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鳥園

一

大霧天去大馬耳湖看鳥兒，對一般人來說好似癡人說夢，但對我——觀鳥人中的“鐵粉兒”，并不稀奇。畢竟早在十三歲時我就在“觀鳥圈”中享有盛名，曾有漫天飛雪三顧大馬耳湖的傳奇經歷。不過，那時大馬耳湖畔還沒有“三鳥園”。三鳥園是后來、再后來的事兒了。

大馬耳湖，這個名字其實非其正名，而是當地原住民口語化的結果。一九六〇年，縣政府為了治理水患， 在流經大馬鄉和耳溝鄉的大、小安虹河交匯處——黃崗子山口，進行截流，修建了黃崗子水庫。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農村第一輪倡導撤鄉并鎮時，兩鄉合一為“安虹鎮”，橫臥兩鄉的黃崗子水庫，更名為達瑪爾湖。

達瑪爾湖，這個很洋范兒的名字，迷惑了很多衷情于親水住宅的人前來置業。我家從遙遠的北方遷到此處，大凡是因了當時跳芭蕾舞的母親的藝術感覺。可是父親卻不這樣認為，他以一名資深野生禽鳥保護者的口吻說：“這湖邊的鳥兒多。”所以父親也并不像從來沒有在達瑪爾湖上看到天鵝的我的母親那么失望和沮喪，他毫不在意安虹鎮的百姓把“達瑪爾湖”稱作“大馬耳湖”，并且，他還不無風趣地說：“這開闊的湖面確實狀如一只大馬的耳朵……”

父母置的房產距離大馬耳湖很近，一華里不到的樣子，是水庫被改稱“湖”后，周邊開發出來的第一個樓盤。每天清晨，當母親推開窗子時，我都可以聞到從大馬耳湖上吹來的氤氳氣息。那時我只有十歲，父親和母親非常非常精致的一個時光留影，便是我們搬到大馬耳湖畔后的第三天，他們佇立在開敞式的陽臺上由我為他倆拍攝的。那時還沒有數碼產品（我這樣認為，也有可能是我孤陋寡聞），相機使用膠卷，快門捕捉到的景色要沖洗成紙質照片后才能得以釋放。照片中，父親在左母親于右，他們擁著肩膀，背景是母親喜歡說的達瑪爾湖，水天一色。照片洗出來后，被父親裝在木質鏡框里。我捧著木框端詳良久，發現左上角淡白色的天空中有兩個極為模糊的黑點，父親用高倍數的放大鏡觀看了一會兒，興奮地說：“黑鸛！那是兩只飛翔的黑鸛！”

促使我大霧天到大馬耳湖看鳥兒的原因，是因為霧天的空氣質量出奇地好了。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矛盾，但是現實確實如此。二〇一六年的初冬，從前不被人重視的“霾”大肆襲來。與霾相比，情狀相似的霧天便是幸運的好天。一次霾后，摘下口罩，鼻翼側兩道污跡，每天如此，令人心有余悸。因此，我養成了陰天看空氣質量的習慣。供暖后的陰天還有幾個污染日，冬至前后，連續幾個風雪天，空氣質量便都是優了。多好，在這么大的濃霧中，空氣質量還是優。我想讓濕濕的霧氣親潤我的肌膚，我想在霧中呼吸大馬耳湖暈灑在空氣里的清新。這個原因尤為重要，已經像一個明目張膽的借口了。換個說法，對于一個觀鳥者來說，還是有所發現為好。可在這白白厚厚的濃霧中，我又能看到些什么呢？

走進大馬耳湖堤壩左岸不久，我便感到了空谷足音般的靜寂；沿岸的景物、近岸的河水、岸下的草木都在霧中不見了，岸邊的曲徑成了模模糊糊的霧中柳巷。偶聞到水鳥滑水的聲音，那是小?發出的，它們是河水邊的常客。喜鵲一陣叫聲，喧鬧響亮，隔著寬闊的河面，它們好像在隔岸吵嚷對話。更遠有大型水禽劃水的搏擊聲，也有綠頭鴨一聲半聲的鳴叫。我突然聽聞一陣嘩嘩的巨大劃水聲，隔著霧氣，我什么也看不見，它會是什么鳥？是赤麻鴨、鸛、野鴨，還是什么其他我不認識的鳥？迷蒙的大霧屏蔽了我的視線，觀鳥的興趣卻被一下提到了一個新高度。

二

我常到大馬耳湖來，父母在世時和他們一起來。雙親離世后，我一個人生活，從此來得更多了。以前這里不售門票，后來水庫承包給了水上樂園公司，更名為“威尼斯水上樂園”后便開始售門票了。威尼斯這個名字比“達瑪爾”更讓人感覺不倫不類，有種土不土洋不洋的感覺。在芭蕾舞團跳舞的母親，直到她離開這一汪湖水的時候，她也不接受“黃崗子水庫”“大馬耳湖”這兩個名字，她執意稱它為達瑪爾湖（當然，母親并不會知曉這水庫之后被稱“威尼斯”了），我想母親的這一執念應該是與她一生追求舞蹈之美有關吧。她和我的父親或者和我一樣，從來沒在湖面上看到過天鵝，哪怕一只，不然她一定會興奮地叫這湖為“天鵝湖”的。

