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國流動與族群邊界:越南岱族“求花”儀式的音樂民族志考察

摘"要：岱族和儂族是越南人口數(shù)量較多的兩個少數(shù)民族，與中國壯族是同源跨界族群?！案杪贰弊鳛樵侥厢纷濉柏磕眱x式歌唱與身體表演的時間性過程建構，是族群信仰認知觀念和共享音聲記憶的核心體現(xiàn)。在越南岱族“求花”儀式中，中越“乜末”通過儀式歌唱表述著“國家邊界”與“族群邊界”的認知觀念，可以看出現(xiàn)代國家邊界概念的形成對于族群成員的國家認同與內心歸屬有著直接影響。中越壯—岱／儂族群“乜末”儀式音樂相似的深層結構和雙邊共享的儀式音聲，是整個族群區(qū)別于周圍“他者”族群的內在文化符號，而中越“乜末”在儀式歌路、歌唱曲調與表演行為的具體差異，也是雙邊族群成員建構族群內部邊界、判定自我國別歸屬和建構“我者”族群認同的重要依據(jù)。

關鍵詞：區(qū)域國別音樂；越南岱族；求花儀式；族群邊界；海外音樂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J6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25）02-0088-10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25.02.012

“區(qū)域國別音樂研究是‘區(qū)域國別學’、民族音樂學研究的新領域，它以國別或國別中的區(qū)域為單位，主要運用多重語言能力與長期深入的田野工作，針對海外土著音樂、世界民族音樂、跨界族群音樂的民族性、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功能性等問題，在文化相對主義價值觀基礎上展開的海外音樂民族志多維書寫。”^[1]越南的岱族、儂族是越南人口較多的兩個少數(shù)民族，與中國的壯族是同源跨界民族，主要分布在中越邊境沿線及周邊地區(qū)，包括高平省、諒山省、廣寧省、河江省、宣光省、北件省和老街省等地。“乜末”^①信仰是中越跨界壯—岱／儂族群共有的一種傳統(tǒng)民間信仰，主要流布于廣西西南部德靖土語方言區(qū)及與之相鄰的越南北部岱儂語方言區(qū)，它以“乜末”儀式音樂活動作為載體，歌唱與表演貫穿整個儀式過程始終。^[2]本文從區(qū)域國別音樂研究視域出發(fā)，以越南北部高平省重慶縣岱族“求花”儀式個案作為研究對象，結合海外實地田野考察所獲的第一手資料，運用音樂表演民族志、音樂簡化還原分析、音樂符號學、族群邊界與文化認同等研究方法，探討中越“乜末”在跨國流動的儀式展演中如何通過儀式歌唱表述“國家邊界”與“族群邊界”的認知觀念，從而揭示雙邊“乜末”在儀式歌唱與表演行為中呈現(xiàn)的深層結構隱喻與區(qū)域國別認同，書寫具有區(qū)域國別學理念和音樂政治學思維的海外音樂民族志文本。

一、岱族“求花”儀式的田野考察與歌路解析

“花”在越南北部岱儂族群的認知觀念中是指“兒孫后代”，當?shù)氐摹盎ā鳖悆x式主要包括“求花”“接花”“架橋”“百日關”“護花”“還花”等人生不同階段的訴求與儀禮，充分反映著越南岱儂族群對于社會后代生育延續(xù)的渴望，以及對“花王圣母”的崇拜?！扒蠡ā眱x式是指夫妻雙方在受孕之前，由執(zhí)儀者“乜末”通過儀式歌唱和行為展演為他們舉行的專場儀式活動，其主要目的是夫妻新人向花王圣母求子，希望花王圣母能“賜花”主家，以保障子孫后代的生育延續(xù)。

