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是一種健康、美麗且善良的習慣,靈魂的習慣。
——柏拉圖
引 子
愛因斯坦在他的好朋友貝索去世后,給他家人寫了一封信。愛因斯坦說:“他比我稍早一點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那并不重要。因為我們相信物理學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區別,僅僅是一種對幻覺的頑固堅持。”愛因斯坦對時間的理解,讓我時常想:時間也許可以壓成平面,讓過去,現在和將來同時在一故事里發生,互成參照系。
因為這個想法,我在教“邏輯是解讀各種密碼的通用語言”這一章時,給我的三個研究生布置了一個研究項目:解讀宇宙飛船“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帶到天外去的“金盤錄音”。
三個研究生中,年齡最大的是柯大格。柯大格的名字叫“道格拉斯·柯林”,他到中國教過五年英語。不知哪位中國的仁兄,給他起了這個中文名字“柯大格”。回美國讀研后,他要求同學、老師依然叫他“柯大格”。柯大格35歲,“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發射上天時,他還沒出生。另外兩個女學生,一個叫麗絲,另一個叫索菲。麗絲喜歡計算機編程,動不動就要把現實案例數字化;索菲喜歡寫詩,穿著舉止詩情畫意,思維是跳躍式的。兩人都二十來歲,就更不了解“金盤錄音”里的故事了。所以,我讓他們三個先把“金盤錄音”的背景資料搞清楚,然后到我這里來換課題項目的具體要求。這一步,他們三個做得很快,一天后就完成了。下面是他們交來的背景資料:
“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是美國宇航局在1977年8月和9月發射的兩艘宇宙飛船,它們的任務是探索太陽系的外圍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它們完成任務后,又繼續飛行探索了幾十年。很多當年設計發射旅行者號的科學家,包括制作“金盤錄音” 的科學家,都已經離開了這個奇怪的世界,它們還在飛行。
發射它們之前,美國宇航局成立了一個小組,由康奈爾大學的宇宙學家卡爾·薩根博士(Dr. Carl Sagan)領導,花了一年時間,制作了一張叫作“地球之聲”的金盤唱片。科學家們在“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宇宙飛船中各放了一張“地球之聲”, 外帶一個留聲機唱頭和用于播放的鉆石唱針。那金盤唱片里有他們從世界各地精心選出的115幅照片,介紹地球人和地球人的生活環境;有薩根博士領導的小組收錄的地球上各種自然的聲音與動物的叫聲,還有地球人用55種不同的語言向星外人發出的問候。一共90分鐘地球時間。
關于選擇錄制“地球之聲”,有一個小插曲。薩根博士和他第二位太太同時聽到一段中國的愛情音樂,兩人都很喜歡。他們戀愛、結婚了。后來,兩人都是“金盤錄音”選擇小組的成員。雖然那段中國愛情音樂沒被收錄進金盤,但“金盤錄音”里收錄的用55種不同的語言對外星人發出的問候中,那句英語問候就是他們愛情的結晶——小兒子的聲音。那年,他們的兒子六歲,單純稚氣地對外星人說:“Hello, from the children of Planet Earth.(您好,來自行星地球的孩子們問候您。)”,這個象征人類愛情的聲音,被永遠地帶進了星際宇宙。
科學家們把這個“金盤錄音”叫作“時間膠囊”,他們把人類當時的故事封進“膠囊”,像化石一樣,讓旅行者號飛船帶著這些20世紀70年代(后文中的70年代均為20世紀70年代)的真實記錄飛進了太空。
科學家們希望在浩瀚的宇宙中, 某一天,會有外星人最終收到了人類發出的這些信息。考慮到外星人不懂地球人的語言,在“金盤錄音”的唱片封面上,科學家們還用簡圖和二進制數學給外星人寫下了打開這枚“時間膠囊”的邏輯密碼。
經過近 50 年的飛行,“旅行者1號”和“旅行者2號”飛過了四個外圍行星,送回來67000張照片,已經進入星際空間。現在,它們是離地球最遠的人造物體,隨時會離開我們的太陽系。這就是說,將來就是太陽系毀滅了,收藏在“時間膠囊”里關于人類的信息,也能在無垠的宇宙中存在著,等著另外一個星際文明來接收。
學生們的背景資料做得不錯,我就把作業要求給了他們。在這個研究中,我要他們做兩件事:
(1)假設你自己是個好運氣的外星人,一陣宇宙風把“金盤錄音”吹到你手上。你第一步要按照金盤唱片的指令解碼。寫出打開“時間膠囊”的邏輯推論,找到邏輯指令告訴你的地球方位。
(2)打開“時間膠囊”后,你看到了20世紀70年代地球人送出來的信息,開始用你們外星文明的高精望遠鏡觀察地球。然后,你給“親愛的地球上的東西” 寫“一封信”。(注意1:不是“地球人”。客觀地看地球,對外星人來說,人和其他動植物等不過都是地球上的要素,你甚至不知道“人”是什么概念。)
(3)在你的信中,你要告訴地球文明:你看到的今日地球和20世紀70年代的地球有什么不同。(注意2:你得記住,無論你想告訴“地球上的東西”什么緊急的變故,你不會地球語言,你必須用“地球上的東西”能懂的邏輯語言寫這封信。)
(4)信怎么寫、寫什么,全是你的自由,只要“地球上的東西”能看懂。研究項目做得成功,可以參加全校研究生優秀作品展。
三個研究生對這個作業很有興趣,這個來問我要提示,那個來叫我給建議。他們說:邏輯解碼是技術問題,我們自己研究,實在推算不出來再請您幫助。可外星人看了70年代地球上的生活后,給“親愛的地球上的東西”的這封信該怎么寫呢?
麗絲和索菲認為:我們這些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東西”,不但對外星文明來講是“奇怪的東西”,恐怕對70年代的地球人來講也是。70年代的人哪見過什么手機和AI?他們放那“金盤錄音”,還得靠留聲機的唱頭唱針放。留聲機那玩意兒,就柯大格一人見過,是他爺爺扔在地下室里的老古董,落滿了灰塵。70年代的地球對我們現代人來講,同樣也是一個奇怪的世界。
我說:“歷史和將來對你們來說都是未知,這才值得研究。研究怎么做,就看你們自己的邏輯思考能力和自由想象能力了。”
讓學生們做跨越時空的邏輯思考,是讓他們走出他們熟悉的文化圈子,到盒子外面,再回頭看自己習慣了的世界。這是我一貫想要教學生們的思維方法。大學生、研究生年輕浪漫,個個想改造世界,時不時,還會有一兩個年輕氣盛的學生在我課堂上宣布:將來要競選總統。讓學生們對比歷史,再想象如何充當未來的聲音,給當今世界提出警告或建議,這是讓他們做一種換了角度的哲學反思。我希望他們在苦思冥想之后,能做出符合項目要求的好作品。
當然,整出一封外星文明給地球的“信”,還得靠他們的創造性思維。對創造性思維,我不設要求。所以,當三個研究生來向我要提示或建議時,我一律只給他們一個含含糊糊、非邏輯且浪漫的解釋。
我說這封“信”,我是打引號的。你作為外星人,怎么寫都可以,是你的自由創作。我只能說:你推開窗戶,讓陽光進來。在陽光里,你把“時間膠囊”記錄的細細碎碎的地球故事和你想對今日地球說的隨便什么故事,放在一張時間的平面圖上,讓它們在同一個平面上活著、動著。也許這更便于解釋為什么世界沒有成為一代一代聰明人理想中的樣子,卻成了奇怪的樣子。反之,要是發生在不同時代的故事里,有某些東西可以同時被照得像萬花筒里的拼圖,色彩斑斕,棱角清晰。那么,管它是哪朝哪代的人生,效果都可以叫“精彩”。
以柯大格為首,三個學生一起叫道:“您這個解釋像詩,太不清楚。能不能再多給一點建議?”
我就又加了幾句更含混不清的解釋:你們在手機上都有空間對自己說話。要是站在億萬光年也測不到邊的宇宙邊緣,我們人過的這種叫作“天”或“年”的日子,到底能造出多少差別,可能并不重要。也許,在一片無邊無界的沙灘上,就是最簡潔的邏輯能證明的:貝殼和貝殼的化石是同類。在浩瀚的宇宙中,也許這原本就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索菲說:“您這么解釋,那么我們真寫出‘外星人自由詩’,您可別扣分。”另外兩個學生則一臉不滿,抱怨道:“您這是什么解釋?我們不懂您繞來繞去說了些什么。不靠您了,我們自己干。”
1.密碼
我給學生這樣一個作業,是有來由的。我有一個70年代的故事,封在我自己的“時間膠囊”里。這個故事沒有可能被“金盤錄音”收入,帶到星際太空去。它永遠只能是人間的故事。我有它的密碼,很多年后,發生了不少事情,讓我想把它打開,和學生一起對文明做一次進化論意義上的反思。
這故事,得從我小時候講起,那時是70年代。用今天學生的話說:“70年代就是‘古代’,是上個世紀。”我只能對他們說:“古代人有古代人的夢,也許一個夢做了三千年,大同小異,一直做到上個世紀。打開一個夢看看,就像分析一段DNA,一段歷史的DNA。”
在學生們說的那個“古代”,我家對門住了一對數學夫妻,叫莫先生和莫媽媽。沒有多少人知道莫媽媽,很多人都知道莫先生。莫先生教符號邏輯,莫媽媽教小學數學。我很小就懂莫媽媽對我們說的話。莫先生基本不說話,只是不停地發明游戲跟我們這些小孩子玩。游戲多半是跟數字相關,莫先生玩起來還很較真。莫先生是數學教授,數字在他的腦袋里行走排列時,什么樣的人間煙火也擠不進去。在我們小孩子眼里,一個成年人能愛數字愛得超過冰激凌,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莫媽媽用面粉和山芋粉做了很多小蝴蝶,放在油鍋里一炸,面粉加點紅糖做的小蝴蝶變成金紅色的,山芋粉加點黑糖做的小蝴蝶變成黑銅色的。我們有時用撲克牌,有時用玻璃彈子,有時用槐樹葉子,玩莫先生發明的各種游戲。誰贏了,就得紅色小蝴蝶;誰輸了,就得黑色小蝴蝶。我們個個都想贏,但是輸了也不太傷心,反正紅色小蝴蝶和黑色小蝴蝶都好吃。輸贏也不重要。重要的事是在游戲結束時數我們得到的小蝴蝶。
莫媽媽喜歡看我們數顏色不同的小蝴蝶,她說:“孩子們,你們在數正負數呀。《九章算數》里說,赤算正,黑算負。你數贏到的紅蝴蝶,是在數正數;你數輸了的黑蝴蝶,是在數負數。”這時莫先生突然插話:“我就是一個零。”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圓圈。莫媽媽就趕緊說:“零很重要。它什么都不需要。書架上所有的數學書都上交給紅衛兵了,那‘零’還在書架上,誰也拿不走。誰的數字后面多一個零,十就變成百,百就變成千……”
我小小年紀就懂了正負數和零。數學對于我,從來就是一個好玩的游戲,不是個難事兒。等后來我到了談戀愛的年齡,先后談的幾個男朋友都是學工程的,他們搞計算,我也能插幾句,不被嘲笑。他們說,我有尊重數學語言的意識。多年后,我出國留學的時候,到莫家去道別。莫先生已經不是“零”了。不但他的書架又滿了,而且他身后還有三個研究生前后跟著。莫先生從滿滿的書架上抽了一本土黃色的小冊子送給我。那是他寫的書,叫《符號邏輯綜述》。我說:“我讀不懂呀。”莫先生說:“我有幾個同行在美國,你想學,去找他們。”莫媽媽站在一邊笑,說:“你肯定能讀懂,沒人會比你更懂。你莫伯伯的書就三個字:不能漏。”
莫媽媽的話,我從來就是一聽就懂。她說到“不能漏”,我立馬就懂了,而且懂得很徹底,就像接過一張我自己拍的黑白照片,放在眼睛底下重新審視一樣清晰。那“不能漏”三個字,是密碼。是在花季雨季的70年代末,我們干事業用的密碼。這個密碼可以打開我70年代的“時間膠囊”。莫媽媽還能記住我的密碼,我這“不能漏”三個字的幽默,應該是劃時代的了。就算不能傳到星際太空,也應該在人間留下一點痕跡。
莫先生年輕時是數學神童,清華一畢業,就到陳納德的衡陽空軍基地,為飛虎隊做破碼解碼工作。那時候,他解的是日軍電報用的莫索碼。不知他懂不懂我這“不能漏”的密碼。我看了莫先生一眼。他不說話,臉上是聰明人的微笑。那樣的笑像是一句數學語言:密碼和密碼都是同類,不分高下。
可在我出國后很長一段時間,密碼“不能漏”就真成密碼了。在美國,我周圍沒人懂,我也沒再提過。一直等到我自己成了邏輯學教授,在美國大學里教符號邏輯課的時候,如果有學生就是不懂為什么思想非得要有邏輯做基礎,我在解釋三遍之后,就會著急。一著急,我就會說:“為什么思維要嚴謹?就像馬桶不能漏一樣。”學生就會看著我,帶一點吃驚,一副懂了一點,又不全信服的神色。
我知道學生有的時候喜歡聽教授說幾句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話。角色叛逆總有點刺激性,教授一般不用馬桶打比喻。我用了,學生很興奮。我就會再加幾句解釋:“我說的不是你們在廁所里坐的那種抽水馬桶。那種馬桶沒有結構,不是活的,我不用它來談邏輯。我說的是我年輕時做的一種木頭馬桶,紅色的,呈桶狀,在美國幾乎找不到。到目前為止,我只在前總統里根故居博物館,里根他媽的臥室里見過一只。就那一只。說不定,是我師傅的師傅做的。”
學生們立刻會很來勁,笑個不停,叫我把我說的這種木頭馬桶畫在黑板上給他們看。我一邊畫一邊說:“這種馬桶可是很有特色。它有結構,卻不用一根釘子,也沒有一個榫頭,是一塊木板一塊木板箍起來的。邏輯就是鐵箍,箍緊了,木板上的小洞,木板間的細縫都被填補好,馬桶里的穢物就不會漏出來。一場思維,要是沒有邏輯規則箍緊了,左一個洞,右一條縫,往外冒穢物,這叫什么?這叫災難!輕一點,也得叫‘思維無效’。誰叫你的馬桶會漏?”
