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畜之間

一

每當聽到院子門口有皮卡車的轟鳴，熱牧都為老爹感到高興。不用看就知道，豬販子會一步跳下車來，跺跺腳，拍拍西裝上的灰塵：“嗨，每次來你家野草坪，汽油都要多耗幾升！”豬販子說，“老兄，攆膘肥的來。肚子癟的，不要！喂飼料的，不要！”也只有這時，老爹的皺紋縱橫的臉上，才會擠出笑來。一家人勤扒苦掙養出的豬，總算可以換錢了。

野草坪除了長野草，也長苞谷、土豆。熱牧家院子里，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糧食，多用來喂豬。豬廄里，橫七豎八躺著大大小小的豬。那些豬睡了吃，吃了睡，餓也哼哼，飽也哼哼，冷也哼哼，熱也哼哼。它們從生下來的那天，就溫飽到被豬販子拉走。它們根本就不知道，廄外有風有雨、有饑有寒。它們更不知道，跨出廄門后未知的命運。

每每有豬被賣掉，熱牧搓搓粗糙的雙手，抿抿干裂的嘴唇，既興奮，也迷茫。

熱牧是個懂事的孩子。但有個問題，他出生得不對。老爹想要的是女兒，他卻帶著個把兒來到人間。生女兒招財，到了談婚論嫁時，父母好運就開始了。在野草坪，女兒出嫁，男方是必須付出彩禮，最日常的是一頭牛。要再往上，就不好說了。也許是一片山，是一輛車，或者是一沓錢。這彩禮的多少，取決于女兒的容貌、學歷或者工作單位，也取決于男方的地位、家底或者疏舍程度。當初老爹為了生女兒，到處找偏方，和老婆一起洗中藥、喝酸湯、嚼酸梅、咽酸菜。老婆懷胎十月，去醫院不及，半路上爬進苞谷林，憋憋氣，哼兩聲，生下了熱牧。陪在身邊的老爹一看，是個帶把的，抱起他的心情都打了折。家里生了男丁，以后不僅得不到一頭牛，相反還要損失一頭牛，甚至更多。在野草坪這樣的窮鄉僻壤，老爹就是掙斷肋骨，這日子恐怕也難得出頭。在熱牧之前，老爹就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個個都是折本的貨。

熱牧出生時，是個荒年。母親的奶水不夠，熱牧就長得細腳細手，像只餓猴。他這樣的體質，活下來都是一種累贅。老爹狠狠心，把他扔在十字路口。有幾個過路的，同情地摸了摸他的小臉，就轉身離開。熱牧沒有被野狗摳心，也沒有被餓癆鬼拖走。熱牧連蹬小腳、哇哇哭的力氣都沒有。但他眼睛卻出奇有神，一眨不眨地看著混濁的天空。母親躲在遠處，偷偷看了幾次。母親看到的是他的眼神，咬咬牙將他撿回。老爹將他往水盆里溺，三分鐘后撈起，他的心臟居然還在動。

這樣，熱牧就活了下來。熱牧吃土豆長大，除了個子小些，其他的都不賴。村里的憨柴，老爹是村主任，天天有牛奶喝，吃豬油拌飯，個子高出他一個腦袋，手臂比他大腿粗。但和他扳腰，每次都被他輕而易舉地舉了起來，扔在草堆上。

憨柴驚呼：“以為你是豬，分明就是頭牛！”

熱牧在家里勤扒苦掙，分明就是頭牛。遇上他彎著腰扛糧食，流著汗挖土，憨柴都會朝他舉大拇指：“牛！”這種贊美并沒有讓他感到開心。因為他覺得，做頭牛并不簡單，也不是他的最終目標。他很想讀書，長大一點到外面討生活，至少像豬販子那樣穿西裝、打視頻電話。熱牧也有書可讀。要是不上學，村主任和班主任就會追上門來：“不送娃讀書，要被處分的！”但是，他除了在教室，其余時間都是在土地里，同熱辣的太陽一起打滾，與老爹并肩干活，與那些吃多睡多的豬們混在一起。老爹一刻都離不開他：

“熱牧，該給豬添食了！”“熱牧，聽說豬聽音樂會長得快，你也不試試！”“熱牧，豬是三分喂、七分睡，沒事不要去吵它們！”