我從十歲開始在大馬耳湖畔生活，現在已經是三張掛零、即將奔四的人。在這二十多年間，大馬耳湖清澈的湖水除卻帶走了一生相親相愛的我的父親母親，也給我帶來了此生最為豐厚的回報——我在湖邊觀察到了八十二種野生水禽和飛鳥。

然而，我比父親生前所見到的還是少了十三種。我反復翻看、研究了父親留下的九冊筆記和其所繪的《大馬耳湖禽鳥圖譜》，沒錯，的確是缺少了十三種鳥。我因此在興奮與自詡之余不禁抱憾。八十二種，確實已經不少了，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觀鳥人，或者入門級的觀鳥票友，這樣的成果應該說是一個可以讓人滿足、招搖，甚至吹噓半生的好成績了。但是，作為一個在大馬耳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觀鳥者，有十三種鳥類在我的眼皮底下悄然離去，再也沒有飛回來，它們曾經靈動的翅羽、悅耳的鳴叫，以及成長經歷與習性，只能永久地停留在父親手繪的圖譜上、日漸發黃的文字里。看到這些，我的心為之黯然，日復一日地不得安寧。即便如此，這八十二種禽鳥不過也只是我過去記錄的，最近幾年，我根本沒有認真地去計數它們。日月輪回，冬去春來，誰飛走了，誰沒有回來，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中。這并不是因為我懶惰，而是我心里滿含悲傷與無奈，因為八十二這個數字還在不停地縮減，每一年都在減少，當然也別期望有新的鳥群飛至、落戶和繁衍。根據我十多年來的觀察，對這種負增長抱有任何扭轉的奢望，簡直都是一種異想天開。

大馬耳湖被改名為威尼斯水上樂園，是近四五年的事。我的父母沒有趕上黃崗子水庫自建成以來最重大的功能性改變。我一個人生活在大馬耳湖畔他們留下的房子里，代替他們接納著這不期而遇的一切。

我原來還有一份心儀的工作，是在一家晚報社擔綱“自然與生態”版的責編。這晚報一周七天天天出報，但版面多少不等，周末版的版面最多最豐，有七十二版，其余時日都是二十四或四十八版。“自然與生態”版被安排在周末，不言而喻，純屬是湊熱鬧的，為的是照顧到人們生活的全面性和報紙內容的兼容性，每月四版并不緊張，還有一些松垮、自由的小愜意感。另外，因“自然與生態”版并不在報社每年都要進行的《讀者閱讀情況的調查問卷》范圍之內，故此來自精神方面的擔憂也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大概2006年以后，紙媒在網絡時代競爭力日趨下降，網絡文化沖擊與碎片化文化傳播逐漸取代傳統的紙質報刊。晚報每日300萬份的銷量神話已經不再，只兩三年的時間，原來紅紅火火的一份報紙，就走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我很知趣地以“自然與生態”版的受眾面窄、組稿吃力為由，向報社提出此版改為每月不定期出報的征求性建議。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然與生態”版竟然被明限暗撤了。我沒有再找其他工作，而是直接賦閑在大馬耳湖畔的家里，每日巡湖、觀鳥，記錄、撰寫觀鳥心得，鳥事鳥文，通過曾經編輯組稿留下的一些比較固定的老關系，發表在邊緣性、生態類的期刊、報紙的邊邊角角，獲求幾兩碎銀，換取粥飯即心滿意足。可不承想，這幾年下來，竟然也發表了驚人數量的文章。

關于威尼斯水上樂園，我是這樣聽聞的：一個上海商人來大馬耳湖考察，一眼便相中了湖岸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優勢。于是，他帶領團隊找到安虹鎮政府，闡明自己有意在大馬耳湖投資的想法，他把自己要興建威尼斯水上樂園的意愿和遠景規劃和盤托出，并揚言要著力打造華北乃至中國頂級的水上樂園。上海商人文質彬彬，說話卻口若懸河：“我要讓我的游客，站在天津港的碼頭上向西一望，就能看到咱家水上樂園可同時乘坐3000人的巨型摩天輪。”他的“大手筆”，一言既出便嚇壞了頂著滿頭高粱花的安虹鎮鎮長，這么大的事，鎮長誠惶誠恐，一刻不敢耽擱，趕緊向縣政府做了匯報，“安虹鎮招商引資結碩果”。這么大的好事，縣政府三年也遇不上一回，因此也相當重視，能給開綠燈之處都要放行，原則上只要不破壞自然環境，不污染水源，不占用耕地，不挖山，不開礦，最重要的是把稅收留在本縣，無論干什么項目政府都大力支持。上海商人提出要將大馬耳湖更名為威尼斯水上樂園，不知是否可以。鎮長做不了更名一事的主，便請示縣政府批準。縣長說：“別管是搶來的孩子、偷來的孩子，還是撿來的孩子，叫什么名字都無所謂，只要是抱到自己懷里，那就是自己的孩子。”文旅局局長也道：“只要他來投資，別說叫威尼斯，他就是叫印度洋都行！”

