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人
幾年過去之后,我發覺
我又能看見紫葉李在窗前盛開,
丁香又能在夜里推開窗進來。
有一些云飄在天上,陽光灑在
大樓的高墻上,留下巨大的影子。
我發覺我開始記不清楚
留在那些年里的另一個我
都做了些什么,是否久久站在窗前
望著無聲飄落的雪發呆;
是否為晚飯剝下最后一片菜葉。
在我已經離開的日子,她經歷了
怎樣漫長的黑夜,怎樣的痛苦恐慌。
我甚至忘了她如何寫字
忘了不能與人打招呼和尖叫——
像一個逝去的人,永遠留在
另一個死寂的、布滿灰塵的房間
就在這些年剛剛過去后。
生與死
“死亡如黎明般到來。”
魯米說。
他在活著的時候就已死去,當
那個飛旋的沙姆斯把他卷走。
夢里的人認不出
醒來的真實。
從樹葉的沙沙聲中聽出
另一種新的語言向你敞開。
我還記得你臉上的笑。在你身后
我跟著你已經默默走了很久。
羅馬尼亞十一月
白薔薇,還是紅薔薇?
十一月的布加勒斯特正在落葉。
陌生人,我在童年的電影里見到過你。
多瑙河之波。金色卷發的瑪塞爾。
十一月的登普威察河靜靜流淌,
金光閃閃的春天宮立在寒風中。
出租車老司機咒罵著壞天氣,
告訴我他那些驚心動魄的經歷。
酒店里有人在彈奏霍拉舞曲,
當年舞會上的女王已經不見蹤跡。
黃玫瑰,還是紅玫瑰?
含苞待放的姑娘們走進夜色里。
在巨大無比的人民宮我迷了路,
它高大的外墻上我數過一個個彈坑。
若有所思
在海碧臺八樓的窗口
向黑暗的海懇求一座燈塔
漲潮的海浪
向看不見的深淵懇求一只船
夜游的詩人縱身海中
向魚群懇求鷗鳥撞開大海的清晨
山桃草在樓頂搖曳
懇求海風吹走士兵帽檐下的陰霾……
七行詩
為從不哭泣,
為已經嘆息;
為尚未遺憾,
為一直慰藉。
為假如追悔,
也為即將保持
你無知的警惕。
春日記事
所有美麗的東西
都使我想起你。眼前
這一樹盛開的杏梅和
丁香花的芬芳
正擦去我忍不住流下的淚水。
因為在這一切的深處
我與你相遇——在以踐踏和折磨
我們忠誠并熱愛的面孔
發出無聲尖叫的地方
那被渴望和絕望同時養大的人。
珙桐
那年在鄭州的公園,
見到過一棵鴿子樹。
一棵鴿子樹,
在四月開出潔白的花朵。
一棵樹的夢不是滿樹的果實,
而是滿樹的鳥窩。
那么多的導彈在天空呼嘯,
滿樹的鴿子低聲咕咕哭泣。
你的珍貴知者甚少,
你的花瓣柔弱單薄。
仿佛你會招來死神的鐵爪,
宛如自由招來冰冷的鐐銬。
今夜忽然想到你還在夜色里綻放,
在大地磁暴的轟擊下翕動雙翅;
一棵珙桐是它的形而上學。
一棵樹的意義想跨出它枝葉的邊界。
你這正義女神生下的和平女神,
珍稀瀕危意味著正身處險境。
我已忘記哪本書中還夾著你的葉片,
在燈下我徒然想著你莫測的命運——
直到你的鴿群在曙色里起飛
沖出我這具哀傷幽暗的身體。
瑪士撒拉
瑪士撒拉,沉睡的森林。
瑪士撒拉,不醒的生靈。
他們說話而不是唱歌。
他們走路而不是跳舞。
他們不跳舞,因為沒有舞蹈。
也沒有燃燒的地板。
他們不唱歌,因為無歌可唱。
這里只有石頭在叫嚷。
瑪士撒拉,宇宙墓地
死寂的游樂場。
理由
有太多的詩曾想過燒毀,
你痛恨寫下它們的日子。
有太多沉默令你羞恥,
那些理由把你的頭死死按下去。
而你只想關在屋里無所事事,
或去超市為晚飯挑選新鮮的菜蔬。
聽小夜曲,跳舞,給花兒澆水。
去大海邊坐著發呆——不寫詩!
不寫詩,不哭,不悲憤嘆息,
像快樂傻子撥動算盤上的1+1。
但它們的脊背從地板上拱出,
它們斷了脖子的身體破門而入。
它們踩在你的腳踵上,
它們變成你的影子,仿佛在喊:
交還我們殘存的體溫
留在你雙手里的東西——
致狄金森
不需要世界。
你有一張木桌。
籃子從麥哲倫云星系吊下來,
那剛出爐的面包。
“或許一棵龍膽草就行。”
——好好看看它的臉!
