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馬幫
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家的后院里,有三十二匹馬——清一色的寬額頭、眼睛很大、背很寬的、身材矮小矯健的、吃苦耐勞的麗江馬。馬身上都散發出濃烈的臭味。要知道除開下大雨,馬一生從不洗澡。其實在整支馬幫造成的臭味中,人身上的狐臭味、汗臭和羊皮褂子臭占了很大成分。昨天,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和五位手下捆茶葉馱子、準備這一路上的給養,使得這大院里著實臭了一陣子。今兒一大早,馬幫頭子親自把綴滿鈴鐺和瓔珞的馬轡頭掛在頭馬的腦袋上,這就是要上路了。一匹年輕馬遲遲疑疑地走了幾步,停下腳步,等著頭馬先出門。就像徒弟得讓師傅先走一樣。馬的社會其實也是階層儼然,紀律嚴明。頭馬是一把手,永遠排在二馬之前。至于后邊的幾十匹馬,在有機會晉升之前,根本無須記得自己排第幾。只需緊跟前邊那位的尾巴走就行了。
馬幫隊伍踏著石板路,叮叮當當地離開大院,往西走向城外。這一去,將會發生許多既定的和未定的事情。天知,地知,馬知。
趕馬人都騎上了馬。人和馬走過麗江壩子的豐饒。現在是十月,稻田和玉米地一片褚黃。玉龍山上的雪線往下移了些許。迎面吹來的風已經變硬。附近的山林子正在準備變色。一切都令人愉快。馬幫頭子阿明于勒擊打起了響板。清脆短促的響板聲仿佛可以穿透耳朵進入人和馬的心。馬蹄子在高興地叩;馬鈴鐺在歡樂地響。挺在馬背上的人身子隨著前進的節奏一顛一顛,仿佛在跳一個舞。整支馬幫都在跳舞。在廣袤的大地上,在雄偉的山巒之下跳舞。
但也別以為這一去就是跳舞作樂。這可是一場漫長而危險的跋涉。雖說,這條線不像去往思茅那樣有眾多關卡攔路收錢,也沒有茶馬司擋道,但多的是攔路虎、攔路山和攔路江。阿明于勒在這條去往藏區的驛道上跑了大半輩子,他也不敢肯定這一去會遇到什么名堂。他的財產全在馬背上,會在哪座黑森林遇到劫匪也不可知。雖然,他,加上五個手下的羊皮褂下邊都掛得有火藥短銃和匕首,但這些東西未必能在緊要關頭派上用場。
當驛路伸進金沙江峽谷以后,腳下的道路變成了絕壁上的一條飛檐。巖石像牙齒一樣張開在人和馬的頭頂。江水在下方深淵里顯得十分暴躁。有幾匹年輕馬癡愣著不敢走過去。阿明于勒對別的馬不管不問。他只照應頭馬和二馬。其余的三十匹由五位手下各照管六匹。這些打下手的掌握住馬籠頭,小心地牽引著馬過去。另外還得有人在后邊使勁推馬屁股。這一段過后,驛道伸入一個巨大的壩子。趕馬人又上了馬。
馬幫在農田、小橋和村莊之間一直走到黃昏。馬幫頭子阿明于勒把手搭在額頭上方眺望。廣闊的田野上,現在只剩下稻子收割以后的茬。前一趟行腳經過這里的時候,正是稻子發蓬的時節。附近的摩梭人傾巢出村,在稻子田里排成一排,手拉著手,唱著歌,踩踏到田的那一頭,再轉回身子,唱著歌踩踏到田的這一頭。人類把勞動變成了作樂,因作樂而使稻穗像牛尾巴一樣又厚又長。這套本領,這般福氣,簡直要讓神仙羨慕。在那些唱著歌踩踏稻子的婦人中,有一位是阿明于勒的女阿注。
馬幫頭子阿明于勒肯定要在這附近磨蹭一兩天才會啟程。別的馬幫也喜歡在這里休整。這一帶有好幾個馬店。也就聚集了釘馬掌的師傅、鏟蹄子的匠人和賣馬鞍子、馬轡頭的販子,以及會醫牲口的人。還有一位老東巴住在這里。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同老東巴是好朋友。他的馬幫總是歇在東巴家隔壁馬店。
今天這塊地兒很熱鬧。幾家馬店的院子里都橫七豎八地站滿了馬。趕馬人、獸醫、釘馬掌的、鏟蹄子的都在馬影子里邊活動。走動徜徉的外省客商也有幾位。這些外省人一看就與眾不同。因為他們嘴里都有九張舌頭,什么話都會說,一個個奸得跟戥秤似的,加一厘減一厘都會翻臉不認人。
在東巴家隔壁馬店,阿明于勒他們將馱子卸下來,在墻邊碼成一堆,蓋上油氈。手下們檢查每一匹馬,把松動的馬掌敲幾下。阿明于勒背著手,巡視他的貨物堆子,親自將那些沒有任何毛病需要醫治、也不用換馬掌、鏟蹄子的馬牽進馬廄。而后他順著馬槽又走了一趟,審視他的馬。這個時候,獸醫被請進院子。這是個大肚子的臟老頭兒。別看身材這樣,他三下兩下就可將一匹不聽話的驢子放倒。馱馬倒不需勞駕他親自動手。趕馬人將一只馬腳抬起來,將蹄子摁在凳子上請他醫馬腿上的膿腫。其實,每一個馬鍋頭都是醫生,一眼就可以從馬尿中看出,該馬是不是喝了蛇或者烏鴉洗過澡的水。馬自己也認識不少草藥,會吃草、嚼葉子自個兒醫自個兒。但只要遇上這類靠醫牲口吃飯的醫生,馬鍋頭和馬都會不由自主地聽醫生的。
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巡視完他的馬,就穿過馬廄后墻上的一道門,走進隔壁去找老東巴說話。這位老東巴沒有兒子,必須招徒弟來繼承學問。一旦招徒就收不住了,往往滿師了一批,又有幾位窮人家的子弟來這里求學。因此東巴家里就有很多人影,在昏暗的光線中動。
東巴坐在床上,臉上皺皮耷拉,嘴唇萎縮。別看他樣子難看,但他確實受人尊敬。這么說吧:一般來說,北面的東巴不會念西面的東巴經,西面的東巴也不會念北面的。而眼前這位老東巴北部、西部的經都能念。當北部東巴和西部東巴對經書上某段象形文字的意義和讀法爭執不下,大家就會到這兒來聽他的。
“老朋友。”馬幫頭子阿明于勒走進東巴的內室。
東巴的內室一點也不臭。這是因為老東巴一生慈得就跟蚯蚓似的,真是吃泥土、屙泥土。于是他的小便清澈若水,大便也不臭;而且即便像馬一樣從不洗澡,渾身也會散發出一種檀香味。
老東巴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朝客人點點頭。
馬幫頭子的身子在油燈上遮了一下,晃了過去,在椅子上落下。他們開始講話。二位都是高人,因此說話都很簡潔。彼此都曉得對方的話前話、話中話和話后話。
“你越來越像一尊神。”馬幫頭子說,“可惜你生晚了幾百年。”
他這話后邊的話,是說,自從唐朝的一名大東巴從民間氏族祖宗中選拔了一些凡人晉升為神,并從別的宗教里選拔出一些合適的神靈鬼怪補充進譜系,東巴教的“神鬼譜”就寫滿了。后來的眾多凡人,哪怕是眼前這位優秀的東巴,死掉以后也進不了譜系,當不了神了。
老東巴笑了一下。笑聲像鴨子叫。而后他說:“阿明于勒,你也一樣。生晚了幾百年。”
他這句話后邊的話,是說,以阿明于勒在趕馬界的聲望和成就,要是死在“選拔”的時段上,完全有資格被尊為專司馬幫事務的神。就像三多因為生前打仗厲害,死去以后靈魂被迎進祖先行列里,而后正好碰上“選拔”,于是就從祖先晉升為戰神那樣。
他們都大笑。由于笑得厲害,老東巴咳嗽起來。馬幫頭子高聳的鷹鉤鼻映在墻上動,鷹一樣的眼睛隨著笑的幅度在昏暗的光線中閃爍。他站起來,脫下羊皮褂。稍稍有些駝背的身軀上,只剩一件藍布袍子。屋里頓時彌漫開一股濃烈的狐臭。
他們像以往一樣談到很晚。話少。笑多。旁人是搞不懂他們為什么笑的。
2在東巴家隔壁馬店
上午的光線是褚紅的,把一溜馬影子投在后墻上。墻上的污漬、脫落的彩畫顯得光怪陸離。馬店的豁嘴馬夫靠在后門框子上,抱著胳膊,望著一排馬屁股。今天只有他來管馬。但他除了舀幾瓢豆子潑進馬槽,什么也不想做。馬幫頭子阿明于勒肯定不會露面的。他昨晚同老東巴聊了一個通宵,今天他得睡一整個白天才行。今晚上他就要去會他的女阿注了。至于那五位手下,只肯干傭金之內的事情,他們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往往只在老板的眼皮子底下發揮。今天老板的眼睛不在,他們就樂得什么也不管,跑去吃酒和賭博去了。
馬腦袋正對著東巴家的一扇窗戶。窗臺上晾著幾個剛剛雕成的木偶。雕得不太細致,但能使觀者窺知它們的神態和內心。幾個年輕的東巴徒弟站在窗戶里邊,端詳這些木雕,照著樣子捏面偶。這是過幾天祭祀要用的。他們的手藝顯然不好。啪!一個捏壞了的青稞面團子被扔出窗外,掉進馬槽。一匹馬低下頭去將面團吃掉了。別的馬都等著。待會兒還會有面團子從里邊扔出來。
幾個小徒弟在窗戶里邊著實莊嚴了好一陣子。然后他們終于打鬧玩笑起來。有一位取下墻上的雕花木瓢罩在同伴腦袋上。那木瓢也委實漂亮。然而越是漂亮的東西,便越是只能掛在墻上——這就是人類的把戲。豁嘴馬夫用來舀豆子的瓢可不是這樣子的。
馬望著小徒弟們。豁嘴馬夫靠在后門框子上望著這一切。而后馬夫轉身走掉了。馬們聊起天來。
“笨啊!”一匹馬呲牙咧嘴,笑話那幾個小徒弟。其它馬都是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當然也都有些看不起小徒弟的意思,評論說這幾個年輕人之所以笨,原因是他們把東巴教的那些名堂——譬如文字啦、圖畫啦、木雕面偶之類看得太神圣,自以為很難學,自以為自己配不上去做。
“其實,經書上那些玩意兒,無非是見了樹畫樹、見了石頭畫石頭。”
所有馬都表示贊同。它們清楚得很:老東巴用來描輪廓的竹筆,是一位窮得要死的篾匠砍削出來的;前趟行腳,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在林子里采了半口袋松樹花尖,那玩意就是送給老東巴做筆的,專用來蘸顏色,填補那些神圣圖案的空白,而后作為經書讓北部和西部的東巴拿去念。只要老東巴還活著,他會一直寫寫畫畫,沒完沒了,剩下的閑暇時間他才去搓麻繩,賣給過往馬幫換幾個銅板。
馬們只顧談得高興。約莫到了正午時分,豁嘴馬夫再次來到馬廄,牽進兩匹西藏馬。原來有一支西藏馬幫在近旁下榻,那家馬廄爆滿了。
麗江馬今天又認識了兩位新朋友。馬們之間的交談不亞于人的交流。一般來說,作為有身份的馬,與外地馬聊天時都盡量不提自己這一路上所受的罪,而專挑那些能鎮住對方的事情講。比如這匹黑毛西藏馬,就絕口不提自己在過瀾滄江的時候,被掛在溜索上,在空中劃拉著四條腿,朝對岸滑,結果被嚇得淌出了馬尿。它只顯擺主人家的闊氣,吹噓說這條茶馬道上的大部分鹽、茶、藥材和皮革都姓邦達倉。
“連諺語都說:‘邦達倉家擁有天空和大地’!”黑毛西藏馬驕傲地說。好像天空和大地真是邦達倉家的。
“這也忒狂妄了些!”
