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蜀中富家子弟,涉獵博弈、任俠仗義是少年陳子昂的日常。轉折發生在十八歲,那年他看到了學堂里先生教書、學子讀書的場景,幡然悔悟、立下志向,于是“專精墳典。數年之間,經史百家,罔不該覽”。
30歲時,他向已稱帝的武則天上書《諫用刑書》,里面這樣說:“臣子昂,西蜀草茅賤臣也,以事親余暇得讀書,竊少好三皇五帝王霸之經,歷觀《丘》《墳》,旁覽代史,原其政理,察其興亡?!薄肚稹贰秹灐范际莻髡f中的古代典籍;讀史是為知曉政理、洞察興亡之道。以此來看,陳子昂的閱讀始終帶著治國、“經世”的情懷。
吾愛鬼谷子,青溪無垢氛。
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云。
七雄方龍斗,天下無久君。
浮榮不足貴,遵養晦時文。
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
豈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
《感遇》(十一)作于他初次落第“不遇”、歸家隱居后,這是他的志向第一次完整且直白地抒發:
一是直接表明自己的偶像是鬼谷子。鬼谷子何許人也?“青溪無垢氛”,那是一位遠離塵濁、居住在青溪山的戰國縱橫家。鬼谷子是何境界?“囊括經世道,遺身在白云”,他雖獨居于山間白云處,卻掌握著所有的經世之道。鬼谷子所處的政治環境如何?“七雄方龍斗,天下無久君”,戰國七雄正斗得厲害,天下大亂已經很久沒有了一統的君主。
二是直接表明自己為何這樣喜歡鬼谷子?!案s不足貴,遵養晦時文”,鬼谷子有著經世的才能,卻不追求富貴,還懂得如何韜光養晦、不參與紛爭;“舒可彌宇宙,卷之不盈分”,像鬼谷子這樣的人,當他施展才能時可以無所不能,而當他收斂才能時,還能讓大家察覺不到他的存在。這是何等的卷舒自如、何等的智慧啊!
三是直接表明自己內心的答案?!柏M徒山木壽,空與麋鹿群”,“我”應向鬼谷子這樣,而不能像山中無用的樹木,空有年歲而終日與麋鹿為伴!陳子昂一生中共寫了三十八首《感遇》詩——這是他最重要的著作。而何為“感遇”呢?葉嘉瑩先生如此解釋:“中國傳統上一直很重視所謂的‘知遇’,‘遇’就是遇人知用的意思……在這三十八首詩中,有的是寫不遇時的悲哀,有的是寫遇了之后的不幸,還有的是寫所遇何人的問題,所以就把中國過去的讀書人在遇與不遇、仕與隱之間的各種悲慨全寫到了?!?/p>
這樣直白表露自身心際的詩歌,有何特別之處?陳子昂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文”勝“質”的詩歌時代,說白了,就是形式大于內容。以王勃為首的“初唐四杰”,開始慢慢打破齊梁以來的詩文旖旎之風,而到陳子昂這里,則是鮮明的“復古”主張。
復古是真實、是回歸、更是創新。真實是寫自己的本心、回歸是效仿魏晉之風、創新是在形式的進步中注入豐富內容。魏晉之風、建安風骨,是關心時事,是慷慨直率。多年后,李白便是接過了陳子昂的“復古”旗幟,浪漫了整個盛唐。
所以,詩歌于陳子昂到底是什么呢?23歲時,他曾向當朝中書令上書,認為文章是“薄技”,刀筆是“小能”。他想表明的是不愿當“文學弄臣”。
作為官員,陳子昂一生都在諫言。據統計,他先后寫下數十篇諫書,可惜被采納的寥寥無幾。從始至終,陳子昂讓武則天喜愛的只是才華。在武則天心中,陳子昂是書生,因此即使書生之見頗為激進,武則天也很少介意。
這是在陳子昂身上永恒的矛盾。他一輩子當到最大的官,是右拾遺。顧名思義,“國家有遺事,拾而論之”,專掌諷諫,從八品上。而在這之前,他只是個做校對的小官。但陳子昂的諫書并非只于當諫官時所書。懷抱治國理想,他的批評貫穿一生,且對象廣泛:上至最高統治者武則天,下至底層的縣官,中間則包括武則天的親信、朝廷的重臣、征戰的將軍等。批評必遭人記恨,因此他兩度入獄,最后一次更是在獄中被迫害而死。
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
圣人教猶在,世運久陵夷。
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
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
陳子昂在40歲時,向武則天上呈此生最后一份諫書——《上蜀川安危事》,對四川人民的“失業”“逃亡”等問題深表同情,對官員“貪暴”“侵漁”“剝奪”百姓的罪惡憤慨指責。而更多時候,他在思考人生與命運的問題,更具體來說,是“仕”與“隱”的問題。這是中國古代文人心中永恒的矛盾。而在此時的陳子昂看來,天與人、圣人與世道、“我”與現實本身就是矛盾的:“玄天幽且默,群議曷嗤嗤”,蒼天本就沉默不語,而人卻是紛紛擾擾喧囂不已;“圣人教猶在,世運久陵夷”,圣人也就是孔子代表的儒家,教誨雖一直存在,但世道卻早已衰微;“一繩將何系,憂醉不能持”,“我”這一根繩子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即使憂心如焚又有什么用呢?所以離開吧,“去去行采芝,勿為塵所欺”,去山間隱居采藥,別再為這世俗所欺騙了!
