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之前,我的靈魂都在華北平原上晃蕩。世界如水,一望無際也一覽無余。我是一尾魚,一尾小野魚,童年的生活自在。我雖渺小,微不足道,但我年幼的蒙昧舒暢如一望無際的大平原。
我被爸爸帶到煤礦小城讀書,住在他上班的小礦院里,礦院那么小,小得沒有姥姥家的麥田大,小得像一口不起眼的小水缸。姥姥惦記我,趕來看我,問道:“小臉咋就干巴巴的了?”姥姥不知道,跟在鄉村撒歡自在抓蝴蝶捏蜻蜓比,這里讓我皺著眉毛也縮著手腳。
上學了,我跟老師學會了拼音,學會了認字。某一天,我又在礦院里溜達,跟往常一樣路過一排灰蒙蒙的小房子。我探身進去,忽然我的世界明亮起來,那個黃昏也閃著金光:我看到墻上那一溜溜五顏六色的東西,一冊冊雜志擺在那兒,一格格的木架塞滿書,那個小屋噴出麥浪的金香,田野一般沖我笑意盈盈。在父母工作的礦區里,我發現了圖書館。我湊近它,清新的心情有些忐忑,讓爸爸去跟人家說一說不要把我攆出來。
去借書,立在門口,影子映入室內,晴朗的光灑在門楣間,清澈如水,影子一閃不知是入了水還是入了光。圖書館遼闊,優哉游哉,瘦小的我往來于大人們的身影間。坐在小板凳上,細細翻頁,瞄一瞄,瞧一瞧,潦草一下,仔細一會兒。各樣的雜志掛在墻壁上,我輕輕拿下來,細心掛上去,看得懂看不懂都挨個兒看。看到有人拿了書去登記就可以拿走,我也去選,最終選了一本書湊到管理員跟前登記去。“毛丫,這本書太深奧了,我給你找一本適合你的。”姜阿姨很熱心,因為我總來,她已經認識我。她把我選的厚書放回書柜,又從書柜里取出一本薄薄的藍色封皮小冊子,登記好我爸爸的名字后遞給我。姜阿姨給我選的書的確適合我讀,是一本少兒讀物,有的字還標注了漢語拼音。我很快就看完了。我去還書,姜阿姨繼續給我選適合我讀的書。我看了這些書就有了念想,有了念想,就會想念。我的念想,開始執著,我還是想看那本被收回放在書架上的書。
再去還書就開始想著要瞅準姜阿姨不在的時候還,因圖書館還有一位管理員孫阿姨,她不愛管我的“閑事”。我終于如愿抱回來那一套書的第一冊。姜阿姨推薦的書翻一下很快即明白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這一套《約翰·克利斯朵夫》我也翻一遍,想快快地翻看卻并不能很快就翻看完,這一套書我看了一個暑假還沒有看完。天很熱,我的小書桌旁邊連小電扇也沒有,要吹風就得到父母的房間吹那個搖頭的大風扇,我懶得去。就窩在小屋里一頁頁地撥拉,書邊會有手臂的汗漬印子。一頁一頁地讀下來,其實我想我只是翻下來,在家人都在繁星下納涼的時候,在院里的伙伴們都在吆喝著嬉鬧的時候,我完整地讀了一遍,但并沒有讀懂,只是糊里糊涂地翻完了。但確實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過癮,那感覺像爸爸買回來的礦上食堂的夾滿牛肉塞滿炒雞蛋的長火燒,被我一個人吞噬下去了;那感覺還像我吃過的青香蕉或青蘋果,汁液飽滿滋味醇厚又歷久彌香;那感覺讓我長久地發愣長久地回味,書里的人物不見了,書里寫的那條河也不見了,但是很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仿佛是有什么東西停不下來,那東西不停地越過我的大平原,越過我的小煤礦,一直往前去……那些我看不懂的東西一直在我心上盤旋,留在我的心房里。