麗江馬這方眼看著要破了和氣,頭馬趕緊發言說:“邦達倉家確實很有名氣。同他家做生意——無論是同坐鎮拉薩的老大、守在印度葛倫堡的老二、還是坐守昌都的老三,據說都無需寫契約。”
“對呀。我家主人的頷首就是契約。”西藏馬說,“盡管我們家闊得連拴馬樁都是黃桑木削的,連馬槽都是檀香木鑿的,但我家主人總是謙虛地說:‘啊,我們的地盤太小,僅夠擱一只籃子而已。’”
麗江馬集體沉默了一下。而后開始講一些西藏馬聞所未聞的事情:在去往大理的驛道上,古老而美麗的村莊一座連一座。所有人家都有著別致的大門、照壁和天井,看去很有福氣。街道上的戲臺老得連瓦壕溝都長滿了石棉。人們扮成古人的樣子在那上邊唱戲。馬店的馬廄都十分寬大,入口墻上都畫得有彩繪;草料都是些纖柔的、只有溫暖的壩區才能生長的植物。還有香噴噴的油枯餅。那一路上關卡眾多,主要用來抓逃犯、盜賊和逃稅者。還有茶馬司,石獅子背上馱著柱子、大殿堂十分森暗。每次馬幫頭子都拿著銀洋進去,而后拿著一張通關文牒出來。以后馬幫每過一個關卡都得出示通關文牒……
這些惹得西藏馬羨慕起來。其實,西藏馬和麗江馬都想變成對方的一員,同時又覺得自己原有的生活還是不錯的。
太陽完全落下。豁嘴馬夫尚未前來點燈。這個時候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同老東巴來到馬廄。老東巴全身披掛,頭上勒著扇狀的帽子,每一片扇頁上都畫得有神像;羊皮袍子上勒著一根皮腰帶,其上鑲有圓形、方形和盾形的銀牌。馬幫頭子替東巴抱著幾件銀光閃閃的法器。有一把三角銀叉子,看去有點像漢人家的燭臺;一把銀刀,刀刃是菱形的,刀柄是一個神像;一只銅板鈴和一面牦牛皮做的手鼓。阿明于勒把這幾件法器放進馬褡褳,背在背上。牽出兩匹馬——就是頭馬和二馬,往馬背上搭鞍韉,把老東巴扶上馬,他自己也翻身上馬。暗黃的光線中,阿明于勒高高地坐在馬上,高聳的鷹鉤鼻子看去更加高聳。老東巴佝僂的身子則在馬背上顯得愈發佝僂。兩匹馬昂著頭顱,抖動鬃毛,在原地打了一個轉,而后調轉身子走到門邊。豁嘴馬夫把背緊靠在門框上,擎著油燈,為兩匹馬讓道。馬蹄子叩響石板路,噠噠地消失在門外邊。
3摩梭女人
兩匹馬咄咄地走在田間路上。一個又一個村莊的剪影坐落在收割后的田野。頭馬知道自己應該走向哪里。十二年前,它還是一匹剛入伙的青年馬,因為不尥蹶子、不挑草料而受到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喜愛。當年,阿明于勒騎著它,一連幾夜來到這兒,停在屋后,往屋頂丟小石子。屋頂上骨碌碌聲不絕。后來終于吱呀一聲,大門為扔石子的人而開。阿明于勒進了摩梭女人的情愛之門。馬兒被忘在門外,孤零零等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之前,大門吱呀開了,馬的主人心滿意足地走了出來,看見馬兒忠心耿耿站在原地,頗為過意不去,伸出巴掌在它的鬃毛上抹了一下。馬兒立刻嗅出,他胯部的臭味變得淡而復雜。是那種被洶涌的、摻著尿液的水洗過以后的淡腥味、蜜味和酸味。以后,阿明于勒的馬幫每次走這條線,這匹馬都得如此馱著主人來一遭。再以后,摩梭女人為阿明于勒生了一個兒子。孩子隨她姓,由她撫養,馬幫頭子并沒有什么戲。兒子在長大。馬在變老。頭一趟行腳當爹的為這個孩子帶了一條洋布褲子,交給孩子他媽掛在屋內左邊柱子上,預備著要辦成丁禮。
這個院子很寬敞。由一座大木楞房、兩座小木楞房、一圈石墻和大門圍成。大門外邊有茂盛的樹叢。頭頂上喜鵲叫了幾聲。阿明于勒和老東巴都仰起頭來看。阿明于勒把老東巴攙下馬,他自己抱住樹干使勁搖了幾搖,把兩只不吉之鳥【注】轟走。為了防止它們再回來,馬幫頭子撿了一根竹竿,把鳥窩捅了。這時候一只狗汪汪叫著跑出大門,繞著馬腿和人腿搖尾巴。狗叫聲驚動了女主人。她正蹲在屋頂上翻玉米。現在的光線已經辨不清玉米的顏色。她朝下方望了一眼,從樓梯上爬下來。
十二年前,這個女人長得又結實又漂亮,背著黃桑木鑿成的水桶,拎著葫蘆水瓢去背水,正好遇上阿明于勒的馬幫。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現在這個女人走到門邊。狗也翹著尾巴跑到門檻邊上。幾乎有膝蓋高的門檻里邊,黑得簡直像個山洞。女主人和狗把老東巴迎進黑屋子,對阿明于勒并不特別搭理。
兩匹馬在寬敞的院子里溜達,踏著爛泥。黑洞般的屋內,女阿注蹲在火塘邊吹火。火苗很旺地燃燒,映出她高大的背影。屋里其他地方仍然是黑乎乎的。坐著和走動著的人影都是黑乎乎的一團。沒有看見那個男孩。但孩子肯定在屋里的什么地方等著。老東巴弓腰駝背的影子在火光里晃了一下。他要為那個孩子辦成丁禮了。等東巴念完經、喂完狗,那個男孩將右手持著長刀、左手持著銀元,腳踩豬腰和糧食口袋,由他的舅舅親手把那條洋布褲子給他穿上。從今晚起這孩子就算成年了。但成年了又能怎樣呢?他照樣不會認馬幫頭子阿明于勒為爹,也絕不會跟著生父去學手藝、學趕馬什么的。他永遠只住在媽媽家里。這對阿明于勒來說倒正好。因為阿明于勒是一個怕麻煩的人。如果阿明于勒非要把這個女人娶回家去的話,家里的正妻和嫡長子也不敢怎么樣。社會風俗允許男子討若干個老婆——只要他養得起。問題是阿明于勒覺得這種偷偷摸摸在外有暗室的感覺比明媒正娶好。就像吃菜一樣,家里的菜是一個味兒,摩梭女人做的菜是一個味兒,另外一個大理女人做的菜又是一個味兒。輪番吃最好。如果三道菜天天擺在一張桌子上,時間長了就會失去胃口。
馬在屋外溜達了大半個時辰。夜色濃烈。屋內有一種很平常的歡喜。沒有傳出什么議論,當事人也沒有發什么宏愿。成丁禮已經結束了。馬幫頭子送老東巴出來,把他扶上頭馬。而后在頭馬屁股上拍了一下。頭馬當然是明白的。它之所以能當上頭馬,在于它能夠記住、聽懂或者感知主人要它去哪里、回到什么地方。這需要很高的智慧。現在它的任務是把這個老人馱回馬店。到時候豁嘴馬夫會聞聲跑出來,把老東巴扶下馬,而后把馬拴在馬廄柱子上的。
剩下這匹馬被拴進女阿注家的牛圈。要是把它扔在外邊不管,阿明于勒自己沉醉在溫柔鄉,馬也不會怎么想。它對主人逆來順受,忠心耿耿,頂多把所見所聞告訴別的馬。而天地鬼神是無須誰去告密的。天地鬼神都知道阿明于勒做了些什么事情。本質上來說,阿明于勒除了瞞住家里的正妻和嫡子之外,并沒有什么虧心的地方。
【注】納西人認為喜鵲是不祥之鳥,它會引來一個名叫仁美的精靈下蛋。仁美專吸人臨終前的眼淚。
4路上
大暴雨過后,驛路上的泥土、灰塵和馬糞都被沖刷干凈,仿佛長蛇脫去一層舊皮變成新蛇。森林中的紅壤在滲水。條條水流匯入溝壑,淌向草甸。黃綠色的草毯子鋪滿廣袤起伏的大地。上百頭黑白的羊像撒在草甸上的一撮棋子。羊倌穿著羊皮袍子,黑色的毛面子翻在外面,整個人像一只老羊。他遠遠地同阿明于勒互相喊叫、打手勢,相約到草甸盡頭那片高地上歇夜。
馬幫穿過草甸。頭馬的四蹄陷入泥潭。它奮力掙扎著拔了出來。后邊那匹馬也陷進了泥坑。它陷得太深。趕馬人不得不把它的馱子、馬鞍都卸走。幾個人揪住馬的耳朵、鬃毛和尾巴,把它拖了出來。這段路確實比石壁難對付。因為石壁上的危險是看得見的,而草甸上隱秘的陷阱無處不在。馬從一個泥坑拔出蹄子,又陷入另一個泥坑。在無休止的拔出和陷入中,馬兒開始暴躁。趕馬人再怎么往馬嘴里塞青稞餅,也很難把馬心安撫下來。
大凡艱難之事都只會有兩個結局——要么死、要么渡過難關。馬幫最終穿過危機四伏的草甸,到達了露營地。在這里還遇上了另一位熟人張芝大爺。張芝大爺長著寬額頭和大嘴巴,耳朵也很大,本來是富貴相,可惜脖子上吊著個大癭袋。
“張大脖子!”阿明于勒說,“這趟跑的什么貨?我看你的錢袋子鼓得像你的脖子一樣,都要炸了。”