到這時,學生基本就全懂了。
后來,我干脆在網上找了一些紅馬桶的老圖片放出來給學生看。我自己把“不能漏”的密碼給交代出來了。那是我師傅天天要傳給我的秘訣,也是我們幾個徒弟干地下工作時的暗號。我又把它毫無保留地傳給我的這些將來要當律師、公訴人、醫生、電腦專家、藝術家或政治家的學生們。原來,生命中的經驗,哪一條都有價值。
我告訴學生們,當年,我住的城市除了幾條林蔭馬路,縱橫交叉的小街深巷里沒有公寓樓。魚市街、洪武路、石婆婆巷……小巷子又窄又長,家家有個對著街的小堂屋,門基本不關。居民們一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倒馬桶,然后生煤爐。用不著什么監控鏡頭,你家的事,我家的事都在街坊鄰居的眼皮子底下。都不是生人,也不需要什么隱私權。反正一個是吃,一個是拉,就那么些事兒。兒子孫子可以天天掛在嘴上談,但他們怎么生出來的事兒不能談。
那時候,居民們提在手里或晾在家門口的那種紅色桶子,就是我們做的。我一星期能做九十個馬桶,個個又紅又亮,像一群鄉下大姑娘。凡我做的馬桶,馬桶底上我都是簽上名的。這叫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也就是說,一周有九十個人在我頭頂上拉屎撒尿。我敢站直了,挺著胸說:“怎么樣?我的馬桶不漏。”在我們馬桶行當中,誰做的馬桶漏了,那是奇恥大辱的事情。行話叫“地雷炸了”,那罪責跟殺人越貨差不多。
一年又一年,跟我學符號邏輯的學生,一個一個畢業當律師,當公訴人,當物理學家,當計算機專家,當藝術設計師,當政治家去了。有一天,也就是在我讓學生做70年代的“金盤錄音”作業后不久,我在校園里走著,碰到一位藝術系的教授,他把我拉到一棵紅山楂樹下,好奇地問:“聽學生說,你做過馬桶?”我說:“是。”他又說:“學生說,你的馬桶有結構?你還在馬桶上簽名?……聽學生說,你的馬桶和你的詩一樣,是有版權的?”
我就笑了,全部承認,并加了一句:“不過,版權問題是學生自己加的。”
這位藝術系的教授叫泰德,會寫交響樂,教指揮學,每到期末都會指揮他班上的學生在學校大劇院演奏他自己寫的交響樂。學生也不都是音樂專業,三教九流都有,在他的指揮棒下,一學期下來,只要往各種樂器前一坐,都是一臉正氣的樣子。泰德教授自己總是服裝整潔,戴著領帶,說起話來像打擊樂器,有節奏有重音。他緊接著追問我:“那下面這句話是你的原話,還是學生發揮出來的?我要引用這句話,來批評我們藝術系的壞習慣。‘馬桶廠是無數世界中的一個。這個世界沒有定律,但它有很多習慣和慣性。習慣,是可以打破的。’”
我說:“這是我的原話,是我年輕時候的名言。”
“好!”泰德教授說,“我要的就是這句有勇氣的名言。”
我說:“你要引用,最好再加一句:‘可是,請記住,習慣像水,打破了,又會還原得天衣無縫,不由好壞決定。’”
我不知道他們藝術系出了什么毛病,教授要引用我批評馬桶廠的言論來批評現實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上課講的故事傳了一圈,傳到另外一位教授耳朵里,又傳回我自己這里。到了這會兒,我的“馬桶和邏輯”,在學生中已經成典故了。
就在我和泰德教授談我和馬桶的那個時刻,我想到:看樣子,我非得用“不能漏”這個密碼,打開我那段70年代的“時間膠囊”,把里面的故事講清楚不可了。我可以和學生們一起試著做打開 “時間膠囊”的工作,聽聽“過去”“現在”“將來”如何對話。他們做“金盤錄音”的作業,我寫我的“馬桶故事”。
一樹的紅山楂在小秋風里搖晃著,像時間不經意落下的聲音,點綴了空氣。泰德教授說:“你有空到我們藝術系來,來一趟你就知道我為什么這么生氣了。我真想跟你好好討論這個‘習慣與改革’問題。我就不信,難道科學、道德只能圍繞著習慣走,卻拿它奈何不得?”
我心里很想說:別說科學、道德,就是邏輯和法律不也常常對付不了習慣?習慣是一種巨大的權勢。或好,或壞。可惜,人還不能指望好習慣戰勝壞習慣。只有一樣東西能勝過習慣:欲望。生存欲望。 但是,我沒說。我還不了解藝術系的事兒。他們那里本來就應該是一個寬松自由的地方。我只說:“事情有那么嚴重?你們藝術家對丑陋的承受點比哲學家低。”
泰德同意我對藝術家的見識。他解釋說:“對,我們藝術家沒有野心。我們知道接受世界,然后表達世界。我們不是搞政治的,不把自己放在能夠改變世界的角色上。但是,這次我們真生氣了,我們只想決定我們自己的藝術靈感問題。這事兒難道還要聽他人的?兩周以后,從星期三開始,我要和藝術系的學生在藝術系大樓前靜坐抗議三個下午,讓校長和董事會聽聽我們藝術系的聲音。你來支持吧。”
音樂家要帶學生靜坐示威,反對舊習慣。這讓我覺得:有藝術家參與,世界說不定也可以成為藝術品,一定不乏味。按道理,因為有了“現在”,人才有了過去和將來。人喜歡用“現在”定義過去的品質,預測將來的可能。藝術家看時間里的故事不極端。只要是藝術,不管舊的還是新的都會挺可愛。這樣看待我們奇怪的世界,過去和將來就都可以令人向往。再荒唐的過去,若能在記憶里修煉成藝術,也會變得越永久越珍貴;而將來,只要呈現的選擇越多,就越有美學魅力。人,站在現在,往前看,往后看,如果同樣有意思,這就算沒白活了。若再能看懂一些此事件與彼事件之間的邏輯關聯,就叫“智慧”。
2. 家道
我給學生的“金盤錄音”作業布置下去不到兩個星期,學生柯大格交來了一個作品初稿。收到學生第一個作品初稿時,我就在想:這個從星際太空看過去和現在的作業,其實也是給我自己的作業。但愿我和學生能互相啟發,讓我能把我自己“時間膠囊”里的故事講好了。
柯大格攻讀藝術哲學,在哲學系和藝術系兩邊跑。他交作業時還帶來了泰德教授的口信:明天就是星期三,藝術系門口的靜坐抗議中午開始。我也請柯大格到藝術系上課的時候,轉告泰德教授,就說藝術系的學生、老師靜坐抗議,一定有意思。我明天會去。
柯大格交來的是一個三維模型,題目叫“回家”。他的天外來“信”不是用文字寫的,是一個三維的天井模型。天井中央站著一對黑色剪紙男女。那是他照著“金盤錄音”里的一張向外星文明介紹男人女人的圖片剪的。男女兩邊,一邊插著一條DNA螺旋體,另一邊插著一個帶著臍帶的嬰兒,也是照“金盤錄音”帶的圖片剪出來的。托著這個三維模型的大紙板上印了一張大照片,是“金盤錄音”帶出去的一張“中國人的家庭晚餐”照片。一家七八口,和和氣氣,圍著一個圓桌子在吃飯。紙板上有三個按鈕,一紅,一黃,一綠。一按紅的,發出的是家庭里小孩子的笑聲;一按黃的,發出的是大人談話爭吵的聲音;一按綠的,是“金盤錄音”里,薩根博士的兒子說的那句著名的話:“Hello, from the children of Planet Earth. (您好,來自行星地球的孩子們問候您。)”
柯大格說,小孩子的笑聲是他自己和他的三個兄弟、一個妹妹小時候的笑聲,是80末年代錄的,離70年代不算遠。大人談話爭吵的聲音是他爺爺奶奶60年代初錄下的聲音,也離70年代不算遠。這個70年代的天井上空有一小塊藍天,由一根花藤子托著,沿著藤子開出一些鼻子尖尖的喇叭花,鼻子尖像路標箭頭,一個指一個,指向天井里的男人女人、DNA、小孩子和家庭照片。藍天上一團白云,上面坐著一個長得像猴子似的外星人,一臉羨慕地看著地球人的家庭。
一句說明也不要,誰都看得懂,外星人告訴地球人:回到你們可愛的70年代的家庭生活去。
柯大格向我解釋他為什么認為外星文明要提示地球文明:你們應該回到70年代的家庭道德。他說,他在中國學到兩個成語,一個叫“坐井觀天”,另一個叫“夜郎自大”,都是他的中國朋友跟他調笑時,用來批評他的。
柯大格說:“我就是在‘井’里長大的。我家是中西部養豬的豬農。我爸的豬場就是‘井’,五百里內沒有其他人家。在我爸的豬場,家庭觀是自由、責任和上帝;工作道德是先他人,后自己;一家兄妹五個,三代同堂,連狗帶豬上千口,就像一個軍營,我老爸說了算。人在井里長大,可以像夜郎那么感覺良好。夜郎既不是壞人,又沒有侵略別人家的井,也沒把自家的井水給貪污、倒賣了。人家心不大而已,各人過各人的日子。真出了井,大千世界在眼前了,別以為就有好日子過。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進城讀書后,發現很多家庭的結構和功能已經脫離了傳統。沒家,人沒有安全感。可惜人還矛盾重重,離開了農村老家,還不肯回去。現在,到我這一代,我家就我一人愿意繼承我爸的豬場。”
柯大格憂心重重地說:“本來我以為美國是什么文化都有,可能家庭概念不一,家的傳統也講不清楚。但中國從來是以家哲學為基礎的吧。可我到中國去了一趟之后才發現,現在連中國的家庭問題也是奇奇怪怪,讓人擔心啦。所以,如果外星文明要給當今地球人提忠告,就該送地球文明這樣一個‘回家’的建議。”
我問柯大格:“你覺得中國哪些關于家庭的事兒,能奇怪到連外星人也急得要發聲?”
柯大格說:“給女同事當出租男朋友。”
我先是很吃驚,但一轉念想到:在一個古老的家文化結構里折騰了數千年,好習慣和壞習慣都是從這個結構里生長出來的。有君子喻于德,也有小人喻于利;有柯大格要回歸的“家道”——家庭和諧,社稷為大;也有能讓裹小腳、爬灰、宦官、宮刑存在的理由。這么看,“出租男朋友”也許只是一個新的奇怪故事,好壞界限還不分明。
柯大格苦笑著跟我講他的故事:“我教的周末英文學校,叫‘輝博’。‘輝博’的老板是個又瘦又乏味的男人,‘輝博’的英文老師,除了我,全是女的。我的一個女同事,很聰明,也很獨立,才25歲在中國就叫‘剩女’了。她父母親戚都逼著她快結婚,說是父母想抱外孫。她過年回家,要我把自己出租給她,當她的假男朋友騙她父母。她說:‘沒辦法,為我的自由,只能騙父母。你當最合適。你去了我家,就只管好吃好喝,他們說什么你都可以說聽不懂。’我給她當了一次‘出租男朋友’。在她父母跟前,她也不說我們在戀愛,我們想結婚,但是動不動就會說我父母很想抱孫子。我簡直不能想象,結婚生子本是倆人的私事、好事,在中國卻是生小孩子就是為了送到父母跟前給他們看著高興。老人們以抱到孫子來定義家庭的存在。結果子女不介意‘家’和生兒育女,設計個戲局,讓他們空高興。這還能叫治家有道?”
