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散文）

三叔名叫天山。

他一定不知道天山是座山，在哪兒，多么有名。他父母不可能給他取個復雜、有指向性的名字。在徐家寨，他父母那一代人，絕對不可能知道復雜、有指向性的事物。但他們兄弟三人的名字，就是復雜、有指向性。大哥叫天安，二哥叫天朝。其實，天是徐氏家族的字輩。好多氏族字輩都是這樣：國正天興順，文武舉秀才。使用字輩，取名字只是取一個字。他是一個山字。

三叔住在徐家寨斜對面。陡坡，他住那兒坡度稍為緩和一點，但山下都極為陡峭。徐家寨把那兒叫半坡。徐家寨三叔不止一個兩個，小灣三叔，大梁三叔，他是半坡三叔。

他也一定不知道半坡是個遺址，在哪兒，多么有名。遺址這種東西，整個徐家寨都不可能知道究竟是什么。

三叔是瞎子，在他背后，徐家寨人和外人也會指稱他為瞎子三叔。

瞎子三叔在半坡住得久了，斜對面漸漸變成徐家寨對立面。

斜對面只是一個事實，對立面則是別人的理解、解釋。無論是事實本身，還是別人的理解、解釋，三叔都不清楚。我猜測，三叔即使知道，他也會不管不顧。

半坡坡度再緩和，也比徐家寨要陡峭。按理說，三叔身為徐家寨唯一的瞎子，他不該住到那兒去。但三叔和半坡聯系在一起，使他成為半坡三叔，起始非常早。我記事始于土地包產到戶時期，至今記得清清楚楚的有兩件事：一件是合作社公房里的暗黑，無邊無際的暗黑，以至于公房在我眼里大于整個世界，可以包含、吞沒一切；另一件是社員抓鬮分羊，我抓鬮抓到一大一小兩頭公羊，我父親特別失望，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家失去擁有一群羊的未來了。那時，三叔早就和兩位哥哥分家了。徐家寨會歧視殘疾人，歧視還會升級為欺負。那么，最可能的情形是：三叔被包括兩位哥哥和父母在內的徐家寨人歧視和欺負了，不得不拉開距離，住到半坡去了。

我大姐比我年長十歲，她告訴過我，三叔這輩子成家兩次，他第一任妻子嫁來時還是合作社時期。三叔能娶到這位妻子，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位婦女死了丈夫，有個女兒，母女不受亡夫亡父家人待見，她只剩下帶上女兒嫁人這條出路。這位婦女嫁到的地方不是徐家寨，而是半坡。也就是說，三叔在那之前就住到半坡去了。

我大姐印象深刻，這位婦女帶來的女兒，年紀比她小兩三歲，特別瘦小，蓬頭垢面，和大人一起干活，兩天才算一分工分。我大姐印象最深的是，這位婦女臉上的淤青，頭發上的血痂，還有身體的歪斜。這些跡象表明，三叔總是在施暴，而且心狠手辣。三叔的暴行，讓我大姐這位事后的旁觀者一直感到恐懼。許多年過去，我大姐提起三叔第一任妻子和她的“隨娘女兒”，忍不住指責三叔“喪德”。我大姐沒上過學，沒有機會讀書。而我，小學和中學遭受過無數校園暴力，在書中讀到過太多暴行，極端情況下，前者令人不堪，后者令人發指，這樣長大的人，耳聞三叔的暴行，還不至于害怕到渾身戰栗。三叔朝第一任妻子施暴，“隨娘女兒”會跑到門口炸啦啦哭喊，如果哭喊聲戛然而止，就是這女孩被三叔逮回屋內了。時間不定，在合作社收工后的黃昏、開工前的早晨，以及不出工的夜晚，都有可能。“隨娘女兒”哭喊聲從半坡傳到徐家寨，我父母聽到，感到撕心裂肺。徐家寨人從未聽到三叔第一任妻子哭喊，她忍氣吞聲，像個啞巴。母親挨打，“隨娘女兒”替她哭喊。發生在半坡的事情，為徐家寨解釋“命”提供例證：三叔是打人的命，他第一任妻子是挨打的命，“隨娘女兒”是哭喊的命。我無心無力另作解釋。我猜測，三叔施暴，可能存在兩個因素：他如果從未被世界待見，那么就不會善待任何人；半坡的居住環境，或許讓他感到恐懼。