大馬耳湖按照上海商人繪制的藍圖，經過一番包裝、整理和提升，項目上馬之后，一年左右便初見成果。水岸邊的突兀土坡被削平，種上了垂柳、饅頭柳、連翹、迎春花、丁香、水杉、水松、海桐、枸骨、冬青、衛矛、絲棉木、木槿、大花美人蕉等香喬郁灌，樹間隙鋪了草坪。原來巡庫堤路在堤壩的最高處，人們距離水面總有一段距離，無法靠近。現在在遠離大壩的上游，新鋪了彎彎曲曲可供人們散步的多條小甬路，小甬路邊上就是親水的緩坡灘涂，汪著水的濕地上植了蘆葦、水蔥、香蒲、千屈菜、荷花等水生景觀植物。沿小甬路而行，還有一個個供游人休憩的小亭、木棧道、玻璃棧道、水搭石、親水平臺、小橋或是人工小島……從水岸環境的改善來看，不能不說有了大幅的提升。

但是，上海商人可不只是為了給大馬耳湖提升景觀水平的。他斥資數億，真正要建的是為他帶來經濟利益的威尼斯水上樂園。

在大馬耳湖的右岸，原來小安虹河的一側，便是上海商人打造的“水上樂園”。水上樂園以大馬耳湖為基礎，以三萬畝湖面水上環境為主，青山環繞，景色優美。湖水水質清冽，無人為污染，特別適合水上樂園的開發。

小安虹河由多條山中水脈匯聚，灘勢平緩，土壤肥沃，一經上海商人猛砸人民幣，原來靜靜的小安虹河灘涂上立刻熱鬧起來。這里建起了威尼斯水上樂園基地、會議休閑設施及各種特色農家樂。一座以自然生態環境和獨特的水上自然景觀為特色，以游樂、避暑、度假、休閑、會議、餐飲為主體，集觀光旅游、健身娛樂于一體的威尼斯水上樂園城堡便矗立在了小安虹河的水岸邊上。自從項目建成之后，每天來大馬耳湖游玩的人絡繹不絕，湖面上的大畫舫、游艇、腳踏船熙來攘往，竟出現一片“百舸爭渡千帆過”的繁榮景象……

父母留給我的寓所，也被圈進了城堡里，這是上海商人挑明了給我們這個居住區特有的福利。我們可以隨意游湖，不用購買門票。可是小區的居民對此并不領情，大家明嘲暗諷，認為這是上海商人“腰軟”的佐證，如若真是有錢的大老板，一定會把我們這個只有五棟居民樓的小區先行騰空搬離的，誰愿意這樣一家不是一家，兩家不是兩家地混在一起？另外，居民也不認為這是“威尼斯城堡”高大的圍墻給大家圈出來的福利。上海商人沒到大馬耳湖這里攪和的時候，大家生活得很好，小區路網四通八達，出行、鍛煉、散步、游湖都十分方便，何來你給我們分享福利的道理，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家園。

城堡的高墻，沒有影響觀鳥人的生活。我這樣說話的本身還是帶著一種沾沾自喜的情緒的。因為我后來得知，生活在小區以外的我的（還有我父親的）那些“鳥友”，并沒有我這么幸運，他們若想到大馬耳湖邊觀一次鳥，是要交門票費的。因了鳥友們遭遇的襯托，我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我享受著上海商人發放給我的福利，依舊每日遛湖、觀鳥，做記錄、寫文章，并通過電子郵箱、QQ或微信，把我的“鳥文”發向全國各地大小期刊和茍延殘喘的報紙們。這里我還是要說一番公道話，我不能因為占了人家門票的小便宜，就成“吃人家嘴軟”的偽君子不再說人話了。威尼斯水上樂園項目打破了大馬耳湖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來形成的自然生態環境格局，人為地修改了人與自然生態和諧依存的比重。威尼斯城堡砌筑的圍墻，看似只是一道墻垣，在自然生態環境面前微不足道，可它確實影響了大馬耳湖的鳥群生息、繁衍和遷徙的生之習性。這是一個不易察覺的事實，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還是一個無法問責和不便確責的事實。禽鳥是有翅羽會飛的動物，它們行走于天地之間，自由飛來自由飛去，沒有人逐趕、阻止、捕捉和傷害它們。它們來與不來，都是自己的選擇。秋天來到時，我做了一項具有緊迫性和必要性的禽鳥種群統計。我連續在大馬耳湖畔觀察了六十五天，深秋時分，我得出了一個令自己感到驚訝、悲傷、痛心和無奈的結論，棲息生活在湖畔的禽鳥種群，已經由八十二種減至三十六種了。