柯大格坦白說,他一共給三個女同事當過“出租男朋友”,都裝得不錯。最后一次,在一個女同事父母家的宴席上,他想說“我飽了”,卻說成了“我忘了”。結果,人家父母輪流給他夾菜,對他說:“忘了就忘了,以后再說。吃吃吃。”看著自己盤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好菜,柯大格很愧疚,覺得這樣合伙騙人家父母,是他自己出了問題。
他的女同事卻說:“你不要用‘騙’這個字,用‘哄’字,就沒有道德內疚感了。你不知道當個獨生子女有多難。小時候是萬千寵愛在一身,一群大人一天到晚看著管著我。雖然‘我’為大,卻一點自由沒有,跟個末代皇帝似的。長大了,小皇帝哪里還能再學得會當孝子賢孫?孔孟之道到我們獨生子女這代,從家庭結構上給批倒了。可父母老了,又以老人為大來逼我們繁衍后代,依然不給自由。不哄他們,我們怎么活?”
柯大格推己及人,告訴女同事,就算是回到他自家的豬場,若他妹妹租個男朋友回家騙家里人,那肯定是要被他爸爸臭罵一頓的。所以,柯大格宣布:此男友概不出租了,欺騙人家父母的事情不干了。
柯大格交來了“回歸家道”的作業后,急著想聽我的評價。他問我:70年代的中國家庭是不是和他想象中的理想家庭差不多?
若要談對70年代中國“家道”的看法,不是幾句能講清楚的。我沒跟他多講,只簡單地說:“也許,70年代平凡人的故事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你去找一些那個年代的故事讀讀,我們再仔細討論家庭關系問題。”
收下柯大格的作業后,我想:學生作業交來了,這下輪到我寫我的故事了。我的故事也用“家道”為第一章。若重新評估中國70年代的家道,我得說那個年代的家庭關系和中國人過了一代又一代的傳統“家道”還沒有多少本質區別。中國的傳統“家道”不是只由有血緣關系的一家人來定義的,而是可以定義為:有某種社會關系的一群人。要是我不把我這些“家人”的故事寫下來,在如今這個奇怪的世界上,大概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存在過。他們信守的家道曾經像歷史那么久遠,把他們從歷史中漏掉,違反我們家“不能漏”的祖訓。
那天我回到家,開始用“不能漏”的密碼解開我說的這個家庭故事的關鍵點。下面是我那天晚上寫的70年代的故事。給我自己看,也可以給柯大格看。那是我16歲時的事,那樣的生活應該是最真實的中國生活。寫進故事,反而像是編的了。好在那時候我記日記,誰要不信,有日記為證。
這個故事得從我家師傅錢家和說起。
我家師傅叫錢家和,真名真姓真人。錢師傅像一片秋天的枯葉子,綠色的質地沒了,只剩下棕色的經絡。在他的南方土話里,“現在”讀作“馬及”。他不評論過去,也不羨慕將來,天天讀報上的天氣預報。他有四個徒弟,三男一女,完整一個家。在他錢家和眼里,徒弟個個都有希望成為好木匠,且不管男女都是他家的傳人。我就是錢師傅的女徒弟。
錢師傅教我做馬桶,是當教我做祖傳的工藝品來教的,每一道程序都有規矩。他說:“木匠,就是一把斧子關在框子里,只跟板子上畫出的墨線走。活要精,心要誠。好木匠,在過去哪怕不識字,也頂得上秀才。”他還說,“木匠有六支,方作、圓作、彎作、船作、雕花作、鋸匠。‘方作’造門窗,‘圓作’造盆桶。有這兩支,就能活人。六支里,‘圓作’是老二。我們是 ‘盆桶二廠’的工人階級。”
我們這些工人階級做的馬桶,是木頭的,正經呈桶狀。上面放一個大木圈子,叫“圈子”,大小符合成人的屁股尖兒。圈子上面還要放一個小蓋子,以堵不良氣味跑出來。小蓋子上有一對眼睛形狀的小槽,蓋子打開和關上時,食指和拇指輕輕一撮,就可以提上提下。
我上班第一天,看見一個漂亮的女漆匠戴著藍色工作帽在認認真真地漆著小蓋子。她旁邊立著一個子高高,圓臉圓眼睛的小伙子。小伙子用砂紙使勁挫著小槽里面刨子無法刨到的木刺,一邊挫一邊說:“小黃,我這是為了你。我們木匠是不做這種女人活的。”小黃也不說話,晃了晃帽子下一溜微微卷起的劉海兒,眼睛一彎,笑了。笑得像兩只蝌蚪在水里一搖尾巴,游走了,留下幾圈安安靜靜的細水紋。
師傅錢家和告訴我那個在幫小黃做“女人活”的木匠是我的二師兄,叫趙箭。聰明得很,會打籃球,能自己裝電視機,他家上人還是個科學家。他又招呼趙箭說:“你師妹來了,護著她一點。” 趙箭把嘴圓成一個句號,吹了一聲口哨,說:“是是是!”
那天,錢師傅告訴我趙箭正在對付的那對小槽叫“小鼻腚”。“一個馬桶,一副小鼻腚。”錢師傅嚴肅認真地告誡我,“堅決不可以說‘一雙’,就是‘一對’也不能說,得說‘一副’。我們祖師爺魯班的名字叫‘雙’,徒子徒孫都不能犯上,得有個避諱。說‘雙’是犯上,說‘對’是犯了半個上。避諱祖師爺的名字,就像過去老百姓要避諱皇帝的名字一樣,要不然級別高下怎么表示?皇帝,是剝削階級的最高級別;魯班,是我們工人階級的最高級別。待遇一樣。”
我本來就覺得“小鼻腚”這名字挺可愛,加上“一副”就更可愛了。再看看正在一張工作臺上干活的小黃和趙箭,我說:“‘一副’工人階級在工作。” 錢師傅嘿嘿笑,對我的聰明伶俐表示肯定。
“一副小鼻腚”,說出口,像文化人在叫一只寵物狗。馬桶上下最有詩意的地方就是這副“小鼻腚”。有這副無辜清純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畫龍點睛,馬桶就活了,是家庭成員了。在這個家庭里,有漂亮的小黃和聰明的趙箭,還有其他90來個工匠在認認真真地做馬桶。這對我是安慰和鼓勵。真在“二廠”走一圈,就有了大家接受我,我和大家一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是家庭群體提供的歸屬感。
接著,我的大師兄就來了。他像家中的長子,天經地義地把我從錢師傅跟前領走。大師兄叫吳正泰,他把我的工作臺拖到他的工作臺對面,對我說:“‘雙’你就不要說了,說了師傅不高興。‘對’還是可以說的,到食堂打飯的時候,你可以說‘來一對獅子頭’,‘來一副獅子頭’不太通。”
趙箭聽到這話兒就哈哈大笑,走過來對我說:“師妹呀,我們大師兄懂哲學。他這是要告訴你,‘二廠’天生就是‘一對’自相矛盾,叫二律背反:豎著看,我們有祖師爺,有行幫(現在叫廠子),有師傅,有徒弟,歷史悠長,規矩明確;橫著看,我們大家就是一塊整板子,一大家子都消失在板子里,你沒了,我沒了,都改名叫‘二廠’的主人。你人都沒了還能叫主人?能。進了板子,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二廠’給你撐腰,你不是主人是什么?有板子在,你安全了。”
這以后,我就和大師兄吳正泰面對面干活。果然很安全。木匠們打鬧起來,你拉我的褲子,我拉你的褲子,野得很。就是女漆匠對罵起來,用的詞兒也是光溜溜得驚人。聽懂聽不懂,反正我的性知識都是后來我自己從她們對罵的句子里悟出來的。
但是奇怪得很,不管木匠還是漆匠,他們一般不對我說粗話,不對我撒野。我的小師兄胡國良告訴我,吳正泰明里暗里跟好幾個年輕木匠打過招呼了,我還不到年齡。在我滿師之前,誰要動我的心思,就是欺侮他師妹,別怪他不客氣。他發起脾氣來,什么人都敢打。
吳正泰那年二十八歲,不怎么說話。這個年齡的男木匠應有的魅力他都有,不像會打人的樣子。胡國良看我不太信,就告訴我,我們大師兄從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要打人,一定能打出可以寫進廠史的經典水平。你要不信,我叫二師兄來做證。
趙箭來了,證實了小師兄的話。趙箭說:“我告訴過你,‘二廠’就是個二律背反。進了‘二廠’,好習慣壞習慣你得一籃子都要。 因為你是我們的師妹,我可以明著告訴你,除了一兩個綠林好漢,‘二廠’的木匠大多有個壞習慣:只聽幫主的話,缺乏同情弱者的德行。若有人欺負一只貓一只狗一個弱女人,大多數木匠會當戲看,他們會笑,但不會站出來保護,因為他們自己從小就是被嘲笑著長大的。但是幫主要哼一聲,他們就比著猜:那一哼的意思是‘要刨子’還是‘要鋸子’?要是哪天有木匠起義,就是成功了,他們想要的也絕不會是廢除‘幫主’的頭銜。”
兩個師兄你一言我一語地告訴我,有一次,幾個木匠哄著一個有精神病的女漆匠站到一個他們用一百個白坯馬桶搭起來的高臺子上跳舞。結果女漆匠一站上去就摔進了馬桶堆,一群人就哈哈笑,圍著看她怎么爬出來,還說:“好看呀!”吳正泰走過去,說了句:“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東西!”他一拳放倒一個,揍了一圈人,直打到自己被人保干事竇德喜送進了精神病院。
胡國良說:“我們大師兄有種。”
趙箭說:“在‘二廠’,有種的人不是詩人就是君子。吳正泰是詩人,錢師傅是君子。我和你小師兄是落草的鳳凰不如雞。你就是個青蘋果,先待在樹上好好長著吧。”
我們就一起笑。應該說,我們三個小的對大師兄吳正泰還是很尊重的。不過,我們三個人一邊干活,一邊談天說地,吳正泰不加入,這點和一般的木匠不一樣。木匠干活都會一邊干一邊說故事。木匠話多也是傳統,叫“木秀才”。吳正泰干活卻目光專注,眼睛時亮時暗。干活干到很投入的時候,他會放開嗓子唱歌,唱得很好聽。
有一天,小師兄胡國良對趙箭說:“二師兄呀,你不是會裝電視機嗎?你能不能給我們大師兄裝個音箱,放音樂給他伴奏?”
趙箭二話不說,站到工作臺上,在墻上釘了一個大釘子,掛了一個還沒上漆的白坯馬桶上去,又一把將掛在車間門頭上的有線喇叭給扯了下來,扔進那個馬桶,上面再蓋上一個白坯馬桶。等“二廠”廣播員放音樂時,我們的桶狀音響就在我們的頭頂上嗡嗡地震動著,音樂就像地震云一樣涌出來,很高昂,連錢師傅都連聲說好聽。
趙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造個音響還沒造馬桶難。給個空間,有個曲面板圍著,形成個回音壁,讓聲音有共振就行了。”
我們那個“音響”不僅讓音樂有共振,也讓我們廠長的講話有共振。我們廠長是個好木匠,就會寫三個字:郭立強。那是他的名字,因為要簽字,寫得歪歪趴趴,這三個字他也非得寫不可。據趙箭說,三個字拆開來,他就不認識了。趙箭曾經把報紙上的“強”字指給郭廠長認,郭廠長不認得。所以,我們郭廠長從不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紙。夏天的時候他也從來不穿上衣,光著個膀子,穿個大褲衩,不是在這個車間干活,就是在那個車間干活,弄得我們廠的人保干事竇德喜也不敢穿上衣,就是穿一件白汗衫,還一直卷到腋下,露出個肚皮,跟領導保持一致。
“二廠”的工匠們每個月開一次全廠大會,聽郭廠長講話。郭廠長每次講話都是罵他家小孩。說他家小孩好吃懶做,罵個十五分鐘結束,像是一種儀式。因為郭廠長每次把他家小孩當“負數”數落,聽他罵多了,我們這些工匠不分老少都很同情他家小孩。趙箭對我說:“你以為老郭傻呀,這叫殺雞給猴看。”
每次散會前,郭廠長會傳達幾句區長指示,很多次他也忘了。他每次散會的結束語都是:“人家是人,你也是人。人家能刨好板子,你為什么不能?”
