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莉妮從椅子上站起來,展開雙臂,踮起腳尖,以一種形象的姿態展示著她在不用帶孩子的情況下所能獲得的自由與空間,然后她說,“不用帶孩子的時候,在公共場所很容易找到歸屬感。沒人會以一種嚴厲和不贊成的方式盯著你。”莉妮是柏林的一位單親媽媽,也是文化人類學家梅伽娜·喬希(Meghana Joshi)的眾多受訪者之一。她聲情并茂地向喬希傾吐著在柏林所感受到的“兒童不友好”。然而,在對待兒童與生育的態度上,柏林這座城市呈現出一種有趣的吊詭。

剛到柏林進行田野調查的時候,喬希就注意到一家咖啡店的門上,除了禁止吸煙的標識,還貼著另一張大大的警示牌——禁止嬰兒車進入。店門口橫置一大塊長方形石頭作為路障。而另一家以兒童友好著稱的咖啡館,則創新性地將帶孩子的成人與不帶孩子的成人在物理空間上分隔開來。前廳的主要空間讓給帶孩子的家庭,而柜臺后面的兩個小房間隔離出來給其他顧客。這兩個咖啡館在柏林并非特例,截然不同的經營風格,成了當代柏林分裂的生育觀及其對峙狀態的一個縮影。除了咖啡館,這種對峙與吊詭還體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2010年后,柏林人的生育觀成為喬希持續關注的對象,并于2023年出版了她的著作《孩童遍地——當代柏林的顯化生育與無子現象》(Children are Everywhere: Conspicuous Reproduction and Childlessness in Reunified Berlin)。這是一部研究當代柏林“顯化生育”話語,以及“轉折一代”生育觀念的文化人類學著作。

在本書中,作者將“顯化生育”定義為一種社會話語和實踐。這一話語旨在使“生育”呈現在公眾的意識中。這種“顯化”集中體現在公共空間中對嬰兒車、兒童及相關設施的關注上。在作者看來,“顯化生育”力求突出生育的價值,并通過以孩子為中心的物品和觀念進行展示,塑造“強勢”的母親角色和“積極”的父親角色。在國家層面,“顯化生育”意味著政府在社會輿論和實際政策中將鼓勵生育放在顯著的位置,并努力創造“兒童友好”型社會。作者認為,物理和象征意義上的“顯化”標志著當代德國生育制度的轉變,這種轉變偏向異性戀核心家庭,并將拒絕生育的人群邊緣化。這一制度上的轉變引起了德國社會中“有孩子”和“沒孩子”群體的對峙。受到排擠與邊緣化的無子群體,呈現出一種對兒童的“不友好”,包括禁止嬰兒車進入公共空間、在公共場所對家長發出憤怒的噓聲或大聲指責他們對孩子缺乏管教,針對游樂場或托兒所的噪音提起法律訴訟,通過輿論制造刻板印象,等等。
在作者看來,“兒童不友好”實際上是對一個日益“兒童友好”的德國所產生的個人和社會層面的不滿的外化。種種不滿與對峙在柏林“轉折一代”中體現得尤其明顯。轉折一代是指在1989年前后成年的一代德國人。之所以將轉折一代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在作者看來,當今柏林人對待兒童的態度,可以追溯至冷戰時期東、西德迥異的社會語境與家庭政策。
本書第一章關注了兩個群體對于城市空間的“爭奪”。隨著柏林墻的倒塌,自20世紀90年代初,西德人和其他歐洲地區的人開始向柏林移民。新移民逐漸使得大量的柏林社區中產化(gentrification),極大地改變了柏林的城市景觀。在喬希的訪談對象中,那些居住在米特區(Mitte)和普倫茨勞貝格區(Prenzlauer Berg)等社區的單身男女發現,在充斥著兒童咖啡館、游樂場和嬰兒車的社區中,酒吧、書店和畫廊正在消失,幾乎沒有空間讓他們繼續那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同時,隨著租金日益高漲,許多長期居住在柏林的人只得離開。在訪談時,作者敏銳地捕捉到,這些不婚不育者的抱怨中,通常流露著對柏林昔日的傷感與懷舊。曾經的柏林以對邊緣人群的包容而聞名。學生、失業者、藝術家、朋克、社會活動家等都在這座城市找到了安身之處。而如今的柏林正快速將這些曾經賦予城市波希米亞風格的群體拒之門外。如今,在鼓勵多生多育的政策與話語下,他們的生活空間正在被不斷擠壓。作者以“光腳游樂場”的建設以及《反噪音法規》的修訂作為這一趨勢的具體呈現。
格爾利策公園是柏林較小的公園之一,有著開闊的草坪。在這里,經常能看到人們讀書、聊天、燒烤、曬太陽、騎自行車、玩飛盤或踢足球。當作者沿著公園的邊緣散步時,也不斷有青年人向她兜售毒品。盡管公園中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兒童游樂場,但利用率并不高。一位40歲的媽媽告訴喬希,“公園正變得越來越糟,狗到處亂跑,沒有拴繩子,到處都是尿騷味,垃圾遍地,還有空酒瓶、碎玻璃。這里成了游客、失業者、酒販和毒販的天堂。所以游樂場里根本沒孩子玩。”為了滿足孩子與家庭的需求,地區辦公室開啟了“光腳游樂場”計劃。他們試圖擴大兒童游樂場的面積,并用圍欄進行隔離,禁止遛狗、燒烤和飲酒。盡管遭到經常來公園的人和附近居民的抗議,地區辦公室還是修建了光腳游樂場,以滿足孩子和家長的需求。德國政府建立兒童友好型社會的決心同樣體現在噪音法規的修訂上。2011年,柏林成為德國首個修訂《噪聲法規》的州。法規規定在游樂場、日托中心及其他類似兒童活動場所,孩子們玩耍、嬉笑和進行體育活動時產生的噪聲,不能等同于工業噪聲。這一修訂意味著,公民不能再以兒童玩耍噪聲過大、有害健康和安寧為由,要求日托中心搬家,也不能阻止在居民區附近修建游樂場。