八十二和三十六，縱然數目相差很大，但是在不常觀察禽鳥的人眼里，它們的差別等于零。“八十二”與“三十六”，為游人們帶來的快樂，沒有任何區別。我把這種不易察覺的、悄悄然縮了水的快樂，以公正、客觀、嚴肅的筆觸記錄在案，擱筆時，心緒悲傷，覺得它太像一闋悲情挽歌。

秋末冬初，是候鳥大批南遷的季節，威尼斯水上樂園的微瀾親水區域與人工堆疊出的馬耳島附近，野鴨成群，鷗鳥集聚，這是游人不可錯過的快樂。大的野鴨群可多達上百只，少的也有十幾只，它們有的剛來，有的早到，在水面起起落落，在空中飛飛蕩蕩，零散單飛的只是少數。野鴨中有赤麻鴨、綠頭鴨、秋沙鴨等，多時可達上千只。它們分成無數的群落，在空中飛、在水上游、在島上落腳，與大馬耳湖畔日益稀少的蒼鷺、葦鶼、?等久居客，一起在大馬耳湖畔度過最開心的幸福時光。

三

觀鳥人觀鳥，各自有著獨特的方法和秘訣。我的秘法來自父親的真傳。父親在國家某野生動物研究單位工作多年，工作性質使然，他對野生禽鳥保護情有獨鐘且視如生命。不僅如此，他還把這一愛好，通過早已排列組合好序列的基因密碼傳遞給了他的兒子。因此，我不僅早早地成了一名觀鳥人，而且還幸運地輕而輕舉地學會并沿襲了他的“鬧中取靜法”——在本應和諧寧靜的自然界里，無法回避與拒絕的喧囂氛圍中，撇清身邊的嘈雜，靜靜地欣賞鳥類飛翔時獨特的美。當赤麻鴨三五只、七八只從眼前飛過，它們等距排成一條直線，舒緩地扇動翅膀，這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啊，又像一組美妙流動的音符……

父親曾對我說，若要觀看綠頭鴨，一定要看它們雙雙對對的情侶之舞。（后來，每當我看到綠頭鴨時，我就會想起離我遠去的父母。）它們起飛時，每次都是先在水面上盤旋飛舞三五圈，公鴨在前，母鴨隨后，然后斜刺高飛，直至沒入大馬耳湖上空蔚藍色的蒼穹。它們從高空入水時，會從云天縱身直下，還是公鴨在前，母鴨在后，雙雙收翼，似箭如矢地直直插下。在它們飛起爬升時，在它們直墜急降時，公鴨脖頸上閃光的螢綠與母鴨淺棕的羽色在冬日暖陽中交映生輝。這是鳥兒們在天地間用自由、愛情與生命，奏響的最浪漫、最抒情、最華美的樂章！

霧天觀鳥，“段位”低的觀鳥人自然就會主動放棄。而我不同，我的執著與賡續父親的豐富經驗使我在大馬耳湖畔的觀鳥人群體中無人可及。盡管如此，我也不想在大霧天觀鳥一無所獲。當我聽到左岸那一陣喜鵲噪叫后，其他的鳥兒似乎噤聲了。平日在枝頭久唱不絕的白頭鵯，今日剛叫出半聲又嗚咽著咽了回去；最喜歡聚集吵鬧的山喜鵲也只是躲在樹林里低聲斂氣地叫上一二聲。

我靜下心來耐心觀瞅，少頃便有了新的發現：兩只灰斑鳩在柳樹的低枝上被驚起，它們笨拙地起飛，撲棱著翅膀在空中旋飛，不知落往何處，最后無奈地落在就近的一棵槐樹上，還魂不守舍地四處打量；一只綠啄木鳥吱的一聲從低矮的山楂樹上落下去，飛了一個小半弧，落到附近的一棵小楊樹干上，轉著身子東瞧西望。霧中的鳥，似乎都有一些發愣和憨頭憨腦，平時它們可不是這樣。灰斑鳩機警，翅膀有力，還沒看到它們撲棱幾下，早就飛得遠遠的了；啄木鳥也是如此，它們從樹上跳下來，會叫著連續飛行幾個大半弧，消失在樹林的密叢里。因為大霧，鳥兒失去了飛行方向和準確目標，一旦飛起會變得笨拙和不知所措，可這對觀鳥者而言，反而能看得更真切。我為霧天觀鳥這一新的發現而興奮著。