郭廠長聽說我們車間有了個“音響”,他就沒召集大家聚到一起開會。他要在有線喇叭里講話,讓他用南方土話發出的聲音過一回音響。那天,我們音響的共振把他的罵聲在馬桶轉了幾圈才放出來,蕩氣回腸。他的結束語“人家是人,你也是人”成了“全——家是犬,你也是——犬”。
語言的意思是由語言的背景環境決定的,我不記得那天有人笑。女人坐在喇叭底下織毛線,男人則玩撲克牌。那天郭廠長又忘記傳達區長的指示了,是竇德喜上來補充的:區里要“二廠”工人當家做主,發展生產力,把生產促上去。老竇說:“郭廠長在區上表了態,馬桶產量像一座山!馬桶質量像一朵花!大家看郭廠長的面子,都要幫襯點,該加班就加班。學先進,趕先進。然后,年輕的去參加區里的賽詩會,把生產關系搞好了。區長說啦,現在‘二廠’的問題是先進的生產關系和落后的生產力的矛盾。”
那天下班回家前,大師兄吳正泰打來一盆熱水,招呼我們一大家子洗手。他先把手放進水盆,從手背到粗壯的胳膊上,有老木匠胳膊上都有的那種微微暴起的青色筋絡。然后他擦擦手,拿下耳朵上夾著的一支木匠畫線的粗鉛筆寫日記。他在日記里寫了一句詩“刨花香似油菜花”,還讀給大家聽。
錢師傅有他的驕傲,他指著吳正泰寫的詩句說:“你這是生產關系。”又指指自己,“我是生產力。”然后,一邊洗手一邊說,“木匠活做到登峰造極,就是做桶子。平板子的平面好刨,桶子板的曲面沒有五級工的水平,你刨不出來。”錢師傅又表揚我,說我把馬桶當“天啟龍壺”來做。又說,他要把所有的秘訣都教給我,要給先進的生產關系加上先進的生產力。
“天啟龍壺”是明朝天啟皇帝的木工作品。天啟皇帝是萬民之父,同時是個好木匠。他皇帝做得不咋樣,但他的“天啟龍壺”是一絕。在我們“二廠”人的心目中,那是“圓作”之最,應當算是先進生產力吧。
混跡在我家這樣的大家庭里,從刨桶子板、上鐵箍、剖色(從豬血塊里擠出豬血水做紅漆),到上光(涂凡士林油,防水),不到半年,馬桶的全套活我就學會了。不僅學會了做活計,我還學會了一些奇怪的習慣。既然是習慣,也就不問為什么,照做就是了。
每天下班,我會學著錢師傅的樣,抓一把香溜溜的刨花,撒在剛打掃干凈的工作臺上。錢師傅說:“只有打棺材不留刨花,死人不用干活。”
每天上班,我會學著錢師傅的樣,先抓起泡在豬血水里的油漆刷子,在打鐵箍用的鐵砧子上刷兩下,錢師傅說:“開門紅,背背水,把壞運氣背掉。”
打鐵箍的鐵匠老師傅張小毛雙手插在圍裙下,看我在他的鐵砧子上背水,弄得個血水四濺,也從來不阻止,偶爾提個要求:要我替他給他鄉下的老婆寫封信。“二廠”的工匠們都很顧家。其實,“二廠”不過是工匠們按家的模式建的。除了“家”這個模式,他們也找不到其他能用的模式。
家庭也有家庭的煩惱。我們錢師傅有一點煩惱,他是個“車間主任”。“車間主任”不是我們行幫里的級別,是個新名詞。如果“行幫”就是現在的“二廠”,“幫主”當之無愧就是郭廠長。郭廠長訓年輕工匠可以毫不留情,就像罵他家小孩,一罵十五分鐘。但“車間主任”是個什么角色?很不清楚。插在幫主和各家師傅之間,錢師傅不但要管我們四個徒弟,還得管人家的徒弟,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如果拿錢師傅當車間主任的方式和郭廠長比,就可以看出來他不硬氣。每天早上,他叫所有班組里的木匠漆匠都聽他對我們四個徒弟提要求。這個儀式的目的和郭廠長罵他家小孩差不多,都是指桑罵槐的管理方式,只不過我家師傅把我們當“正數”數落。
錢師傅說:“你們這些娃兒,都是好娃兒。你們跟了我,我就把話兒對你們說定了,我們當工人階級,就一個理想:不能漏!馬桶要漏,生活就完了。你們要干一行愛一行,少說廢話、少抱怨,把手頭的生活做好了。上班不要去買菜包子吃,馬及,我們就什么問題也沒有了。”那架勢是:我只管好我家小孩,你們各家師傅看著辦吧。
有一天下午,錢師傅破天荒跟人吵了一架,被女油漆工何媛媛罵傷了尊嚴。何媛媛自稱她小時候得過腦膜炎,有后遺癥,若不守規矩、不講理,誰也不能怪她。她上班時間溜出去買菜包子吃,快下班的時候,錢師傅扣了她一小時工時。何媛媛就氣得罵人:
“我不是你徒弟,我不要你管。你錢老頭也是個做馬桶的,有什么了不起!”
錢師傅說:“你不要人管還得了!我有真理,你沒有。”
“你有什么真理?”
“你到‘二廠’是上班的,不是來玩的。”
“我到‘二廠’,是告訴大家,錢老頭,明天得子宮癌死了吧!”
錢師傅不否認被一個剛滿師的女漆匠罵成這樣,非常難為情。大概從那一刻開始,錢師傅就決定這個插在行幫幫主和各家師傅之間的“車間主任”不能當,太跌了他這種老木匠的身份。他很懊惱地對圍著看熱鬧的木匠漆匠們說:“何媛媛罵我‘得子宮癌死’,這也不符合事實。”臉上的神情是一副無奈:唯女人與小人難養也。
何媛媛還真不是好養的。她罵了錢師傅后,下班了,還示威。坐在工作臺前,就不回家。錢師傅檢查了三遍火燭安全,要鎖車間門了,何媛媛坐在那里動也不動。錢師傅叫我去勸她回家。何媛媛拉過電燈的拉線開關說:“我今天就不回家,錢老頭也不準回家。他要一走,我就上吊自殺。”說完她就把那根細線繞在脖子上。
錢師傅唉聲嘆氣,叫我騎自行車到何媛媛師傅家,把她退了休的師傅從家里再拖回來。何媛媛的師傅來了后,勸錢師傅:“你把扣她的那一小時工時還她,從我這個月的退休金上扣一小時錢。大家都好活了吧。也算我徒弟沒帶好,該罰。”
錢師傅又趕緊安慰人家:“你還是帶出過好徒弟的,你徒弟小黃是公認的好工人。我家老二趙箭正明里暗里追求她呢。要能成,你我就是親家了。”
兩家師傅就都滿意地笑了。看他們這樣處理問題,我能感覺到“二廠”有一種奇怪的德行,如同木匠下班后要在工作臺上撒一把刨花的奇怪習慣,大家都不言而喻地接受,叫“家規”。
那天我回到家,在家門口把“子宮癌”的故事告訴了莫媽媽。莫媽媽立刻到我家跟我父母商量:在這種情況下,我該怎么做才算是個好徒弟。討論結果是:我應該買一個蛋糕,送到錢師傅家,讓他消氣,蛋糕錢他們付。我照著做了。第二天,錢師傅買了一個更大的蛋糕,送到我家來了。他說,我父母是文化人,比他有水平,他不能受禮不還。
這是我見識的70年代的“家道”。如同水一樣有溫情、有韌勁,似乎可以永遠不變。可它是怎么流到另一條河床上去的呢?
3.資本,你這個奇怪的城池
藝術系大樓前有一個雕塑,是三條飄逸上升的火焰。造型簡單,但雕塑呈動態,有靈氣。最精神的部分是三條火焰中間有一朵真火焰,不管刮風下雨,白天黑夜,一直在穩穩地燃燒著。火焰比火把小,比燭光大。雕塑叫“靈感”。“靈感” 雕塑在藝術系大樓前,從70年代燃燒到現在,藝術系也出了一代又一代的藝術人才。沒有雕塑“靈感”在門前燃燒的藝術系,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兒。到了現在這一代,藝術系的學生和老師突然要示威抗議,反對雕塑“靈感”了。
這就是泰德教授邀請我參加的反對舊習慣的靜坐示威。他們的要求是滅掉“靈感”,保護地球。因為“靈感”這么多年燒的是煤氣,不但浪費,也不是干凈能源。學生和教授反對的還不光是“靈感”,還有學校一直接受煤炭煤氣財團里的兩個大資本家的捐款。這樣,滅掉“靈感”就有了更深的象征意義:不讓煤炭煤氣財團的資本影響教育。
滅“靈感”的抗議活動最早是學生發起的,本來這事兒也不必鬧到連教授都想要參加示威游行。只是,藝術系的教授們因為滅不滅“靈感”的事兒討論來討論去,吵分裂了。一派以習慣和傳統為理由,要保“靈感”,一派以保護環境和地球為理由,要滅“靈感”。幾個老教授堅決不讓滅,說:“藝術有門派。‘靈感’的火焰是我們系的門派招牌。”
一出現分裂,就誰也不讓誰,結果系主任辭職了。也不知我們人文學院的院長頭腦是怎么轉的,他指派了前牙醫學院的副院長來當藝術系的臨時系主任。這位牙醫四十年前就在牙醫學院的附屬醫院行醫了,剛準備退休。他看著“靈感”的火焰燒了大半輩子,所以他一來就選邊站,不讓滅“靈感”,還說:“我們修牙還要靈感呢,你們搞藝術的怎么能滅掉靈感?”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這位牙醫當了藝術系的臨時系主任后不久,藝術系就突然團結起來了。年老的和年輕的教授個個還很生氣,說出來的氣話都一條腔,和泰德教授對我抱怨藝術系時的調子一個樣兒:“這次我真生氣了,我們只想決定我們自己的藝術靈感問題。難道這事兒還要聽他人的?”泰德教授也真的在他們系的教授會議上,對著他們的牙醫系主任高聲引用了我在馬桶廠說的改革名言。泰德教授說:“我們藝術家搞藝術,沒有定律,但它有很多習慣和慣性。習慣,是可以打破的!”
藝術的靈魂是創新,不獨立、不自由,要靈感有什么用?這下,就連系里最老最保守的“恐龍紀教授”都從保守派轉成了“滅靈感”派。全系只剩下一個牙醫,以醫生對護士的態度堅持著要保“靈感”。
有全體教授支持,學生們當然很高興,明確提出靜坐示威要達到的目的是:保護地球,從我做起,滅掉“靈感”的長明火焰;停止接受煤業資本家以污染空氣為代價掙來的黑錢。
周三,我去參加了藝術系的示威抗議。我去得比較早,學生們才陸陸續續地坐在藝術系的臺階上,面對著在燃燒著煤氣的“靈感”雕塑,興奮地議論著。“靈感”火焰的水泥底座上有黑字寫著的70年代的名言:“讓世界燃燒吧!”現在,這句名言兩邊,學生寫了兩個問題。左邊是:“世界上的戰火夠多啦,還能再燒嗎?”右邊是:“請問燃燒了50年的煤氣能溫暖多少窮人的家?”
兩個都是好問題!