（一）越南岱族“求花”儀式個案考察

時間：2017年1月9日

地點：越南高平省重慶縣Phong Chau社Xóm Phia Bó村農家

執(zhí)儀者：蒙氏寧（Mong Th ｉ. Ninh）Mong Th ｉ. Ninh（蒙氏寧），女，1937年出生，越南高平省重慶縣重慶鎮(zhèn)人，13歲爆巫后祖師自行托夢成巫，加帽三頂為“大帽”，有7個徒弟（其中4個巫婆，3個道公），是當?shù)赜绊懥^大的巫婆之一。未曾接受正規(guī)的學校教育，儀式范圍涉及越南高平省下屬的高平市、重慶縣及周邊中越邊境地區(qū)，以及中國廣西的靖西市、大新縣等與越南交界地區(qū)。、韋蘭晚韋蘭晚，女，法名“金蓮”，1972年出生，中國廣西天等縣把荷鄉(xiāng)把蘭村巴倫屯人，文化程度小學二年級，17歲在德?？h龍光鄉(xiāng)大旺村龍勝屯拜梁海青（法名）為師母，拜天等縣把荷鄉(xiāng)把蘭村一道公為師父，開始戴帽成巫。19歲嫁去德?？h龍光鄉(xiāng)，21歲遷往靖西新靖鎮(zhèn)小坡屯買宅安家，另拜靖西巫婆黃鳳陽（法名）和道公黃隆坡為師母、師父，多行巫于德靖地區(qū)所屬的民間村落，是當?shù)丶爸苓呡^有名氣的“乜末”之一。

訴求者：農氏何、銀氏娘

儀式參與者：農家家人、銀家母親、鄉(xiāng)鄰受眾、筆者

儀式目的：農氏何和銀氏娘婚后無子，希望通過本場儀式幫助農家“消災解難”，為二人求得子嗣，后續(xù)可以順利懷孕和平安生育。

（二）越南岱族“求花”儀式歌路解析

“歌路”是“乜末”在儀式歌唱與表演過程中溝通陰陽兩界人、神、鬼三者的地理空間符號表征，涵蓋了越南岱族、儂族民間信仰體系所涉及的神靈譜系，“靈魂不滅”和“萬物有靈”信仰觀念在“乜末”歌路建構的時空場域內有著明確的“能指”和“所指”表達呈現(xiàn)，也是岱儂族群對宇宙認知、靈魂不滅以及生命輪回觀念最為完整的一種符號象征。蕭梅在《“巫樂”的比較：“以歌行路”》一文中指出：“巫者以‘路’在溝通天人的不同層次穿行，表達了她所生存的文化中人們看待世界的聯(lián)系觀念。每一次執(zhí)儀，都在某種憑借中浮現(xiàn)‘這條路’的結構；而每一次‘以歌引路’，又經由儀式境域中的‘路數(shù)’和‘行路’，在‘誰在唱’、‘向誰唱’、‘唱什么’、‘怎么唱’的角色及其多樣化聲音表達中體現(xiàn)出差異?！?sup>[3]“歌路”作為“乜末”儀式歌唱與身體表演的時間性過程建構，是族群信仰認知觀念和共享音聲記憶的核心體現(xiàn)，下文將結合上述越南岱族“求花”儀式展演的簡況呈現(xiàn)和儀式結構，分析蒙氏寧和韋蘭晚兩位“乜末”如何在跨國流動的同臺儀式歌唱表演場域中，實現(xiàn)自我“歌唱行路”與彼此“分工配合”、個體“風格差異”與集體“歌路共性”的調適統(tǒng)一。

在“請神”儀節(jié)的儀式歌唱與行為表演過程中，中越“乜末”所行歌路與儀式程序基本一致。中國“乜末”作為年輕末婆，歌唱行路需配合跟隨越南年長“乜末”，由此消解了“乜末”日常單獨執(zhí)儀時的個性差異，更多地走向跨國流動儀式展演中的分工合作與歌路同行。尤其在“請神”儀節(jié)［中越“乜末”贊頌對唱］時，中國“乜末”端酒跪向越南“乜末”進行祖師敬酒的贊頌歌唱，彰顯出執(zhí)儀者要按照等級排位與長幼尊卑的秩序規(guī)則進行儀式展演。

執(zhí)儀者在“上路收魂”的儀式過程中呈現(xiàn)出“共同行路”與“各自行路”雙重交織疊加的歌唱行路方式，體現(xiàn)出中越“乜末”在跨國流動的儀式表演空間中“以歌行路”的重疊性與差異性。通過“上路”儀節(jié)的儀式歌路分析可知，中越“乜末”在出家屋前所行“歌路”基本保持一致，雙邊“乜末”在行出主家家屋之后，開始按照個人行路習慣進行上路收魂，雙方“歌路”形成一定差異。在各自“歌唱行路”的過程中，中越“乜末”時而分道揚鑣，時而同路而行，體現(xiàn)出中越“乜末”在同臺執(zhí)儀時自我個性與集體共性不斷交織疊寫的多重聲音景觀。