我詢問過我大姐和父母，三叔、第一任妻子和“隨娘女兒”到合作社公房里來，會是什么情形呢？十分遺憾，我大姐和父母什么也說不上來。而三叔一家是不可能不到合作社公房里來的。三叔第一任妻子和“隨娘女兒”，既然下地干活，就得將玉米、高粱、小麥等物背到合作社公房。三叔雖然不能下地，但也得來合作社公房摸著撕開玉米棒子殼，掙一點工分。合作社公房位于徐家寨中心，三叔一家相距最遠，從這兒分配糧食背回半坡去，比任何一家都費勁。我大姐和父母忽視了這一切。徐家寨其他人可能也同樣忽視了。

三叔會像我一樣感受到合作社公房里的暗黑嗎？這個念頭隨即被我自己否定了。三叔的世界是絕對暗黑的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合作社公房與別的地方并無不同。分羊時，前后好幾天，要么當天我不在場，要么沒留下什么印象，總之，如果三叔來了，就是他自己抓鬮，如果沒來，就是一位哥哥代他抓鬮。不可能是三叔第一任妻子，或“隨娘女兒”抓鬮，因為母女已經走了，開始她們人生中的第二次逃離。

三叔運氣好，抓鬮抓到了母羊。三叔將母羊交給一位哥哥寄養，母羊為母本，歸他獨占，所產羊羔為孳息，兩家平分。這種方式叫“喂本分息”，可能為三叔和他一位哥哥首創，后來從徐家寨推廣流行到周邊地區。幾年后，三叔異想天開，將屬于他的羊群從這位哥哥家要回去，用一只哨子在半坡牧羊。羊群未必聽從哨子，引發三叔怒火，有被逮住捅死的，也有墜崖摔死和被滾石砸死的。還有被偷走的。偷竊者，大概率是徐家寨人。三叔的羊，全沒了。

對三叔的這些印象，都是我間接獲得的。

從他的第二任妻子嫁到半坡來，我到記事年齡，開始記得三叔了。我和徐家寨堂兄弟、堂姐妹一樣，無數次叫過三叔、三嬸。不過，三叔此后一些事情，依然是大姐和其他人告訴我的。

三嬸與徐家寨婦女不一樣。她頭發齊肩，路途中即使負重也披著，只有在地里勞作時才扎起來。別的婦女梳兩條辮子，用一條白布帕包著。她這種發型，過了好幾年，我到鎮上中心小學讀五年級，才第二次見到，班上一位女生留披肩發，班主任和科任教師都討厭，同學們撿來一個稱呼，當面叫上海頭，背地里罵騷貨。當時的上海頭發型和上海真有關系嗎？三十多年過去，我現在也還沒去過上海。當然，三嬸也不是上海人。她住在河邊，這條河叫牛欄江，河那邊，屬于另一個縣。她嫁給供銷社分銷店售貨員，與丈夫就住在分銷店里。她見多識廣，叫得出分銷店幾乎所有貨物的名字。條鋤、板鋤，她的叫法是分開的，而徐家寨都叫鋤頭，這種鋤頭、那種鋤頭。我猜，她可能從上海藥皂、雪花膏之類的產品包裝上看到這種發型圖案。她衣服褲子，卡其布、勞動布、滌卡布、燈草絨，縫紉機縫制，線縫規整流暢。甚至還穿襯衣，的確良布料襯衣。其他所有人，都用棉布一針一線縫衣服，女性不可能穿襯衣，汗衫也是棉布縫的。