熱牧的兩個哥哥，都在外地打工。離開野草坪，他們一次也沒有回過家。電話里倒是說得信誓旦旦：“老爹，掙到足夠的錢，我就回來修大瓦房，成家立業！”“老爹，掙到一頭牛的錢，我就回來娶媳婦，讓你抱上大孫子！”話說得好聽，事實上，老天才知道他們掙了錢沒有，老天才知道他們愿不愿回來。眼下，家里的所有事，全堆在老爹和熱牧身上。

在野草坪，憨柴家是個另類，雖然吃、穿好些，但各有各的命。憨柴的爹賊精，賭錢特在行。十賭久贏，久贏為王。每贏一次，他就把錢放了高利貸。業務多了，就成立了小額信貸公司。每到月末，就有人將利息送來，還不斷地說感謝的話。憨柴爹吃泡食吃順了，當然不再下地干活。整天好酒好肉，睡了吃，吃了睡。憨柴也這樣，所以憨柴長得一身好肉。突然有一天，派出所的民警來到野草坪，將還在賭桌上的憨柴爹逮了個正著。憨柴家的財產全被查封。半年后，憨柴爹被判刑。沒多久，又有消息傳來，憨柴爹在監獄不愿意勞動，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會勞動，睡了吃、吃了睡的日子沒有了，他就不斷地禱告，懇請老天將他變成豬。果然，他的愿望實現了。一天早晨，監獄的宿友在夢中驚醒，旁邊的地上，躺著一只直哼哼的豬。憨柴聽說了，就去找爹。他沒有犯錯，監獄不可能收他，他就到處游蕩。有見到過他的人說，憨柴一見到豬就拱手作揖，爹長爹短。

二

在馬腹村，有著其他地方沒有的可能，人可以變成牲口。早年，有人被強盜欺負，一而再，再而三，實在忍受不了，就暗暗禱告。一覺醒來，自己就脫胎換骨，變成吊睛白額大蟲，把強盜吃了。雖然痛快淋漓，但再想變成人，就沒有實現，原因是他殺了生。后來也有個女的，男人在外地工作，她想跟著去，但那單位不允許帶家屬，她就暗地許愿，變成一只燕子，在男人宿舍的檐下，筑了個巢，天天候著他。

熱牧的日子很苦，但再苦，他也不愿意變豬。打小起他就喜歡讀書，但老爹不喜歡。老爹看他讀書就皺眉，就會不斷地給他安排活路。養豬的活事無巨細，太多太累，白天沒有機會，他就晚上點油燈看書。書里常常會伸出一只手來攥住他，帶他進去，看野草坪沒有的人和事，看家里沒有給他講過的人生道理。那手有時是溫柔的，讓他感動；有時是粗暴的，讓他驚醒。老師晚上來家訪，不止一次給他把燈芯撥得更亮些，不止一次攥緊老爹的糙手：“這娃兒要成器。”老師要老爹善待他，多給他些時間，讓他別被這種整天吃了屙、屙了吃的蠢貨耽誤。一個有夢想的人，如果把美好的時光都交給豬，那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到了晚年，他會因為回憶里陪侍過無數的豬而可恥。

但是，熱牧并沒有因為老師的幫助而不為豬付出。老爹非常現實，他不相信這折錢虧本的兒子能有多大出息。“一個連豬都喂養不好的人，他還能干啥？”老爹這樣一說，讓熱牧深感不安，自卑讓他連給豬鏟糞的力氣都沒有。

熱牧不與豬們交朋友，不把養豬當成頭等大事，這樣的態度傷透了老爹的心，讓他深感憤怒與失望。一次，熱牧突然不見。老爹找到他時，熱牧蹲在豬群里，黑乎乎的，和豬無異。熱牧和豬的區別是，他手里有本書，他很安靜。豬們早就忍無可忍，見老爹來，便群起而攻，無數的豬嘴將熱牧拱出。老爹看到熱牧這個樣子，真是恨鐵不成鋼吶！熱牧手里的白紙黑字，將老爹眼睛灼傷。老爹一把奪過，將書撕得粉碎：“讀書？只見鍋里煮料湯，哪有鍋里煮文章？滿肚子的文章，充得了饑？”