在“消災解難”儀節(jié)，越南“乜末”用岱儂語演唱［逛天街］儀程，并隨后［進花王圣母殿］為農家夫妻進行“求花”；而中國“乜末”開始借用道公曲調并結合中國西南官話進行［送茅郎］“解關”儀節(jié)的歌唱與吟誦，后續(xù)進行［隔小鬼，分陰陽］［放生］等儀程的儀式歌唱與行為展演。可見在“消災解難”儀式表演過程中，中國“乜末”通過借用“漢族道教儀式音樂表演的行為方式和曲調類別”^[4]，代替了越南道公在此類儀式中的執(zhí)儀身份，成為中越“乜末”同臺執(zhí)儀并順利完成儀式的法力保障，也形成儀式歌唱與表演時中越“乜末”雙邊歌路在語言、風格與演唱內容等方面的固有差異。

由此可見，在中越“乜末”共同執(zhí)儀的越南岱族“求花”儀式展演中，雙邊“乜末”在“請神”“上路收魂”“返程”三個儀節(jié)的歌路表述基本相同。由于中國“乜末”可以承擔儀式展演中越南道公“消災解難”與“抬星”的職責，所以雙邊“乜末”在上路收魂后分工合作、各司其職：越南“乜末”負責“上酒路”與“消災解難”乜末曲調的歌唱與行為展演；中國“乜末”負責傳統(tǒng)越南道公承擔的“送茅郎”解關儀程，并幫助主家進行“抬星”。這就呈現(xiàn)出中越“乜末”在跨國流動同臺執(zhí)儀的歌唱表演語境下，“各司其職”與“互惠合作”交織、“個體個性”與“彼此共性”共存、“自我歌路”與“集體歌路”同構的多重儀式聲音景觀。

二、儀式歌唱表述的國家邊界與族群邊界

“邊界”是連接和維系不同國家、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族群的分界線，其表現(xiàn)形式主要包含行政邊界、地理邊界、文化邊界、社會邊界等。國家邊界是一個國家的治權邊界，也是一個政治與社會的屏障，它將國界兩側的社群成員歸屬于不同的國家政體。“族群邊界則主要指群體通過強調某些族群特征限定‘我們’以排除‘他們’，并在特定環(huán)境下與被歸類為‘我們’和‘他們’的群體產生關系網(wǎng)絡?！?sup>[5]下文以越南岱族“求花”儀式個案作為分析對象，將中越雙邊“乜末”儀式歌唱放置在表演語境中進行分析，解構雙邊“乜末”在跨國流動的同臺執(zhí)儀時如何表述“國家邊界”與“族群邊界”的認知觀念，如何通過儀式歌唱區(qū)劃“我者”與“他者”之間的國別差異，又如何建構“我們”與“在一起”的跨界族群互惠共同體。

（一）國家邊界：儀式歌唱中“我者”與“他者”的國別表述

“表演理論強調表演發(fā)生的實際語境，并將其看作一個由許多情境性因素相互作用而產生的‘交流事件’?！?sup>[6]在越南岱族“求花”儀式音樂表演語境中，無論是執(zhí)儀者還是儀式活動參與者的首要認同都是國家認同，其次才是對壯—岱／儂族群集體的歸屬與認同。雙邊“乜末”通過儀式歌唱表述著她們對于“國家邊界”的認知觀念，“國家”與“國界”的概念作為區(qū)劃“我者”與“他者”的符號表達，主要運用在儀式展演的［贊頌］和［對唱］儀節(jié)。

