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活啦

小秦老師是大學生，他畢業那年響應國家號召告別了家鄉那座繁華的南方城市，提著一只小巧玲瓏的皮箱來到我們這座北方小鎮做中學教師，那時他才二十一歲。他有著一張典型的南方人精致的臉和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他的聲音和他的頭發一樣柔軟而纖細。接過他的介紹信，當時中學的老校長狐疑半天，他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秀美而文靜，襯衣白得像雪一樣的青年是一個小伙子。

老校長熱情地給他安排了宿舍，并關心地問他行李都帶過來了沒有。

他羞澀地絞著細長白皙的手指，說，還有一件行李，在車站呢，我一個人帶不過來。

老校長問清了是什么行李，馬上叫后勤的四個青壯校工推上一輛地排車跟小秦老師去了車站。

傍晚的時候，他們滿頭大汗地回來了。那件行李是一只巨大的木條箱，打開來，里面裹著層層的舊棉絮。去拉行李的校工里唯一的女青年叫李紅英，她膀壯腰圓，掄起手臂，很快把這些棉絮扯了下來。里面露出了一件锃亮的玩意兒，她粗著嗓門兒大聲問小秦老師：“這是啥啊？”

小秦老師輕輕地答：“鋼琴。”

從此，中學校園里就常常飄起叮叮咚咚的琴聲。尤其是晚飯后，人們都喜歡聚在小秦老師的宿舍里聽他彈琴。開始的時候，只是聽他彈，他彈什么大家就聽什么；后來就問，這是什么曲兒？小秦老師很認真地講了一些外國人的名字；再后來，人們開始請他彈他們熟悉的曲子。《東方紅》會不？《解放區的天》會不？《中國人民志愿軍戰歌》會不？小秦老師都一一彈來。最后，人們問，會彈戲不？小秦老師請他們哼一哼，他靜靜地聽一聽，馬上就把人們唱的調調彈出來了，這讓大家驚喜萬分。

當人們都散去了，小秦老師必定要再彈一支曲子才去睡。人們問他那支曲子叫什么，他說叫《可愛的一朵玫瑰花》。他總是邊彈邊唱：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地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好你在山下歌唱婉轉入云霞

歌聲把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哎呀呀

你的歌聲婉轉入云霞

……

那綿軟而笨拙的南方口音的歌聲伴著人們入眠。

那些日子，所有人的每一天似乎都被小秦老師的琴聲拉得悠長悠長的，所有人說話也變得柔美而動聽。人們細聲細氣地互相打著招呼，走路也靜悄悄地邁步，連做夢都是夢些稀奇古怪的上天入地的事。

有一天晚上，當人們散去了，小秦老師正彈唱他的《可愛的一朵玫瑰花》的時候，他發現，后勤處的那個李紅英又呆呆地轉回來了。他停止了彈奏，驚異地看著她緋紅的臉，不知她要做什么。

她大大方方地在他桌子上放下幾個熟雞蛋，說：“秦老師，你不是要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嗎？那，咱倆就結合吧！”

這是小秦老師記憶中，他的妻子李紅英一生中講的最有深意最有條理也是最文雅的一句話了。

當人們接到李紅英發的喜糖時，才似乎回過神來，這個像年畫《八仙過海》里俊美的韓湘子似的青年也是要成家的啊！那么，一個仙子似的大學生娶了一個粗丑的半文盲的女校工，總是有些原因的，人們開始關注小秦老師的出身。

很快，人們就知道了，小秦老師的父母在抗戰時期死于日軍的轟炸中，他從小跟著做銀行高級職員的祖父母長大。解放初期，祖父母病死了，他就來了北方。據說他的外祖父還活著，在浙江的農村，成分是地主。再有，他有個哥哥，解放前跑去了臺灣。

知道了這些，人們都“哦”一聲似乎明白了什么，反倒覺得他能找到李紅英這樣的女子做老婆，算是很如意的了。甚至有的人細細衡量，覺得吃虧的是李紅英呢，說：“小李子不就是看著他長得俊嗎？俊有啥用啊，早晚得后悔！”

果然，他們結婚不到半年，李紅英原先黑紅的圓臉越拉越長，越拉越黑，終于從他們的小小門戶里傳出了她壓抑不住的怒吼。一年以后，他們的兒子出生時，小秦老師的鋼琴被李紅英拿磚頭拍啞了。