半生過去了,我沒有再重讀那一套書,雖然那一套書很久以來就一直端放在我的書架上。長大后我購買世界經典系列作品,其中當然有它,它立我的書架上,似一條河,一條站立著的長河,它在那自顧自地流淌,長河在我心上流淌。在我對出版社和譯者有選擇的時候,我才知道當年讀的那一套就是經典版。那四冊厚書翻完就還回去了,還回去的只是紙頁,那些鉛字全留下來了,攥在我的手心里,伸開雙手,手心里空空的啥也看不見。
又一年的暑假,我借了《紅樓夢》,也沒有讀懂。后來借到一本《紅樓夢詩詞解析》,這本書向我解碼《紅樓夢》之精妙,我似懂非懂地領略、感悟,囫圇吞棗,大快朵頤,連同那些不認識的字。這本書里炊煙裊裊,我童年記憶里姥姥家的炊煙純凈美好,不知道為什么我望一眼這縷炊煙便別轉了視線,只收存了那一片茫茫大雪。
有些書讀了就讀了,有些內容讀過也就忘了。有些書讀了就讀了,還有止不住的回響連綿,耳邊聲浪滔滔,眼里光影流淌。我囫圇吞棗地讀書,也囫圇吞棗地讀人。圖書館里姜阿姨在學認字,她坐在寬敞的圖書館里,身影就越加顯得孤獨,她用有點喑啞的聲音叫我過去幫她認字。她不會拼音,也不會查字典,總是叫我回家去查字典。我急著看自己想看的雜志和圖書,有時候不情不愿地幫她查,有時候也會讓她先記下來,我一起查了再告訴她。
她不在跟前的時候,我聽到有人議論,老姜有福就是因為她有那一顆瘊子。當年聽到這句話我很是納悶:那塊肉坨能有什么福?難道它認真識字,能爽朗地笑?二礦俱樂部門前她那大淚珠子流滿臉大哭而彎腰的模樣,那模樣凝固在我少年的記憶板上。我翻看圖書館的書,殊不知姜阿姨的人生也是一本書。孫阿姨是處長夫人,姜阿姨是局長夫人。局長英年早逝,處長年輕有為。少年的我,望著她倆發呆,在我把腦袋從書里抬起來的時候,我不知道是在想書里的內容還是在癔想啥,恍然覺得阿姨和阿姨是不同的,不只是長相、性格、說話的聲音,她們對待我選書的態度、對待別人的態度、對待很多東西的態度都不一樣。長大了才曉得,那是命運不一樣。
我樂此不疲地待在圖書館里,東想西想,南來北往的大雁從窗外的藍天白云間飛過,黑衣白紋路的小燕子在門廊上筑巢,蜀葵花在春天發芽生長,在炎炎夏日里綻開花朵,在白露成霜里收攏枝干,它們的種子在白雪里面積蓄力量等待春風、期望來年。我在圖書館里打量著世界,世界向我涌來。
我喜歡《人民畫報》上的戴苗族銀頭飾的小姑娘,因我用舊畫報上的她包書皮,我的同桌說她像我,雖然是夸張我卻高興。我喜歡達利的鐘,他畫的鐘會變形,搭在樹上臥在土里,會折疊會拐彎;我喜歡拐彎的時間,喜歡折疊的鐘表。我喜歡UFO,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就像幼時在鄉下跟著姥姥過活的時候,我不懂鄉村的樹葉暗影里是不是有鬼怪和行走的魂兒。圖書館讓我發現了生命里的歡喜,知道了世界遼闊無邊,萬事萬物種類繁多。
我少年生活和成長在礦院,那是一條河的源頭,我想我是一條小河,生命是一條大河,每個人都在其中。二礦圖書館,它是少年的我的樂土,是我的天堂。圖書館之外的二礦也不大,但圖書館里的書我有讀得明白的和不明白的,有模樣的和無形態的,在小小的二礦都有。人群里有我讀過的那些故事,有一樣的或不一樣的人,他們一個一個也都如河流,或深或淺、或緩或急、或近或遠地流淌。我想講述他們,把他們講述成一條條河。