我們將上述［中越“乜末”對唱］儀節(jié)唱詞放置在儀式的“歌唱與表演語境”中予以考察，分析雙邊“乜末”內心深處所持有的國家邊界概念。中國“乜末”作為晚輩，在儀式歌唱中自稱和他稱均為“？do：k³⁵”？do：k³⁵：壯文ndok的國際音標，ndok意為“花、開花”，與壯文va的意思相同，多是年輕執(zhí)儀“乜末”在儀式中對自己的謙稱，不僅體現(xiàn)著執(zhí)儀“乜末”與象征族群生育后代的“花”二者之間的密切關聯(lián)，而且凸顯著作為年輕儀式專家對陰陽兩界長輩祖師群體的尊重。（花）；越南“乜末”作為長輩，在儀式歌唱中自稱和他稱均為“pa：³³”（祖師、師傅）。晚輩執(zhí)儀者要向年長祖師敬茶敬酒，以彰顯儀式表演中雙邊“乜末”的身份地位差異與長幼尊卑秩序。中國“乜末”通過儀式歌唱表述著自身作為晚輩，對越南“乜末”的敬奉和夸贊，希望越南祖師能在儀式法事中更多地護佑和培育自己。越南“乜末”回唱愿接納晚輩前來懷中培育，并在儀式歌唱中運用“ha：m⁵⁵"k^ha：^[24]”一詞，直接表述著中國“乜末”前來越南進行跨界儀式互動和跨國流動的個體行為。

在越南岱儂語方言中，“ha：m⁵⁵”指“跨、跨過”，“k^ha：^[24]”指“腿腳”；因此，“ha：m⁵⁵"k^ha：²⁴”從字面直譯來看，具有“腿腳跨過”之意。但筆者在后續(xù)的田野回訪中，對越南“乜末”蒙氏寧進行深入的口述訪談得知，她在當時儀式歌唱的具體表演語境中，運用“ha：m⁵⁵"k^ha：²⁴”一詞表示著中國“乜末”跨越國家邊界來到越南與其共同執(zhí)儀，“ha：m⁵⁵"k^ha：²⁴”一詞呈現(xiàn)出越南“乜末”內心所蘊含的“國家邊界”概念，在儀式歌唱中表述著“我者”與“他者”不同的國家屬性和國家認同。

另外，在［上路過門］儀節(jié)，越南“乜末”向路途所遇主家祖先進行歌唱：“我身邊的這位巫師是從中國廣西靖西下來的，法力又高又強，幫助農家消災解難，每一句都報上來很好……”。越南“乜末”在不斷夸贊中國“乜末”法力高強的同時，也間接地強調著“我者”與“他者”在國家地理位置上形成的主客差異，呈現(xiàn)出雙邊“乜末”不同的國家歸屬與國家認同。中國“乜末”韋蘭晚在［贊頌調］的儀式歌唱中，多次向越南主家受眾表述著自己是從中國而來的國族身份，同樣凸顯著執(zhí)儀者個體對于“國家”與“國家邊界”的認知觀念。中越壯—岱／儂族群雖然是同源跨界族群，但“國家邊界”的概念卻深深烙印在中越雙邊“乜末”內心深處，在中越“乜末”同臺執(zhí)儀的“求花”儀式歌唱與表演中，她們多次通過演唱直接表述著“中國”與“越南”“我者”與“他者”的跨界儀式互動，足見現(xiàn)代國家邊界概念的形成對于中越邊境民間執(zhí)儀者、儀式參與者的國家認同與內心歸屬有著直接影響。

（二）族群邊界：儀式歌唱中“我們”與“一起”的集體建構

“儀式經常成為一種最為直接而有效的邊界劃分——把不同的利益群體、血緣群體依照相同的原則區(qū)分開來。然而當這些不同的群體需要共同面對一些相同的利益和事件的時候，那些各自不同的小單位，比如宗族，有可能共同參與到一個更大的儀式活動中來，成為一個更大的區(qū)域性的人群共同體。”^[7]在越南岱族“求花”儀式個案中，雖然兩位執(zhí)儀者的國族屬性不同，但在儀式歌唱的場域空間內卻不斷強調著她們作為執(zhí)儀者的“利益共同體”和“族群共同體”。下文將對［敬師］儀節(jié)的具體歌唱內容展開分析，解讀中越雙邊“乜末”如何打破內心所持有的國家邊界概念，在儀式展演中重新凝聚成為“我們”和“一起”的族群利益共同體。