“我只有得起一匹馬,錢袋子哪有你的鼓?”張芝大爺把他的馬拴好,解下馬褡褳,退下馬鞍子,從鞍架上解下銅鑼鍋,又從馬褡褳中舀出一碗米,準備煮飯。羊倌湊上去幫他生火。馬幫頭子的手下們也忙乎開了。釘馬樁,拴好三十一根韁繩,支起油氈帳篷,把三十一副茶葉馱子收進帳篷里。注意:阿明于勒的馬幫原有三十二匹馬。只因先前,大暴雨來臨之時,驛路被山上傾瀉下來的紅色砂石堵住,馬幫不得不繞到另一個坡面上去。一個石頭滾下來打在一匹馬的腿上,它驚嚇得跳起來想跑,結果就連馬帶馱子跌下山去了。那時閃電像鞭子一般從天空抽打下來。雷聲如同山崩一般轟鳴。在大雷大閃之際,趕馬人須得把馬穩住,盡快離開危險之地,不能浪費時間去尋找那匹馬的尸骨。
營地上燒起一堆大火。有人用彈弓打了一些鳥回來。他們把所能找到的野菜同鳥肉煮成一鍋。吃飯的時候,大家盤腿坐成一個圈。馬幫頭子隔著火給每一個人扔麥面餅。馬也要吃飯。馬的飯是青稞,放在一個小口袋里。口袋兜住馬的大下巴頜。食物使人和馬的肚子溫暖。此時大家都覺得,其實生活還是不錯的。人煙的氣味升到天上,飄進天父的家里,他會看到下界的馬幫,會保佑大家的。
人飯后都得聊天。馬也是。張芝大爺的馬是一匹沒有脾氣的騸馬,沉默寡言,什么也不說。別的馬都在談它們即將去的地方——一個產鹽之地。那兒有一條大河。河兩岸,一邊產紅鹽,另一邊山上產白鹽。歷史上那地方常常打仗,各路英雄都想把自己的旗子插在鹽礦上,因此人們以為紅鹽就是被人血染紅的。于是紅鹽就只用來喂牲口,人類只吃白鹽。阿明于勒的馬幫將在這地方把一部分茶葉馱子換成鹽巴馱子,而后拐回原來的驛路去往德欽。馬們對此談得很歡。要知道,在那個產鹽的村子,在那些壯觀的、用樹干撐起的曬臺下邊,都吊得有無數冰凌似的鹽凌子,可以舔個夠;村里的糧食架上掛滿一垛垛玉米。馬們一談起這個,就惹得腦子里香酥酥的。
馬幫頭子、羊倌和張芝大爺在小火堆旁聊天。張芝大爺是漢人,羊倌是白族,馬幫頭子是正宗納西人。他們各信各的神。他們聊天的時候對別人的一切都敢啐著痰取笑咒罵,唯獨不敢嘲笑別人的神。
羊倌拿一只小陶罐放在火上烘。里邊的茶葉發出香味。倒進水煮了一會兒,張芝大爺端來半杯白酒,羊倌把茶水倒進酒杯,發出噼啪的聲音。他們輪流著喝這玩意兒。今天受了寒,現在體內的寒氣被茶酒逼出來了。他們的衣服也都被烘干,冒著汗餿氣。
“放羊的,”馬幫頭子說,“我尋思要給你個醫眼睛的偏方——我剛剛打聽到的。”而后他起身去往林子,在勉強能辨出樹形的光線中,拽回來一截新鮮的野葡萄藤。
羊倌的爛眼病很嚴重。眼睛又紅又腫,糊滿眼屎。只因他成天受風吹雨打太陽曬,晚上還要烤火受煙子熏。他躺到一堆蓑衣上,仰面朝天。馬幫頭子把藤子的一端銜在嘴里,另一端對準羊倌的眼睛,使勁吹氣。藤子里的汁液滴進了羊倌的眼睛。過了一陣子,羊倌爬起來,眨巴著眼睛說舒服多了。
“你也不替我治一下大脖子病。”張芝大爺拍著馬幫頭子的肩膀說。
馬幫頭子撿起一根樹枝,在張芝大爺的癭袋上戳了一下,“張大脖子!你吊一個癭袋還嫌不夠,還想再吊一個更大的不成?”
“他巴不得再有一個癭袋。”羊倌說,“那是他做生意的招牌!”
睡覺的時候,羊倌縮進羊皮袍子,在地上蜷成一團;張芝大爺和眾位趕馬人在油氈上躺得像一排死尸。馬幫頭子墊著毛毯、蓋著棉被,其上覆蓋著一堆棕毛蓑衣。看去活像一堆貨物。歷史上就曾有個盜賊把手伸進蓑衣下邊摸了又摸。
阿明于勒的鼾聲吱吱地響,越來越大,后來響得就跟老虎叫似的。夜色像深澗,在前后左右張著。夜籟在猖狂吼叫。一顆流星像線一樣在黑鍋般的天上劃了一下。遠處有動物在寂寞地叫著。夜風越變越硬。最后,天籟啞了。萬事萬物進入休息。
5接著的路上
就像老東巴用竹筆蘸著黑鍋煙、酒、膠和膽汁熬成的墨,在樹皮紙上畫一些東西成為經書那樣,馬也用蹄子在漫長的驛道上寫下不朽的經書。這一路上,樹木在落葉,溪水在奔流,山在變老。梅里雪山在藍色天空和大地的交接處光芒四射。每一座雪峰都是一尊神。它生來是讓萬物敬仰的。執意要去翻越它的人和動物,會被風雪的巴掌擊死,會被沉重的空氣壓扁。驛路像一條綿延的褐線。馬幫在這種地廣人稀的地方走上兩天,就會十分渴望遇見人,哪怕遇見盜賊也好。
在一個黃昏,大伙終于看見一些木盒子般的房屋,插在柔和起伏的草甸上。大草甸已經變黃,但仍然可以放牧。一群白羊和黑牦牛在悠然吃草。
一個藏族婦人穿著破爛的皮袍子,蹲在驛道邊,想拿自己的酥油同過往馬幫換點鹽。四個襤褸的孩子緊挨著蹲在她身后。五個人形在夕陽的逆光中如同五尊黑石頭。馬幫走近他們。奇跡出現了。其中一尊黑石頭上托起了一盤滿月——那是一張圓潤晶瑩的、沒有任何瑕疵的臉龐,構造之精妙圓滿,讓阿明于勒這樣走南闖北見過大世面的人也不禁目瞪口呆。那雙眼睛清澈透亮,足以映出世間一切美好。長長的睫毛,只有馬的睫毛可與之媲美。似開非開的嘴唇如同花骨朵一般。幾十根細長的發辮從純潔的肩膀順著胸脯傾瀉而下,一直拖到地面。她的一只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若隱若現地藏在辮子后邊,捏著她的赤腳。她的青春光輝從破衣爛衫里綻放出來,如同月光從烏云后邊射出,足以把馬幫頭子這樣的凡夫炫得頭腦發昏。
她的母親拿著自制的戥子,把一餅酥油放在秤盤里稱了一下。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同這位母親搭訕著,鷹一般的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女兒的俊貌佳顏。
按阿明于勒的算計,眼前這個母親的心可以用十斤鹽巴來籠絡——這十斤鹽巴是先前同鹽井老板做買賣的時候,人家白送給阿明于勒的。總之,阿明于勒是不會動老本的。對待女人,他歷來只用額外的收入來周轉,維持著某種奇妙的平衡。比如說,這次行腳回到東巴家隔壁馬店以后,他騎著馬去會他的女阿注,送的見面禮就是酥油——從藏人婦女手里換來的酥油。而且送的是一餅酥油的一半。另一半他送給了老東巴。因為女阿注的孩子,也就是阿明于勒自己的親兒子,準備拜老東巴為師,學寫東巴文和跳東巴舞。
不過,因為眼前這個姑娘貌若天仙,使阿明于勒愿意用超過標準的代價去收買。
婦人把十斤鹽巴挎在肩上,率領子女離開驛道走向自己的家。美貌姑娘的辮子垂在身后,在她的膝蓋彎上一晃一晃。盡管她被破舊的皮袍遮得只剩下兩只手和腳后跟露在外面,但馬幫頭子老練的眼睛穿透皮袍子看到了她的身段。她回頭望了一眼用十斤鹽巴同她母親交換一餅酥油的大好人。走了幾步,又回頭望了一眼——因為這位大好人目光灼灼,使她好奇。
馬和幾位手下都心知肚明:阿明于勒對這個美人兒動了心思,那他肯定會下令在附近扎營。就像當年他在摩梭寨子附近盤桓那樣。
“這個地方很好。”果然,阿明于勒用鞭子指著一處平坦之地說。
手下們把馱子卸下,碼成幾堆,蓋上蓑衣和油氈。阿明于勒彎下腰,在一個簍子里翻弄。他這是在尋找合適的、送給姑娘家的禮物。這次他拿的是一只很貴重的銀碗。而后他離開營地,獨自往婦人家走去。那幢黑舊的、像盒子一樣的木屋,看起來很近,實際上走起來得花好長時間。不知他今天為何不肯騎馬。
“今晚吃飯不用等他了。”一位趕馬的望著阿明于勒的背影說。另四位笑得呲牙咧嘴。他們說著一些成年男人懂得的隱語,借這個機會弄好吃的,還偷喝阿明于勒的大麥酒,充分享受這事給大家帶來的好處。他們鬧消停以后,馬們也吃完青稞,下巴上兜著的口袋被解開,開始議論起來。它們的語言人類并不懂。凡人對馬的世界一無所知,但它們對人類,尤其對主人的事情卻了若指掌。
“咱們的主人這是怎么了?”一匹灰馬說,“一遇到新的、長得好看的女子,就生方設法動心思。現在又想打這個小姑娘的主意。也不瞧瞧自己多大年紀了。”
別的馬也在發議論,談自己的看法。
“停下來!別說了!”頭馬不得不發言,
“這又怎么樣?他又從來不會像吐唾沫一樣把原來的女人給吐掉。他有能力把所有事情像捆馱子一樣搞得平平穩穩。咱們應該佩服他這一點。”
“的確。”二馬為彰顯自己接班馬的地位,搶在眾馬沉默之前表達對主人的忠心,
“我來說句公道話,咱們的主人把七分熱氣放在做買賣興家立業,剩下的三分,摩梭女人身上用掉一分;大理女人身上花一分,剩下的一分,留給家里那個原配。現在這個姑娘還不算數呢!誰有這種本事?大家應該住口了!”