但你也會說:不。不。
你造一座新房子,
在墓地中間。
作為絕對的叛逆,
你播種,在石頭上。
然而,你在對誰說話?
俯身窗前,朝著那
黑暗的深淵大海——
霜雪詩人
在通往弗拉基米爾小路的天空上
依然籠罩著深淵般的云
你走后就要下雪,風把寒林中
女人的哭聲帶到木屋溫暖的窗口。
你的腳就要再次踏上俄羅斯的土地
白樺林在寂靜中開始落葉
天亮時會有一行腳印寫在
皚皚雪地的藍色上。
察里津諾在哪兒?還有庫茲科沃
這樣的名字里有濕潤的沼澤
有金燦燦秋天的樹林
有我思念中開始微微發疼的嘆息。
呵,白霜和寒風的詩人
請寄來你的眼睛——那些黃金般和黑夜
交換情感的注視,顯然還不夠
我這里也是秋天,但卻沒有
沼澤,沒有樹林和落葉
沒有呼吸,也沒有雙手的觸摸。
而命運感總是在四十歲后才來敲門
帶著漂泊的風塵,帽子下
一雙深陷的眼睛
隱在身后的黑夜里。
生活在我的舌尖上放了一把鹽!
啊,清晨的姑娘們,還能想起春天
在她們柔軟的胸膛前沉睡,既然
不久那里將是腐肉和白骨
在時間的風中揚起煙塵。
只有崎嶇的道路祝福你。
只有一顆泥濘里的心為你哭泣。
風格之典范
酢漿草,多年生草本,
全體有疏柔毛;莖匍匐或斜升,
多分枝。葉互生,
掌狀復葉有三小葉,倒心形,
小葉無柄。花黃色,一至數朵
組成腋生的傘形花序,萼片長圓形,
頂端急尖,有柔毛;花瓣倒卵形,
微向外反卷;花絲基部合生成筒狀。
蒴果近圓柱狀,五棱,有短柔毛,
成熟開裂時將種子彈出。
種子小,扁卵形,紅褐色,
有橫溝槽。四至八月是花果期。
普遍分布,生于路邊草叢或
田野、家前屋后。中國南北各地都有分布。
記憶的瞬間
蹲下身,她給他穿襪子。
動作輕柔。撫平每一個褶皺。
他害羞地坐在床邊,兩條腿
因為不習慣而變得僵硬。
她彎腰,并把一只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好了。”她說。
——一剎那,她奇怪地松開了
對世界所有的幻想
以溫暖的胸口抵著這雙
就要用來開始走向生活之路的
雙腳。
逃課
閱讀。眼睛就是黑暗里的嫩萼
展開在校園中的黎明。還含著露水
剩余的是霜和灰燼。
哦,圖書館那一排排玫瑰
風推著他的后背拐了彎兒。新來的祭司
他讀了另外的課程。
多么安靜。當他
俯身朝向花朵,她就在天空那
越過翅膀的蔚藍中盛開。
他諳熟手指上的風暴,雕塑的技藝
諳熟黑暗中的接生術。
美掩面而退,羞愧于自己的寒酸;
美被用來作不夠的比喻——對于他
的創世紀。這是他的作業:
接吻的閃電。火災中洪水的洶涌
詞跳出。不是逃生
是從容的搶救。用血,用擺脫重力的輕盈墜落
在塵世的天堂重新獲得一個席位:
他的愛情考古學贏了
拉丁語。
愿望
今天要寫一首歡樂的詩,
兩朵紫色牽牛花開在窗下。
遠方的泉水從石縫間汩汩冒出。
另一半夢我不告訴任何人。
相信野花有萬座山的盛開,
一條溪水是洗出她們的詩。
在人間,我見過太多心碎
聽到過無數深夜的哀哭——
曾經的凝視,緩慢抬起的胳膊
長長的流星把她們帶走。
假如有剎那奇跡發生
一定是清澈的山泉穿身而過;
兩朵野花在寂靜深處
被時光寒冷的鐮刀遺忘。
詩
在關掉音樂、熄滅臺燈很久之后
空氣中的灰塵也安靜之后很久
一陣風倏忽從半開的窗子吹進來
你醒著時渴望的,那無聲的擁抱
慢慢俯身向你——突然地,你感到
那襯衣在耳邊的摩擦,手掌的輕撫
當你猛地睜開眼,看到窗戶咣當搖晃著
秋天跫然轉過墻角,而你的臉上
是把你養大的那雙手留下的指紋
還在微微顫動……
夜晚路遇
買東西回家的路上,迎面
過來一個人,雙眼直視前方
微笑著,頭微微側向一旁。
擦肩而過時
見他打著手勢說:
“……是的,絕望。”
當我猛然意識到
他是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
交談的時候,他們已經
在路燈下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