又過了一年，幾乎成了啞巴的小秦老師，突然找到老校長，絞動著他依然白皙的手，囁嚅了半天，說：“我想，離婚。”

第二天，李紅英把小秦老師的一大摞日記本擺在了黨支部辦公桌上。沒多久，小秦老師就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他因反革命罪被投進了監獄。

在小秦老師蹲監獄的日子里，每一個探視日，李紅英都做些好吃的去看他，告訴他她會等他出來。

十幾年彈指而過。小秦老師出獄了，他被李紅英領回家。他的鋼琴早被燒掉了，而他們的兒子也快工作了。

那些日子，小秦老師每天都很安靜，從早到晚他的耳邊全是李紅英的怒吼。邊聽，他邊默默地低頭遐思著什么，這種時候，李紅英便更加火上澆油。

終于，他的案子平反昭雪了。他大哭了一場，然后對李紅英說：“我們離婚吧。”那時，他們的兒子已成了家自己過了。

李紅英愣了半天，突然跑到院子里哭號起來：“我不活啦！我不活啦！”凄厲的叫聲像汽笛一樣驚得鄰里同事都從家里跑出來了，他們看到李紅英邊叫邊往墻上撞，撞得滿頭滿臉的血。

大家嚇壞了，一邊拉著她勸，一邊去叫小秦老師快來給她賠不是。直到小秦老師出來哭咧咧一遍遍地求她“回家吧回家吧”，這場大鬧才漸漸平息。

從那以后，隔三岔五地，李紅英便要到院子里哭號一次：“我不活啦！我不活啦！”不是撞墻，就是跳井，要不就是找繩子上吊，總要等到小秦老師出來往回“請”，才作罷。

慢慢地，這竟成了一道風景、一種習慣，李紅英這句“我不活啦”喊了十幾年，小秦老師也就一直沒離成婚。如果隔一段日子李紅英沒動靜了，大家倒會納悶了：李紅英怎么這段日子沒喊“我不活啦”呢？

小秦老師老了，他出獄后一直做清潔工，后來平反了，卻已上不了課了，被安排去看實驗樓。沒事時，他就默默地一個人背著手在校園里打轉，低著頭，像在找什么。有時候，同事的孩子們在實驗樓下的陰涼里嬉鬧，影響了學生上課，他過去呵斥他們。他們會在嘻嘻跑開時丟給他一句：“我不活啦！我不活啦！”

他瞇起眼看著他們跑遠，默默地轉身，繼續低頭在校園里打轉。

一天，學校為了迎接一個什么檢查，清理實驗樓的地下室，竟搬出了一架老式腳踏風琴。

踏板已斷了，音樂老師來看了看，說：“扔了吧！要不賣廢品。”

老秦老師——現在大家都叫他老秦——攔下了，說：“給我吧，我買。”

沒人跟他要錢。他把琴擦拭干凈，找來些牛皮條和小釘子忙了一上午，風琴居然出了聲。他搓搓手，打著顫彈了一曲《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跟他一起看實驗樓的兩個小伙子聽得眼都直了，幫他把琴抬到值班室。從此，在學生課外活動的時間里，值班室便時常有優美的旋律飄蕩出來了。

學生們都喜歡聚在老秦的值班室里聽他彈琴。開始的時候，只是聽他彈，他彈什么孩子們就聽什么；后來就問，這是什么曲兒？老秦很認真地講一些外國人的名字；再后來，孩子們開始請他彈他們熟悉的曲子。《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會不？《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會不？《花心》會不？老秦都一一彈來。不會的，老秦請他們哼一哼，他靜靜地聽一聽，馬上就把孩子們唱的調調彈出來了，這讓孩子們欣喜不已。當孩子們都散去了，老秦必定還是要彈那支《可愛的一朵玫瑰花》。他邊彈邊低低地哼唱：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地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好你在山下歌唱婉轉入云霞

歌聲把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哎呀呀

你的歌聲婉轉入云霞

……

老秦的衣服也整潔起來，襯衣束到腰里，像雪一樣白，稀疏的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茍。他蒼老但依然清秀的臉竟有了紅潤的色澤，深邃的眼又明亮起來了，走路還是輕輕地，像飄似的。每天利落地忙完手頭的那點工作，他就撲向那架老風琴。有時候，學生在上課，他就只輕輕地按動琴鍵，不去踏動踏板，聽琴鍵發出啞啞的嗒嗒聲，他的臉上也會浮出沉醉的笑意。