別的馬果然都住了口。大家很快睡著了。馬睡覺其實就是站著不動。它們脖頸下邊的鈴鐺,偶爾被風吹得響幾聲。長長的尾巴和鬃毛在輕飄飄地拂動。
夜有些深的時候,馬幫頭子阿明于勒摸回營地。謝天謝地,嗅覺靈敏的頭馬沒有從他胯部的臭味中嗅出別的味道。
6回到麗江
這趟長途跋涉回到城里,馬們的神仙日子開始了。對于苦命的馱馬來說,住進馬廄、有精細的草料吃,就算神仙日子。雇工們到手了這一年的工錢,回各自的家去準備過年。此后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就不怎么來馬廄了。他的時間將花在走親訪友上面。他已經辛辛苦苦地奔波了一年不是。
阿明于勒的嫡長子阿休休照管這三十一匹馬忙得不可開交,而他的媳婦又不大愉快。這一屋,誰都明白,自從成婚之日,東巴將新媳婦的素神(生命神)從娘家素簍里請出,迎到夫家的素簍來,她就處處想作丈夫的主。而阿休休向來只想自己作主,更何況堂上還有婆婆鎮著呢。這下子熱鬧了。吵架、賭氣的最終結果,就是媳婦故意不在任何事情上作主,包括帶孩子。換句話說就是,媳婦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這也倒合婆婆的心意。這個在等待和吵架中耗盡容顏的老女人,如今天天盤踞在老火塘右邊的主位上烤火、煨茶。四歲的孫子穿得像個厚厚的布人,像大人似的坐在老火塘左邊的位置上。
嫡長子阿休休一大早來打掃馬廄。他心中老大不痛快。一匹馬正好踩了他一腳,他就掄起掃帚把馬打了一頓。而后他扔掉掃帚,順著馬槽走了一遭,劃量著每一匹馬的身架子。他這是想挑一匹馬做賽馬,預備著在三多節的時候騎上,去賽場里跑圈子、拔彩旗、撿銀元。盡管他不是愛馬之人,但馬們都朝他擺腦袋、噴鼻子迎合,希望能夠被他選拔上。如果被選上,就會獲得牛那樣的待遇——阿休休自己養著一頭斗牛,愛得跟寶貝似的。那牛脖子短,犄角被削得像刀尖,用松明熏得黑黑的,又拿桐油擦得閃閃發亮。火把節前半月阿休休就折騰開了,又是殺雞又是拌炒面,還把小公雞剁碎,血淋淋地給牛灌進去,說是要激發牛的斗志。
阿休休沿著馬槽走了個來回,一匹馬也沒看上。他當然看不上這些短腿馬。這種馬只在坎坷難行的驛道方顯得出能耐。如果叫它們去同長腿馬比跑得快,那一定會丟臉。
這個時候,阿休休的母親,馬幫頭子阿明于勒的原配,挎來一袋黃豆,放在馬槽邊。這個半老婦人圍著藍色的百褶圍腰,穿藍布衣裙,用兩根白布帶子把羊皮披氈捆在身后。這身行頭同別的納西婦人沒有什么兩樣。要說女人為什么披羊皮?只因鬼最怕羊。羊子一叫喚,鬼就會被嚇跑。這個女人披上羊皮披氈真的變得就跟羊一樣,一嘮叨起來,咩呀咩呀,沒完沒了,簡直能把人吵暈。現在她看見馬廄還未清掃,有眾多馬糞已被踩扁,再淋上馬尿,簡直臟得一塌糊涂。于是她就數落起來。她只顧咩呀咩呀,把黃豆忘了個干凈。阿休休耐著性子忍受母親的嘮叨。等到她咩呀完了,離開馬廄的時候,阿休休自己也把黃豆忘得一干二凈。他掃完馬糞就揚長而去。肩膀上歇著一只鸚鵡,大搖大擺地去找同伴玩樂,一副不務正業的紈绔樣子。其實并非他不務正業,而是他爹阿明于勒執意不讓他跟著馬幫去闖蕩。
忘在馬槽邊的那袋黃豆開始發出誘馬的信號。近旁那匹馬忍不住用牙齒解開袋子,由著自己的性子貪吃黃豆。“闊拖闊拖”的聲音惹得其它馬腦子里香酥酥的,只怪自己的韁繩拴得太緊。到了下午,這匹馬肚脹如鼓,活活脹死了。馬廄里一片恐慌,每匹馬都被嚇得不輕。
此事在主人那里也引起不小的震動。盡管家中并未因此而立即吵架,不過,遲早會更加猛烈地爆發。火藥早就足夠,只缺一根導火索了。
大年三十,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在大門口清除穢氣。用一塊燒紅了的鵝卵石,加上青蒿枝葉和杜鵑樹葉子,一并放在木瓢內,注入一股清水。灼熱的石頭蒸騰出熱氣。馬幫頭子執著一瓢白氣,在大門口的兩根門神石旁邊轉來轉去。完了準備吃年飯。這時候原配夫人也像朽木著了火一樣,只有她冒煙嗆人的份兒,沒有男人驅趕濃煙的權利。她一會兒嫌臘豬頭煮硬了,一會兒又說雞肉里鹽少了,一會兒又罵柴禾砍得粗了。弄得馬幫頭子吃一頓年夜飯要噎幾次脖子。阿明于勒對大過年的吵嘴十分忌諱,就悶聲不語。
婦人咩呀咩呀,沒完沒了,全然不顧男人的臉面,更不理會還有孫子、兒子和兒媳在桌子旁邊聽熱鬧。
“拿飯塞住你的嘴巴!”阿明于勒警告道,“不然五谷神都要不高興了!”
但這婦人這張老嘴巴,可不是拿飯塞得住的。要知道,她年輕時可不是這個樣子。她那時愛俏,會唱漢調,常常唱:“砍柴莫砍葡萄藤,嫁人莫嫁趕馬人。三十晚上才到家,初一初二又出門……”只怪她的丈夫聽而不聞,任憑她怎么唱怨婦調,也改不了愛出門的脾性,更不會多關心她一點兒。他把自己分成了很多份,留給她的仿佛只有百分之一。
婦人越吵越厲害,仿佛要報一輩子積攢下來的仇。馬幫頭子終于忍無可忍,吼道:
“女人的舌頭有九張!老子吵不贏你!你再不住嘴,老子叫你嘗嘗拳頭的厲害!”
女人仍然剎不住嘴。馬幫頭子就真的讓她嘗了拳頭,將她打倒在地。
“叫你改掉在老子頭上拉屎的壞脾氣!今天你嘗到辣椒味了吧?老子非把你這塊生牛皮揉成熟牛皮不可!”
他老婆哎呦哎呦地叫著,坐在地上捂住臉哭。孫子也給嚇得直哭。小孩子的媽媽把孩子抱到東廂房去了,對老兩口的吵架置之不理。阿休休砸了一只碗,也跑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吸著煙斗,到馬廄來看馬。他胯下的氣味表明他昨晚干好事了。原配也進了馬廄。果然這個婦人的下半身發出一種老陰溝洞被攪翻天以后久久不能消散的那種味道。她的聲音變得甜絲絲的,不時拿眼角瞟阿明于勒。阿明于勒并沒有接她的眼神,從馬廄里牽出一匹馬,配上鞍韉,把馬打扮了一番,而后騎上,噠噠地出去找老朋友拜年,商量事情去了。
7公雞和主人之死
主人那邊平息了,馬這兒還恐慌著呢。有一匹馬死于黃豆,說穿了就是死于安樂。無論是死于黃豆還是死于馬瘟,都有辱馬的尊嚴。還不如像頭一趟驛路上墮崖的那匹馬一樣去死。看來,在這個大院里日復一日地養膘,過神仙日子,對馬來說終究不是好事情。
按以往情況,正月十五過后不久,馬幫就會出發去大理,一路去往南澗、景東、鎮遠、景谷,沿途做買賣。等最后到達思茅之時,馱子已經變成空馱子。馬幫頭子阿明于勒會在思茅購買幾十馱新茶。返回麗江城盤桓一段時間,再啟程去藏區。年復一年,從不改變。今年應該也會如此安排。
馬們每天都在觀察,主人是跟平時一樣放草料、掃馬糞,還是開始檢查鞍韉和馬掌。作為有身份的馱馬,三天就得檢查一次馬掌、半年就得鏟一次蹄子。但是這段時間忽略了。說真的,大伙都感到蹄子發癢。
大伙所希望的出門日子應該快到了。因為這天傍晚,當夜幕快要拉開,有一只公雞被女主人捉住,罩在后院的一只倒扣的竹籃下邊。這是要殺它,出門上路前獻祭。公雞給嚇得九根魂被折斷了七根,拖著翅膀,連雞冠子都耷拉下來了。它內心十分抵觸。自認為自己的啼聲像洪鐘般響亮,沒有一絲陰邪氣。一叫,黑暗就會褪去,諸鬼逃遁,太陽升起。功勞如此巨大,主人為什么還要殺我?
距離公雞最近的那匹馬抬起腦袋,把大下巴朝豬圈那方呶了一下,說:“你哪有豬慘?豬被宰了以后,開膛破肚,掏空五臟六腑,還要拆掉骨頭,用鹽巴腌,壓得扁扁的,掛在風口上晾得像一具琵琶。”
“我要是一只狗就好了。”公雞垂頭喪氣,“連每一年的新米飯都要讓狗先嘗。”
“這倒未必。”一匹馬說,“人類只是表面上尊敬狗,骨子里卻忌憚它。我就親眼見過,有一回祭天,一只狗搖著尾巴去了祭場,馬上就被人吆喝著打出來了。人甚至不提‘狗’這個名字,非提不可的話,只說‘翹尾巴’。”
“做一只翹尾巴總比做雞強!”