霧有些淡了，隱約看到了湖邊的蘆蕩。走上蘆蕩中的木棧道，密匝匝的黃蘆葦頭頂著褐紫色的蘆花，把孤獨的我挾持在棧道的霧氣中。

過了望河茅亭，在七拐八拐的窄路上，我突然聽到了一群小鳥的鳴聲，聲音很低，是眾鳥的群鳴。我左顧右看，在蘆葦上尋找，一只鳥兒也沒看到。憑借以往的觀鳥經驗，我屏息駐足，立定不動，側耳細心傾聽，發現叫聲來自蘆葦叢的底部。我蹲下身尋看，一群小鳥正在蘆葦根部四下躥躍躁動。我盯住鳥群目不轉睛，慢慢調整好姿勢，以便觀察得更細更久。這是一大群棕頭鴉雀，大霧天竟飛到葦叢中尋清靜。棕頭鴉雀以嬌小著稱，比成年的麻雀還小兩三厘米，而其渾圓的體態竟拖了一個與身體幾乎等長的尾巴。它飛躍跳動，顫顫巍巍，小巧又玲瓏。在林立細密的蘆葦根叢，一小群忽而一陣風似的移向這邊，忽而又折向那邊；也有兩三只一起，分散開，在葦稈上上下躥動，嘀嘀的叫聲在蘆葦下響成一片。它們不是在尋清靜，它們是在覓食，跳上葦稈，用小嘴連連地啄食著什么。

這時，觀鳥的奇跡又一次發生了。就在距我約莫兩米的蘆葦根部，有一只棕頭鴉雀在輕啄著食物，頭朝下傾著身子。我定睛一看，下面也有一只棕頭鴉雀正斜著身子向上迎送著嘴巴。我看得十分真切，上面的鳥兒身形健碩，下面的鳥兒身材瘦削，上面的鳥兒在下面的鳥兒的嘴里輕啄著。這時，我看清楚了，下面的是只黃口的幼鳥，這分明是大鳥在喂養孵化出的小鳥！好一幅鳥界的“親子饗食圖”，被我在大霧的天氣中幸運地遇見了，我心中不由涌起一陣陣的喜悅。

木棧道上有人群說笑著由遠及近，就在我片刻分神間，那一大群棕頭鴉雀伴著嘀嘀的叫聲，連飛帶竄地消失在了葦叢深處。

天色有些發亮了，斜對岸河汊上架著的拱橋在霧氣中顯現出來，橋洞淡灰黑色，天成的一幅水墨畫兒。往天上看，太陽早出來了，它靜靜地看著我，明媚安詳。

這時，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棕頭鴉雀。這種小鳥兒活潑好動，喜在灌木中飛躥跳躍，膽子很小，從不等人靠近便早早地飛走了。對于這普通而嬌小的鳥兒，我翻閱父親留存世上的那本《禽鳥圖譜》時會常常注意到它。但近幾年內，我在大馬耳湖畔竟一次也沒有看到過它們的倩影。大約六七年前的樣子，我去山東威海采訪，在海邊我曾看到過它們。它們再次現身于大馬耳湖畔，實在太令人意外了。可我斷定它們不是歸人，應是過客。畢竟除了父親的《禽鳥圖譜》，我在大馬耳湖畔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了它們的音訊。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也是一個霧天。那一次因為濃濃的霧氣讓我看清了它的真面目：棕紅的羽毛染著潔凈的灰色，長長的尾巴，時而戳向地面，時而撅向天……從那時起，我記住了它們呆萌可愛的樣子，這正是觀鳥兒給人帶來的無窮樂趣。

我想：豈止是觀鳥——大自然中的山川河流，雨雪風霜，植物、動物、昆蟲——有我們看不盡的風景，給我們想不到的教益。不管是大馬耳湖，還是達瑪爾湖，都是大自然敞開寬闊的胸襟在歡迎我們，都是自然的深情饋贈！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愛護她不保護她呢？

“家人們，快快把小紅心給主播點起來，點關注，不迷路，主播帶你上高速……”

撥開霧氣，我看見一個年輕時尚的女子正從我的視線盡頭逐漸清晰起來，那感覺如從顯影液中撈起的逐漸顯出人像的照片一般。女人旁若無人，邊走邊拍攝邊激情四射地開著“網絡直播”，雖然我只看到她一個人，但其氣場巨大，聲勢勁爆，驚得淺灘棧道旁邊林叢中的鳥兒一陣陣一群群地飛起。

我不忍與之相擾，悄然避于一棵饅頭柳樹干的后面去了……

四

這是我的一個秘密，我沒有對任何人吐露過。每天，我都會悄悄地到那里去觀鳥，

那個地方在別人看來有些荒僻，不僅地域面積小，而且還有點兒不太干凈，所以從未被游人青睞與光顧，也逃過了網紅的打卡。喜觀鳥者中，曾有幾人去過那里，但可能因為他們定力不夠，進去時間過短，幾乎還沒發現鳥跡、沒有聽到鳥鳴聲就退了出來。正因此，人跡罕至處，才是鳥兒們的天堂。所以那個地方，才成了我一個人觀鳥的福地。我在心里稱它為“三鳥園”。