實驗樓的后邊就是食堂，李紅英就在食堂里賣飯。

自從老秦的值班室里有了琴聲，李紅英的脾氣就更加暴躁了。在家里，她還是時不時地跑到院子里喊：“我不活啦！我不活啦！”老秦會很快從屋里出來，把她勸回去，然后，去上班，去值班室彈琴。

李紅英現在更黑更壯了，蒼老的臉上布滿橫肉，陰沉的眼神日漸有了兇光，花白的頭發胡亂挽著。學生們都無法相信這個黑壯的老女人就是實驗樓上那個清秀儒雅的老頭的老伴兒。上班時間，只要聽到實驗樓有琴聲傳過來，她就像魔怔了一樣，摔打東西，出口傷人，跟同事、送菜的菜農、打飯的學生不斷發生沖突。這是以前所沒有的。以前她無論在家怎么跟老秦鬧，出了門對外人始終都是和顏悅色的，而現在，她竟跟菜農發生口角繼而廝打在了一起。隔了幾天，又把菜勺子扔到了學生頭上，家長找來，搞得校方很被動。這種情況屢屢發生之后，校長說：“老李年紀也大了，該歇歇了。”讓她退了休。

她退休了，有了空閑時間，開始經常往實驗樓跑。只要聽到老秦在彈琴，她就站在樓前號叫：“我不活啦！我不活啦！”她瘆人的吼叫聲帶著哭腔，震得每塊玻璃都顫動著，似有滿腹的委屈與憤恨要全世界知道。

鬧了幾次，校領導來找老秦，對他說：“值班室放架風琴也說不過去，不如抬回家去吧。”

原來的老校長早去世好多年了，這時的校長是個年輕人，工作很忙，只匆匆跟老秦說完自己的意思，就走掉了。他看不慣這么老的一個男人還像一個小女生似的說話的時候絞動手指。

老秦把琴賣給了收破爛兒的。

他又開始在校園里打轉，低著頭，像在尋找什么東西。

過了兩年，他快退休了。有一天，他突然對老伴兒說：“我們離婚吧。”

李紅英瞪視他許久，扭頭沖出門去，又在院子里號叫起來：“我不活啦！我不活啦！”

鄰里習慣了她的吵鬧，沒人來勸。她哭了很久，喊得很累了，老秦也沒有出來，她最后只好自己回了家。

一個月以后的一個清晨，管理播音室的校工到教學樓的天臺上去修理突然啞了的擴音大喇叭，看到有一個人坐在旗桿邊上。他奇怪極了，這兒很少有人來的，又是這么一大早。這是誰呢？

他輕輕走過去，定睛一看，立時鬼哭狼嚎地爬下樓去。“快，快來人啊！老、老秦吊死了！”

老秦選擇了一種最堅決最冷靜的死法：他坐著，用大喇叭的電線把自己吊在了旗桿上。

后來，和老秦一起工作的那兩個小伙子被公安局的同志叫去問詢：“老秦在死的前幾天有什么異常？”

他們說：“他好久不說什么了，前幾天突然要給我們唱歌聽。”

“唱什么呢？”公安局的同志問。

“就是以前他老愛彈的什么可愛的花……我們沒在意過什么詞，那天他非要唱給我們聽。”

另一個說：“我記得，是可愛的玫瑰花什么的，我聽了幾年也就記住了這一句。你知道，他是南方人，有口音，有時我們聽他說話都費力……前些年他也是天天彈那調調，我們是粗人，沒上心記過。”

后來這段對話傳得全校全鎮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忍不住好奇去查找這首叫《可愛的一朵玫瑰花》的歌詞。好像這就是老秦的遺言。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賽地瑪麗亞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著馬

正好你在山下歌唱婉轉入云霞

歌聲把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哎呀呀

你的歌聲婉轉入云霞

勇敢的青年哈薩克伊萬杜達爾

今天晚上請你過河到我家

喂飽你的馬兒帶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兒升上來

撥動你的琴弦哎呀呀

我倆相依歌唱在樹下

……

巧了，其中一位公安局的同志正好有些音樂素養，聽過這首歌，他就有點賣弄地哼起來，哼了幾句，問：“是這個？”

那兩個小伙子臉都白了。“求你別唱了，我們現在一聽這歌，就好像是老秦在我們耳邊嘟囔：我不活啦我不活啦我不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