不管是老爹對熱牧的愛恨交加，還是豬們對熱牧的怨聲載道。熱牧管不了那么多，他想看書時就躲著看書，想思考時就偷偷思考。豬們餓了，熱牧沒有及時倒給泔水；豬們冷了，熱牧忘記給它們鋪墊干草；它們需要音樂，熱牧卻連大聲說話都不愿意。它們對熱牧群起而攻，無數憤怒的嘴伸來撕咬他，試圖將他吃掉。老爹來了，豬們滿臉痛苦，發出沉悶的、含糊的、長長短短的聲音，哼哼嘰嘰，搖頭擺尾，如果你懂得豬的語言，肯定就清楚，它們是在向老爹告狀。老爹對兒子下最后的通牒，令他給豬們上最好的泔水，最好加點飼料，以示歉意。看到豬們達到目的后的歡呼雀躍，熱牧的內心顯然是痛苦的。但他一個人的痛苦和歡樂，和無數的豬們的痛苦和歡樂相比，是不能相提并論的。

那是一個午后，豬們在廄里鬧翻了天。原因是熱牧并沒有嚴格遵照老爹的囑托，把它們照管好。它們雖然吃飽喝足，但心里不舒服，不暢快。這些肥頭大耳的家伙，互相撕咬、爭搶草窩，有的甚至還攻擊圍欄，試圖沖出豬廄。一時間，豬聲鼎沸，屎尿遍地，臭不可聞。要不是老爹及時趕到，恐怕這個豬廄很快就要完蛋。豬廄是老爹建的，老爹對豬的習性掌握充分，大約是聽懂了豬們的意思。對付它們，老爹還是有一定的辦法。老爹蹲下去，溫柔地撫摸它們的頭，給它們梳理皮毛，側耳耐心聽它們的訴說，很快，事態平息下去。老爹回頭，嚴厲地對熱牧說：“等著吧，對你的處分，還沒完。”

熱牧連夜逃離。幾經輾轉，他有了新的工作，成為一名公路隧道管護員。他的工作就是在分管的隧洞里早上走過去，晚上再走回來。身上的豬糞味隨風消失，耳邊豬的嘮叨也瞬間消失，他不由一陣欣喜，他為看到各式各樣的車輛安全出入而開心。每天上班，他和同事穿著黃色反光背心，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他所負責的隧道，有幾十公里設施不完善，暫時沒有燈光，走路全憑腳掌對地面的感知。熱牧感覺到，自己像是一只夜行的蝙蝠。頂上塌方了，地面不平整了，簡單的自行處理就行。問題大的，立即向上級報告，等待安排。一個在黑暗里行走的人，相反對光明沒有太多的期盼。他很珍愛這份職業，領了老板給的薪水，就得為老板做事。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是野草坪人說的。

熱牧有了立足之地，野草坪的親戚引以為榮。父親對他也有了笑容，不再因他逃走而憤怒。年底，家里殺豬了，父親會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要他回去吃最鮮最嫩的殺豬菜。看來，離開也并不是一件壞事。但他眼下也不輕松，舅舅家女兒結婚要訂酒席，大伯患心臟病要做手術，小學同學建房要買性價比高的建材，村主任的賬沒有理順、檢查組過幾天就要入駐調查……那些人要找他，站在黑暗的隧道口大喊：“熱牧！”那么深的洞，熱牧就是順風耳，也不見得能聽到。他們就站在洞口望眼欲穿。終于，熱牧出來了，揉揉眼睛，看到親戚朋友們這樣看重他，連忙請假，費心費力安頓他們。這些事，熱牧得認真對待。如果是他們在隧道里撞車了，他就有條件及時處理。給管事的熟人打打電話，遞遞煙，說說好話，也許能網開一面。但其他的事，就夠嗆。有的打電話不行，得親自跑一趟，請請客、送點土特產什么的。但更多的事他做不了，畢竟，他只是個隧道管理員。但做不了不等于不做，主意得出，腿得跑。實在不行，安撫一下也是必須的。熱牧成了野草坪里的頭顆紐扣。老爹臉上有光，走到哪都受人尊敬。村里人很羨慕：“你家養了個好兒子！”老爹喝兩口酒后，心潮起伏，拍拍豬們胖胖瘦瘦的屁股：

“你們對他的欺負，并不是件壞事……”老爹跑到祖墳前燒香點燭，祈求他們保佑兒子們更有出息：當更大的官、換更多的牛回來，讓我養更多更肥的豬……

熱牧掙到的錢，都給了老爹。他告訴老爹：“存起來買一頭牛。”老爹沒有買牛，他用來買各種各樣的母豬、種豬，他給豬修更舒適的廄，給豬買最催肥的飼料。但是，老爹的夢想，并沒有因為他的付出而得到實現。相反，他遇到了麻煩。