三嬸為什么會嫁給三叔呢？

三嬸的售貨員丈夫犯事，被抓捕起來。那之前，浪跡河邊一帶，為人算命、做法事的三叔，到分銷店給打火機灌煤油，售貨員被衛生所醫生叫去喝酒了，碰上售貨員妻子。其實灌煤油這事，在請他算命、做法事的任何一戶家里就能弄好。分銷店貨物混雜，散發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他奔這氣息而去。發現分銷店，總得干點什么吧。買一盒春耕煙、一瓶葡泉二曲酒？他又不舍得自己花錢，算命、做法事時都會有煙酒款待。那就給打火機灌煤油。煤油供應價五角錢，市場價兩塊錢。他沒有煤油票。一斤煤油恐怕可以灌一百次打火機，算起來一次不過兩分錢。他愿意給一角錢。分銷店本來不可能這樣做，售貨員妻子見是個瞎子，覺得可憐，答應了他，不要一分錢。他站在柜臺前，從褲兜里摸出打火機，放在柜臺玻璃上，然后又摸出一個塑料盒，也放在柜臺玻璃上。他拆開打火機，抖落一粒被火輪擦歪了的火石，從塑料盒里取出一粒新的裝上。接著取下打火機油筒，又取下油筒底座，里面露出烏黑的棉花。售貨員妻子密切注視他這一連貫動作，穩實，準確，鎮定，驚訝一個瞎子，卻如此眼明心亮。售貨員妻子從他手里取過油筒，轉身到煤油桶邊，將油筒浸入煤油中。這時，售貨員妻子聽到他說，放進去一點點就行。煤油會自行灌進棉花。棉花塞得緊實，不會脫落到油桶里。售貨員妻子回到柜臺后，手執打火機油筒。他往柜臺上欠欠身，手握油筒底座，絲毫不差扣在油筒下端。售貨員妻子更驚訝，這個瞎子，他什么都看得見。他離開時，預言售貨員將要出事。實際上，售貨員妻子早就開始擔心丈夫。售貨員丈夫每次到衛生所醫生那兒喝酒，酒都是從分銷店帶過去的。而他之所以泄露天機，可能是因為出現了一個小插曲。他指著貨架上一個地方，向售貨員妻子討要一張牛皮紙。他所說的牛皮紙，其實是一雙解放牌膠鞋包裝紙。他打算用這張紙去包裹隨身攜帶的卦。卦叫羊角卦，形狀如山羊角，材質卻是木頭。售貨員妻子一時沒找到那只墊腳凳，踩著一只裝鐵釘的木箱，站上柜臺，伸手去夠。售貨員妻子身體失去平衡，在險些摔倒那一刻，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握緊她兩只腳踝。因為角度問題，售貨員妻子一只腳踝被他手里打火機硌了一下。他另一只手握出了售貨員妻子腳踝的圓潤。他在河邊摸骨算命這么久，隨即斷定這時摸到了自己命中的圓潤。他接下來的預言，對售貨員將要出事的預言，帶有詛咒性質。

幾個月后，三叔又一次到河邊去算命、做法事，在一個場合碰到售貨員妻子。那時，他的預言已經應驗，售貨員被抓捕，分銷店被查封，售貨員妻子也被趕出去了。到分銷店灌進打火機油筒的煤油，他還沒有用完。請他算命、做法事的人敬煙給他，往往還點上火，打火機就用得儉省。售貨員妻子逮住一個無人的時機，問他丈夫會判多久刑期。他說，三年。仿佛法官宣判。售貨員妻子知道，丈夫和好幾個婦女裹攪不清，送給她們毯子和布匹，還有雨傘和保溫瓶。都是分銷店貨物。

又被三叔言中了。

售貨員是外地人，妻子是本地人。售貨員被判刑三年，刑滿釋放不可能還在分銷店售貨（其實，還沒過三年，分銷店、供銷社都被撤銷了）。因為妻子一直沒生孩子，售貨員不止一次打過她。有婦女嚼舌根，和售貨員裹攪根本不用擔心，說他是個壞家伙，生不了孩子的。售貨員妻子為自己感到委屈，她不會等到售貨員出獄那一天。

售貨員妻子確有其特別之處。被售貨員物色時，她讀初中一年級。她童年碰上過渡時期，從河邊女孩不上學到可以上學過渡。小學上得太晚，十二歲了。她自己和家人都認為能嫁給售貨員，機會可遇而不可求，于是輟學。彼時彼地，女孩十八歲嫁人，沒有人覺得不合適。不過，售貨員被判刑后，她決定改嫁給三叔，遭到家人反對和周圍的人恥笑。她改嫁給一個瞎子，原因非常簡單，卻不容易被理解。這個瞎子什么也看不見，而售貨員總是像看貨物一樣看著她。這個瞎子又什么都看得見，而售貨員哪里預料得到自己要坐牢呢。

