”這一當時還不普及的學科進行加工、創造和想象,與現實形勢結合,從而搭建起故事的世界觀框架。其中,作為核心幻想元素,“電”具有豐富的內涵。
在現實世界中,1831年,邁克爾·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791—1867)發明了第一臺發電機;1837年,塞繆爾·摩爾斯(Samuel Finley Breese Morse,1791—1872)發明了電報機,并于1844年5月24日發出人類歷史上第一封電報,使通信變得更為便利。白熾電燈的發明、電話的推廣,使得電力逐漸進入大眾視野。電力在中國的引入時間較晚。光緒六年(1880),英國傅蘭雅和徐建寅合譯的《電學》一書由江南制造局出版。1882年,中國第一家發電廠在上海落成。不久后,上海成為全世界第三個使用電能照明的城市。
盡管電力已經逐步進入大眾生活,但在當時,電話等設施還是較為奢侈的存在,一般百姓無法負擔。《說文解字》中說:“電,陰陽激耀也,從雨,從申。”電在中國古代長久作為自然現象存在,帶有一種激烈、迸發的意味,與狂風驟雨般的技術、社會變革相契合;加之其在當時社會被視為新技術,非平民所能接觸,使其天生帶有一種神秘和新奇之感,能夠吸引大眾視線,并且保證有足夠的想象空間。
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電既是小說世界觀的重要部分,也是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工具,其足跡遍布故事的每個角落。在故事開始時,電力就已經十分普及:小說的敘述者和朋友一起到帝國春電菜館,吃些電機蛋餅、電制牛肉汁,并且使用著電機驅動的自動翻頁機。新原質——“”的發現,使電的運用達到新的深度和廣度。在公共交通方面,存在兩種不同形制的空中電車;在軍事方面有電翅和新磁造電槍兩件絕世兵器;在農業方面有電犁、電肥,開發南極、北極和高山土地;在社會生活方面實行義務教育,消滅霉菌,建造社會娛樂設施等。
此外,電世界的故事自電開始,也因電而終。小說開頭由敘述者觀摩帝國大電廠、帝國電學大學堂的開幕禮寫起,以黃震球為人類尋找出路,想要突破電學自身限制而離開地球為結局,可以說也因電而終。在最后告別之時,黃震球在演說之中對電學進行抽象升華,將電前進、包容、縝密而自由的性質稱作完滿,在真正意義上完成了電從物質現象到精神信仰的轉化。
二、人之內涵
受寫作目的和文本性質影響,《電世界》并不側重人物形象的塑造。除主人公黃震球之外,其余人物都較為扁平化,少有明顯的個性特征。與主人公相比,其他人物在這一文本中起到的作用較為固定。這樣的人物塑造一方面突出了主人公,使主人公形象鮮明,另一方面也更容易使其他人物的行為合理化,易于作為工具推動情節、表達作者對社會的反思,體現主旨。
在《電世界》中,百姓尤其是東亞之百姓,往往呈現出一種良善而“明事理”的形象。他們對于大同帝國絕對忠誠,對于黃震球創新出的新設施、新政策,能快速而準確地接受。小說著力為這種接受做出解釋,將欣然接受變化的行為描述為對科技進步帶來的更加方便、快捷的生活的自然趨向,然而現實生活中顯然不盡如此。
小說開頭提到新電學展覽會在黃震球演說過后就立即引來東西方廣泛關注。在一次觀展過后,大小官員立刻對這項新技術心悅誠服,甚至在國家將遭受侵略之時,政府的第一反應是去找黃震球求救。整個帝國迅速進入一種“科學家治國”的狀態當中。無獨有偶,在黃震球提出空中電車、南極淘金,甚至移民海底這些看起來十分瘋狂的計劃時,百姓們不僅接受情況良好,甚至第一時間擁護。即使考慮到趨利避害的本能,這個過程中也缺少了現實中多方勢力周旋,以及百姓逐步接納的過程。
日本學者武田雅哉認為,晚清科幻小說具有工具性和概念模糊性的特征。如此迅速地臣服和擁戴,顯然不全是因為男主人公自身的人格魅力,而更多的是基于對科技本身的信任和崇拜。“電學”概念的模糊恰恰使這一種擁戴變得順理成章。同時,這也反映了作者對21世紀新一代的期待與預測,以及對他們熱愛科學、技術的品質的殷切希望。這種關于未來國民性的幻想或倡議在文中還有例證,如男主人公在處置罪犯時提出,在21世紀“人民看得自由如性命一般,所以奪他自由,譬如奪他性命”,在對未來的想象中也表達了對自由價值觀的褒揚。
與善良純樸相對的,便是頑劣不化的惡。在《電世界》中,作者對科技賦予了很高的權重,例如,正是電學的發展,使得生產力富余,才有了全民生活幸福美滿、建立大同帝國的可能性;兩件新技術加持的“神兵”便能使侵略者的整個艦隊全軍覆沒,等等。但同時,作者也跳脫出科學迷信、科技萬能的陷阱,以人性之惡對這種萬金油式的答案提出疑問。