一次，老爹買來一頭外地種豬。據賣種豬的人講，這個品種的豬繁殖能力強，個頭好，瘦肉多，肉價是其他豬的兩倍。種豬到了后，果然氣度不凡。熱牧去看了一次，馬上意識到自己來錯了，自己不太高大的身材和這種豬相比，只能自慚形穢。種豬在廄里走了一圈，豬們立即肅然起敬，躺著的站了起來，站著的馬上立正。老爹覺得這豬是買對了的，發財的腳步應該從這里邁開。但萬萬沒有想到，過不了多久，廄里的豬們，從母豬開始，一個個萎靡不振，不吃不喝。緊接著，有的發燒，有的嘔吐，有的豬事不知。老爹請了獸醫一看，麻煩了，感染瘟疫了。老爹熬了中藥湯來灌，沒用。老爹花了大價錢買疫苗來打，結果，那些疫苗全是假的。幾天時間，豬廄里堆滿了豬的尸體。老爹生氣不過，拉著一車死豬，沖到獸醫診所。但那診所兩天前已關門閉戶，獸醫早已逃之夭夭。門前一幫舉著布標討債的養豬人，個個怒火中燒。他們還告訴老爹一個意外的消息，那些買豬的販子、賣豬的商家、醫豬的獸醫，全是一條鏈子上的人。老爹才知道，自己上當了。看著車上的死豬，他氣不打一處來，踢了幾腳，狠狠地罵了句：“這群畜生！”這樣的連環套，瞬間讓他傾家蕩產。

三

老爹躺在床上大睡三天后，他回到了自家的土地上。他相信土地，土地能生萬物。但眼前的土地，卻是老爹的另一種糾結。老爹滿頭白發，胡子拉碴，在與豬的交往中，他失去的不只是財物。他拄著鋤頭把，面對大片板結的土地一籌莫展。他眼里布滿血絲，憂心忡忡。在春天來臨前，還不將這些土地翻出來，把種子播下去，一年的收成將會泡湯。土地也是有個性的，沒有足夠的付出，它可能連草芽都不會冒一下。現在，他老了，土地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年邁而有絲毫同情。看來，種地也是一個夠嗆的行當。

“老爹，你需要一頭牛？還是豬？”熱牧心疼老爹。

“看到豬我就煩。我需要牛。”老爹肯定地說。

老爹需要牛，熱牧就得想辦法。但牛金貴，就是本地的老黃牛，半年的工資也買不到一頭。熱牧跟同事借錢，個個搖頭叫窮，說房貸月月扣，生活費都成問題。他跟親戚借，但一開口，親戚們都朝他笑：“假的吧？是試我們的吧！你可是有工作的人啊！”熱牧難以入眠，橫想豎想，想不出頭緒。

唉，要是自己能變成一頭牛就好了，這樣就可以滿足老爹的愿望。這樣想著，他瞌睡就來了。迷迷糊糊中，他的身體似乎在發生變化。骨骼咯咯作響，好像是在變粗變長。皮膚緊繃繃的，肌肉酸脹，在不斷隆起。

“變牛！”他命令自己。他感覺自己手長了，腿壯了，氣息也粗了。伸手摸摸，皮膚又厚又硬，全長了毛，細細密密。再摸摸，頭上居然長出了角，又彎又長。他知道，自己在變牛的路上。緊接著，他的骨頭錐心地疼。他的皮肉仿佛刀割斧切。多么痛苦啊！他感覺到腦袋不是自己的，手腳不是自己的，連心肝肺腑，都不是自己的。他的身體在不斷變大，又不斷地縮小，先前不斷往高處升，最后又迅速往下落。看來，變是一件讓人痛苦的事情。他咬住牙，攥緊拳頭，不讓自己掙扎，不讓自己出聲。如果要死，那就死吧！死，也許是另一種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熱牧醒過來，感覺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他站起來，走到院子里洗雜物的水池邊。平靜的水面上，一頭牛個子高挑，四蹄粗壯，額頭寬闊，眼珠又黑又大，鼻子里冒著熱氣，兩只角威風凜凜，精神十分飽滿。哪里來的牛？他左看右看，天，原來這牛就是自己！他試著踢踢腿，鏡子里的牛也踢踢腿。他試著抖抖脖子，鏡子里的牛也俏皮地晃了晃。他試著叫了一下，聲音居然粗獷而嘹亮。沒錯，自己變成了牛！