我看見我的兩個女研究生,麗絲和索菲一人扛著一個大垃圾口袋跟在柯大格后面,在“靈感”廣場上忙。柯大格用手往地下一指,她們呼啦一下,把兩大口袋易拉罐、塑料瓶子、一次性塑料餐具……倒在地下。倒完轉身就跑,幾分鐘后,又一人扛來一大口袋呼啦倒在地下。
我很好奇,走過去問她們在干什么。麗絲說:“我在做您布置的作業呀,柯大格和索菲在幫助我。”我這才注意到,會藝術的柯大格在地下畫了兩張大草圖:一張是澳大利亞的綠色“蒼鷺島和沙灘”,另一張是“漁船和撒網的漁民”。兩張都是“金盤錄音”帶到星際太空的圖片。麗絲把一堆易拉罐和塑料餐具倒在蒼鷺島的沙灘上;索菲則手里拿著一個真漁網,把塑料瓶子一個一個塞進網眼里。原圖里,漁網里全是活魚,漁民們拖著漁網滿足地笑。
第二個口袋空了,她倆轉身又進藝術系去拿,兩人的行為藝術好像沒有結尾。這時候,泰德教授來了,他滿臉得意的笑容,對我說:“還是你這幾個搞邏輯的學生有說服力。她們居然能說服我們系的 ‘恐龍紀教授’,讓他把他的垃圾箱都貢獻出來了。”
藝術系的“恐龍紀教授”是全校著名的怪人,他教燒陶藝術。88歲了,教書也有50多年。一輩子單身。他家就在學校旁邊,天天也不回家,就睡在辦公室的長沙發上,說是夜里也要監視燒陶爐的火候。第二天早晨去上課,蓬頭垢面,鞋也不穿,就穿一雙長筒白襪子,中間還有一條紅線,在階梯教室里走上走下。講課時,堅決不用光束教鞭的紅光點兒指著大屏幕上的教案要點或圖片。用一根他說已經使了80年的釣魚竿子當教鞭,竿子頭上還套著一個他盤陶土時戴的勞動手套,呈五指狀,在大屏幕上指指點點。結果,學生把他的白襪子和那根80歲的魚竿教鞭拍了照片,放到網上去搞笑。我們都看過。
也許他曾經是很好的教授,沒人知道他年輕時候是怎么教書的。那時候,現在的學生都還沒有生出來。十年前,藝術系的系主任曾經想勸“恐龍紀教授”退休。教書教到70歲多,往講臺上一站,滿臉皺紋,眼皮也松下來了,風度沒了,口齒不清,魅力就沒了。教授沒了魅力,靠什么來吸引學生呢?有多少學生會喜歡聽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兒嘮叨?就是學生的老爸講課,怕也是要離得遠遠的啦。“恐龍紀教授”堅決抵制住了明里暗里各種逼他退休的壓力。學校一提醒他可以考慮退休了,他就給學校捐錢。他的藝術品賣得不錯,他有錢。他一次又一次捐錢給大學,還設了陶藝獎學金。作為交換,他繼續給大學教書。學校權衡再三,這種買賣得大于失。一年又一年,他捐錢,他接著教書。只是“恐龍紀教授”的辦公室就是個垃圾箱,哪年哪代的瓶瓶罐罐他都不讓扔,最后只剩一條細細的走道從他的沙發通到他的辦公桌,進門還得在瓶瓶罐罐上跨來跨去,連清潔工也早就拒絕打掃他的辦公室了。
麗絲和索菲扛著第三袋瓶瓶罐罐出來的時候,得意揚揚地告訴我她們是怎么說服“恐龍紀教授”的。她們說,她們要把他幾十年攢下的易拉罐和塑料垃圾編到藝術里去,創作一幅當代的海洋沙灘的實景,和70年代的“金盤錄音”帶出星際空間的圖片對話。70年代也就是“恐龍紀教授”的年輕時代。她們的作品要和他年輕時的生活方式對話。“恐龍紀教授”一聽就同意了,還給了麗絲和索菲幾個瓷盤子瓷杯子說:“你們要和過去的日子對話,把這些東西拿去。70年代,我用這種餐具吃飯喝水。什么一次性餐具?浪費資源,我沒有吃完飯就扔餐具的習慣。我不扔餐具,可資本主義它還停不下來,我買一次飯就硬給一套塑料餐具。你們拿去作藝術,好歹再用一次。”
麗絲說,她已經想好了,她要把過去和現在放在同一地點的圖片輸入電腦,編一個虛擬外星人在“蒼鷺島和沙灘”不停地撿塑料垃圾,卻無處可扔的動漫短片。這個片子就是外星人給地球文明的“信”,告訴“地球上的東西”:工業文明讓環境付出了多少代價!煤炭業要停,塑料業也要停。
索菲說:“資本就是個欲望做的盒子。您不是總說要我們跳出‘盒子’來思考嗎?我今天是來幫麗絲的。我的作業還沒想好,但是我已經準備好跳出盒子了,我有方法證明您說的貝殼和貝殼的化石是同類,等我設計好了就找您談。”
藝術系發起的靜坐示威證明:藝術家的靈感和有沒有那團一直燒著煤氣的火焰沒有直接關系。示威的高潮是泰德教授指揮他班上的學生唱《地球頌》。學生們穿著深藍或淺藍色地球服,有的手里舉著正在融化的阿拉斯加冰川圖,有的舉著被海水淹沒的印尼海邊村莊的照片……泰德教授站在廣場上激情昂揚地指揮,學生們光張嘴,卻沒有聲音:詮釋地球在無聲地抗議。
原來,從過去走到現代,是有代價的。最不聽靈魂話的是人的欲望。要是資本是欲望做的,它就是人性中的一匹黑馬,盲目,卻渾身是勁。長壯實了,連國王都拉不住它。德行則是一匹白馬,目光明亮,目標清楚,但它也拉不住黑馬。能拉住黑馬韁繩的只能是法律。有韁繩拉著黑馬,讓黑馬順從良知確定的方向,資本也能成一匹勁馬。所以,良知得時時醒著。就像現在,藝術系師生的德行拉不著黑馬,就示威游行,等著法律的韁繩發揮威力。
資本,原來是一個奇怪的城池,沒進城的人想進去,在城里面的人想出來。我70年代末經歷的馬桶廠故事,就有點像 “圍城”。那個時代,我的家人們還在資本這個城池之外的邊緣。參加了藝術系的示威,我發現:如果把時間距離從我這個故事里抽掉,城里人和城外人是可以好好對話的。大家想要過好生活的目的相似,卻從兩個相反的方向面對著資本這座奇怪的城池發聲。如果人換著模式對付相似的生存問題,看過今天藝術系年輕人用行動努力講述他們的年輕故事,再回想我和我的家人們在70年代一心想改革、發展的故事,似乎有可能發現一個角度,把打開“金盤錄音”的作業往細節上做,即:從過去、現在、未來的角度來觀察和講述人性。
那個時代,我們四個徒弟誰也沒見過資本主義,只聽說它是個十惡不赦的壞東西。下面,輪到我講我們年輕時的故事了:
有一天,我去得比較早,因為天氣很熱了,有一大盆比豆腐還大的豬血塊兒從肉聯廠送來,堆在張小毛的鐵箍房里等著處理。我們漆馬桶用的紅色漆是用豬血做的,不是化學原料,是自然原料。為什么用豬血?大概也是魯班發明的。錢師傅說:“豬血有扒勁。”什么叫“扒勁”?沒有定義。大概就是牛皮糖的那種勁吧。只是豬血放不長,會生蛆。張小毛的鐵匠房一面無墻,空著,叫“門”。其他三面沒有窗戶,到處是漏洞,就沒準備擋蒼蠅蟲子。我要不趕快把血水擠出來剖成色,當紅顏料蓋起來待用,一會兒蒼蠅叮過了,馬上就生蛆。錢師傅不介意生蛆,生不生蛆,豬血水擠出來都一樣是紅色。可擠生蛆的豬血塊并不是好玩的事兒,就只能閉著眼睛,假裝什么也看不見。所以,我想豬血塊兒一到就擠出來,回避那種閉著眼睛對著蛆干活的不愉快。
那天,我擠完豬血,離上班還有二十分鐘。張小毛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叫我替他寫信。他說:“我說一句,你寫一句。”我就寫了:
大牛媽:現在到處形勢大好,不是小好。兒子大牛在家鬧事,你就說是我說的,我們“二廠”有郭廠長做主,他家兒子動不動還要挨罵。你大牛鬧什么鬧?就是挨罵少了。我們大牛精神有病,你趕快給他找一個少一只胳膊斷一條腿的媳婦,能在咱家剛剛包產到的地里幫你種種菜就行。那個馬墊村來相親的姑娘也有精神病,她和媒人再來,請她們吃頓飯,好言把她退掉。人,堅決不能娶。兩個都頭腦不清,什么形勢到了他們倆手上,還不壞掉?……
錢師傅來了,看我已經把豬血處理好了,很高興,說他要把車間主任傳給我當。然后就說要到食堂去談點事兒。他高聲對我們四個徒弟說:“你們這些娃兒都是好娃兒,你們要把‘不能漏’作為理想。要干一行愛一行。各自先做手上的生活,把生活做好了,生產力就上了一層樓。”
錢師傅剛走,趙箭就一本正經地說:“師傅到食堂去干什么?可別叫食堂做豬血給我們吃。”
我知道,新節目開始了。我那兩個“落草的鳳凰不如雞”的師兄要嘲笑自己的行當了。趙箭人高馬大,兩只手分別提兩只沒上油漆的馬桶,像提著四個大蘑菇。他一邊走一邊說:“當不當木匠又不是我的選擇,是街道辦事處分派給我的工作。木匠活是我的生存技能,要干一行愛一行,我是做不到的。除了我們師傅,誰能愛馬桶這一行?你愛給我看看?”
三師兄胡國良趕緊湊上去說:“所有的行當中,馬桶是最落后的行當。我們當爹都沒有兒子要。兒子要當官的爹,不要做馬桶的爹。”
二師兄趙箭就怪笑,說:“同意,我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工人階級’。不知是上面哪一個區長的主意,把一群木匠、鐵匠、漆匠招來,聚在一起干活,立馬就破繭成蝶,形成了‘工人階級’。我們要是叫‘工人階級’,我第一次工業革命就是把豬血盆炸掉。看看,我們漂漂亮亮的師妹,一早就把自己弄得這么臭,我們用的是什么工業原料?是人家殺豬的下腳料。”
我就也插進來:“不要嘲笑馬桶。現在買馬桶,還要憑結婚證呢。城南那邊的習俗是里面裝上一桶紅雞蛋,我們做的紅馬桶必須跟著姑娘一起出嫁,當嫁妝!”
“對對對!”趙箭說,“馬桶就這個功能好,有生育能力。你們就想象吧:到了夜晚,洞房花燭夜,新娘子把一副‘小鼻腚’一提起,一桶的紅雞蛋,個個是多子多孫的小紅臉兒。這情節,比在公寓樓里用的抽水馬桶有情趣吧。抽水馬桶那玩意兒,就是一個功能為接屎的瓷盆兒,沒有生育功能。用我們師妹的話說,抽水馬桶就是再方便,沒有‘小鼻腚’,就不會有一個人敢說抽水馬桶它模樣活潑。”
大家一齊笑。師傅一不在,說說怪話調笑馬桶,簡單快樂的一天開始了。
大師兄吳正泰突然說:“停,師傅回來了。”
二師兄趙箭立馬一轉語調:“1969年,美國“阿波羅11號”的宇航員上了月球。宇航員往地球上一看,看到萬家燈火,他說,我打一個謎叫你們地上的人猜:遠看紅彤彤,近看一燈籠,藏在暗室內,眾人好出恭。”
錢師傅聽到了,認真地問:“真的假的?”