三叔也會在徐家寨算命、做法事。但不如在其他地方頻繁。娶走售貨員妻子之后，他不再去河邊算命、做法事了。從這一點來看，他去分銷店碰上售貨員妻子，可能是事出偶然，但后來一再從半坡去河邊（對于瞎子來說，這路途多遠啊），一定是有目的、企圖的。他在徐家寨喝醉了，酒話連天，唾沫橫飛。他對售貨員妻子下手了，她是懷上孩子嫁到半坡來的。聽眾大都是他的堂哥、堂嫂和侄子、侄女，有人信，有人不信。他外出算命、做法事，還兼治不孕不育，消息傳回徐家寨，他并不會治病，偷偷與“不孕不育”婦女裹攪，有的懷上了孩子，有的并沒有懷上，她們的丈夫有的知情，有的并不知情，那些知情的丈夫有的將他趕走了事，有的也會打他……聽到這消息的堂兄、堂嫂和侄子、侄女，對他的酒話深信不疑。

嫁到半坡，三嬸保留了一些她曾經在河邊的生活。褲腳不至于蓋住膠鞋，經常露出腳踝。在徐家寨，可能只有三叔一人知道她為何這樣。河邊冬天不冷，不用考慮腳踝保暖。褲腳短一點，行動更方便。還有，她覺得自己腳踝挺好看的。半坡有一條水溝，她用竹筒將水引到家門口。下地干活回來，脫掉鞋子，沖洗腳踝，連腳丫也洗干凈。或許，娶到她，三叔在殘缺的命中，總是一把就能握住那圓潤的腳踝。

三叔差不多就是三嬸的命，她一切都聽從他的。

之前就是宿命。她，售貨員妻子，在分銷店里，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天正午，一個瞎子摸了進來。而這個瞎子，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就是來給打火機灌煤油，另一種可能，他還想順便碰碰運氣。后一種可能更大——甚至只有這樣一種可能。為什么呢？因為他摸清了情況，知道售貨員經常帶酒去醫生那兒喝，往往上午就去，喝到晚上。可能還知道售貨員不斷送東西給和自己裹攪不清的婦女。而且他到分銷店，找機會握住她的腳踝……她的這個命，是他預謀好了，一步緊逼一步安排的。

但這個命，三嬸認。徐家寨人認為嫁給一個瞎子，她虧了。她不這樣看，可能還有欣喜，這多少有點令人意外。徐家寨人無所事事，記得她嫁到半坡的日子，計算到長子出生，不足“十月懷胎”天數，至少提前三個月。如果不是售貨員坐牢去了，徐家寨人就會懷疑這不是三叔的孩子。有人記得，三叔散布過說法，她懷上他的孩子才嫁到半坡的。如果只是三叔單方面的說法，徐家寨人也會懷疑他為了堵上別人的嘴。三嬸也有說法，將三叔如何對她下手和盤托出。她不止一次說，哪怕每次只說給一人聽，聽眾最終也不少。這事被傳播得惟妙惟肖。當初，三叔捉住售貨員妻子，前者身上長出一顆釘子，后者隨即被掛在這顆釘子上。三叔和三嬸的長子出生，身體特別結實。徐家寨婦女嚼舌根，把這孩子說成那顆釘子，是鐵打的。釘子的說法，兩種說法，傳回三嬸耳朵，她一點也不生氣。她死心塌地改嫁給三叔，說不一定就是因為曾經被掛在釘子上。長子耐摔打，一次從半坡家門口滾坡，差一點墜崖，撿回來還好好的。不是一顆釘子，哪有這命？

三叔可能也將長子看成一顆釘子了。他的暴行再度爆發，不是作為丈夫施加在妻子身上，而是作為父親施加在長子身上。徐家寨父親幾乎都會打孩子，絕大多數為了威懾，極少數確實屬于暴打、毒打，唯獨三叔采取一把錘子敲擊、反復敲擊一顆釘子的打法。長子僥幸沒被打死，似乎也沒被打殘。身子一直沒長高，徐家寨人的說法，被打鐵實了。