科學萬能主義把科學簡單等同于技術,認為新技術可以解決社會生活中的一切問題,甚至包括個體人生的問題,故而要求建立一種“合理的人生觀”。而在《電世界》中,科技雖然是核心要素,但并不能涵蓋各個方面。在小說情節的發展中,一些唱反調的群體恰巧能使這些科技無法覆蓋的問題得到直觀呈現。比如新技術、新行業的涌現必然會導致舊行業的沒落,從業者的去向便成了問題。作者安排這些利益受損的從業者進行反抗,而解決問題的最終方法則是在社會層面上對這些人員進行合理安排,這種關懷與秩序并不是科技本身帶來的。又比如黃震球在對侵略者實施虐殺式攻擊之前,因為不忍而再三觀望,最終退無可退只能進攻。盡管他竭力安置留下的歐洲人,卻終究不敵仇恨與人性之惡,再三遭到刺殺和反抗。在戰爭中,雙方其實都沒有其他選擇,這種仇恨其實是必然發生的。這種兩難困境,技術無法解決。
小說的終極問題,是對科學迷信的正面質疑。黃震球無意間發現海底的犯罪團伙,意識到即使教育正當、壽命延長,人心中的惡念終究還是會膨脹,正如人類生存空間的擴張總有一天會追上技術的發展。為了給人類尋找真正光明的出路,完善自己的電學理論,黃震球出走太空。這樣的結局充分說明了科技的局限性,許多問題需要尋找新的出路。
綜上所述,雖然作者在事實層面上夸大了科技的作用,甚至偏重想象而不重視科學,但也在情節安排中正面回應了科技的局限。這一真實的矛盾體現了作者對當時社會狀況的個人思考,也能從側面反映出當時社會各種思想交流碰撞的實際情況。
三、“大同”之內涵
建設真正的大同帝國是黃震球的理想,同時也是作者對于21世紀社會的美好愿景。在筆者看來,“大同”理想在當時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下,在文本中包含兩層含義。
從個體層面來說,《電世界》中的“世界大同和大平等之局”根本目標在于百姓,使他們生活幸福美滿,且具備一定的公民素質,還可以自由地在廣袤的土地上行走,這就是“大同”的目標。
為此,黃震球在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利用電學做出了改革。在農業上使用“鈤[1]燈”開荒,用電犁、電肥提高產量;各行業生產力大幅提升,同時加制貨幣,使金錢不是僅供富翁享樂的工具,普通百姓也覺得“生計寬裕,度日無難”,達到物價合宜平穩,避免財富兩極分化,溫飽富足后,他建設學堂進行強制教育,教育內容不僅局限于社會教化,還包括數理、語文、修身齊家等,融傳統儒家文化和近代科學知識于一堂,在空中公共交通十分發達的情況下,為了滿足百姓走路的需求,又在地面上修建了四通八達的棋盤格大道,使全世界真正連通起來,讓國民可以突破地理限制,自由游歷,享受世間。
值得注意的是,黃震球在實現國民個體“大同”的同時,也注意了世界范圍內發展的聯通和平衡。他巧妙利用電學,平衡了各產業的關系,使其契合互補,在世界范圍內形成環環相扣的精巧體系,體現了世界性的視角和大局觀。
在民族層面,《電世界》中倡導的“大同”并非針對某一國家或局限于中華民族。與同時期碧荷館主人的《新紀元》中描繪的黃種人擴張勢力范圍,成為遭受敵視的“黃禍”不同,《電世界》中雖然也有黃種人與白種人勢力的正面沖突,但其內在動因是截然相反的。
黃震球對于西威國的攻擊并非出于主動,而是保護家國的被動之舉。黃震球的攻擊行為是在本民族同胞受到殘忍屠戮后才開始的。再者,黃震球所迎擊的西威國是在五年內消滅了歐洲所有強國的“白種國家種內惡斗的贏家”[1],使得其反擊更加具有正當性。在戰爭中,黃震球懷抱仁愛之心,不到萬不得已不傷害普通人,實在萬不得已,還要“在廠里嗒喪幾天”。戰后,黃震球對歐洲勞工的安置也盡量妥帖,甚至可以說是特別優待。
然而,歐洲勞工因為自身“地球第一”的地位被黃種人奪去,甚至還要為黃種人工作而感到憤懣,最終竟伺機刺殺黃震球,在大同世界的烏托邦環境下,“只要存在種族宰制關系,就保持著魯迅竭力避免的主奴格局”[2]。而在開篇的講演中,黃震球主張的是以一二人制勝全球,直至勝無可勝、敗無可敗,最終造就世界大同和大平等的局面。但正如他所言,他最后自己成為制勝全球的傳奇英雄,這也使得黃種人宰制白種人的種族關系在《電世界》中成為必然。這樣一來,民族戰爭無論如何都無法避免,“大同”從一開始便存在漏洞。
四、結語
綜上所述,作者在寫作《電世界》時,多是從現實生活中觀察到的具體苦難出發,在文中進行映射,提出自己認為正確的解決方法。作者嘆息于百姓生活之窮困、戰爭重創之殘酷、華工遭際之凄慘等,便在小說中加以改編和反映,提出可行的措施。這樣的寫作方法使得小說極為懇切地擊中了當時的社會痛點,但在思想體系上仍然存在一定漏洞。通過對書中主張、政策以及反復提及的符號進行分析,我們可以感知當時社會的樣貌和知識分子的獨特訴求,對晚清社會的思想流變有更加全面的認識。
[1]出自賈立元《“晚清科幻小說”概念辨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8期。
[1]鐳的舊稱。
[1]出自李廣益《“黃種”與晚清中國的烏托邦想象》,《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3期。
[2]同上。
[作者簡介]郭陳晨,女,漢族,江蘇無錫人,蘇州大學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