我坐在圖書館里埋頭讀書,抬頭想二礦的人們,那些礦工,那些跟我一樣的礦工的孩子。我行走在二礦院里,低頭想著書上的那些人那些事,抬起頭瞇起眼望一望從我身邊匆匆掠過的高大工人們,和我一樣晃來晃去溜達的孩子們。書里有大河,身邊也有大河,其實都成為我心里的河。我自己也是一條河,沒人告訴我方向,我也不知道方向,我只是在時間里往前走,在空間里流淌,順著生活的旨意,沿著生命的數理。二礦是我的河床也是我的壁壘,身邊的人和事是我的河床也是我的壁壘。我自己也是自己的河床和壁壘,沿著二礦圖書館的方向走著,我又愚昧又開心,學著約翰·克利斯朵夫,體會著曹雪芹的睿言慧語,感悟著薩爾瓦多·達利會變形的時間,懵懂著思忖空間以及UFO的軌跡,迷戀著畫報上的五顏六色,向往著地理雜志上的旖旎風光。
如今姜阿姨還健在,她近九十歲了,早就成為我媽媽的好朋友。她還會推著她的小推車在小城沿著那條最古老的礦工路,從那頭晃到這頭,晃到我家來跟媽媽聊天。孫阿姨也健在,她跟姜阿姨住一個小區。“老邱啊,不好了,老孫家的老頭子走了,老孫前天跌跤住進醫院了。還有呀,老磨蹭前一陣沒了。老人走了一個又一個,二礦的老人都快走完了。”在電話里或在我家的客廳里,姜阿姨用她的大嗓門跟媽媽說,你呼我應,你問我答。
二礦圖書館早就沒有了,如今我也老了。媽媽罵道:“我還在你咋能說老?”是啊,媽媽越來越年輕呢,據說現在更年輕了,相約都是十八歲,彼此都有了新稱呼,媽媽被姜阿姨叫作“小美”,姜阿姨被媽媽叫作“小英”。她們不再稱呼“嫂子”“弟妹”,也不再稱呼“毛丫她媽”“全心他媽”,也不再稱呼“老邱”“老姜”了。一日不當心撞上她們的悄悄話,讓人聽了又辛酸又感動。“小美呀,我還藏著我家老陳的一條秋褲哩,見面的時候交給他。”“小英呀,我家老秦說了,現在日子這么好,他叫我在這邊多住些時日。”我的天啊,兩條那么老的河又回到少小,恰似初春小河水,嘩啦嘩啦流淌。年近九旬的姜阿姨、已過八旬的老媽媽,她們本身就是帶勁夠味的湍湍河流,蜿蜒、洶涌、曲折,終歸平靜。她們是二礦人,二礦的人有著自己的人生之河。
姜阿姨以她的“大格局”向人宣揚“毛丫是中國的作家”,媽媽以她老母親的私心勸阻我“別寫了,別寫了,寫沒啥用,好好歇歇”。是啊是啊,寫什么寫?也寫不出什么名堂。我是一條淺流的河,只是在中學教書;我是一條近流的河,讀書沒有出過省,生活工作沒有出過小城。是啊是啊,我還寫什么寫?我始終只活在原點,在我的源頭打轉。寫什么寫?我還在老地方,和煤一樣垂老在這里,沒有走出去也沒有回來過。可是如今老矣,煤是古董有價值,人是古董有甚用?好吧,媽媽,我不寫了,寫什么寫?還不如一塊煤對人們有用,對小城有價值。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淚水成河,我是時光岸邊一根微小的毫毛,約翰·克利斯朵夫站在河里對我說:“誰都是宇宙里的一粒塵埃,千里萬里那是空間那是距離。毛丫,我們相識的那個夏天你就應該知道人類還有無盡的遠、看不到的長。心靈的行遠,目光的寬闊,精神的遼遠,我與你同在,我們與河流同在,我們一起向前去。”
有一年秋天,我坐在魯迅文學院的銀杏樹下冥想起來,中國現代文學館藍屋頂的光耀迷蒙了我的雙眼。我的大學同學在京參加提高行政能力培訓班,我們在銀杏樹下相聚。我在他的臉上認出青春,他的笑容沒有變。我說我一直在平頂山,他給我講他像河水自中原向南流淌,分享他的讀書心得與人生心得,告訴我苦難的力量,他望著我,給予鼓勵:“你就是那個一直在山里修煉的小龍女。”
