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作家王麗萍擅長情感類小說寫作,她的短篇新作《蝸牛的腳印》《繭衣》無疑也是兩部比較成功的小說,用微小的生活細節揭示著個體在現代社會中破繭前行的掙扎境遇。小說主人公均處于生活關系的瓦解過程中,進而在解構中尋求一種自我意義的重建,而這一解構與重建的過程展現了現代個體在社會結構和家庭關系不斷變遷中的典型生存困境。
情感關系的焦慮依附與解構,是小說給讀者留下的比較強烈的印象。《蝸牛的腳印》中,崔萬順作為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其內在情感與生命價值被捆綁于家庭中,隨著兒子離家,妻子去世,他被迫失去曾帶來心靈溫暖與生活意義的家庭關系,不得不依賴對亡妻儀式性的祭奠和緬懷,對抗生存的空洞感。崔萬順對亡妻遺物的保存與對過去溫情的追憶,體現了他試圖借助家庭的“遺跡”來維系一種虛幻的安全感,減少情感焦慮。然而,這種寄托并不是長久之計。在被迫對傳統的家庭觀念進行解構時,與孫甜甜的偶然接觸讓他獲得了人情溫暖,并試圖在現實中重建一種新的情感寄托,但這種寄托僅是他對“家庭”的補償性幻想,很難真正彌補情感上的缺失,未能打破他與外界的隔膜。
《繭衣》中,母親在婚姻破裂后,將生活的價值寄托在對兒子的教育和控制上,試圖通過對兒子的塑造來構建生活的意義。然而,依附于他人的自我認同是暫時性的,因為他人無法為個體提供穩定的意義基礎。這種情感依賴構成了母親的“繭衣”式母愛——母親試圖通過兒子實現自我價值,一旦兒子的行為不能滿足母親的設想,母親就會陷入情感關系的焦慮之中。母親對兒子的期待變成了對虛無的抵抗,其生活的意義則陷入解構過程,進而在情感上表現出深層的無力感。
兩篇小說的主人公把自我價值過度寄托于他人或者他物,長期缺乏完整的自我認識,難免會產生焦慮感和虛無感。小說引起讀者思考:在家庭與社會中,個體的生命價值應當落腳在何處?
個人價值的重新建構,也是這兩篇小說的一大特點。存在主義理論認為,個體在經歷依附關系崩解后往往會遭遇“存在的荒謬性”,即意識到生活中并不存在任何確定的、永恒的意義,而一切價值都需要在自我中重新尋求。面對情感焦慮,主人公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我,尋找生活的支點。《蝸牛的腳印》結局是,崔萬順鎖了家門,把鑰匙交給兒子,背著“老伴”走了。崔萬順像是一只蝸牛,在追尋自我價值的過程中,他的殼由重減輕,從一開始的房子、退休金、家庭、“老伴”中逐漸減負,到最后踏實安穩地回到山西,找到了歸屬感。崔萬順雖然沒能徹底消解內心的孤獨,但逐漸明確了自我價值的意義。而《繭衣》中,兒子的成長與母親的價值追求一開始便呈現出極大的矛盾。母親將事業和家庭的平衡視為人生目標,無形中將孩子的成績看作自己價值的延伸。這種建立在控制家庭和子女上的個人價值觀是畸形的。兒子成績不佳的現實逼迫她反思自己作為母親的行為,審視家庭關系。經歷了痛苦的反思之后,她選擇了逐步放手,以支持理解的方式重建親密關系,用新的生活態度來對待自己和家人。而結尾處,徐煥的死似乎也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釋。可以解釋為象征舊生活中痛苦的消逝和不幸婚姻的解脫,也可以解釋為父親——孩子傾訴對象的逝去,象征著生命個體的反思等。可以說,兩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最終與生活和解,并不是因為親密關系的回歸,而是內心的覺醒。崔萬順逐漸將生活的焦點從對亡妻的祭奠和與孫甜甜的虛無關系中移開,將注意力放在真正的自我需求上,獲得了真實的存在感。《繭衣》中,母親在認清現實、經歷痛苦之后,開始重新定義母愛,意識到母愛是對孩子的支持而非控制,學會放手,也就獲得了自身的解脫。兩位主人公都在不斷地解構與重建中,找到了生活的平衡,這種內在和解達成了自我意義的重構:即意義來自自我,而非依附于外界。
兩篇小說都對現代家庭的隔閡與個體的困境進行了思考。當今社會,家庭關系日益脆弱。《蝸牛的腳印》中,崔萬順的妻子去世,兒子成家另住,物理上的分離迅速導致情感上的隔閡。崔萬順作為父親和丈夫的角色已然失去實際作用,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漸被邊緣化。他的孤立感指向現代家庭結構中“家庭核心”的轉移,即當代家庭往往以“核心小家庭”為單位,傳統的代際關系被稀釋。親人之間的關系逐漸被“獨立”取代。老一代的家庭成員因而常常陷入一種被動的情感孤立中,成為社會和家庭的邊緣人。家庭關系的疏離,導致崔萬順身陷個體困境。與孫甜甜的交流實際上是崔萬順在尋求一種情感補償。這種尋求情感補償的行為是對現代家庭中“情感流失”的一種無力應對,突顯了現代社會中個體對于親密關系的深刻需求和面對情感斷裂的無奈。《繭衣》傳達出母親在社會與家庭雙重壓力下的困境與焦慮,一面是孩子的學習,一面是工作晉升。母親在壓迫自己的同時也壓迫他人,給親近之人穿上“繭衣”,而這種控制行為本質上是個人焦慮的投射。現代社會的母職角色常被賦予高要求,她們必須在職場與家庭之間取得平衡,但作品指出這種平衡往往是一種不現實的社會理想,母親這個角色的控制行為反映了家庭責任與自我需求的內在沖突,逐漸導致自我價值的喪失。現代家庭成員的“獨立性”與“自我意識”愈發被社會期待,但也十分容易陷入情感缺失甚至異化的困境。王麗萍在此為我們提供了重新思考現代家庭與親密關系的視角:在社會變遷中,個體如何既承擔家庭責任又保持自我認同,并在代際關系的沖突中尋找到情感的平衡。
《蝸牛的腳印》和《繭衣》通過對主人公面對生活困境時的自我解構與重建的書寫,揭示了生命個體在現代社會中面臨家庭關系和個人價值的多重挑戰,告訴讀者,生活雖然充滿了無力感,但個體依然可以在孤獨與痛苦中找到歸屬和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