現在，熱牧是一頭真正的牛，嗅到稻草散發出的味道，他的唾液流了出來。他想，既然自己已經是一頭牛了，那得趁早吃飽，不耽誤干活。于是他用嘴拱開門，悄悄走出門外。現在他有了靈敏的嗅覺，很遠就可嗅到稻草的清香。平日沒大注意，谷草居然是這樣的香。他吃了一大堆。口有些渴，便出了門。村邊有條小河，他踢踢踏踏走去，伸長脖頸，喝了個夠。水是涼了些，但對于一頭牛來說，卻無比甘甜。回到院子，他選了一個醒目的地方站著，他要讓第一個起床的人發現他。他要給家里的人一個驚喜。

老爹咳了兩聲，躺在床邊抽了一袋煙，便起了床。老爹洗過臉，將洗臉水往門檻外潑的時候，濺到了他的身上。他踢了踢腿，哞哞地叫了一聲，當然他不是怕水，他現在是一頭牛了，那一點點臟水對于他厚實的皮毛來說，一點也不影響。他是借此發出聲音，想讓老爹看到他。他的叫聲起到了作用，老爹疑惑地走了出來，一眼就看到院子里這頭威武的牛。“咚”一聲，老爹手里的瓷盆落在了地上。“牛！”老爹的叫聲驚醒了里屋的母親。母親跌跌撞撞起床，她見到牛的瞬間，和老爹一樣，有著無限的意外、驚喜。母親說：“是誰家的牛，怎么會跑到我們的院子里來？”沒有人回答。母親推開他的臥室，想把這個好消息與他分享。“兒子！”屋子里當然不會有聲音。母親摸摸被子，沒有一點溫熱。母親回到院子里，牛的脖子上有顆黑痣。由此，他們一致認為，這頭不錯的牛，就是他們的兒子熱牧。老爹說：

“你是熱牧嗎？如果是，就點點頭。”他就點點頭。母親流著淚，從灶臺上端了昨晚煮粑的臘肉：“如果你是熱牧，是我們的兒子，就吃一點。”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搖了搖頭。他聽懂了母親的話，但他現在已經是牛了。肉再香，和他這樣的食草動物，已經沒有半毛錢的關系。

太陽高照，該干活了。熱牧第一次履行動物的職責，內心還是有些興奮。從現在開始，他就可以一心一意幫助家里干活。老爹將牛軛套在他的脖子上，扶著犁頭，開始耕地。地太板結，作為一頭剛剛變成的牛，要使出牛的力量，顯然是夠嗆的。老爹的牛鞭習慣性地落在他的背上。熱牧打了個哆嗦。他想說：“爹，你不能這樣！”話還沒出口，他瞬間明白，自己是牲口，而不是人。他為自己的角色還沒有完全轉變而慚愧。他必須承受，必須干好牲口應該干好的事。一天下來，老爹并不滿意。這牛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老爹嘆氣：“我要的牛，好像不是這個樣子。”老爹說這話的時候，母親連忙去捂他的嘴，同時又透過門縫，去看外面在大口吃草的牛是不是聽到。作為母親，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他都是她的兒子。但老爹不一樣，老爹希望的是，兒子為己所用。

熱牧不是人，而是一頭牛了。太陽剛從東邊升起，他就昂首挺胸，哞哞叫了兩聲，試圖以此喚醒還在沉睡的老爹。作為一頭牛，不管品質如何，配合主人干好農活，是它的天職，更何況，這主人是自己的老爹。村里人見到，都很羨慕：“你們家養了一頭好牛！”老爹點點頭，臉上露有得意。

熱牧的命運突然逆轉，村主任找到老爹，告訴他野草坪擬建文旅小鎮，他已經組建了互助合作社和文旅公司。“苞谷土豆不值錢，不要再種了。豬也不好養，我們無法應對突如其來的瘟疫。”村主任說，“這個項目我們爭取了三年，終于有了眉目，這可是一本萬利的活。現在，我是董事長了，大家入股，一起發財！我教你，空手出門，抱財歸家！”村主任兼任的職務數都數不清。老爹一時糊涂，不知道怎么叫他才好。村主任就笑：“你傻呀，樹挪多了就死，人不一樣，變通才有機會。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們村，老虎可以變成兔子，窮人也可以很快發財。”村主任回頭，拍拍熱牧渾厚的背，又摸摸他堅硬的長角：“野草坪的草營養豐富，養了不少畜生。但我告訴你，最掙錢的不是養豬，而是養牛。我們要打牛的牌子。牛外在形象好，誠懇、勤勞、勇猛嘛！游客來野草坪，看斗牛，騎牛，吃牛肉湯鍋，喝牛鞭補腎酒，買牛皮大衣、牛仔褲和牛筋皮鞋。在這萬山叢中，就可以體驗歐美國家的感覺！”這樣，熱牧就不再下地。老爹給他配上漂亮的牛鞍、牛鐙、勒口、銜鐵、韁繩和籠頭，在文旅小鎮的檢票口一站，顯得威風凜凜。

