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條河岸邊的斜坡,坡上有一幢不大的磚木房子,一個守墓老人獨自生活在那里。他守著這一群不說話的人,為他們的墓地打掃落葉、清除雜草,有時他也站在墓碑前停駐片刻。即將到來的夜像一壇陳年的老酒,世界把整個黃昏都斟給他一個人。
太姥姥的墓地在離城區三四十里地的山坡頂上,我和母親抵達墓地時,天色已大亮。小木屋的房門是敞開的,屋里沒有人,左側是臥房。守夜的手電筒倒扣在咧著嘴的舊柜頂上,和藥瓶挨在一起。看到有人進來,老人撩開棉被從床上緩緩起身,身體好像一個沒有扎緊的沉重口袋,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拽著。他艱難地移到火爐旁坐下,爐子在房間中央立了一個冬天,火將熄未熄。我聽到他的體內好像蟄伏著一座已經錯亂、即將停運的鐘擺,發出雜亂的喘息聲。他看人的時候,眼里混濁的光像風中飄揚的柳絮,散向別處。在這樣一個萬物生長的季節里,他好似一團無法消融的堅冰,冒著寒氣。
不久前,故鄉剛經歷過一場浩大的雪,守墓人蓋著舊棉被,遠遠看上去像覆蓋了一場雪,冬天的寒意入侵到了他的身體深處。雪花紛紛揚揚,飄過山野,落在房舍籬笆上,落在空曠的田埂上。有些落在墓碑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有些已在碑頂凝成了冰。太陽升起,雪的骸骨化作了晶瑩的水,水滴中央浮現出一張鑲嵌在石碑上的黑白照。我的目光掃過一張張照片,想起了那些平凡的人波瀾起伏的一生,他們生命中的愛與痛,已隱入塵煙。他們的笑容,在雪與水的輕舞里洇染成了云影天光。
大雪消融后,太陽出來了。田野里悄悄冒出新綠,新生的草木好像到處亂跑的孩子,滿地撒歡打滾。我們走在墓園的小道上,年復一年,墓園的柏樹長得比人還高。到了太姥姥的石碑前,母親開始忙碌起來。拔去周圍雜生的茅草,撿來幾根枯樹枝架起柴火,將冥紙一包包碼在上面,點起了火,又一一取出白酒、水果、豬肉擺放在臺階前。母親走上前越過雜草叢,把臉緊貼在石碑上,久久不愿離開,好像只有這樣,她才能離太姥姥更近一些。微風拂過樹葉,樹葉沙沙作響,好像是太姥姥在回應著母親的呼喚。我看到太姥姥的照片在時光流逝與風雨侵蝕中,變得有些模糊了。
回家后,母親翻箱倒柜找太姥姥的照片,想找一張替換墓碑上的舊照片,但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臉上寫滿了失落。在散亂的柜子里,我無意中看到了一張全家福,那年春節團聚的熱鬧場景在我的腦海里浮現。
那是十多年前,我們幾個好友從鄰近的城市趕來廣州相聚。那年春節,恰巧幾家父母都從老家過來了,聚餐時拍下了一張人最齊全的照片。之后不過三四年時間,照片上的人,接二連三地散落在歲月的風沙中。
無數片晶瑩的雪花落下,幻化成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如同一張張斑駁卷邊的照片。一張張照片記錄了一個個人歲月的痕跡。我們一遍遍地看到雪落在別人的原野上,看見人們不再掩飾的脆弱與慌張。那迎面而來的寒風,吹過先來的人,吹過我們身邊熟悉的人,讓我們預見到屬于自己的那場漫天風雪,終有一天會到來。當他們像橫遭砍伐的樹一樣倒下后,寒風將穿過空曠的田野,毫無遮擋地向我們撲來。