三叔和三嬸的次女出生，相隔長子至少三年。他們生孩子不像徐家寨其他夫婦那么密集。三嬸告訴過別的婦女，三叔只希望兒女雙全，不喜歡多生。三叔有辦法，到了關鍵時刻，果斷將掛在釘子上的三嬸取下來。三嬸畢竟是徐家寨文化最高的婦女，含蓄，矜持，描述到這兒，還是臉紅了。聽到這話的婦女，聰慧一點的都懂，過分愚笨的不懂。那時，他們比徐家寨絕大多數人日子過得要好。因為三叔為人算命、做法事、兼治不孕不育，受款待、得答謝，他自己有酒喝、有煙抽，家里也有豬肉、雞肉，豬肉往往是最好的保肋肉、火腿肉，雞肉則是梅花公雞肉，此外還有錢財。信眾本來就越來越少。三叔又多有不端，算命、做法事時指認人家殺年豬實則殺掉一頭惡魔，因而豬肉不能再食用，務必悉數送到一處巖洞，拱手給饕餮鬼怪，這樣方可免災，事后他讓三嬸去全部背回來，如此等等，真相一識破，名聲敗壞了，人們更不愿請求他。日子不好過了，他才開始打長子。次女長到四五歲，他也想打她。但次女非常怕父親，總是躲開他，不容易逮到打的機會。妹妹實在躲不開，哥哥沖過去，替她挨打。次女被打得少，十歲時身高和長子一樣高。

少了為人算命、做法事、兼治不孕不育這條活路，三叔脾氣越來越暴躁。徐家寨人知道的是，他開始打長子。不知道的是，他是否打妻子。也不知道，他打長子時，三嬸是否保護過兒子。

我大姐知道，三嬸怕三叔怕得要命。徐家寨土地陡峭，沒法用牛耕，用大的條鋤挖坑種玉米。玉米苗長出來，多的要減掉，一個坑通常留兩株，最多三株，而少的、缺的要補齊。補種玉米苗，相當于移栽，經常一個人操作，所以用小的條鋤挖坑就行。三叔要求三嬸用大的條鋤，這對任何一個婦女來說都太吃力了。我大姐給三嬸出主意，讓她只帶小的條鋤去地里。三嬸不敢，怕三叔發現。我大姐又為三嬸想辦法，帶上大的、小的兩把條鋤，大的條鋤藏在半坡，或者帶到地里來，使用小的條鋤。三嬸還是不敢，神不知鬼不覺的事情，三叔是知道的。

三叔捉弄外人，倒可能不是為了控制，單純就是故弄玄虛吧。春天，我大姐和堂姐一天吃過午飯，趕著兩群羊到半坡去放牧，三叔聽到羊群叫聲，竟然喊出兩個侄女的名字。三嬸帶著孩子回河邊一趟，不在家。他讓兩個侄女去家里，給他洗臘肉。臘肉洗好，放進鍋里。他又讓兩個侄女從半坡爬上去，爬到山頂去取冰凌，用冰凌化水煮臘肉。我大姐擔心羊群不好好在半坡吃草，越界偷吃麥苗、豆苗。他摸出一只哨子，保證一吹哨，羊群就不敢亂跑。堂姐擔心到了山頂，取不到懸崖上的冰凌。他摸出一張牛皮紙，又從布滿洞眼的牛皮紙里摸出一對羊角卦，擔保一卜卦，冰凌會自行掉落下來。