三鳥園在威尼斯水上樂園右岸的一個很小的小河汊的坡岸處。因為這一處小河汊距離樂園中心區域稍遠，河水量受天氣、水文、地質情況影響極大，時有時無的，豐水時如女人隨身攜帶的一面小鏡，枯水時則是洇著淺淺水漬的沼澤。因為這處坡岸一直沒有得到上海商人的重視，甚至連造景綠化都繞過了這里，它徹底淪為了一塊棄土，坡岸的一切都保持著叫“黃崗子水庫”時期的原始面貌。因此，它也才成了三鳥園。

三鳥園的北面被水上樂園的一排脊瓦房和高墻擋住，屏蔽了人影與嘈雜；西邊的鐵籬和兩排樹木又使路人不愿向這兒多看一眼。小河汊的河口向東南敞開著，在河口坡岸的南面十米左右是一條不寬的原生態泥土小道。這條小道的形成有我的功勞。小道旁邊兩排白楊即使冬葉落盡，也使這里總處于樹蔭中。東邊十幾米外有一曲徑橫過，那是上海商人修的，小徑的一頭連著泥土小道，一頭與拐了角的高墻并行，蜿蜒著伸向水上樂園那邊的河岸去了。站在三鳥園河汊口處朝水上樂園方向眺望，大約一百米遠的地方，曲徑環抱著一座紅柱綠瓦的翹角小亭。

三鳥園背風、蔽蔭的西北角，有三棵側柏荒長到白楊半身那么高，側柏旁邊三五棵雜樹散開，也在半空中倔強地漫展著樹冠。

三鳥園，這個名字可不是我隨便起的。

冬末，這兒確是灰喜鵲、灰椋鳥和灰斑鳩的樂園。由于三種鳥的數量眾多，花喜鵲飛到此要越樹而過，平日到處飛撲嬉鬧的麻雀誤入園內，不久也會落荒而逃。

鳥兒會辨識熟人和生客。我每天來三鳥園，不管是什么時間，也不管我是空著手還是提著相機，地上覓食的鳥兒只須瞧上一眼，便繼續它們的活動，旁若無人地“冷落”著我。然而，在我幾年前剛剛發現三鳥園的時候它們可不是這樣的，只要我一腳踏入這塊領地，它們便成群地撲棱棱地飛起，落回樹上。但時間一長，鳥兒們覺得我只是在一旁觀看它們，并無侵害之意，便接納了我。

三鳥園里最多的是灰喜鵲。倘若地上沒鳥，灰喜鵲總是先一兩對兒地從側柏的矮枝偷偷落下來，它們極小心，不鳴叫，展翅小，無聲地落入冬天的衰草間。先飛下的這一兩對兒是哨兵，它們落地若沒事兒，會有十幾只灰喜鵲從側柏和雜樹上紛紛落下。它們呼扇著翅膀，拖著長尾，四下分散覓食。樹上還有灰喜鵲不斷落下來，它們在草地上漫展，往南會至泥土小道。它們還會機警地看著遠處曲徑旁邊小亭子里偶爾走進的人影，直到那些人影離開了小亭，走遠了，它們才會一邊蹦跳著覓食，一邊嘰嘰喳喳地唱起只有它們自己才能聽懂的歌。

灰椋鳥落地與灰喜鵲是一樣的，它們也三五只小群落地，然后才大群地從側柏和雜樹落下。只是它們落地和飛回樹上的速度極快，我根本看不清它們在半空中的模樣。灰椋鳥蹦蹦跳跳地覓食，行進速度很快，衰草隱沒了它們棕灰的羽色，但我能看到它們蹦跳著的紅爪和偶爾抬頭時同樣紅色的喙。

假如沒有灰斑鳩的加入，灰喜鵲和灰椋鳥的活動覓食多少有些緊張。灰斑鳩數量不多，就那么十幾只。它們一兩對兒地飛來，總是先要落在榆樹或側柏上，觀察一下到泥土小道和曲徑上是否僻靜少人，確認后才會翩翩飛入落在地上的同類鳥群中。灰斑鳩落地有些講究，它們既不會落在灰喜鵲和灰椋鳥的覓食群中，也不會落在邊緣地帶，而是落在西邊樹木與東面空地的中腰上。

此時，是三鳥園最怡人心目的時光。鳥兒們混群分開活動，各據一隅，又互不相擾。灰喜鵲一邊蹦跳覓食，一邊炫耀地飛起，我不僅可以看到它們灰藍色的雙翅、長尾和烏黑的頭部，還能看清它長尾端的一點白色。灰椋鳥覓食慢了下來，它們一邊興奮地覓食活動，一邊嘴中不時滿意地發出嘟嘟的叫聲。灰斑鳩成對兒覓食，總是互相顧盼著，前面的一只走得稍遠，后面的一只會扇翅跟上。此時的灰斑鳩翅膀舒展，尾羽散開，現出尾羽半環白色，煞是美麗。驀地，泥土小道、曲徑上若有內急之人躁動走來，或在小亭處有生人駐足張望，灰斑鳩會立即飛回周邊的大樹上，只待生人離去，它們才又會翩然飛回。我覺得，灰斑鳩的沉著和機警，從客觀上擔負起了三鳥園的警戒任務。