眼見公雞悲憤得不得了,頭馬就勸導它說:“主人喂了你整整一年,想想你得欠主人多大的恩債?他殺你吃肉就是要你歸還欠債的意思。”
“的確,不單只是公雞,萬事萬物都得歸還自己的欠債。不還可不行。”二馬附和道,“水牛犁地一輩子,該是償還了主人飼養的欠債了吧,可水牛臨死還要被宰殺吃肉呢。”
公雞不出聲。眾馬也都沉默起來。其實馬們心里都很清楚,自己的情況比公雞、水牛和豬好不了多少。作為麗江馬,一生下來就因為體型矮小而不能成為戰馬、或者當上什么大人物的坐騎。只能老老實實地走上驛道,不管是去路還是歸途,背上永遠馱著東西。待到年老體衰,要么被宰殺,要么被牽進磨坊,眼睛上蒙一塊布,不停地在原地打轉轉。命運像血統一樣難以改變。不認命可不行。不過,有時也有例外。有一匹黑馬就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逃離馬幫成了一匹自由馬。要命的是有一天它竟然把這個夢說了出來,引起大家混亂了一下。這導致頭馬對它進行了一番責罵和批評。最后它自己也覺得不該做這種大逆不道的夢。所有馬,連同它自己在內,都覺得欠債更厲害了,得加倍賣力氣來償還才行。
第二天早晨,公雞被主人抓走。馬們都盡量不去想象那可怕的宰殺場面,同時也盡量避免聯想自己的未來。在這樣的心情中,大伙越發渴望早些出門上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到了下午,一個晴天霹靂在馬廄里炸開了:馬幫頭子,所有馬兒的主人,阿明于勒歿了。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阿明于勒坐在火塘右邊的主位上飲茶。突然身子朝一邊歪去。他老婆正在揉面團,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抱住他的上半身想讓他坐起來。但是他的腰桿像扁擔一樣硬,彎不過來了。他老婆哭腔哭調地叫喚起來。鄰居們聞聲而至,又是掐人中,又是拿麝香捻子熏燎,也不能讓阿明于勒蘇醒。郎中被請進家門,醫了半天,結果從病人的耳朵上看出病勢嚴重,沒救了。此時阿休休兩口子和小孩被從外面找回。在老娘的哭叫聲中,阿休休發現,父親的權威倒塌了,父親真的要從生活中消失了。阿休休嚎哭了一場,把肚子里的氣嚎完,而后他就平靜下來,開始想怎樣撐起這個家業。
阿明于勒的死,導致了眾多的失去。馬們失去主子。女主人失去了當家的。摩梭女人失去男阿注。老東巴、張芝大爺、羊倌,還有眾多馬幫同道失去了朋友。遠在大理的那位暗室失去了男人……唉,那個苦命女人,她足足等了一年,要等到馬幫去往思茅購買新茶的時候,阿明于勒才會到她那里去。可如今……嗐!
8關于大理女人
阿明于勒與這個女人相會的固定影像:他騎著那匹頭馬,另一匹馬背上馱著吃的和用的,噠噠地走過古香古色的街道,走進一幢白墻青瓦的院子。大門上的四個翹角仿佛展翅欲飛。女的從房內迎出。這女人扇狀的帽子上總有一綹白色的穗子垂到胸前。她也沒怎么笑,眼睛故意不看阿明于勒,內心歡喜難以言表。阿明于勒把兩匹馬拴在院中,偕同她進屋,砰地把門關死。過一會兒里邊會傳出各種喘息、呻喚什么的,也不避諱被外邊的馬或者人聽到。
鬧騰個把時辰,阿明于勒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門。沿著雕花格柵門、木格子窗、鵝卵石砌的墻巡視一圈,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他出力修整的。女人也走出房來。眼波蕩漾,面若桃花,下巴泛紅——那肯定是被阿明于勒的胡子扎的。他倆就像真正的夫妻一樣,一邊談著分別以來的種種情況,走到馬跟前,把馬背上的吃穿用品卸下來,搬進房內。看上去十分恩愛。
但是到了晚上往往不太融洽。馬兒拴在屋外,會聽見他們在里邊吵起來。說是“他們”,其實只是女的一個人在吵。阿明于勒從不同她吵。表面上看似他在讓著她,實則是在回避她。只有夫妻才能夠吵架。阿明于勒并不把她當妻子。
別說她自己了,連馬都感覺得出來:阿明于勒嚴格地把她壓制在一個看不見的格子內。每當她露出出格的苗頭,譬如她一針見血地指出雙方在情感付出上的不公平,他就立刻緘口不言。直到她自個兒熄滅這苗頭,他才又同她說話。他倆在床上唯一順暢的談話是這樣:
女的問:“你在外面,究竟想不想我?”男的答:“想!怎么可能不想?”
女的又問:“有多想?”
男的答:“每個時辰都想。”
女的再問:“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說,我就不相信!”
……
全是些廢話。但是也只有講這類廢話,阿明于勒才會有問必答,才會對她施予烈火般的情愛。弄得聲響之巨大,連拴在外面的馬都聽得一清二楚。此刻,連馬都相信,他這簡直是要把全身心都給她的樣子。一個女人哪有不被這種情愛沖昏頭腦的道理。她難免要頭腦發熱,妄想真正得到他的全部。于是女人便干涉他的行程、打探他與原配的機密。這時,阿明于勒又沉默。如此幾個回合下來,女的十分絕望和惱怒,叫囂說要同他一刀兩斷。她又哭又叫,聲音足以傳出大門之外。
“往后你不要再來了!我絕不再理睬你——!”
“怎么可能讓你不理睬我?”阿明于勒頂多這樣回答。
早上,房門敞開。阿明于勒一邊套羊皮坎肩,仰著頭,打著長長的呵欠,從房內走出。院子里的馬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嗅出:他身上滿是那個女人的味道。那個女人則渾身染上阿明于勒的狐臭味。他倆像真正的夫妻一樣去往廂房,喚他們的兒子起床。那兒子長著同阿明于勒一樣高聳的鷹鉤鼻和深邃的鷹眼。他磨磨蹭蹭,不愿意同父母走在一塊。在去往另一側廂房——也就是廚房的路上,他連看也不看他爹一眼。他也從來不正眼看馬,更不會喂馬。他這并不是看不起馬,而是因為馬是阿明于勒的馬。他恨阿明于勒,從不理這位生身父親,也就順帶著不理馬了。他母親對馬的態度則是時好時壞。當她對馬很好的時候,那肯定是她暫時忘了恨阿明于勒的時候。她對兒子的態度也像對馬。當她特別怨恨兒他爹,她就會拿兒子出氣。真不知道這個倒霉孩子是怎么在這個院子里長大成人的。
一家人一言不發地吃完早飯。女人走向院墻邊。那兒豎著的幾根竹竿上繃著剛剛做的乳扇。阿明于勒也走上去,幫著她把乳扇取下來。而后女人把這些散發出濃烈乳酪酸氣的東西疊成一沓,用白棉紙包好,放在阿明于勒的馬褡褳里。阿明于勒騎上馬,另一匹馬跟在后邊,噠噠地離開這個院子。
這之前,阿明于勒已向她許諾歸期,待到從思茅返回之日將給她娘倆帶來更多的物資。還問過她:“你想要什么?”那語氣仿佛愿意把整支馬幫都送給她娘兒倆。但事實上,連馬都清楚:只要她提出想要什么,阿明于勒就必定不會給她什么。他永遠只把自己愿意給的東西給她。譬如說,如果她提出要一只玉鐲子的話,那么她就必定不會得到玉鐲子。因為阿明于勒深知女人的脾性,往往是給了她這個以后,她忽然又想要那個。就是把一切全給她,她也不會罷休。為了防止這個女人變復雜、變得具有干擾性,阿明于勒從來只在“情愛”這方面竭盡全力付出,而不會在她身上多花一個銀毫子。他給她的每一粒米都要用在刀口上。生意人總是要以最小的成本來賺最大的好處啦。在經營“養外室”這樁買賣上,阿明于勒真是把他的智慧發揮到了登峰造極!
馬蹄子噠噠地叩著石板街。阿明于勒在馬背上回頭一望。馬得一直朝前走,不能回頭看,因此馬也就不知道那個女人是否站在大門外邊,眼淚汪汪地目送。不管她有沒有目送,她都一定會等待的。等待馬幫從思茅馱著新茶返回,等待阿明于勒再來她這兒度過濃情蜜意的一夜。當阿明于勒最后再騎上馬離去的時候,她會比任何時候還要深切地明白:這個男人只能用來談情說愛、只能用來恨,而不可以同她一起劈柴、燒火;更不會額外給她一點什么。阿明于勒的一切都是原配的。她什么也沒有。
關于這一點,連馬都感到有點過意不去,同情她年復一年地過著這種日子,忍受著一切。她不忍受又能怎么辦呢?深厚的感情已經鑄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她只能一心一意地依賴這個說靠得住又靠不住、說靠不住又靠得住的男人,沒有別的選擇。再說了,有個男人總比沒有男人好。因此她照例會全心全意依賴阿明于勒的。每年,當正月一過,馬幫即將路過這兒去往思茅的時候,她必定會開始打扮,容顏變得鮮活過來。
9阿休休
阿休休兩口子都有所變化。此前,這年輕媳婦在婆婆面前沒有說話的份兒,于是她就只好天天同丈夫吵,現在她開始討好丈夫,并且敢同婆婆頂嘴了。阿休休整日外出,不是去斗牛、玩鳥,而是去找人打聽和商量馬幫事宜。他找的都是他父親的生前好友和生意伙伴。那些人驚悉他父親突然去世,都認為這是趕馬界的重大損失,都愿意向這位世侄傳授經驗和要領。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阿休休認為自己已經具備了統領馬幫的本事。
這天他們兩口子到馬廄來看馬。阿休休背著手,神色同年前掃馬糞時截然不同,聲音很大地告訴年輕媳婦,說今后不再走大理那條線。因為走藏區的好處顯而易見,可以不顧國法,不繳任何稅,而且利潤豐厚。他媳婦連聲附和。小兩口想象著美好的前景,眼睛里只看到利潤,對那條路上的危險和困難一概不予設想。
馬們并不覺得奇怪。他父親當年是從一匹馬跑單幫(就像張芝大爺現在的情況一樣)開始,一步一步發家的,而他如今一伸手就接管了三十匹馬,他當然得是這副興沖沖的樣子了。只是,今后不再走大理那條線,眾馬都懷念起大理那條驛路來。想想吧:古老的村鎮一座連著一座。馬蹄子在石板鋪就的道路上有節奏地叩著。馬背上的主人擊起響板。清脆短促的響板聲、鈴鐺聲、馬蹄聲互相照應著。這多好啊,一切都充滿了詩情畫意。
現在阿休休要把這些都抹去。一切都將按著他的意愿行事。對于馬來說,誰當主子、新主子會有什么舉措,都一樣。反正賣苦力的命運又無法改變。只是很不習慣新主子那副張狂派頭。五位手下倒是暗自高興。他們認為阿休休是個走驛路、做買賣的新手,在阿休休身上一定會有可乘之機。從前,他們還沒有撅屁股,主子阿明于勒就曉得他們想拉什么屎,要想偷懶和搞點什么鬼,根本就不可能。現在可以抹去從前的劣跡或者功勞,重新開始了。
出發的工作組織得同老主子在世時一樣井井有條。三十副馱子裝滿銅器、木碗、鎖、皮手套、鬃毛刷子和窖酒。這些到了藏區可都是緊俏貨。看來阿休休的生意頭腦一點也不比他爹遜色。一切都準備就緒。臨近出發這幾天,真是最好的時刻:婆媳之間、母子之間、主仆之間、馬和馬之間的關愛和友好在蕩漾。大家簡直是互尊互敬。
正當準備啟程,有個年輕人找上門來。這人年紀比阿休休略小,長著高聳的鷹鉤鼻和深邃的鷹眼,其長相簡直是阿明于勒的翻版。他就是阿明于勒在大理那條線上造下的兒子。也沒有受什么人攛掇,自己找上門來要分亡父的家產。
阿休休一看他那長相和來勢,就明白他真的是亡父的兒子,而不是冒牌貨。阿休休連想都不愿意多想,就揍了他一頓。阿休休母親在后院聽見吼鬧聲,走向前院,正好看見一個年輕人捂著腦袋、縮著脖子,一跳一跳地逃出大門。
“這是啷個一回事?”她問。
阿休休沒有說有人要來討父親的遺產,只是恨恨地說:“我爹這個老糊涂!在大理那條線上生了一個野種!”