大師兄說:“師傅,打個謎是假的,人到哪個星球都要拉屎是真的。他們剛才還在談給媳婦做馬桶當陪嫁的事兒。”
尊重代溝是我們不言而喻的事。錢師傅吃了一輩子“方作”“圓作”的飯,聽不得年輕人對木匠活兒出言不遜。同時,我也很理解我的這些師兄,我們的心思是一樣的。“阿波羅11號”的宇航員都已經能上月球行走了,我們還在按著幾千年不變的工序做馬桶。當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邁下第一步時,他對地球上的人說:“這是一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躍進。”這話兒我們這些“二廠”的年輕人就是聽到了,也沒有誰敢把那“人類的一大步躍進”當作是與我們有關的一躍。我們的夢想不過是得到一個讓我們能試著在“二廠”跳躍一下的機會。
“不能漏”作為理想,是很形而下的,飛不起來。只是因為有木匠行當的規矩在,我沒敢想過要公開懷疑錢師傅把“不能漏”定作我們理想的合理性。和藝術家差不多,我們木匠的心都不大。到我們四個徒弟這一代,我們的理想只比“不能漏”大一點點。我們就想把木頭馬桶改革成塑料馬桶,至少可以把“擠豬血”這道臭工序給廢掉。“不能漏”的原則堅決不變,只是讓中國的馬桶業稍微工業化一點,我們愿意把聰明才智全貢獻給改革馬桶。但是我們都是徒弟,只能說說,沒權力做主。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鐵匠張小毛把兩手抄在圍裙下,一聲不響走到錢師傅的工作臺跟前站著。錢師傅說:“怎么啦?要借錢寄回家?”張小毛搖搖頭:“罵人了。前面木工罵人了。罵你。”
錢師傅一笑:“那是王明路線。他們沒有信仰,我們不理它。”
張小毛就轉向我們四個:“你們識字人,還不去看看,大字都寫上墻了。”
我們四個就跳到前面堆木料的場地上,見場地邊的白墻上貼了一行大字:“錢家和,你有資本主義尾巴!”署名是“楊家將”。
原來,我家錢師傅在家給鄉下的老丈人打棺材,預備著老丈人身后用。本來也沒人知道,就是有人知道,也沒人會把棺材和尾巴攪一起。方活,圓活,錢師傅都是一把好手。他心情好的時候,還說過有空教我怎么打棺材。
棺材是一個奇怪的作品,它肯定屬于“不能漏”之列。我們說“一口棺材”,“口”封閉不漏,但它的形狀卻可以一頭圓一頭方。那時候,我見過他們幾個老木匠說馬王堆漢墓出土的那口棺材,他們的神情就跟我們年輕人說起“阿波羅11號”一樣。錢師傅打棺材的自豪來自他對魯班有信仰,跟科學家造宇宙飛船時對牛頓的信仰有一比。信仰就像詩和愛,你還真不能用“好”和“壞”來判斷。有她的人可以荒唐可笑,沒她的人則活得不知所措。錢師傅說:“楊師傅信仰不堅強。”
那天因為錢師傅早上來上班時看見木匠楊殿幫把食堂的淘米水和剩菜裝進從家里帶來的大水桶里,準備下班后帶回鄉下去給媳婦喂乳豬。錢師傅不同意,給食堂提了意見。錢師傅認為我們廠食堂應該自己養頭豬,到年底了工人們可以打牙祭。這本是一個為集體的建議,很君子呀。
但是,楊師傅不高興了。他對他的徒弟說:“從有牙行的時候起,木匠的規矩就是我讓你活,你讓我活。淘米水和剩菜從來就是我老楊拿,郭廠長都沒說話,他老錢管過分了。”于是,錢家和在家打棺材的事就被楊師傅揭發出來了。接著,楊家的三個徒弟就寫了大字貼上了白墻,說我家師傅打的棺材是“尾巴”,要割掉。
我們四個錢家的徒弟跑到前面一看,當然不能忍下這口氣。于是,兩家徒弟就對吵起來,也不知是真吵還是起哄,雙方徒弟都嚷著要割對方師傅的“資本主義尾巴”。楊殿幫要帶到鄉下喂乳豬的淘米水和剩菜也成了“資本主義尾巴”。那時候,我們這些徒弟誰也沒見過資本主義,它的尾巴長什么樣都是我們想象力的作品。
我在錢家的徒弟中最有邏輯天分。我問楊家徒弟:“錢師傅是給老丈人打棺材還是打棺材賣錢?”楊家徒弟說:“誰不知道是給他老丈人打棺材?”我又問:“楊師傅媳婦養的豬賣不賣錢?”楊家徒弟說:“賣呀。鄉下人換點油鹽錢就靠賣頭豬,怎么啦?”我就下了結論:“錢,就是資本。不換成錢的東西,跟資本無關。”于是,錢家的徒弟都說:“你家楊師傅家的豬,是為賣錢。楊師傅才有資本主義尾巴!”
我們那一架吵得,跟兩個作坊的徒弟械斗也差不多。不為搞清什么是對錯,就是為了顯示對自家門戶的忠心,不能示弱,亂吵一通。我退出來的時候其實也根本看不懂“棺材”和“淘米水”與資本主義的關系。但是不用抬頭,我就能看見眼前不是氏族問題就是農民問題。我們師傅也不是工人階級,就是木匠。“二廠”的工人就是農村來的小手工業工匠。也許,那時候全中國的工人都是農民出身的工匠。
我們在前面吵翻天,回來見錢師傅埋頭干活,沒有表情。他們過去在牙行做事,行幫與行幫之間械斗,都是為了顯出對主師爺的信仰,就跟鄉下兩個村子械斗一樣,常事。對我們跳出去替他吵架,他不批評,也不鼓勵,師道尊嚴還是有的。但是我能感覺到:讓徒弟為他械斗,對他的心理影響是讓他有說不出口的憋屈。
第二天,錢師傅就做了決定,不當車間主任了。“車間主任”在我們木匠行幫里是一個現代名詞,不如“師爺”“行長”“幫主”地位明確或有威權。錢師傅要當這個號令不靈的虛官干什么?他不根據邏輯,也不根據形勢。錢師傅有太多過去的經驗,一個事件出來,他那過去的經驗給他提供的多種可能性,一下子全冒出來。不靠理論,不靠數據,甚至不靠概率,就憑他是錢家和,他就能立馬抓到一個最佳解釋,做出一個最符合將來的決定。最佳解釋是:何媛媛罵人,楊家將割他的“尾巴”,是他們沒有真理。最符合將來的決定是:讓他一個六十多歲且技藝爐火純青的老木匠去對付“資本主義尾巴”“菜包子”“子宮癌”“上吊自殺”這類事情,不符合木匠行當的習俗規矩,太跌份。為了將來,錢師傅讓我接替他的車間主任。
要我當車間主任,不是因為我木匠資歷到了,是因為我會讀報紙。錢師傅說:“你這娃兒長得好看,會讀報,讀報聲音像唱秧歌一樣,比他們幾個都好聽。你就聽我的,車間主任你就當吧,工人階級就喜歡看好看的,聽好聽的。”
錢師傅的決定一宣布,二師兄趙箭就拉著大師兄吳正泰走到何媛媛的工作臺前,用豬血刷子在她臺子上刷了兩下,說:“你得過腦膜炎?我家大師兄就站在這里,他還得過精神分裂癥呢!”小師兄胡國良就在他倆后面上躥下跳:“精神病打人不犯法。大師兄上!看誰更邪!”
趙箭又對車間所有工匠高聲宣布:“在這個腌臜地盤上,我們當師兄的就先小人后君子啦。不給個下馬威,連我師傅都敢欺侮的人,還不把我們師妹給欺侮死了?”
接著,大師兄吳正泰又把我拉進張小毛的鐵箍房,說張師傅有話對我說。鐵匠張小毛搓著手憋了半天,說了一句:“‘二廠’就像許多木板強硬箍在一起的馬桶。” 吳正泰使勁把我搖了幾下:“你聽見了吧?這太形象啦。從我們職業馬桶工的角度講,上箍是最藝術的統治術,是車間主任的活兒。緊了上不去,松了掉下來。勁使大了,板子箍不圓;勁使小了,馬桶立馬就漏。”
小師兄胡國良連夜加班,給我精心做了一把檀香木的木摧箍,漆成金黃色。摧箍的功能是當箍馬桶的鐵箍松了或掉下來時,再用摧箍把它們緊下去。小師兄交給我的時候,像交給我一把用天外隕鐵打出的殘虹寶劍。他說:“以后,走到哪兒你都帶著這把木摧箍。人多人雜的地方都像許多木板強硬箍在一起的馬桶。‘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二廠”呀“二廠”,在這里,一只看不見的手為我推開了一扇窗口,讓我去讀歷史和人性。我看到箍得太緊,人就變成豪豬,你刺我,我刺你。箍一松,就四分五裂,合久必分。一個老文化長了幾千年,好能好到極致,壞也壞到極致。以奇怪的方式好,以奇怪的方式壞。
我因為會讀報,會擠豬血配紅漆,會刨板子,會上箍,并且做事符合事實,當上了車間主任,突然覺得有了權力。迄今為止,車間主任是我這輩子當過的最大的官。我當了車間主任之后不久,郭廠長和老竇從區里回來,向全廠工匠傳達了一些他們自己也解釋不了的新詞,譬如現代化、市場經濟、尊重知識、教育興國,科技是第一生產力。
這些被“二廠幫主”和人保干事認可的新詞兒,把我弄得像安徒生童話里的美人魚,一心想游出水底世界,追上新時代。我背后有三個年輕仗義的師兄和一個技術爐火純青的老師傅。我的眼睛只看見兩種存在:朋友和藍天。朋友是我的世界,藍天也是我的世界。朋友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藍天的盡頭還是藍天。年輕的你、我、他,全是蒲公英的種子,一陣好風吹到哪個角落都能長,只要有一點土,就認認真真地開花,能開得漫如星云、絮飛九天。在我的任期,這點土有了。我想象:等我們改革馬桶的旅程走完了,風消云散,藍天上將留下我們的故事。
應該說,我們的年輕故事,和所有年輕人的差不多,是愛情做的。不只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愛情,更是愛變革、愛希望的熱情。混在一起,那情感模模糊糊,方向不明,卻邊界純正。我和我的師兄們決定:堅決走改革道路,解放生產力,讓馬桶工業現代化。我們有一肚子窈兮冥兮的宇宙張力,恨不能立馬就把幾千年的生活習慣給改了。
可是,那時候改革似乎是天下最難的事兒。生產力如何能被解放,似乎是在重復歷史上搞洋務運動那撥人的夢想。然而,年輕就是力量!我以車間主任的聲音對全車間的工匠宣布:“馬桶廠是無數世界中的一個,這個世界沒有定律,但它有很多習慣和慣性。習慣,是可以打破的。”
我說這話的時候,木匠和漆匠有的在打情罵俏,有的在吃菜包子,只有我那三個師兄在聽我說話,大師兄還鼓了掌。
在一個二月的周末,我們四人決定到東郊的紫云河畔野餐,討論我們的改革夢。紫云河進入長江之前,在東郊流出一條長長的河灣。我們帶了一些燒餅、油條和菜包子,在河灣中間的草地上坐下,河里的冰還沒化完,河灣兩岸已經斗膽開出了幾朵蒲公英。這些星星點點的小黃花像幾個棒棒糖一樣,東一朵西一朵,插在還沒全綠的河堤上,讓這條河灣成了一篇甜甜的散文,文字功底很好﹐簡潔明快﹐變化活潑。
我們坐在草地上,高高興興地吃菜包子,討論馬桶。我們一致同意:馬桶有一個地方可以和科學相通,就是“不能漏”。趙箭說:“師妹,錢師傅把‘不能漏’叫作理想,你回去問問你家對門的數學家,看他同不同意數學也以‘不能漏’當理想?”
胡國良說:“塑料就不漏,我們應該改做塑料馬桶。”
吳正泰說:“不談馬桶了,看看這風景,我們應該像古人那樣寫詩接龍,每人來幾句,要接得好,不能漏。”
我立即說:“天好的時候﹐這個河灣就是鏡子﹐再多再亮的藍色它都能抱在臂彎里,年輕得像藍天白云。”趙箭說:“下雪的時候﹐它就入禪﹐一張柔軟溫和的白宣紙,帶著毛邊輕輕地鋪到河灣兩岸。”胡國良說:“那幾棵大樹掉光葉子只剩靈魂,它們要是再不開葉子,就要被我們粗粗幾筆畫到宣紙上了。”吳正泰說:“樹根處還有一個個黑圈﹐眼睛一般,安靜得叫人目瞪口呆。看,禪意從河灣中間瘦成一條空靈的細水流向時間和空間。”
這時刻,世界是非常好的,雖然世界自己不知道,但我們知道,我們很為我們能夠說出這么美的句子高興。吳正泰說:“《紅樓夢》里的年輕人,也就我們這個歲數,他們結詩社。”我就說:“那我們也結。結一個‘鼻腚詩社’。”吳正泰一臉驚愕地看著我,臉上的神情呈魯班狀,額頭繼承了李白,思維是他自己的,也是那個時代的。他說:“你不嚴肅。”
我說:“我怎么不嚴肅啦?誰知道呢?李白除了會喝酒,說不定也會做馬桶;魯班除了會做木匠活,說不定也寫詩。”
在欲望不大、物質簡易的時代,能有寫詩的情趣,大概和孔子聽了《韶》樂三月不知肉味的幸福差不多。誰能說古代的魯班“揮手雕眾神”不是在寫詩?那時,我還看不懂什么叫文化深厚,現在懂了。其實,文化深厚不是只有一塊地,可以生出李白,而是天下每一塊地里都有木匠、農民、放牛娃在寫詩,寫著寫著,其中一個人就成了李白。在這塊文化沃土上生活,怎么看,我那大師兄臉上的神情都是平仄有韻,卻也不張不揚。木匠的氣質不是用聲音表達,是用他耳朵上一天到晚夾著的那一支粗鉛筆表達。在那種時刻,他要說哪天娶我,我就嫁給他了。
另外兩個師兄都說“鼻腚詩社” 好,是好名字,有“二廠”特色。
這叫水到渠成,我們改革的第一步有了。“二廠”領導動不動就鼓勵工匠們要寫點詩,參加區里組織的賽詩會,詩似乎有填補其他物欲的功能。我們結個詩社,就像搞個宣傳組一樣,沒人會不同意。郭廠長、錢師傅都不會反對。我們詩社的密碼叫“不能漏”,我們詩社活動,就討論改革馬桶。有人要問,我們就說我們詩社專門討論“不能漏”的技術問題。
這個方案讓我們興奮極了,我們所有的改革活動都在詩社的名義下進行!先干地下工作,我們要畫出塑料馬桶的工藝藍圖,計算出工序成本,再訂培訓計劃。等有細節了,再跟廠領導談改革方案。
這天,“鼻腚詩社”成立。要用塑料做馬桶,是我們的第一首改革詩。
為了改做塑料馬桶,小師兄胡國良要我批他三天事假,不拿工資,讓他到上海塑料廠去學習。胡國良回來后,興奮不已,開口閉口跟人談“塑料”,又輕又便宜又不漏!能做盆,能做碗,能做各種方木器具,為什么不能做馬桶?
