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然,1982年生,山東濟南人,中國新生代文學創作的領軍人物。代表作品有《葵花走失在1890》《櫻桃之遠》《誓鳥》《繭》等。曾獲第三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第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等。作品被譯成英、法、西、意、荷、俄等十多種文字在海外出版。
視角是作家觀看世界的角度。它就如同阿莉阿德尼的線團,帶領著讀者穿行于敘事的迷宮,并最終從中走出來。我們仰賴于它才沒有迷失,并且收獲了一些意義。然而我們也受制于它,無法看到故事的另一面,又或者只能和一些有趣的人物擦肩而過。敘事視角這一概念在現代小說里的強調,正是出于一種承認世界之紛繁復雜,我們無法認識其全貌的謙遜,同時也是來自一種我們可以通過有限的故事碎片從更深的層面了解世界和他人的自信。世界是無序的,但是視角用其透明的強力為我們建立了一種秩序,它是作者意志的體現。
現代小說家需要考慮他的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當然,這個距離并非一成不變,它像一個可以拉遠或者湊近的攝影鏡頭,但畢竟需要確定一個架設攝影機器的位置。我們之所以選定這個位置,而不是更近或者更遠,因為在大多數時間里,我們需要從這個位置觀看人物。同時,我們必須承認,靠人物越近,觀察范圍就越小,當然也可以看得越發清楚、細致。而想要使觀察范圍變大,就必須拉遠距離,以便讓更多人物入畫。
在19世紀以前,敘事視角還不是一件值得討論的事。那個時候的小說大多采用上帝視角。作者高高在上又擁有眾多耳目,他可以自由地在諸多人物的腦袋里穿進穿出。進入人物的內心是沒有成本、不費力氣的事。想要統計在《戰爭與和平》里,托爾斯泰進入過多少人物的內心,是一個不小的工程。托爾斯泰把上帝視角用到了極致,也用到了盡頭。他的寫作被喬治·斯坦納比作人和上帝在爭奪權力。但其實,現代小說時刻伴隨著“上帝已死”的懷疑前行,作家退回到人群之中,以更加平近的視角打量世界,講述故事。當然這并不是說,上帝視角被徹底廢黜,事實上,它的誘惑永遠都在。
受制于有限的篇幅,觀察范圍如果太大,小說就會無法聚焦,失去敘述的中心。而且由于離人物太遠,讀者會無法移情,感覺故事像一只沒有馬達的浮舟,漫無目的地漂蕩于水面之上。其實,敘事距離的遠近,很大程度上和作者的天性有關,并非全然是一種人為的選擇。視角的使用可以非常靈活,它并不是某種公式或者法則。作家手中的鏡頭每一刻都在調整,以便去靠近那些他們想要搞清楚的事物。
(摘自《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