老娘馬上明白剛才發生了什么。她無法接受這一驚人的事實。就是十匹馬一起吃豆子身亡所造成的震怒和痛苦,也比不上現在的震怒和痛苦。她手腳發抖,清楚這事情絕沒有完。你想想:一個私生子,要是窺知了亡父留下多少遺產、并且敢于找上門來,免不了還會想其他辦法的。那個天殺的野種!他還會怎樣干?馬幫婆子在她那東倒西歪的心里,同敵人斗了幾十個回合,簡直要氣死了。她簡直比辦喪事時還要累,兩個眼珠子熠熠放光,時刻在警惕著這個陰謀掠奪她家產的人間。
緊跟著找上門來的是一個婦人。婦人臉盤白凈,眼睛細長,小鼻子小嘴。想必年輕時候非常漂亮,不然阿明于勒也不會同她生下一個兒子來。
“你們的失禮,我不記在心上。只是你們把我的獨兒子打破了頭,今天我這個寡婦干脆吊死在你家門上算了!”
說著,婦人拿出一根布帶就要往大門上掛。馬幫頭子的原配邁著小碎步跑上去扯住帶子不讓掛。兩位爭搶了一陣,都精疲力盡,剎那間兩人都不想活了,都坐在門檻邊哭將起來,用手拍地、抹腳脖子,一下子臉朝天,一下子臉朝地。一時間兩位寡婦的哀嚎聲全村可聞。鄉親們搞清楚她們折騰的根由以后,便都認為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不便插手。大家甚至用“阿明于勒的大老婆”、
“阿明于勒的二老婆”來稱呼她倆。
問題是,大老婆堅決把二老婆當成外人。以大老婆的為人,寧可放一把火將家產燒掉,也絕不許二老婆霸占一分一毫。兒媳婦在這個問題上與婆婆驚人地一致。這個年輕媳婦把孩子背在背上,往娘家飛奔而去。外戚援兵不久就會到來。事態馬上就要嚴重。馬幫婆子有點害怕鬧出人命,就猶豫著要不要付出少量的銀洋,將那母子打發掉;或者去報官。
不過,二老婆此番前來哭泣和上吊,并不是沖著家產來的。作為一個被男人傷了一輩子心的女人,她一直憋著氣。從前她老是在想象中竭力擺脫阿明于勒的壓制。現在好了,真的斬斷一切糾葛了。她真的一無所有了。從前,阿明于勒活著的時候,她除了擁有短暫的幸福,起碼還有等待和怨恨。如今她什么也沒有了。她來這兒哭一下,難道不應該嗎?
在事情鬧大之前,大理女人傷心地離開了。暴風停止,但拉什海上的波瀾還在洶涌。且不說大老婆、嫡長子、嫡長媳及其娘家內心的洶涌,單說那個敗退的私生子。事實上,在這一事件中,只有這位相貌酷似阿明于勒的兒子最清醒。在從前,在那缺少父愛的年代里,他對父親的財產一點想法也沒有。后來他覺得,母親這輩子被父親擺布,該有的卻什么也沒有,這激起了他巨大的怨憤。父親的死加速了他的成長。他的脾氣和膽子也見長。報仇的念頭源源不斷地被激發出來,進而使他產生了新的欲望和新的向往。他的想法十分明確:老爹欠了我母子的,我遲早要討還。今天不行,還有明天!
黃道吉日不可延誤。馬幫照常出發。整個出發場面同阿明于勒在世時沒有什么兩樣。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三十匹馬一顛一顛地出了城。在驛路上,馬蹄聲和鈴鐺聲有節奏地響著。太陽像火塘一樣暖烘烘地。輕風像羊毛一樣柔和。
10遇劫
路還是老路。還是那走不完的高山,一道連著一道的河,還有那禁錮在深峽里的金沙江,一旦跌進去以后,別說是肉身了,就是靈魂也恐怕爬不出來。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阿休休初步認識驛路上的一切,對一切都懷著興趣。金沙江峽谷的險狀使他感到新鮮。當馬幫走完這段以后,他回身望去,看到別的馬幫像一隊螞蟻,頑強地在崖壁間的褐線上爬。想到自己剛才也如此在那條褐線上爬,他既驚奇又感動,覺得自己十分了不起。
他們到達一片樹林。從前他的父親喜歡在這座林子里采摘松樹花尖,拿去送給老東巴做筆。阿休休不知道這些。他剛剛走過險路,這會兒看到這片開闊地帶,內心陡生好感。于是下令在此歇息。
林中芬芳怡人。看這數不清的樹木,它們朝天生長,仿佛要摸到天父的家,擋住白云的去路。要是它們一直這么長下去,把天父家的水缸頂漏了可就麻煩了。好在萬物都是有定數的。阿休休背著手,踩著厚厚的落葉踱來踱去,看上了一棵巨大的杜鵑木。他張開手臂丈量這棵樹,而后宣布說有朝一日要砍伐這棵樹,運到麗江城里去賣給做木料生意的人。幾位手下都附和他,夸這主意好。但事實上要是這樣做的話,首先得花上幾十年把驛道修成坦途才成。
大脖子張芝牽著騸馬,不緊不慢地穿過林間道路而來。這位大爺站住,望馬,望趕馬人,望阿休休,心中升起一片不祥的陰云。趕馬人中的一位走上去,告訴他老馬幫頭子阿明于勒的死訊。
張芝大爺驚愕良久,走過來拍了一下阿休休的肩膀。從現在起他就把阿休休看作侄子了。他要向侄子做一些必要的友善表示,同時還要追憶談論一下同亡友的往事。這樣,馬幫的三十匹馬就同張芝大爺的那匹騸馬一起拴在林子邊。手下們開始支鍋做飯。
阿休休從張芝大爺的臉和癭袋上看得出他同亡父交往的痕跡。張芝大爺卻沒有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出多少亡友的影子。從前,老馬幫頭子阿明于勒喜歡把驛路上所能找到的野菜和臘肉煮一鍋,吃飯時大家圍著火坐下來,隔著火向每一位手下扔粑粑。現在阿休休非要吃濃茶配炒面,還要吃蕎餅蘸蜂蜜。并且獨自喝大麥酒。張芝大爺忍不住教訓他說:“世侄,瞧你這派頭,馬背上馱的東西都不夠你這一路上吃的。”
阿休休本來就是個聽不得反面話的跋扈人,現在當了馬幫頭子,臉面更是像雪山一樣大得放不下來。他把眼珠子轉到左上角,斜著看天,不理這個大脖子老家伙。
張芝大爺從這一點上看出很多隱患來。他去檢查了三十匹馬的馬掌。有一匹馬背上長了疥蘚,幾位手下明明知道卻佯裝沒有看見。張芝大爺逮來一只斑蝥蟲,搗碎了抹在疥蘚上,對阿休休說:“世侄,等那塊兒生出大水泡,你把水泡刺破就沒事了。”又對那五位趕馬人說:“拿了人家多少工錢,就得干多少事。你們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說了。阿休休還年輕,你們要多擔待!”
幾位被打中私心,都不言語。阿休休卻好歹不分,反覺得這個大脖子老家伙多管閑事。一心想濾掉此人,免得聽他啰嗦,就下令要在這兒宿夜。這時一群猴子從林子暗處躥出來,眨眼間就消失在林子的另一面。張芝大爺支起耳朵聽了一下,建議阿休休離開這里,走到前方那座山的半腰去扎營。但阿休休不聽勸告,執意要留在這兒過夜。張芝大爺只好把碗筷收進皮口袋里,把皮口袋掛在一棵樹上,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就陪你在這兒過一夜吧。”
“誰要你陪?”阿休休肚子里說。但礙于情面,只好說:“多謝世伯。”
眼見太陽落山。突然,大大小小的石頭像雨點般從林子里打了出來。毒箭和火藥銃在迷亂的植物中時隱時現。同時響起一片“喔嚯嚯——!喔嚯嚯——!”的叫喊。
“喔嚯嚯”就是土匪搶劫的警告。五個手下立刻抱著腦袋逃竄。張芝大爺也顧不上世侄和騸馬了。為了跑得快一些,他騰出一只手扶住大癭袋。
阿休休怒不可遏,臉紅到耳朵根,一邊罵一邊團團轉。張芝大爺和另一位趕馬人跑回來,把他拽住,拖著他一直逃到聽不見“喔嚯嚯”的地方。阿休休氣得厲害,嚷著要回去找土匪拼命。張芝大爺使勁拽住他,不許他去送命。
“世侄,冷靜些!按這條道上的規矩,土匪只劫貨,不偷馬。咱們只是失了馱子。馬還在,命還在。”
“那怎么辦?!”阿休休怒沖沖地說,“我的三十副馱子都沒了,我還做什么買賣?!”