通過譜例3、譜例4中［敬師］儀式歌唱表述可以看出，中越“乜末”在同臺執(zhí)儀時，將國家邊界賦予她們的不同國族歸屬暫時擱置，通過不斷出現(xiàn)的唱詞“au³¹”（我們），將“我者”與“他者”結合在一起，形成區(qū)域內互惠合作的儀式專家共同體。例如，中國“乜末”韋蘭晚唱到：“小輩哪里做的不好師傅就要批評告之，不然丟掉的是我們祖師共同的臉面”，表達著中越“乜末”在儀式歌唱表演語境中已然成為榮辱與共的利益共同體；越南“乜末”蒙氏寧在對唱時也呈現(xiàn)類似的表述：“我們一起騎馬上路，一起遇鬼附體收魂……”體現(xiàn)出雙邊“乜末”在儀式中的通力合作與互相配合，通過兩人共同的“歌唱行路”和“上路收魂”才能更好地完成主家提出的儀式訴求。由此可見，中越“乜末”在跨國流動的儀式互動中，不僅通過儀式歌唱表述著“國家邊界”視閾下的“我者”與“他者”的國家認同差異，而且也時刻彰顯著雙邊“乜末”在儀式歌唱中成為“互惠合作”利益共同體的共性認知。

雖然中國壯族與越南岱族、儂族社群成員的國族屬性不同，但位于中越邊境地區(qū)的壯—岱／儂族群成員卻有著不可割裂的族緣、血緣與親緣關系。“乜末”通過儀式歌唱聯(lián)結著國界兩側的族群成員，讓他們常?？缭絻刃乃钟械摹皣疫吔纭备拍?，在儀式歌唱中重新凝聚成為區(qū)域性的族群利益共同體。在越南岱族“求花”儀式個案展演過程中，無論儀式參與者的國族身份如何，此時“同源族群”的概念顯然已經超越國家邊界對他們儀式互動交往的限制，他們在“乜末”儀式歌唱與行為表演的時空場域內，將更大地緣范圍內的壯—岱／儂族群社會成員歸屬為族群邊界區(qū)域內的利益共同體。

三、儀式音樂隱喻的深層結構與族群認同

民族音樂學關注音樂表演語境下族群內部的音樂認知觀念與音樂表演行為之間的轉換生成過程?！懊褡逡魳贩枌W視閾下的音樂結構分析尤其注重對音樂前景起到決定性作用的音樂背景和深層結構的分析，以及音樂深層結構如何通過音樂表演行為連接音樂表層結構的互動轉化過程?！?sup>[8]所以下文將借鑒楊民康提出的“音樂文化本位模式分析法”^[9]，對越南岱族“求花”儀式音樂進行簡化還原分析，提煉“乜末”在儀式歌唱行路過程中的“核心音腔”與“背景結構”，以更好地認知越南岱族“求子”儀式音樂的深層結構隱喻和音聲符碼轉換過程，從而探討作為族群集體記憶的“乜末”儀式音樂對于維持族群邊界和建構族群認同的重要作用。

（一）核心音腔的提煉，深層結構的轉化

音樂文化本位模式視域下的簡化還原分析法，“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音樂研究理論話語體系建構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特色音樂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建設的重要標志性成果”^[10]。我們可以將音樂文化本位模式視域下的簡化還原分析法運用于越南岱族“求花”儀式音樂的深層結構分析，通過借鑒申克音樂分析法有關音樂結構“前景—中景—背景”的簡化還原分析，以蒙氏寧演唱的《開酒》曲調（譜例5）為例，提煉越南“乜末”在儀式表演語境中歌唱用樂的核心音腔與背景結構，不僅可以解析越南岱族“求花”儀式音樂的“音聲符碼結構”和“轉化生成規(guī)則”，還可以通過對比分析更好地把握中越壯—岱／儂族群“乜末”儀式音樂的同根性特征。