我大姐和堂姐傍晚時吃到了三叔家里的臘肉。這臘肉是用她們來回三四小時從山頂懸崖取到的冰凌化水煮熟的。味道與徐家寨平時用井水來煮的臘肉并沒有什么不同。

……

半坡在徐家寨之外，意味著三叔是外人，至于三嬸，當然更是外人了。這可能是因為徐家寨自私、冷酷，還有偏狹吧。

三叔的兩位哥哥，將他這個瞎子弟弟排斥到半坡去。徐家寨并沒有幾個人同情三叔（他畢竟是瞎子啊），人們只是觀察他，偶爾也談論他，不時暗中嫉妒他、偷偷憎恨他。他伶牙俐齒，說話滔滔不絕，比兩位哥哥和絕大多數堂兄強多了。他手執一根竹杖，在半坡、徐家寨和世界上幾乎所有地方（這當然夸大其詞了）行走自如，以至于兩位哥哥懷疑他裝瞎逃避生產勞動。這一輩子，沒有人聽說過三叔病了。他兩位哥哥，二叔勉強稱得上魁梧，大叔是單薄小個子，三叔介于他們之間。他身體好像不是肉做的，而是鐵打的，始終無病無痛。而且還善飲，平常能喝兩瓶烈酒。三叔天生會算命，兩位哥哥，當然還有父母，一開始都認為那就是瞎說。瞎說說到八九不離十地步，他為誰算命，誰都得認。至于做法事，三叔以算命為根基，制備銅鑼、牛皮鼓，還有羊角卦，然后就敲鑼、打鼓、卜卦舉行儀式，念詞、作咒、跳神，送煞氣、喊魂、開財門……兼治不孕不育，這倒可能是騙人的。他使用藥引子，桑樹薹、桃花蕊、玉米櫻，都是些引起孕育聯想和意會的東西。一生娶兩任妻子，徐家寨唯有三叔一人。他（他們一家）還過上幾年好日子，煙酒不缺，肉食充足。三叔兒女都有，大叔只有女兒，二叔無兒無女。不過，三叔自己算了一命，兒子不可能給他送終，他會死在兩位哥哥前頭，將被軟埋了事。人們討厭三叔這樣說，詛咒別人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詛咒自己呢？找不到原因，人們歸結為歹毒。徐家寨人發生爭執，指責對方歹毒，就用三叔來說話，你這瞎子心腸！

在三叔過好日子那幾年，整個徐家寨都比不上他們一家。這么一個徐家寨，幾乎一無所有，它用什么來接納三嬸呢？三嬸在徐家寨面對的她這一代人，無論男女都是文盲，唯獨自己上過學，算是能明一點兒事理的。她善待幾乎所有人，不與人吵架。這種現象絕無僅有。徐家寨婦女又覺得她連罵人都不會，這是徹頭徹尾看不起人。她有什么了不起，嫁個瞎子！哼。她認徐家寨人，就像認瞎子一樣，都是認命。命中注定的一切，辯解、反駁一點用都沒有，不如一聲不吭。

長子滿十五歲，次女不滿十二歲，這一年，三嬸四十多快五十歲了，她帶上他們，還是逃離了半坡。

這并非突然發生。三嬸曾多次明確告訴三叔，如果他還不停手打孩子，她只能帶他們離開。聽到這話，三叔恐嚇三嬸，只要她敢這樣，他就先捆住她的腿。后來，徐家寨人看到過，三嬸露出的腳踝，確實留有繩索的勒痕。我大姐和三嬸比較親近，出嫁后回徐家寨，還去看望過她。趁三嬸睡著了，三叔用一根尼龍繩的兩端分別捆住她腳踝。待三嬸察覺到，已經捆牢了。三叔手執尼龍繩中間，將三嬸拖下床，從耳房拖到堂屋，再從堂屋拖到大門外，又從大門外拖到路上。繩結越來越緊，腳踝越來越疼。別人只看到三嬸腳踝的勒痕，我大姐見到了她背上的拖痕。三叔指望這樣治服三嬸，但他這次失算了。

三嬸和孩子離開，不久就有消息傳回徐家寨，他們出車禍了。車禍發生的時間、地點、細節，還有死傷情況，消息不一。過了很久，徐家寨人意識到，這些消息是三叔到別的地方散布出去，然后傳回來的。如果都是謊言，那么三嬸和孩子算是逃過了三叔詛咒這一劫。

三叔把他家那一份土地，還有核桃、板栗，以及做柴燒的山林，給大叔、二叔家去耕種、經管、砍伐。那之前，大叔將一個女兒過繼給二叔，這個女兒成家了，男方來到徐家寨，繼承二叔那一份家產（除了一點點土地和核桃、板栗、山林，幾間破敗房屋，就什么也沒有了），以后給他養老。兩位哥哥家每年給三叔一些糧食，一點臘肉，一筆錢，一堆燒柴，都不多，勉強夠他食用。三叔過去既然摸著行路，算命、做法事兼治不孕不育，當然還包括打人，現在就可以摸著做飯，一個人生活。實際上，三叔還會零星出門，為人算命、做法事兼治不孕不育。只是答謝的東西越來越少。酒不夠喝了。三叔竟然賣掉了他人生最為紅火的時候為自己和妻子置辦好的兩副棺木，到鎮上集市買酒。酒裝在一只鋁制背壺里，斜跨在肩上，他一路上喝，醉醺醺回家。陽光熱烈的日子，鋁制背壺會被曬得溫熱，里面的酒也會變得溫和一點，味道不那么沖。不過，三叔完全不在乎這些。