躺在醫院病床上是煦的父親。他深陷床頭的管子中,如荒原上的一棵枯草,在狂風驟雨的撕扯中搖擺,試圖握牢連接土地的那一條細細的根。看起來他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仿佛一陣風吹過,身體就會發出空曠的哭聲。他的骨節早如蜂窩般千瘡百孔,經受不起哪怕是輕微的撞擊。加速他衰老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老人在縣城街道上徘徊,一輛紅色的夏利小轎車,從街道的拐彎處直沖下來,撞中了老人的腰部。他像一株被攔腰切斷的植物,骨頭發出清脆的折斷聲,他應聲倒地,脆弱的骨頭如生生拉扯的枝條斷裂。
他的頭發稀稀落落,臉龐消瘦到變形,身體骨節突出,好像已在病床上脫成了一節一節,僅靠一層薄薄的皮膚相連,幾乎認不出原來的樣子。他已聽不到有人叫他,也辨認不出來人,屬于他的世界失去了聲色與味道,混沌蒼茫一片。
數月后傳來他的噩耗。轉眼間,煦成為我們朋友圈里最早失去父親的人。歲月的風沙吹過,走在曾經無比熟悉的路上,再也沒有父親擋在前面,徹骨的寒意吹打在她的身上,路的盡頭看不到人影。她不由得伸出消瘦的手,緊緊捏住被寒風吹開的呢大衣衣領,蜷縮著身子,頂著風前行,生命中的雪花星星點點飄落。
熟悉的老人越來越少,每年回家我都去探望萍的父親。他在七十六歲這一年,患了骨癌,關節處如鋼針刺骨般疼痛,如龍卷風將他揚起又狠狠摜在地上。他整個人都萎靡下來,如桅桿斷裂的帆船,迅速地沉沒于河水中。他拄著拐杖艱難地在客廳到臥房的方寸之間跋涉。一個人即將走向生命盡頭的時候,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明明站在草木蓬勃生長的暖陽底下,春天的風卻吹不到他身上。生命里的冬天,拉著他向春天相反的方向而去。他所經受的風雨和霜雪,落不到別人的世界里。他的嘴唇上掛著白霜,眉毛顫抖著,徹骨的寒意刻進了他的每一道皺紋。
母親說:“你看你的朋友、同學,父母雙全的已經不多了。”我們阻止不了雪的到來,那張全家福上的人,再也無法聚會。而在母親的記憶里,屬于她的全家福卻是永遠殘缺的。
離去的人,就像曾經飄過的雪花,再也不能落在被今朝露珠浸潤的山巒之上。大雪覆蓋了山川、河流、土地,人間像一張濡濕的白紙,親人的面目變得模糊起來。
年近古稀頭發花白的母親,跨過往事的門檻,穿過舊宅的廳堂,目光停留在一幅落滿塵灰、已被蟲子侵襲的照片上。在一個親戚家,母親終于找到了太姥姥的這張照片。那是一個身著對襟布衫、細腳伶仃的老太太,她慈祥的目光凝望著遠方,那永遠不能抵達的遠方。回憶起童年時與太姥姥的最后別離,母親總是止不住淚流滿面。
母親生在大別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外婆是湖南人,遠嫁來此。因外公生性散漫,不問世事,一家人生活的重擔全落在外婆身上。心灰意懶且不堪重負的外婆,悄悄決定帶母親回到千里外的故鄉。母親與太姥姥的告別是突如其來的。那一年,母親才十歲。
母親從未想到,那個寒冬不辭而別后,她與太姥姥此生再也沒有見過面。黎明時分的場景千百回地在母親的一生中回放。臨走前一天的夜里,外婆早已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但母親感覺到了異樣。夜里,隔壁房的太姥姥睡了,這邊屋里昏暗的油燈還亮著。外婆將所有的碎銀兩清點好,分成兩份,用灰布手帕包起一份,藏進五斗柜頂,另一份裹進貼身的內衣縫里。她一回頭,母親正在身后,睜大眼睛默默地看著她。外婆壓低聲音交代她早點兒睡,十歲的母親點了點頭。