通過對越南岱族［開酒］儀式音樂進行分析，可知這首曲目為#G羽五聲調式，由“sol-la-do-re-mi”五聲音階和三個大樂句構成。第一個樂句采用四七拍，包含兩句七言工整對仗的唱詞，音樂旋律由“sol-la-do-mi”四聲音階構成，圍繞“mi-la-do”和“sol-la-do”核心音列先上行再下行的“波浪式”發(fā)展旋律；第二個樂句采用四三拍，旋律以“sol-la-do-la”音階上下行級進結合的方式進行發(fā)展，并配以五言體唱詞進行呈現(xiàn)；第三個樂句采用四六拍，包含兩句五言工整對仗的唱詞，圍繞“sol-la-do-la”核心音列波浪式發(fā)展旋律，在句尾加上襯詞“啊”，不斷強調句尾采用“do-la”下行小三度并回歸主音“l(fā)a”的收束感。通過音樂旋律的簡化還原分析，可以看出［開酒］儀式歌唱的核心音腔為“l(fā)a-do-mi”“sol-la-do”兩組三音列，這首樂曲在音階級進和音程小跳的基礎上圍繞調式主音“l(fā)a”波浪式發(fā)展旋律，但尤其強調每個樂句“do-la”下行小三度回歸主音的收束，不僅為越南“乜末”在“求花”儀式展演中的“吟誦性歌唱”和“歌唱性表述”提供動力源泉，也為越南“乜末”在“求花”儀式中從音樂觀念的深層結構向行為展演的儀式歌唱提供轉化智慧，是越南“乜末”在民間儀式歌唱表演中的典型標志與深層結構。

另外，結合筆者在《中越跨境遺產壯族末倫的傳統(tǒng)延續(xù)與舞臺建構》^[11]一文中對中國“乜末”在脫孝儀式展演中的“核心音腔”提煉，將中越雙邊“乜末”儀式音樂的深層結構進行對比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中越“乜末”在儀式歌唱中的共性特點：雙邊都采用羽調式和混合節(jié)拍，唱詞多是五言多句體或與七言體的混合運用，核心音列多為“l(fā)a-do-mi”三音列，旋律圍繞核心音列以級進為主、跳進為輔地“波浪式”進行發(fā)展，尤其強調“do-la”或“do-la-sol-la”下行旋律發(fā)展的樂句收束，在旋律發(fā)展的過程中執(zhí)儀者通過不斷加入襯詞呈現(xiàn)“乜末”儀式歌唱的地域性風格特征和族群性音樂審美。

（二）儀式音聲的共享，族群邊界的維持

族群的形成依賴于族群邊界的維持，作為族群內部成員對“我者”與“他者”的歸類，必須依賴于他們所展現(xiàn)出來的文化特性。一個族群的邊界不一定是地理的邊界，而是社會的邊界，族群邊界的形成主要依賴族群內部所持有的共同文化特質。巴斯認為：“從社會層面的有效性來看，族群可以被看作一種社會組織形式，自我歸類與被他人歸類的特征就成了關鍵要素。在當事人出于互動的目的使用族群身份對自己和他人進行分類的范圍內，他們就形成了組織意義上的族群?！?sup>[12]中越跨界壯—岱／儂族群邊界的形成主要依賴于族群內部成員共有的文化記憶與習俗傳統(tǒng)，它打破了國家的地理邊界，形成一種更大地緣范圍空間上的社會邊界。“跨界民族在社會存在意義上始終強調族群意識和包容性，在當下全球化語境中，其族群常常通過互動來強化族群界限，特別是族群結構?！?sup>[13]族群邊界的維持并非是依賴與周邊族群共同的文化基礎，而是與周邊“他者”族群在互動中所形成的持續(xù)性文化差異，在文化差異的基礎上不斷進行“自我”群體認同的建構過程。雙邊“乜末”儀式歌唱的共性特征和深層結構作為中越跨界壯—岱／儂族群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一種延續(xù)，是族群集體共享的一種文化符號與音聲形態(tài)，也是壯—岱／儂族群區(qū)別于周邊“他者”族群的持續(xù)性文化差異，在族群邊界的維持與族群成員的認同建構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民族通常與國家相組合，稱為民族國家，表示一種自治的政治實體。”^[14]現(xiàn)代國家與國家之間的認同單位仍然是“民族—國家”。在中越“乜末”跨國流動同臺執(zhí)儀的“求花”儀式展演中，無論是執(zhí)儀者還是儀式活動參與者，他們各自的國族身份不會改變，作為國籍與民族身份不同的社會成員，他們在“乜末”跨界儀式互動中也更加強化了族群成員各自持有的“國家邊界”概念。另外，作為同源跨界族群，中國的壯族與越南的岱族、儂族受到來自不同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的影響，致使雙邊“乜末”執(zhí)儀方式與曲調類別存有一定差異。中越“乜末”儀式歌唱中的“歌路”差異是雙邊族群成員對“自身”和“他者”文化身份判斷的標準：中國“乜末”儀式歌唱中的道公曲調與經文念誦，成為中國壯族群體在跨國流動和族群認同建構中的一種獨特音聲符號表述；越南“乜末”相對單一的上路曲調以及與道公同臺執(zhí)儀的行為方式，也是越南岱儂族群在國別交往中對于自身國家和民族身份的不斷強化。因此，中越壯—岱／儂族群的“乜末”儀式音樂相似的深層結構和雙邊共享的儀式音聲是整個族群區(qū)別于周圍“他者”族群的內在文化符號；而中越“乜末”在儀式歌路、歌唱曲調與表演行為的具體差異，也使得雙邊族群成員在跨國流動和跨界儀式互動中不斷強化各自應當歸屬的國族身份和族群內部邊界。