又有消息傳回徐家寨。三嬸，她一個人，或者帶著孩子（長子、次女、兄妹倆三種說法都有），在鎮上集市出現。三嬸等在三叔經常去買酒那兒，她終于守到他了。三嬸在三叔面前蹲下，一把拉住衣角，她（還有孩子）要和他回家。三叔不肯原諒三嬸，不要她（還有孩子）了。這怎么可能？看來也是三叔的謊言。

過了好些年。

一天深夜，三叔回家。為什么在深夜里回家呢？對三叔來說，白天和黑夜行路可能沒什么區別。他回到半坡，從一條自古以來眾人行走的大路走上這些年僅有他一人行走的小路，在距離家門口幾百米遠的地方摔倒，滾坡，墜崖，結束盲目的一生。

次日清晨，徐家寨那位最勤勞的婦女，到半坡下面核桃林里收集樹葉，發現三叔摔死在那兒。每年冬天和第二年春天、夏天，徐家寨將玉米、高粱之類秸稈用鍘刀鍘碎，放到羊圈、豬圈里積肥。秋天，上一年的玉米、高粱秸稈用完了，當年的還沒來得及收割、晾干，于是去山坡上收集樹葉，主要是核桃、油桐樹葉。三叔被徐家寨人趕去抬走之后，壓在他身下的那一團樹葉，被這位婦女遺棄了。樹葉上并沒有留下三叔的血跡，但那位婦女還是不收集它們。可以肯定，秋風必然吹散那一團樹葉。那些被吹散的樹葉，落到其他樹葉里，再也分辨不出，最終也要被收集帶走。

徐家寨人發生摔倒、滾坡、墜崖，以及被落石、滾石、垮塌體擊中或掩埋，致死事件超過十起。我幼時玩伴，其中一人死于墜崖，一人死于滾石擊中。而我自己，少年時到山坡上割草（背回家喂牛），也不幸摔倒、滾坡，僥幸被一蓬荊棘攔住，沒有墜崖。所有致死事件都極其慘烈，會給參與收殮遇難者的徐家寨人帶來恐懼和陰影。遇難者找到了，徐家寨人認為“兇死”之人不能進家門，在事發地就近找個“平”處，隨手搭建一個草棚停放遺體，人們輪流守護一夜或幾天幾夜，然后火化、洗骨，最終草草埋葬。成年遇難者會有一個墳堆，未成年遇難者連墳堆都不壘。三叔成為這些遇難者中的一員。但他是最幸運的。那位婦女發現他，在那兒呼喊，徐家寨人聚集趕到時，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這是我哥哥告訴我的，但我一直不太相信，因為徐家寨人或多或少存在神話三叔的傾向。直到2022年秋天，我讀到日本學者西尾元《不平等的尸體》這部專著，才知道一個人死亡后，遺體先都是柔軟的，然后因人而異，在四至八小時后逐漸變得僵硬。那么，三叔的死亡，倒也在這個時間范圍。我哥哥還告訴我，三叔真的不同于其他遇難者。不但遺體完整，而且身上沒有明顯傷痕。只是滾坡、墜崖時頭部受到多次撞擊而腫大，面孔有些浮腫恰好彌補了他臉頰過于瘦削，看上去比生前更正常。他的衣物，包括鞋，都還好好穿在身上。那件幾乎穿了一輩子的外褂也在，它好多口袋啊。唯一被摔變形的是他身上那只鋁制背壺，蓋子也不在了，壺空了，里面的酒不知是他喝光了還是灑掉了。遺體被送回家門口停放，大叔、二叔還是堅持不讓這位死去的弟弟進他自己的家門。

下葬前，徐家寨人清空了三叔外褂的口袋。最大的口袋里裝著那對羊角卦。羊角卦還用那張牛皮紙包裹著。最小的口袋里裝著那只哨子。哨子早就生銹了。

三叔被軟埋時，徐家寨人見到泥土可能灌進他張開的嘴巴，就用那張牛皮紙遮住他越來越圓滿的臉。在用牛皮紙遮住他的臉之前，那個人猶豫了一下，是否需要給他合上圓睜的雙眼。這時，似乎所有人才忽然想起，他是瞎子。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