第二天,天邊剛泛出魚肚白,一大一小兩個黑影從廂房出來,微微的晨光從天井灑落,樹影在那一小塊四方天空上方輕輕搖曳,木門吱呀一聲細響,又悄悄地合上了。村莊還沉醉在初冬的夢里,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著它。村頭的大樟樹靜靜地立著,睜著一雙哀愁的眼睛,默默地看著這一切。遠處時不時傳來一兩聲狗吠,就像幽幽月光灑在水面上,四周陷入更深的沉寂。母女倆細密急促的腳步一前一后地踩在草叢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露水紛紛滑落打濕了布鞋,村莊逐漸被遠拋在身后。天明時分,她們已經走了十余里地,趕到了縣城,搭上開往武漢的汽車。
這匆匆一別,又是經年。自呱呱墜地起,母親便與太姥姥相依為命,不料此去便是生離死別。母親不曾看見太姥姥生命中的大雪紛紛落下。雪的飄落是無聲無息的,徹骨的寒已經凍住了她的手腳,她邁不開腿,張嘴呼喊卻發不出聲音,等旁人察覺的時候,她已被掩在雪堆深處。
十年時光飛逝,當母親再次踏上熊家崗的土地時,田野里翻滾著綠色的浪,鳥鳴聲滴落在池塘,長長的村路上回蕩起她孤獨的腳步聲。太姥姥已去世多年,老宅還在,屋檐吊著細塵,角落布滿蛛網,更加破敗。吹過堂屋的風依然如舊,故人已化作一堆白骨,只是聽聞遺骸已被淺埋在對岸印家河旁的山坡之上。不知善良的太姥姥在離世之前,會不會想著她的小曾孫女,不愿合眼。時間無法倒回,一切悔恨得不到回應。淚眼迷離中,母親只能向著印家河的方向跪拜,告慰太姥姥在天之靈。
每一場雪都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預料之外。我們知道雪終會下,但是不知道它哪天會來。就像我們知道每個人的身影都會被湮沒在紛紛揚揚的雪地里,無言的告別可能降臨在每一個看上去平淡無奇的日子。
五十余年后,年邁的母親再次回到熊家崗,試圖找回什么。老屋幾近坍塌,陽光自殘缺的斷垣殘瓦上灑落,昔日的廳堂生出了雜草。昔日的村落已面目全非,記憶深處太姥姥慈祥的微笑,凝固在那張已模糊的相片上。
一朵朵雪花飄落在母親的頭頂,它們在空中相遇,緊緊相擁后墜落在地,化成晶瑩的水滴,融入青山綠水之間,再也無從尋覓。穿過光陰的人們,他們活過、苦過、愛過,像河流一樣流淌而過,穿越田野的蒼茫和丘陵的崎嶇。往事沉淪在泥土之下,草木在所有荒蕪的時間之上蔓延,大地上流淌著古老又新鮮的歡歌。這歌聲不僅僅屬于行走在大地上的人,也屬于守候著黑夜與寂靜的人,它們從未斷絕。
踏入暮色中的母親,衰老的身體已逐漸枯敗。那曾經盛滿溫暖與光明的容器,那曾經享受過滿足與快樂的通道,嘭的一聲墮入無盡黑暗,只聽到瓷器般碎裂一地的聲音。人的軀體就像自己建造的一所宮殿,它終將因年深月久,走向坍塌。如同一間四壁漏風的房子,檁條在春天的鳥叫聲中一截截衰老,終有一天發出咔嚓的斷裂聲,從半空中落下。被蟲蛀空的朽木,寂靜地躺在無人關注的角落,呼救聲被漫天的風雨掩蓋。她太冷,一個人在寒風中瑟縮發抖。
春天把她關在門外,她只能背轉身,獨自一人向冬天走去。
那場大雪,一直站在世界的盡頭等著我們,那是人與萬物永恒的歸宿。盡管我們有諸多準備,但雪的到來依然讓人猝不及防。
一張舊照片從相冊里滑落。那是一個大雪天,母親正艱難地行走在雪地里。那一年留下的傷痛,不時提醒著母親,讓她不斷落入對往事的回憶中。那些漸行漸遠的年份越過茫茫山岳,夕陽為它們披上了一層昏黃的柔光。年輕時,為了生活,母親奔走在鄉鎮上。正是那年,她去縣境邊上的一個小鎮收購鮮牛皮,被當地的土霸主盯上。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將母親從一米多高的貨車上掀下,瘦弱的母親滾落在泥漿里,無數只粗壯的拳頭落在她的身上,孔武有力的拳腳落在她的胸膛、腰間、背上。年老的時候身上的傷,像潛伏的猛獸時不時跳出來。