張芝大爺說,可以去鹽井,拿你爹阿明于勒留在這世上的名聲作保,賒一批鹽,馱到德欽去賣掉。這樣慢慢地賺回遭劫的虧空。
但是他們回到林子以后,卻看見馬和馱子仍然在那里,只是數量少了一半。張芝大爺的騸馬沉默地站在它的馱子和鞍韉旁邊,絲毫無損。阿休休飛快地跑上去,查看那些口袋、木箱和籃子。有一副鞍架上用石塊壓著一封信。信封里除了紙,還有一顆辣椒和一粒木炭。紙上寫:
阿休休,你霸占了我爹阿明于勒的馬幫,搶了我的份額。今天我來原物拿走。限你在今晚之內燒香祭拜我爹阿明于勒,規規矩矩地上路。否則老子殺你個雞犬不留!
阿休休暴跳如雷,全身都在發抖,四處找他的刀,要去找那個私生子尋仇。張芝大爺和手下們死死將他摁住。過了一陣子,阿休休不得不咬著牙巴,暫時沉住氣。
張芝大爺仔細看了那封信,覺得自己有責任站在亡友的兩個兒子中間說話,不可偏袒。就對阿休休說:“世侄,按道理,這個人也是你爹的兒子,你爹爹的遺產是得分給他一點。”
阿休休把牙巴骨咬得咯咯作響,“不行!他竟敢勾結土匪,我要去報官!”
“萬萬不可!”張芝大爺說,“去衙門打官司,要是碰上個貪心重的老爺,那你可就連剩下的一半馬幫都沒有了。”
阿休休轉動了一下眼珠子,懷疑地盯著張芝大爺,要從他的表情和癭袋上看出他是不是劫匪的同謀。如果不是同謀,為何這個大脖子的騸馬和馱子絲毫無損?為何他要做出公正的樣子,替打劫的家伙說話?
按阿休休從前的脾氣,一定會將氣出在張芝大爺身上。他簡直想把張芝大爺的癭袋給揪下來,踩個稀巴爛。但他忍住了。不得不轉而回到對那個野種的憎恨上,恨不得將那個私生子摁在血海里泡三回、毒海里泡三回,黑海里再泡三回,讓他脫三層皮!讓他全身發爛發臭!同時他也恨這五個手下。這些家伙拿馬幫的工錢,吃馬幫的飯,卻像個局外人似的,強盜來了只顧逃命,關鍵時刻一言不發,不幫主子說一句話!
阿休休這樣走來走去地憎恨,咬著牙巴,搓著兩個巴掌。而后他像搓碎了什么似的,把牙齒挫了一下,恨恨地說:“好!這事情好比一泡屎,今天我阿休休就捏著鼻子把這泡屎吃下去了!”
張芝大爺連連夸獎阿休休明白事理。這個死大脖子!阿休休別提有多討厭他了。他要去永寧做生意,阿休休不得不與他同行一段路程,一直到東巴家隔壁馬店,此后才能擺脫他的聒噪。這一路上,張大脖子見人就講阿明于勒之死、講阿休休被私生子弟弟分走了一半馬幫。搞得整條驛道上的萬物都像在嚷嚷:
“阿休休死爹啦!”
“阿休休遭劫啦 !”
11萬物都在歸還欠債
透過東巴家的后窗,可以看見老東巴佝僂地坐在床上。對面坐著阿休休和張芝大爺。阿休休是一個不喜歡聽長輩說話的人。再說他喪父的悲痛早就被別的心情取代了。現在他不得不把父親去世的過程再講一遍,耐著性子陪老東巴再悲傷一遍。
老東巴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但是看得出他十分悲傷。
阿休休心想:“其實這個老家伙也差不多快死了吧?瞧他那張老臉,皺得就跟枯蔓菁似的。牙齒像木齒耙。連眼珠子都發綠了……”
“我明天做一場法事。”老東巴用鴨子一樣的聲音說,“超度你爹。送他到祖源地去。”
“辦喪事的時候已經超度過了呀。”阿休休說。
但是老東巴堅持要再超度一次。因為他欠了死者的友情之債。阿明于勒在世的時候,每趟行腳都會來看望他。就在今天早晨,東巴老人家還用阿明于勒送的松樹花尖蘸著顏色,在樹皮紙上又寫又畫,讓別的東巴拿去當范本。
張芝大爺肆無忌憚,又把阿休休被搶走一半馬幫的事講了一遍。這簡直是往阿休休的心上和臉面上砸石頭。阿休休咬牙忍受著。心想眼前這個老家伙大概又要訓導我一番了吧?但是,老東巴并沒有像張芝大爺那樣,拿禮義來壓阿休休的怨氣。他只是用暗啞的老嗓子講了一個故事。這故事好像同阿休休的遭遇沒關系。但是在以后的驛路上,阿休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這故事、說起這故事里的一些句子。
在樹木和石頭會說話的年代,人類的火塘邊并沒有男人烤火的位置。女人非但占著右邊的主位,而且同蛙親熱。如果女人說起
“丈夫”這個詞,那一定說的是蛙。女人生下來的孩子也是蛙。終于有一天,男人們造起反來。蛙被從火塘邊趕走。男人坐上了火塘右邊的位置,奪取了同女人親熱的權利。
那么,人類就開始有欠債了。蛙有時會到人的家里索要欠債。有一只蛙跳到人類的糧食口袋上呱呱叫。“兄弟來索要欠債了!”男人慚愧地說,“若不還兄弟的欠債,以后過日子、做生意哪有順利的道理!”而后男人謹慎地走上去,小心地把蛙捧住,送回河邊,并恭恭敬敬地在河邊供奉了那袋大米。
“那么,以后要是有一只蛙跳到馬背上,呱呱地叫,我就得把整匹馬送到河邊,歸還老祖宗的欠債嘍?”阿休休這樣想。
老東巴聽見了阿休休肚子里的話。他用一種洞悉一切的、神一般的語氣和聲音,對阿休休說:“人在向萬物歸還欠債,萬物也在返還人的欠債。還了別人的債,道路不凸凹了;還了鬼的欠債,晚上睡得安穩;還了神的欠債,萬事康泰。”
“這個老頭子的意思莫非是說——”阿休休想,“我遭劫,這是兄弟索要欠債來了?瞧那個私伢子打劫的勢頭,他可有理了!好像我真的欠了他似的。我哪里欠他了?我可沒有做過什么虧欠他的事!”
阿休休想到這兒,突然省悟過來:“啊,原來是我爹欠下了債。父債子還,現在到了替爹爹還債的時候了。”
這下子,阿休休像卸馱子一樣把心里的怨憤卸了下來。他已經不怎么恨他那個勾結土匪的異母弟弟了。他只是有點兒怪父親,認為父親不該在外面沾花惹草,造出這么多麻煩。
緊跟著,阿休休從老東巴這里聽到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這院子里有一個小徒弟也是父親的兒子。
天啊!難道阿休休又得拿出十五匹馬的一半,來歸還對這位小弟弟的欠債不成?這兩天發生的波瀾,簡直大過他那二十五歲生命中的所有波瀾。此刻阿休休的腦瓜子簡直像一孔糊涂的巖洞,越是搜腸刮肚地想罵點什么、說點什么,越是講不出話來。他只好憋愣著,什么也不說。
張芝大爺也十分驚愕。驚愕完了就看阿休休的臉。阿休休被他看毛了,發狠地說:“好吧!剛剛打發走了一個,現在又來一個!除了現在這位,我爹還欠誰的債?統統給我
找來!我都還個干凈好了!”
但是老東巴說:“你只要知道他是你弟弟就行了。他是不會認你的。你也不必去認他。”
張芝大爺連連點頭附和,說摩梭人是不認爹的。摩梭人的“欠債”體系中只有母親、祖母和舅舅的份額。因此阿休休也就不必對
這個異母弟弟付出什么。
“這個孩子倒是一塊做東巴的好料子。”老東巴說,“他寫馬字,就像一匹活馬一樣;描鳥字也像要飛起來。只是不愛說話。唉,真可憐啊,剛剛過了成丁禮,他的爹爹就不在了。雖說他從來不認他的爹,但是也應該把這個消息告訴他。走,我帶你們去看他一眼。”
阿休休懷著復雜的心情,在馬廄里見到了這位弟弟。這少年坐在一個旮旯里,腿伸得老長,用手把自己的上嘴皮扯出來,耷拉著眼皮子看那上邊的一顆小黑痣。布袍子遮到膝蓋。袍子下邊露出的,正是他爹阿明于勒生前從麗江城里買來、而后在成丁禮上由他舅舅親手給他穿上的洋布褲子。阿休休并不認識這條褲子。他盯著少年看,想從他臉上看出爹爹的印跡。但什么也沒看出來。
張芝大爺承擔了告知的責任。他以為這孩子肯定會受到驚嚇,至少會哭一下。但是這位少年聽到喪父的噩耗以后,就像這事同他不相干似的。張芝大爺讓他回去告訴他的媽媽。少年點了一下頭。在場的都說不出話來。馬們都看到了這一幕。整個馬廄靜悄悄的。
12羊倌、喇嘛
在地獄般的路途中,遙遠的哈巴雪山在藍色天空下顯得十分神圣。驛道旁邊,一茬一茬的房屋像階梯一樣,從地上一直壘到山腰。從高處傳來打招呼的吆喝聲。那是一名穿藏袍的男子。他矯健地從上方一家屋頂跳到下方一家屋頂,一會兒工夫就跳到地上,跑過來同幾個趕馬人勾肩搭背,一邊說話一邊朝阿休休張望。
他們八成又在講阿休休喪父遭劫的事情!阿休休心里非常擰巴,不愿意在這里停留。此后馬幫又遇到一座廟宇。這廟有些年份了,但墻上的畫仍然很鮮艷。佛堂里的喇嘛盤腿打坐,嘴里嚼著糌粑。阿休休很想進去看看,但他害怕這地方又冒出一個弟弟來。現在阿休休的腦子簡直是亂了套了,一見到年齡合適的人就端詳,疑心人家會不會同老爹有什么瓜葛。他寧可到無人的地方去扎營宿夜。
糟糕的是,離開廟宇很遠以后,天空發亮的部位越來越少。天和地像馬嘴巴一樣遮蓋不嚴。閃電像劍一樣從天空刺下。雷聲沿著山腳滾動。萬物都害怕起來了。馬們噴鼻子豎耳,不肯再往前走。阿休休只好下令馬幫退回廟里去歇息。
馬們一卸下沉重的馱子,就打起滾來。滾夠了,頭馬就帶走了它們。
“我的馬跑掉了!”阿休休望著飛舞的馬尾巴和馬屁股,十分著急“,還不快去追!”