在三鳥園內觀鳥時間一久，我不僅看到了鳥兒們在三鳥園內和諧、自由、快樂的生活，也追著它們觀看其飛翔的方向，觀察它們在三鳥園之外——更大空間中，它們獨有的生存生活版本。

灰斑鳩的沉著機警在鳥類中是少有的。有一天在河岸邊，水上樂園的園丁已開始給干枯了一冬的花草補水，一只灰斑鳩飛入一棵孤柳尺余寬的樹影中。我猜測它是到水管下的小水洼去喝水，可在岸上有灌木的遮擋，我沒看到它。我走到岸下兩側的小路觀察，也沒看到它——這灰斑鳩絕不可能鉆進岸下枯黃的葦叢中去。我開始沿坡岸搜索，就在我離樹影幾米遠的時候，那只灰斑鳩突的一下拍著翅膀狡黠地飛走了。大約有二十分鐘吧，這只灰斑鳩隱藏得那么好，在一尺余寬的樹影中覓食飲水，連我這個資深的觀鳥者都嘆為觀止了。

灰椋鳥的特色是飛行速度快。在三鳥園外，它們會結成更大的群，常常是十幾只，有時會幾十只。無論它們是在草地上覓食突然飛走，還是在林梢間隱沒穿行，都來去如風。有幾次我碰到它們在林腰間穿行，它們張翅呈三角狀，流線型的腰身使得它們的飛行非常迅疾。我剛一看到它們，它們便瞬間消失了。不久，它們飛行時偶爾發出的嘟嘟聲才從林中傳回。我在心中贊許，灰椋鳥是樹林中的超音速小分隊。

灰喜鵲身材纖巧，飛姿婀娜，千萬別以為它們柔弱，它們團結起來的力量可真不容小覷。有一次，我在水庫左堤岸邊一座景觀雕塑前正向湖上瞭望，忽然間，湖東南樹林中有兩三群灰喜鵲驟然飛起，噪叫不止，湖兩側立即有多群灰喜鵲噪叫著回應，接著背后堤岸邊樹上有大量的灰喜鵲群飛而起，一時噪聲震天，千百只灰喜鵲像箭鏃陣群一齊射向湖東南。當時我大驚失色，我這樣一個高段位觀鳥人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陣勢。我匆忙向湖東南望去，原來有一只大個兒的黑烏鴉不知怎么招惹了它們，此時黑烏鴉正拐向南方，羽擦湖面倉皇逃離。

三鳥園有多少鳥兒？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數過，數也數不過來。記得有一天，我終于忍不住悄悄地來到三棵側柏下，盡管動作已經足夠輕盈，可還是被它們發覺了。灰斑鳩撲扇著翅膀速然飛走了，灰喜鵲和灰椋鳥群倏地消失在了側柏和雜樹上。側柏挓挲著矮枝杈，使人不能靠近。我偏頭觀看，樹干中心形成了一條鳥兒能在枝杈間往來的通道——鳥兒們就是從這兒達到樹頂的。此時，我既看不見紡錘身形的灰椋鳥，也看不見拖著長尾的灰喜鵲，也許在我剛踏入園中兩三步時，它們早已跑到樹頂上去了。樹頂又與園外無數的樹梢相銜——樹頂就是鳥兒們的秘密通道。

這些大自然的精靈，有時人類和它們相比真是百不及一。我想，威尼斯水上樂園的那些鳥兒，它們又有什么資本和三鳥園的這些鳥兒相比呢？它們一年四季在樹上活動、捉蟲、筑巢或遷徙，在人流如潮的樂園中求生，在戰戰兢兢的生活中艱難地哺育后代。唉！我低語慨嘆，難得還有三鳥園這樣一塊隙地可供鳥兒們落下歇腳。

我憐惜三鳥園。

五

去年歲末，意料之中我患上了和父親生前一樣的嚴重的肺疾，和母親生前一樣嚴重的類風濕病。醫生囑咐我冬日少出門，不可呼吸寒氣，并須每日服用由散發著腥臭味道的蟲豸尸體熬煎的藥湯，以鎮關節之痛。說是如此這般，還要經歷“兩秋”才可以見效果，不然……

我原本是個膽大的人，可還是被醫生“不然”后面的話驚了心，另有中年早逝考妣形影終日縈懷，真真地不敢大意，安安靜靜地在家里憋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時光。

打了春，白頭鵯的歌聲唱到了窗下，我聽了，感到一種莫大的慰藉。

父親留給我的記錄文字中，有一段是這樣寫它的：白頭鵯，雀形目鵯科小型鳥類，鳴聲婉轉，個頭較麻雀稍大……

休養了一個漫長冬季的我，再次見到白頭鵯這種鳥時，感覺它們格外親切和引人注目。它們高踞樹冠的頂端，我站在陽臺上，須仰視才可得見。它們胸腹過渡的褐灰與污白及背羽的灰綠色并不起眼，但翅尾邊緣的鮮黃綠色有些醒目，而它們從額至頭頂油亮的黑色中，兩眼上方延及后枕的白色，以及耳羽后的白斑最是吸引人的目光。