在70年代末,我們誰也沒想到在我們生活的地球上會有這么一天,胡國良的上海故事里,美若金鉑的“塑料”,也能被“資本”喂著喂著長成“害蟲”。危害沙灘,危害海洋。
趙箭立馬認認真真地設計塑料馬桶的藍圖,還計算來計算去,怎樣的弧形不失馬桶的傳統美,又能防止穢水亂濺。藍圖畫完后,我還拿回去叫數學家莫伯伯檢查精確度。莫伯伯看了,說:“你那個師兄應該去學造人造衛星。”
其他工匠不知道我們在折騰什么,那幾個“楊家將”動不動還嘲笑我們:“馬桶廠連個復員軍人都沒有,就你們幾個有病,還想當科學家?”這樣的話聽多了,我們就又想跳出去吵架。怎么啦?現在談現代化,談科技是生產力,談資本積累不再是錯事了,我們有土壤。
吳正泰阻止我們去吵架,他打開了他的日記本,給我們看他在書上抄的名言:“在籠子里出生的鳥認為飛翔是一種病。——亞歷桑德羅·佐渡洛夫斯基。”
這句名言讓我們開心:改革馬桶原來是飛翔!
可惜,幾個月后,當我們“鼻腚詩社”把我們不分晝夜、加班加點設計的馬桶改革方案交出來,跟郭廠長談改革計劃的時候,郭廠長真把我們的“塑料馬桶”當作詩了。他哈哈一笑,兩句話就把我們這個比“不能漏”稍微高一點點的理想給否定了。郭廠長說:“你們以為塑料馬桶好呀?那玩意兒,馬桶蓋子蓋起來是一點不臭,蓋子一打開,臭得能把你們家房頂都沖掉!”
原來木頭馬桶如此高明:不能漏,卻不影響臭氣自己慢慢溜出去!
我們知道改革不容易,就按既定方案跟他討價還價。我們退了一步:從做塑料馬桶降到只改做塑料馬桶蓋。這樣,可以留住木頭馬桶慢慢出臭氣的功能。郭廠長就開始罵他家小孩:“衣服穿得不錯,帽子戴個歪的,一臉不正經。”罵完他家小孩子,撂下一句實實在在的木匠話兒,讓我們啞口無言。郭廠長說:“人家寫詩,你們也寫詩。好,你們編個社戲讓大家樂樂就行了。改做塑料馬桶,沒板子刨了,你們要我這一廠子的木匠喝西北風餓死呀?你們‘鼻腚詩社’能付得起這個代價,還是你們父母能付得起?等你們家師傅也沒生活做了,你們幾個就是敗家子,還能活嗎?”
改革有代價,誰付這個代價?要塑料馬桶,還是要師傅失業,這又是一個二律背反的問題。
郭廠長把我們的“塑料馬桶”當笑話說,竇德喜就變本加厲,在傳達區里指示的時候,不但嘲笑我們的“塑料馬桶夢”,還連帶“抽水馬桶”一起嘲笑。他一臉討好地宣布:“世界上的馬桶只有我們‘二廠’的‘圓作’是正宗。”老竇手拿一張報紙,給工匠們讀幾句,解釋幾句。讀到 “‘四人幫’一行人上了火車,后面車水馬龍跟著一群人……”這句,他非常肯定地解釋:“‘四人幫’坐火車要帶著抽水馬桶。‘車水馬龍’就是抽水馬桶,他們要帶四個才行。”
吳正泰就站起來糾正老竇:“‘車水馬龍’的意思不是抽水馬桶。”老竇突然發起火來,放下報紙,舉起一個茶杯,大叫道:“嘿嘿,這個茶杯真有兩下子哩,我看這個茶杯還真有兩下子哩!要不怎么就裂了一條縫?我說出實質,就是‘它’從內心里對無產階級專政不滿。你們幾個想搞‘塑料馬桶’搞不成了吧?你們就這也不滿那也不滿。把‘二廠’一把火燒了,你撒一泡尿能救得了嗎?吳正泰,不要以為你出師了,這個茶杯是你打壞的,我扣你一天工時。你就……”
大師兄吳正泰一句話不說,站起來走到老竇跟前,對他的肉臉就是一拳。這下,我也親眼看到吳正泰打人了。在一個以“不能漏”為理想的行當里,老竇說了那么一段全是漏洞的推論,不打還停不住。打,是保衛“不能漏”。
至此,我們馬桶改革徹底失敗。
連馬桶都改不動,改革也太不容易了。我只能說:“習慣像水,打破了,又會還原得天衣無縫,不由好壞決定。”
好在我們失敗沒多久,高考恢復了。高考是與馬桶無關的事兒,和上班買菜包子吃性質也不同,跟到區里去開個賽詩會差不多。郭廠長同意我們前一天正常做馬桶,第二天去參加高考,考完最后一場后,老老實實回廠干活。
人人都說1977年高考難,錄取率很低,但對我們“鼻腚詩社”的詩人來說,高考比我們改造馬桶還容易。高考是顯本事,是一個人的能耐,改造馬桶卻不是我們有沒有能耐的問題,是我們有沒有運氣或機遇得到恩準的問題。我、趙箭、胡國良一個接一個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吳正泰沒考,馬桶依然容顏依舊。
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到了區里,我跳上自行車就往區里跑。吳正泰拉著我的自行車后車架說:“你保證,你一定要保證慢慢騎。”錢師傅笑得臉像朵花,一邊用圍裙擦手一邊說:“你這娃兒,不要莽。”
我學了哲學。趙箭上了科技大,真去學人造衛星了。胡國良學了工用民用建筑,叫“工民建”。
錢師傅四個徒弟三個上了大學,他高興地走前走后唱小曲子,動不動戴上老花眼鏡,拿起報紙看,然后說一句:“‘臺風一號’明天登陸。”他為他的徒弟們懂詩,懂宇宙,能考上大學驕傲。他說:“現在報上說要尊重人才,臺風來了,你們這些娃兒腦子靈活,桶子不要放到風口,讓風一吹,要掉箍。”
趙箭不顧他家的反對,立刻和小黃訂了婚,并說堅決不當陳世美(一個當了官就把老婆休了的壞家伙)。然后趙箭就天天跟我們談宇航員登上月球,如果依然要吃從地球帶去的人間煙火,糞便怎么處理?總不能就留在月球上吧?月球上沒有大氣層,空氣不流動。月亮上沒風,臭氣怎么出去?宇航員踩出的腳印多少年都不會消失,屎留在月亮上多少年不消失,那不惡心地球上的人民嗎?他要我們給他出主意。他說:“上了大學后,就找不到馬桶專家了。”說著,他還很情緒化,在“鼻腚詩社”里宣稱:“等到哪天我真造出了人造衛星,我倒要回來看看郭廠長讓不讓我動他的馬桶。”
如果趙箭是物理學家中真關心拉屎問題的科學家,我就是哲學家中真關心拉屎問題的思想家。我也在“鼻腚詩社”里提出了問題:馬桶在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影響。 一研究,還真不小,馬桶竟作為武器上過戰場。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中,清朝老將軍楊芳在廣東迎敵,他下令士兵們四處征集裝滿糞便的馬桶,排在竹筏上,沖著英國軍艦直潑過去,說這叫“陰門陣”,以邪制邪,用污穢對抗英國軍艦,晦氣死敵人。
胡國良的評論是:“中國還是落后呀。如果老將軍楊芳能用上塑料馬桶,那效果肯定更好。一塑料馬桶糞便潑過去,能讓他駕駛室的房頂都給臭氣沖飛掉,不臭死幾個英國兵才怪哩。”
我們三個人在“二廠”干活干到去大學報到前兩天,叫“站好最后一班崗”。胡國良從廠前跳到廠后,逢人就說:“我們沒病吧?飛翔不是一種病。”吳正泰則把古詩“念天地之悠悠”寫在墻報上。
我們在“二廠”的最后一天一直下大雨。何媛媛一邊漆馬桶蓋一邊說錢師傅小心眼,張小毛小氣鬼。小黃叫她不要說人家壞話,因為外面在打雷,這不是個該打雷的季節。小黃說:“雷電能按大仙的意思打死人,大仙厲害著哩。”何媛媛就戛然而止,臉一轉說:“我知道,我知道,大仙還分‘公大仙’‘母大仙’‘小大仙’‘大大仙’。”小黃說:“誰得罪了一個大仙,大仙一家老小會統統出來報復,誰也打不過大仙。”
我問小黃:“你也信大仙?”小黃點點頭說:“信。天在頭上,人是打不過大仙的。”趙箭說:“我就打得過大仙。不信,你找個大仙來,我當面打給你看。”我就把頭低到馬桶里笑。
這段對話,我記在日記里了。那是我在“二廠”的最后一篇日記。我還加了一句:趙箭去學人造衛星了,小黃還信大仙。科學和迷信在一個屋檐下,將來的日子會變成什么樣呢?
4. 詩人會議
哪朝哪代的日子都是會變的,包括人拉屎的方式和藝術系前面的“靈感”火焰,都會變。藝術系師生發起的靜坐示威進行了三天后,學校教授議會投票,絕大多數票同意滅掉燃燒了幾十年的“靈感”火焰。幾天后,學校董事會接受教授議會的決議,校長簽字批準把“靈感”的火焰給滅掉。
廣場上的學生、老師歡天喜地,抗議示威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第二個目的是:不同意學校接收生產污染能源資本家的捐款。這個目的還沒達到,下面要動員全校師生投票,繼續給董事會施加壓力。
在抗議示威結束后,藝術系的牙醫系主任退休回家,泰德教授當選為下任系主任。在學校水暖工來滅“靈感”的時刻,“恐龍紀教授”穿著他那帶紅杠子的白襪子,拿著一個70年代出產的錄像機,從他那干凈寬敞了許多的辦公室里沖出來,要錄下滅掉“靈感”火焰的全過程,還要錄“靈感”廣場上學生用他的垃圾做的被污染傷害的沙灘圖和被塑料瓶子侵略的魚群圖。學生已經看慣了他的白襪子,沒笑他。但有學生笑他的錄像機太老了,告訴他:“用手機錄像要方便得多,拍完就可以放網上去。”
“恐龍紀教授”哈哈笑:“你們這些年輕學生不是會玩AI嗎?你們問問AI,你們今天的勝利是怎么得來的?”
站在“恐龍紀教授”旁邊的,正好是我的女研究生索菲。索菲笑著說:“我來問,我現在就問。”說著,她就把“我們今天的勝利是怎么得來的?”這個問題輸進她手機上的AI系統了。AI立刻給出答案:“哦,這不容易。從我們爺爺開始,大家不停地示威,抗議,被捕,坐牢,再游行,再要求變革……我們相信團結、愛情和進步。不過,有些時候,我們跳著迪斯科,就跳出了舊的時代。”
學生們都笑。“恐龍紀教授”說:“怎么樣,知道了吧?我年輕的時候跟你們一樣勇敢,會抗議示威,會要求改革。你們以為你們有民主制就不會出錯啦?錯。希特勒還是民主選上的呢。民主要勝利,在投票前,需要一大群有能力認識世界上有對和錯、有美和丑的正常人。你們沒什么了不起,就是正常人。”
滅了“靈感”之后,索菲說,她也把她的外星人作業設計好了。她說:“您這個作業,實際上是要求我們把一維性的時間抽掉,讓過去、現在、將來在一個平面上對話。您要我們跳出‘今日世界’的盒子去看地球人的人性和歷史。我想了很久,既然您允許我們假設所有的故事都在一個平面上發生,那外星人收到‘金盤錄音’后,他就立刻召集各方人士開一個會不就得了。我的信是外星人寫的開會邀請。請70年代的年輕人,我們這代人,還有外星人聚在一起開一個網絡會議。讓‘貝殼和貝殼化石’在一起討論我們經歷過的‘習慣與改革’,那多有意思呀!”