第一次騎在熱牧背上的，是個小男孩，腰里別一把玩具手槍，說是想當將軍。那小家伙摸他的長角，揪他的長耳，對他的一切都很好奇。和小男孩的相處，讓他很快樂。后來，騎在他背上的，就不一樣了。有富態的老板，還有嗲聲嗲氣的女人。他們除了贊美他的威武霸氣外，更多的是不斷用牛鞭抽他，用腳踢他，力圖讓他的速度超過公路上的奔馳寶馬。更受不了的是，一對男女爬上他的背，緊緊摟在一起，又是親吻，又是撫摸，相互拉扯，借著他奔跑的起伏，做了很多曖昧的動作。男人嫌他的步子慢，大皮鞋不斷地踢他的肋骨。他紅了眼，哞哞怒吼，要不是老爹沖過來，緊緊攥住韁繩，他早就將那兩人掀在地上。

熱牧表現出眾，讓村主任欣喜異常。他在熱牧的身上，看到了更大的商機。他告訴老爹：“斗牛吧，斗牛可以掙更多的錢！”老爹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韁繩遞在村主任的手里。熱牧到了賽場，受到觀眾空前的歡迎。他們從座位上站起來，拼命地鼓掌，吶喊，吹口哨。啦啦隊中，村主任的嗓音最大。但是，熱牧失敗了。對面那頭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水牛一個沖刺，便將他狠狠挑起，然后毫不留情地甩在地上。

于熱牧而言，再苦再累都沒有問題，但讓他與同類進行不要臉更不要命的戰斗，他顯然沒有那種經驗，更別說是謀略了。瞬間，歡呼聲、嘲笑聲、口哨聲四起。那聲音，一半是給對手的，另一半是給他熱牧的。他掙扎著站起來，圍著場子轉了一圈，一個逆轉，意外地踢開老爹，舉起尖銳的牛角，向村主任沖去。

四

村主任夠慘的了，頭上撞了個大包，想問題思路會斷，說話也語無倫次。他的十個手指，有六個骨折，數錢都沒有辦法。養了三個月的傷，能走動了，見到老爹就嚷著要吃牛肉湯鍋。老爹當然不給，把家里養的豬賣掉，錢都給了村主任，才將熱牧牽回家。因為熱牧，老爹多年的辛苦全打了水漂。老爹要活下去，唯一的生計還是種地。待秋天糧食收回來了，他繼續養豬。

得到這個消息，豬販子打來電話：“你養的豬，還是不要喂飼料。我先預定了哈！不要再賣給其他人。”說著從微信里轉來一筆定金。不知憨柴在哪里聽說這事，找到熱牧的老爹：“我來打打雜，送送豬食，鏟鏟豬屎，也是可以做的。說不準，就找到我爹了。”憨柴在空蕩蕩的豬廄里忙起來，又是加固欄桿，又是墊厚厚的稻草。看來，老爹要養的下一批豬，會長得更快更肥。

老爹整理好農具，重新架起鐵犁，將沉重的牛軛套在熱牧的肩上。“要過好日子，得從頭開始啦！”老爹說。老爹手里的牛鞭勁大，打一下，熱牧全身哆嗦一下。老爹手里的牛鞭不停地打在熱牧的背上，熱牧就不停地哆嗦。他不太清楚，自己要咋個辦，老爹才會更滿意。眼下，熱牧屁股后的鐵犁，怎么也掙不走。憑感覺，應該是卡在地塊硬石上了。老爹見熱牧不走，想著他又在偷懶，手里的鞭子又揮了幾下。“咔嚓！”老爹的牛鞭斷了。跟在旁邊的村主任見狀，舉起鋤頭把，朝熱牧劈頭蓋臉打來：“畜生！董事長你都不放在眼里！”熱牧的血從腳底往上冒，一直冒到頭頂，變成了一股怒火。他眼睛圓鼓，四腳深深踩進泥土，使出全身力氣往前掙。“咔嚓嚓！”深深插入泥土中的鐵犁，被硬生生拉斷。

老爹跌坐在泥地里，垂頭喪氣：“你哪配當牛！你還是變成人好了！”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