結"語

趙書峰在《區(qū)域國別音樂研究的屬性、方法與問題》一文中指出：“區(qū)域國別音樂研究應具備全面深入的海外音樂田野民族志考察規(guī)范，結合海外音樂的‘地方性知識’的概念理解與闡釋，展開‘我者’與‘他者’音樂之間的‘互視’關照”^[15]。本文通過對越南岱族“求花”儀式進行音樂民族志考察，可以看出中越“乜末”在跨國流動和同臺執(zhí)儀的歌唱表演語境下，鮮明地呈現(xiàn)出“各司其職”與“互惠合作”交織、“個體個性”與“彼此共性”共存、“自我歌路”與“集體歌路”同構的多重聲音景觀?，F(xiàn)代國家邊界概念的形成對中越雙邊“乜末”在國家認同層面有直接影響，她們在跨國流動的儀式歌唱中呈現(xiàn)出“國家邊界”視閾下的“我者”與“他者”區(qū)隔；但她們又為尋求儀式最終功效和集體利益，不斷強化區(qū)域內同源族群的觀念，成為“族群邊界”意義上的互惠共同體。中越“乜末”儀式歌唱的深層結構和符號隱喻是壯—岱／儂族群成員內部所持有的共性文化特質，也是族群成員對自我和外族他者進行區(qū)劃的典型符號標識；而雙邊“乜末”在儀式歌路、歌唱曲調與表演行為的具體差異，也是雙邊族群成員建構族群內部邊界、判定自我國別歸屬和建構“我者”族群認同的重要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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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涂"艷"劉"劍）

Transnational Mobility and Ethnic Boundaries： An Ethnomusicological Study on the “Qiuhua” Ritual of the Tay People in Vietnam

LING Chen/Music College， Guangxi Arts University， Nanning， Guangxi 530022

，China

Abstract：

Tay and Nung ethnic groups are two of the larger minority populations in Vietnam， akin to the Zhuang ethnic group in China. “Gelu” as a construction of temporal process through the singing and physical performance in the ritual of “meh moed” （a transliter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folk belief in the vernacular of Zhuang ethnic group ） among Tay people in Vietnam， embodies the core of ethnic beliefs， cognitive concepts and shared auditory memories. The “meh moed” sung in the ritual of “Qiuhua” of Tay people in Vietnam expresses the cognitive concepts of “national border” and “ethnic boundary”， revealing the modern conceptualization of national boundary has a direct impact on the national identity and inner belonging of ethnic group members. Besides， the similar deep structures and bilaterally shared ritual "music of the “meh moed” between the Zhuang ethnic group in China and Tay and Nung ethnic groups in Vietnam are intrinsic cultural symbols that distinguish the entire ethnic group from the surrounding “Others”; meanwhile， the specific differences in the singing forms， melodies and performance behaviors of the “meh moed” in China and Vietnam also serve as important indicators for them to construct their internal boundary within the ethnic group， determine their own national identity and establish an ethnic identity as “We”.

Key words：regional and national music; Tay ethnic group in Vietnam; “Qiuhua” ritual; ethnic boundary; overseas music ethnograph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