同為《感遇》,與《感遇》(其十一)相比,《感遇》(其二十)已然有了巨大的心境變化。從“怎么能在山間終日與麋鹿為伴”到“走吧,去那山中采藥隱居吧”,變化的是人生所“遇”,不變的是它們都在述說著自己與他者、與環境的關系。而除了詩,此階段的陳子昂更是在各種序文、碑文、書信中表露自己于仕隱的糾結:“道既不行,復不能知命樂天,又不能深隱于山藪,乃亦時出于人間,自覺是無端之人?!薄盁o端之人”,就是沒價值的人,糾結意味著從未放下。也正是因為難放下,“仕”與“隱”才會成為千古矛盾。
我們常說“知人論詩”,即讀懂詩人,才能讀懂詩人的詩歌。陳子昂的《感遇》系列就是如此。要去知詩人,是因為我們不是他,不曾走過他的路;我們無法理解他,也是因為我們不是他,不曾知道他與他人、與環境的關系。但,還有一種詩歌,它不需要讀者去理解詩人的環境,也不需要讀者去“走”詩人的路,詩歌本身就可以傳誦千古。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登幽州臺歌》可以說是陳子昂“出圈”度最高的作品。在這首詩中沒有主體,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主體。無論身處哪一時代,每一個個體在自己的時空中都是孤獨的,不見“古人”也不見“來者”。古人早已消逝于歷史,無論是輝煌還是頓挫,都已成塵埃;至于來者,雖在不斷重復著古人的人生與境遇,但也都只在孤獨而來的路上,不曾存在于此刻的現實。天地遼闊、時間亦無窮盡,我們每個渺小的個體又能于歷史中、于廣袤的宇宙中留下什么呢?
個人際遇中的各種悲與喜,放在整個歷史長河中都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人生短暫,悲劇是注定的,人力終歸無可奈何。這無助之感是每個人的人生之感,只是在登高之時、看天地悠悠之中噴涌而出,化為慟哭,“獨愴然而涕下”。至此,陳子昂的詩歌也從探討自己與他者的關系,到了探討自己與天地的關系。
那么,陳子昂為何寫《登幽州臺歌》呢?那是諫言不被采納繼而被貶職被誣入獄帶來的心中積郁的抒發。唐代詩人盧藏用在《陳氏別傳》中說,陳子昂“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薊北樓,即幽州臺,是古燕昭王為招納天下賢士而建,蘊含著一段君臣佳話。有人用“英雄失路”四字來形容這悲歌,于是,此后所有的“古人”及“來者”,在生出“英雄失路”之感時,都會想起這首登高之作。
陳子昂到了42歲時,對于“貨與帝王家”已有釋然之意。但,以士大夫為己任的他從未忘記“經世”理想。只是,對現在的他來說,“經世”不再只能向外訴求,也可向內而存。他有了一個愿景,即一個宏大的著述計劃——編著《后史記》,承繼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悲劇的是,此事剛啟動便為“命運”所阻斷——陳子昂冤死獄中。
人生雖短暫,但人終為自己而活,詩歌終為自己而作。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