回憶起來那已經是十五年前了，我在河邊散步時，忽聽到高高的洋槐樹上清亮短促的鳥鳴，我仰頭舉目在樹上尋找，卻一無所獲。就在我猶豫間，一只鳥兒從樹上飛投而下，落在花棵下飛撲跑跳地去啄一只飛蟲。好大膽的鳥兒啊！它竟敢落在離我三五米遠的地方。我看著它活潑的樣子，心花怒放，很是喜愛。可是沒有半分鐘，它已噙住蟲子突突直飛回樹上。我匆忙退后兩步，仰起頭還想繼續看白頭鵯隱蔽在枝杈間的樣子。可還沒容我發現它，便聽見一聲清麗的鳴叫，這回我看到了，不是一只，原來是兩只白頭鵯，它們一前一后地飛走了。

從那以后，我喜歡上了白頭鵯，便多了對這種鳥的觀察與注意。

一年中，白頭鵯并非一直這樣不畏人。唱過春日的戀歌，天氣一熱，到了孵化和帶幼鳥的時候，它們會變得非常機警。

在大馬耳湖左岸，類似海棠那樣植株不高、葉子稠密的樹木，是白頭鵯喜歡的隱身之所。明明離著幾十米我就聽到了它們熟悉的叫聲，但當我近到十米距離，叫聲就消失了，可待我走過后，叫聲又在我身后重新響起。有時，我索性坐到樹下休息，要不了多久，就會有鳥兒突然從樹上飛走了。我知道，當我走到樹下時，白頭鵯隱蔽在濃密的枝葉間，一直在用機警的眼神看著我。

秋天也是這樣。大馬耳湖左岸海棠樹上誘人的累累漿果，是白頭鵯最喜歡的食物。有時，它們帶著幼鳥成群地湊在一起，非常喧囂吵鬧。待人一近，喧鬧停止，悄無聲息；若再近幾步，白頭鵯會立即群飛而起，轉移到遠處的樹上，人一走，它們便又很快地飛回來。倘若發現一只大鳥最后才飛走，那它一定是在等待最后一只幼鳥的起飛——幾乎所有的動物都和人一樣，有著忠實的“護崽”行為。

白頭鵯的鳴叫聲，雜糅著水韻兒，極像頑童嘴里含著一口水，卻還要仰著頭說話，故意發出的清新悅耳的水音兒……它們隱在樹上，不想讓人發現，也會叫上一兩聲；若是聚在一起，或覓食后閑下來，也會鳴囀著唱上一小段。只有春夏的繁殖季，白頭鵯在卿卿我我的追逐中，才會高踞枝頭吟啼不已。

在洋槐、欒樹、楓楊這些白頭鵯喜落的大樹上，雌雄鳥兒會開口對唱。有時，兩三對兒鳥的情歌會在一棵樹上同時響起。我曾有在樹下連續聽白頭鵯歌聲十幾分鐘的經歷，即使是觀鳥人，那也是其一生不可多得的享受。陽光明艷，草長鶯飛，在鳥兒的歌聲中，我的心，我的靈魂，不知不覺已與大自然融在一起了。

永定河、潮白河，通州的中國大運河，都是我經常觀鳥的去處，我在那些水域塘河邊上，都聽到過白頭鵯的歌聲。我還發現，這鳥漸漸從郊野進入了城市，我最后在報社“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那段時光里，就曾在報社大門外路邊的行道樹上，偶爾聽到過它們清脆悅耳的鳴囀聲。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就是個小“鳥迷”，在我心中私藏的鳥譜里，根本沒有白頭鵯這種鳥。翻閱資料，歷史上白頭鵯多是生活在南方，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才在北方漸漸多了起來。以我淺薄的自然常識，我認為這與地球氣候變暖有很大關系。

聽！今天，白頭鵯又在我的樓下唱了一曲。我有些禁不住那歌聲的誘惑，在心里自我評估了一下軀體中隱匿的病魔的生命力。想來嚴冬已過，都已是春花闌珊的季節了，應該無大礙了吧。于是，我穿好衣衫，出了家門。

真的有一段時間沒去三鳥園了，心中不知思了多少次了。我沿著大馬耳湖右岸堤坡上的小徑一路前行，一直走到小亭處，馬上就能看到泥土小道了。可我才剛到小道的端點，也可說是三鳥園的入口，實際距離三鳥園還有百米，但此時我的心不由一沉，我遠遠望見那三棵側柏雜樹還在，可樹下的花木盡被剪除，平整場面后，鋪上了紅紅的塑膠，修造提升成了一處兒童自行車練習場；往東，灰磚墁地，安上了一架架蛋黃色的健身器材！我心里難受，一扭頭，便折了回去。

現在，三鳥園早已不在，可我還老想著那些鳥兒。

（方言，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張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