我回煤礦采風,也采集我們童年的時光、少年的影像,索性建了一個煤礦兒女微信群。清華畢業的師姐曬著多倫多的蘋果園和在湖畔跑步邂逅的小鹿,訴說對建井二處職工食堂的小煎包的思念。在倫敦的同學執著地表達他對地下八百米深處采煤工人的感同身受。在達拉斯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師姐說她對語言的感受:當你不得不依靠語言來謀生時你就能很快掌握一門語言,在憤怒和歡呼時首選漢語而且必須用河南話說。校園“劉德華”時常在群里發一些老歌,他還去拍廢棄的老廠房檐上的冰凌發到微信群里,儼然懸掛成一掛回憶的鞭炮。人過中年,同學會時,當年的老班長、如今的董事長總在重復地講述,他讀大學時放寒假回來到礦上當鉗工在同學宿舍里喝的人生第一場酒。只要我回去都會在礦工路上走一趟,看街景,望行人。我每次去礦上總是要打聽當年曾經一起玩耍一起讀書的小伙伴們,問有誰認識他們,有誰知道他們在哪里,我在礦工路上逛,期待會有偶遇。
河水不會倒流,但出發的我們會回來,人生是河流,我們是河流里的人,哪是瞬間?哪是永恒?煤礦與我們,皆瞬間皆永恒。你從哪里來?我從二礦來,你從六礦來,她從三處來,他從總機廠來,我們是煤礦的孩子。
是啊,是啊,樹高千尺忘不了根,是綠葉的情意,是赤子的情懷。感恩大自然有了煤礦,感恩煤礦,哺育和滋養了我們。煤礦在這里,在小城,在中原,在大地上,其實與煤礦同在的時光早已在血脈里,成為我們心上寶藏。
出發的地方,有源頭的思念。我愛我的二礦,愛我的二礦圖書館、二礦人,他們的每個故事里也都有一條河流。小城的湛河,中原的淮河,華夏的黃河,跟《約翰·克利斯朵夫》里的那條河交匯在一起,一直流淌。
我和朋友在鄭州跟著名作家李佩甫老師聊天。李佩甫老師手上舉著一本雜志,看到封二那張照片,他坐在藤椅上——我確信我少年時在二礦圖書館的墻壁上看到過這本雜志和這張照片——我有印象的自然不是李佩甫老師的模樣,而是李佩甫老師坐著的那把藤椅。我印象太深了,瘦瘦的人使寬大的藤椅顯得有點膨脹,藤椅沖進我的視線,我回家把我家的那把藤椅多看了幾眼,還坐上去試著找找那張照片上的姿勢。許多年后,當我看到李佩甫老師舉著那本有紀念意義的雜志時,我突然想笑。那把藤椅跟我家是同款,一樣的一把椅子。
有一天,我開始寫煤礦,是因為我少年時讀了二礦圖書館里的書籍。有一天,我開始寫蒼生,是因為蒼生在我心里,源于二礦圖書館里的閱讀,也起源于二礦圖書館外的觀察。有一天,我發現我筆下也有了河流的滔滔聲,是因為眾生如河流,滋養了時光和時光里的我。
每個人都是一條河,每個人的心上都流淌著一條河。天地間,一輪看不見的太陽在金光四射的天際冉冉升起,天空下的蜀葵花把蕊吐到白云邊,清水從遠方流淌而來,豪邁開懷而下,奔涌在遼闊大地上。
【作者簡介】秦湄毳,女,本名秦海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三屆高研班學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載。曾獲第二屆河南文學期刊獎、冰心散文獎、第八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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