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場積雪。那些沉淀在生命里的傷痕,就像枯水季節河床上裸露的尖石,時不時將風雨中行進的小舟,卷入漩渦之中。
年邁的母親想到生命深處的那一場雪,傷痛逐漸淡化,一切變得溫暖柔和起來。在那場預演過多次的大雪里,每個人都將被帶走。世界重新變得干干凈凈,好像我們從未來過。一路走至暮年,母親才了悟,真正能治愈人的從來都不是時間,而是心里的那份釋然。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人將與自我、與他人、與命運、與世界逐漸和解。
多年以后,母親得知當年被打是因為相熟的競爭對手在暗中通報信息。那個被人稱為大腦殼的人,曾經多次出現在我家的小院門口。他長年戴著一頂缺半邊耳的黃色帽子,嗓門很大,聲音沙啞,滿嘴臟話,言談間還時不時對準院墻外的竹枝吐一口濃痰。他走后,母親總要一桶接一桶地提水反復沖洗滿地的泥漿與污跡。他們家人多勢眾,他們可以騎摩托車到各鄉鎮上去收購鮮牛皮,搶走了我們不少老客戶。但現在母親無法對他再產生恨意,很久以前,他已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從與熟人的閑聊中母親知道,他已身患癌癥,印堂發黑,時日無多。他唯一的兒子,長得牛高馬大、騎著摩托車橫行鄉鎮的兒子,前一年死于一場慘烈的車禍。在那個寒冷的下雪天,得知消息的母親在街口買了一些補品和水果,搭縣城的公交車,沿途詢問,才找到大腦殼家。在幽暗的里屋,她看到大腦殼正躺在床上,他的眼神變得黯淡,身體消瘦得幾乎只剩下骨架,一顆頭顱似乎顯得更大了,整個人像一條曬蔫了的豆芽菜。他抬起頭,望著來人,似乎一時難以辨認這個頭發花白背脊彎曲的老太是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大嬸子,怎么是你?”他顫巍巍地下床,臉上隱約露出幾分羞愧之色,“大嬸子,沒想到這個時候,你會來看我,我……”母親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再說。
母親也老了,無數風雪在她的世界飄過,她的衰老似乎蓄謀已久,又仿佛是一夜之間降臨的。六十歲那年,母親不顧旁人勸阻,固執地要在鄰家的地皮上建房,事先并未寫下白紙黑字的憑據。歷盡千辛萬苦建成五層高樓后,變了臉的鄰居一紙官司將母親送上法庭。一夜之間,母親好像一顆萎縮的核桃,皺紋迅速將她圍攻,頭發變得雪白。有一場看不見的雪,飄落在母親的頭頂,她逃不開,只能穿過這一片茫茫雪原。在長達五年的官司里,她獨自走過那片無邊無際的雪地絕境。
紛紛揚揚的雪花從天空落下,像失散多年的親人,撲向久違的大地。我和母親走過雪野,澄澈的雪,冰涼的雪,無聲飄落在頭頂。恍然間,我感覺自己也變成了千萬朵雪花中的一朵。雪停了,村莊與城市抹平了溝壑與傷疤,被白雪覆蓋的全新世界,歸于一片寂靜,大地重新變得純凈如初。
【作者簡介】熊佳林,女,湖南汨羅人。作品散見于《天津文學》《安徽文學》《星火》《當代人》《牡丹》《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部分作品入選年度選本。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