我不得不承認索菲的作業設計挺聰明的。她想除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選“習慣與改革”這個角度來觀察人性和歷史,這很符合作業要求。但是,我還是故意提醒了她一句:“行,但是別開那種浪費時間的長會議,你的平面空間上沒有多少時間。”
下面就看索菲如何發邀請了。一天后,我收到了索菲的邀請信。發信人是“行星X”上的“外星人索菲”。“外星人索菲”破譯了“金盤錄音”的唱片封面上,70年代的地球科學家用簡圖和二進制數學給外星人寫下的打開這枚“時間膠囊”的邏輯步驟指南,然后也按照同樣的邏輯,用簡圖和二進制數學語言給地球文明寫了一封開會邀請。我不知道“外星人索菲”給其他人的信是怎么寫的。等我把她的二進制邏輯密碼打開,她給我的信可以翻譯成這樣:
美麗的地球上的生命(你們一定不喜歡我稱你們為“東西”),謝謝你們的和平祝福。我是“行星X”上的學生索菲。我知道我們“行星X”在你們太陽系的邊緣影響著你們星系天王星的軌道,卻讓你們看不見我們。但是,我的導師卻收到了你們的“旅行者1號”送來的“金盤錄音”。我的導師給了我一個家庭作業:邀請你們開會。
從我的“行星X”上看你們的藍色行星,我觀察到:你們用你們星球的旋轉來衡量地球上的時間和你們歷史的存在,那不是我們“行星X”的習慣,我們用“詩”表達超越時間。從我們的角度看,你們的時間不但會彎曲、旋轉,還循環。就像星際塵埃一樣,從無限宇宙的手指縫間溜走。
你們給我們的55個和平祝福證明,你們都認識到了:“競爭是叢林法則,合作是文明法則。”我真誠邀請您點擊我設的 “詩人X筆會”簡圖,到我這個沒有時間的平臺上開一個筆會,討論“習慣與改革”這個主題。您的參與是無記名的。又因為“詩人X筆會”平臺上沒有時間,請您只說一句話。
最后,您可以把我的邀請轉給您在70年代的團隊,就是那些與給我們送來“金盤錄音”同時代的普通人。我很想認識他們,也很希望我們的回音能被給我們送信的那代人收到。另外,我必須和他們交談,才能完成我導師給我的家庭作業。謝謝。
致以來自“行星X”的祝福!
“行星X” 上的索菲
這個聰敏的索菲轉了一圈,把她的作業交給我做了。
我70年代的團隊當然就是“不能漏”團隊,他們依然是我的家人。只是大家都忙,平時沒事也沒多少聯系。每年電話問候一次,互報平安,開口閉口還是師兄師妹相稱。我家錢師傅早過世了,我們剛上大學的頭兩年還拉著大師兄,四個人一起帶著個大蛋糕去給師傅拜年。錢師傅死于“二廠”毀滅之前,他以一個驕傲的木匠過了一生。死后,是躺在自己打的棺材里,帶著他的“尾巴”埋進了鄉下的祖墳。他的那口棺材只用榫頭,不用鐵釘。按理,他的棺材應該我打,但他沒來得及教我,我就從形而下跳到了形而上。用木匠行幫的話說:我是他的關門徒弟。按我們行幫的習慣,關門徒弟有責任給師傅打棺材。不能給師傅打口棺材,是我的大不孝,估計打棺材這手藝在我這一代已成絕活了,我是肯定沒有本事打出馬王堆漢墓里那樣高超的棺材的。
大師兄吳正泰死于“二廠”毀滅后,是自殺。他的故事,一說起來,小師兄胡國良就要自譴自責。我們這一代,是改革的推動者,也是改革的實行者。我學的是哲學,對馬桶沒有直接威脅。趙箭學的是造人造衛星,對馬桶也沒有直接威脅。但胡國良學的是“工民建”,當人們終于接受了“讓市場來決定經濟”,生產多少馬桶不再由幫主或郭廠長決定了,而由市場需求這只“看不見的手”來決定,這時胡國良的黃金時代就開始了。他建了一棟又一棟公寓樓,每一間公寓都有抽水馬桶。建到第十棟公寓樓的時候,胡國良還很自豪,聲稱:他跳過了塑料馬桶夢,直接就放手造起抽水馬桶來。當年我們四個人都無法撼動的豬血盆、板子和鐵箍工藝,不到十來年就被市場上那只強大的看不見的手推到角落去了。胡國良設計公寓樓、建造公寓樓,一個人熱情洋溢忙得很歡,干著干著,就改變了中國馬桶史。
胡國良對馬桶廠的內疚是從大師兄吳正泰的死開始的。那時,幫主郭廠長退休。“二廠”在資本的游戲中掙扎了一段時間由竇德喜私人承包了。其實,行幫制度不需要自由經濟和民主,就需要一個好幫主,就像皇帝制度就需要一個好皇帝一樣。可惜老竇不是個好幫主,他是管人的,不是正經干木匠活的,他也不會好好當民營企業家去玩資本游戲。在老竇的年代,行幫的家規廢掉了,承包“二廠”的老竇手里拿著權和錢,既沒有幫規管著,也沒有法律的韁繩拉著,權和錢一結合,什么腐敗都可能發生。
老竇敢干以前郭廠長想都不敢想的事,叫作“交換”。他批板子給死了丈夫的女工打棺材,他許諾給某個女工升到辦公室工作的機會,他批準某個漂亮的女學徒不到年齡就結婚……這些都成了利益交換,女人都得先跟他上床。本來時時看幫主眼色行事的老竇,一轉身成了“二廠”的皇帝了。受了欺負的女工匠先前還不敢講,后來,有幾個到吳正泰這里含含糊糊地說了一些。吳正泰是唯一打過老竇的人,他有保護女人的天性。但是,還沒等吳正泰來得及做點什么伸張正義的事,他就成了第一批下崗工人,被老竇解雇了。好在接下來沒多久,老竇又被他老婆在床上抓了個正著,他老婆一氣之下揭發了他。老竇進了監獄,據說在監獄里當了個犯人小組長。
“二廠”眼看著就沒了,一座電訊大樓在“二廠”的廠址上平地而起。
吳正泰在四十多歲的時候還是單身一人,丟了木匠手藝,去自由市場幫人賣旅游鞋,他自始至終沒說過要娶我。他只說過:“你這人確實好。”他也從來沒說過“落草的鳳凰不如雞”之類的牢騷話。但他在那段時間,的確經常跟我們三個抱怨:現在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想的事兒和我們成立“鼻腚詩社”的時候想的大不一樣了。他們不關心這個國家的問題怎么解決,他們的腦袋在重要的大是非的問題上,是一個空白。因為他們壓力太大,只能想找工作和結婚買房子。他們怎么也不能理解,我們在70年代居然可以把“不能漏”當作理想,還活得很有目的。他們的理想是愛情,而愛情就是上床。上床需要房子,而在自己的房間里上床,就是人性解放、自由勝利。胡國良,你就造公寓樓吧!
當時,胡國良回答說:“大師兄,那古詩是怎么說的?‘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咱們到了懂郭廠長為什么一開會就先罵他家小孩子的年齡了。如果現在年輕人腦袋里有一個空白,那不是他們的錯,是我們的錯。我們給了他們一個錯覺,只要好好學習,一切都不用他們操心。是我們這代人,不停地用物質去滿足他們的精神需要。”
但是,再后來,吳正泰就自殺了。像李白那樣,去追水中的月亮,死了。他的死讓我和趙箭認真討論了一次“時間是美學意義上的假設,還是物理意義上的假設”。我們一致同意:有死在,生命也很美。有生命在,死也很美。只是人們太忙,沒時間停一下看看。葉子在最美的時候落下來,是建構生和死之間的橋梁。把每個美的瞬間放大,一秒物理時間,可以是一片海洋的美學時間。兩個菜包子也能有無限好的生活味,那些落下的葉子不過是一群尖起來的嘴,一個吻,把生死用“美”飄飄逸逸地連起來了。吳正泰是不能容忍“丑”的好木匠。
胡國良卻不加入我們“生死與美丑”的討論,而是不停地自責。他認為:這是他的公寓樓群和抽水馬桶斷了吳正泰和“二廠”木匠生活的結果,這是改革和發展的代價。
再后來,“二廠”的故事就連同廠址全埋在了城市中心的電訊大樓之下了。很多年后,我曾去電訊大樓買電話,在里面,我走了好幾圈,想感受那些曾經像鐵箍一樣牢靠的行幫規矩和“好娃兒”“壞兒子”之類的行幫人情是不是就從此消失了。
但愿,有一些碎片能殘留下來。
索菲“詩人X筆會”的邀請,我寄給了趙箭和胡國良。我說:“世界上沒人記得我家大師兄了,‘鼻腚詩社’也幾十年不活動了。你們到我學生設的這個‘詩人X筆會’平臺上隨便說一句話吧,就算是讓我們大師兄知道‘鼻腚詩社’還活著。”
后來,索菲交來的“詩人X筆會”留言有幾十句。就是說,有幾十個人參加了她的筆會,討論“習慣與改革”。各色人等,每人一句,放在一個平臺上,很有意思。索菲把這些句子整理、排列,讀起來,像一篇小散文詩。索菲宣布她完成了作業。
索菲交來的作業里,很多句子我猜不出是誰留的。但是有兩句,我一看就知道是我那兩個“不能漏”團隊的“二廠”師兄留的。
索菲整理出的 “詩人X筆會”散文詩如下:
0. 如果我們等著別人來做,或等著以后再做,改革就已經失敗了。
1. 如果有時間存在, 歷史就總和人開玩笑:我想要的卻可能是人家正要改掉的。
2. 當人們把過去丟掉的時候,常常是好習慣壞習慣一起丟了。
3. 改革就像拆舊房子,有代價;但不能白付代價,因此,請愛護新房子。
4. 就算人設定的時間不存在,宇宙中都有美丑善惡。
5. 習慣不等于重復你的錯誤。
6. 讓不同習慣對話,是認識美丑善惡的過程。
7. 跟70年代人的生活習慣比,我們能看出我們一路走來犯過的錯誤。
8. 跟未來對話,我們要看出地球人可能再犯的錯誤。
9.科學和迷信都可以是漂亮的習慣,但是他們一定會離婚,不是因為習慣不同,也不是因為誰好誰壞,只是因為生不出介于理性和愚昧之間的孩子。
10.我們行星地球上,只有失敗了還得往前走的道路,能往前走就是最好的了。
……
X.要是靈魂和詩一樣是超越時間的,我同意:“德行是一種健康、美麗且善良的習慣, 靈魂的習慣。”
我敢肯定標著“3”的那句“請愛護新房子”的留言一定是胡國良寫的;標著“9”的那句“生不出介于理性和愚昧之間的孩子”的留言一定是趙箭寫的。趙箭和小黃終是離婚了,不是因誰背叛了誰,或誰不要誰。趙箭一直以70年代木匠的忠誠對待小黃,小黃一直以70年代馬桶女工的善良對待趙箭。趙箭到歐洲留學,到美國工作,又回中國干航天事業,二十年后,大仙和科學家之間依然沒有找到一個共同的花園一起散步。他們的故事可以另寫一部小說,簡單說就是,人啊,人。
而標著“X”的那句是我寫的。站在宇宙星空看我們自己,我懂了禪學家為什么說:“痛苦,只是因為我們把上帝做出來玩的東西看得太重要了。”我70年代末在馬桶廠生活,很快樂,還很有事業感。我沒把自己看得多重要,每天做的活計也不是嚴肅產品,盡可以調笑。馬桶是我的打油詩,跟愛情詩是我的作品也沒啥大區別。古人說的“一弦一柱思華年”,我一弦也不缺。十六歲女孩的認真、勇敢、輕信和快樂我都有,還有一份對友誼的虔誠——我對我三個師兄的虔誠、對木匠圈內那種近似宗教的家族關系的虔誠。
回頭從70年代人的努力看到將來,我只能老實告訴“行星X”上的詩人:蒼蒼者天,摶摶者地,人其實很小卻有破壞性。德行是人用來對付自己自私貪婪的河堤,在生命長河中,修了百年千年,永遠也修不完。那一灣河水像小白牙一樣細碎,咬呀磨呀,石頭被嚼成沙,沙被嚼成泥,我們作為一個物種,能代表地球向星際宇宙介紹的,也就是這點兒不滅的人性——我們靈魂的習慣。要不然,我們最多只能稱自己是“地球上的東西”。
2024年5月,完稿于奧馬哈市
*“行星X” 是在冥王星被發現之前,人們認為海王星之外存在著的一顆大型假定行星,其名稱中的“X”表示這個理論天體的未知性質。近年來,有數學證據表明,在我們的太陽系深處存在一顆類似的假想行星。天文學家也將“行星X”稱作“第九行星”。據傳它是一顆海王星大小的行星,質量約為地球的10倍。它的高度拉長的軌道位于冥王星之外很遠的地方,可能需要10000到20000地球年才能完成繞太陽一周的軌道。
(袁勁梅,作家、教授,現居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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