當代德國對于兒童態度的差異也和冷戰時期東、西德的家庭政策與性別角色有關。第二章探討了顯化生育中的女性議題及其歷史根源。“施瓦本”(SWABIA)是中世紀時期一個頗具民族特色的公國,位于如今德國西南部。在當地,施瓦本人被賦予了諸如整潔、勤奮、節儉、富裕并且重視家庭等特征。“施瓦本媽媽”(Swabian Mother)這一形象除了以上民族特征,通常被人提起的是對孩子過分的投入與溺愛,以及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已婚”“三十多歲”“丈夫養家,不用工作”“有一到兩個孩子”“在市中心買了房子”“互相攀比昂貴的嬰兒車”……然而,喬希發現,這些刻板印象忽略了冷戰時期東、西德迥異的制度對女性角色的塑造,以及對當代德國兒童話題的影響。
通過梳理歷史文獻,喬希發現,在冷戰時期,東德和西德的家庭政策存在顯著差異。社會主義的東德,更加支持女性平衡就業與育兒。當女性外出工作時,公共機構承擔起育兒責任。在西德,國家從家庭和生育的私人領域中退出,既是為了與納粹的遺產劃清界限,也是為了與東德有所區別。在西德的模式中,人們期望男性養家糊口,女性成為主要的家庭照顧者。統一后,德國政府花了十多年的時間,才開始“追趕”其他歐洲國家,制定出更“性別平等”的家庭政策,為女性提供生育和職業發展的機會,也讓男性更多地直接參與育兒,諸如將男性的陪產假延長至6個月,陪產假期間可以領取67%的薪水。“施瓦本媽媽”的形象與理念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西德家庭政策的遺產。在作者看來,這一歷史因素在當代柏林人對待兒童的態度上仍然發揮著重要影響。
作者梅伽娜·喬希本身的身份與視角構成了本書的一大亮點。作為印度裔學者,喬希調轉了以往大都來自歐美學界對南亞的“人類學凝視”,首次以南亞學者的視角研究德國人口與生育問題。在深入柏林日常生活的同時,喬希發現她獨特的身份不僅更容易讓受訪者敞開心扉,而且當她將南亞經驗作為對比,時常讓她有意外的發現與洞見。書中豐富且生動的民族志記錄,結合生活史的分析闡釋,為我們呈現了那些不易察覺的微觀邊界的形成,以及圍繞生育問題而展開的失去、排斥與包容的復雜互動。
中產階級化
又稱“紳士化”,最早由英國社會學家露絲·格拉斯(Ruth Glass)于1964年提出。在社會學和人類學語境中,“中產階級化”多指富裕家庭或投資涌入相對貧困的城市社區。這種情況由特定經濟波動、歷史事件或政策激勵引發。這些“紳士”通常年輕且從事白領工作,遷移讓他們更方便地到達工作地點,也能更輕松地享受城市的娛樂和設施。這通常會再次推高房價,從而進一步振興該地區。然而,貧困居民可能因生活成本等增加而被迫搬走。同樣,社區的景觀也會隨之重塑, 比如許多頗具特色的酒吧、商店可能會被更昂貴的高檔精品店和餐廳所取代。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