“它們會回來的。”手下們告訴阿休休,馬們,尤其是頭馬,完全能夠靠著記憶,從任何一條岔道跑回主道上來。
但是阿休休不相信。他氣呼呼地朝著馬的方向追去。他沿著河畔一直追到山腳。那兒有一片肥美的草地。天空烏云涌動。草地上撒滿白頭黑身子的羊群,站立著一位羊倌。阿休休的馬兒們跑過河床,同那些羊一起,理直氣壯地吃起草來。因為它們從前每一趟行腳經過,都要來這里美美地吃上一頓。
羊倌懷抱鞭子,朝阿休休張望。頭一趟阿明于勒的野葡萄藤療法,并沒有把他的爛眼病醫好,但是他眼力仍然很好,一眼就認出了這些馬。馬也認出了他。
“小伙子,這是阿明于勒的馬。你怎么會趕他的馬?”羊倌走過去,“你是他的什么人?”
看來,在這條路上,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其實都相互認識,各有瓜葛。阿休休實在不想理這個老頭子。要知道,他在這一路上當孝子也真是當夠了。他煩透了!但如果假裝父親未死的樣子,則更麻煩。于是他用一種很生硬的語氣回答羊倌說:“我是他兒子!他已經過世了!病死的!怎么啦?”
羊倌大吃一驚,嘴唇發白,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哭道:
“哎喲喂,我的老朋友……頭幾個月還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地在我跟前轉,砍葡萄藤,替我醫眼睛,怎么就沒了呢……”
這個羊倌,并不像張大脖子。張大脖子喜歡先把人家的傷口揭開,讓它淌血而后再往上撒藥。羊倌卻是替人家難過,不忍心去揭人家的傷疤。他什么也不問,只是哭。這反倒使阿休休愿意把什么都告訴他。后來他倆沿著河畔邊走邊說。羊倌耐心地聽阿休休訴苦,嘆著氣,點頭或者搖頭。
“阿大叔,現在我曉得我爹爹的苦了。”阿休休憂憤地說,“跑馬幫真是世上最麻煩的事情!每回我以為可以順順當當上路了,卻又總是出這樣那樣的拐子。馬掌明明昨天才釘好,今天又會松掉;一路上都是毒蟲,專咬馬胯襠;剛剛太陽還毒辣得要死,轉眼間又會下起雨來,把人淋個透心冷,還得先去看馬病了沒有……我得一只眼睛瞧天氣,一只眼睛盯著人和馬。管天管地,料理大小事情——要想靠那幾個偷奸耍滑的家伙,簡直是做夢!唉,明明我恨得牙癢癢,還得壓住自己,做出不恨他們的樣子……”
羊倌拍著阿休休的肩膀,就像一位父親拍兒子的肩膀那樣。這使得阿休休掉下淚來。羊倌叫阿休休不要怕,阿明于勒留在這條道上的名聲,會使后人受到蔭庇的。
“是呢。”阿休休說,“先前在東巴家隔壁馬店,那個豁嘴馬夫聽說我爹爹歿了,就特意把草料鍘得很細,把馬照料得很周到。要是他不認識我爹,他是不會對馬這樣好的。”
“喇嘛廟里的馬夫也同你爹有交情。”羊倌說,“不信你待會兒看:他會給馬刷毛、幫你檢查馬掌。”
阿休休點頭,承認了這一切。
“等馬吃飽了,我同你一起到廟里去吧。”羊倌說,“喇嘛人很好,他會招待你的,安排你住客房——你爹從前住的那間屋子。”
這段時間,幾位手下在喇嘛廟的伙房里擲骰子。其中一位不時跑出廟外,像蒼鷺一樣伸長脖子看阿休休和馬群回來沒有。到黃昏時分,才看見阿休休與羊倌一道,同馬群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緊不慢地朝喇嘛廟走來。
阿休休受到了喇嘛的款待。胖喇嘛像老東巴一樣,堅持要擇吉日做一場法事,念經超度阿休休亡父。這位喇嘛還有一點很像老東巴:講話總是包含著象征意義。他對阿休休說了一些話,不多不少,正好表達以下意思:把貨物馱到德欽,賣掉,賺到錢——這并不是馬幫的真正意義。馬幫的行走,其實是對菩提的重構。人可以從這漫漫驛道上看到整個輪回。甚至從一片枯葉上尋找到三界。
阿休休盤腿坐在喇嘛對面,規規矩矩地聆聽。雖然聽不懂,但是他變得平靜,沉醉于此刻的神圣氛圍。羊倌挺直身子,渾身散發著羊膻味,大睜著紅眼,肅穆地陪阿休休坐著,同他一起沐浴佛堂內那盞油燈的光輝。到了深夜,他們結束談話,阿休休恭敬地站起來向喇嘛道謝。在進客房去睡覺之前,喇嘛對阿休休說:“把你心頭的所有使人難過的東西,全倒進黑暗里好了。明天天亮以后,精神抖擻地上路。”
“如果神能保佑我及我的馬幫這一去平安、順利,那么我愿意見神就拜,不管它是哪派的神。”這樣想著,阿休休不由自主地在佛像面前跪下,雙手合十在胸前。喇嘛俯身撫摩阿休休的頭頂,把慈憫傳遞給他。
13遇見神
山脈在大地上交錯,驛路像時光一樣綿延。天啊,這條路最初是由誰造出來的?它仿佛本來就在這兒了。路上的石頭面子都被馬蹄磨得像鏡子一樣。捷徑是沒有的。千百年來漢藏兩地的所有買賣,都是靠著馬和趕馬人的體力,老老實實地把貨物馱過去、馱過來,少走一步都不行。這一路來,什么人煙都看不見,什么愉快的事物都遇不到。昨天還剩下一點兒精神,今天就只剩下煩躁了,到明天也許就會絕望,無法堅持下去。目前這種情況,別說是阿休休這樣的公子哥兒了,就是那五位趕馬的老手,也感到再不停下來修復一下可不行。
馬嗅到陣陣青草味和牲畜的味道。馬幫穿出了山脈的迷宮,進入一個新的人間。綠茸茸的草甸在天地間展開。其上撒滿了黑棋子和白棋子。會動的是牛羊,靜止的是小木盒子般的房屋。落日在寬廣的雪峰上反射出光芒。冰塊像閃亮的玻璃,崩塌到大山的皺褶里積成冰河。融化的雪水匯成河流,在草甸上彎彎曲曲地流淌。密集的花叢在河畔上簇生。
阿休休剛剛還喉嚨發焦、眼睛發花、渾身發軟,這會兒立刻感到好多了。他一動不動地眺望著,忍不住大聲說:“啊嘖嘖!要是我變成一匹馬,我就可以去吃那些草了……”
他們的營地占了一大片草坪。十五副馱子被碼成一堆,蓋上油氈。阿休休睡覺的帳篷支在貨物旁邊。稍遠一些是幾位手下的住處。再外邊是拴馬樁。馬們可高興了,雖然今晚還得被拴住,但明天就可以解開韁繩自由吃草。阿休休是這樣命令的:管他三七二十一,在這里放兩天馬再說!
第二天阿休休親自去放馬。太陽初升,照耀草甸。牧民的牲畜也出來了。草地上又撒滿了黑棋子和白棋子。阿休休隨便挑了一匹馬,牽上,慢慢地走著。腳下的草中鉆出花朵。每一根細小的葉子都頂著露珠。阿休休并沒有像馬一樣把注意力放在腳下。他走了一陣,就翻身上馬,想在草甸上馳騁一番。
有個姑娘也出來遛馬。那是一匹剛剛成年的母馬。有著細長的腿,鬃毛披在肩上,像一片絲織的面紗。鮮亮的毛色如同一匹栗紅緞子。麗江馬們見了這樣的美馬,免不了要自慚形穢。大家都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做個旁觀者。只有那種剛剛選拔進馬幫的年輕馬,才敢噴鼻子趵蹄往上跑。阿休休胯下這匹馬正是這樣。它不聽主人的吆喝,徑直往那匹母馬跑去。
栗紅色小母馬嗅到了強健的公馬的味道,噴鼻子豎耳,昂頭鳴叫起來。騎在馬上的姑娘不得不抱住馬脖子緊貼馬背。而后,她跳下馬來。
阿休休也跳下馬,攏住馬籠頭。他剛剛同這個姑娘打了個照面,就被驚呆了。她的美是一種吉祥的美。在柔和的晨光底下,她的神態就像正在做著甜夢一樣安詳。如果她脫下破舊的皮袍子,穿上一身華麗的藏袍,那她無疑會像太陽一樣炫目。她簡直是一位度姆!是幫人度過劫難的神。阿休休是來朝圣的。他走了那么遠的路、受了那么多苦,原來是為了遇見她。
這位女神被阿休休盯得很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她一笑,阿休休心中的黑云全都褪去。天地間諸鬼逃遁。而后她牽著馬向河邊走去。每走一步都踏著一簇簇小黃花。這黃色小花正是報春的幸福之色,讓人充滿了幸福和惆悵。此刻,就連天父也恐怕要放下手中的剪刀,看一眼這妙不可言的人間。
草甸上刮起一股白風。栗紅小母馬的鬃毛和長尾巴在風中拂動。女孩子那披散到腳踝的長發像水波一樣搖曳發光。阿休休心中也刮起一陣大風。有一支老調子在冥冥中唱響。如果硬要將它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大體是這個意思:
大風是白云的情人
露珠是青草的伴侶
天上人間
世界萬物
美好的年華不可辜負
阿休休是個很能說的人,生來有七片舌頭。可是現在他臉紅頸脹,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攏著馬籠頭,呆呆地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姑娘走過一座橫木摞成的小橋,走向一幢木房子。此刻,阿休休甚至產生了對死亡的羨慕、對生的厭煩。幸虧這個姑娘是藏族,不信玉龍第三國那一套,否則非讓阿休休心甘情愿地同她一起去殉情不可。
回到營地的時候,阿休休的眼睛充滿心事。他的那匹坐騎的眼睛也充滿了心事。這誰都看得出。老馬們紛紛訓導這匹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馬。年輕馬當然是不服氣的。它認為自己很英俊,配得上那匹栗紅小母馬。的確,它有著寬額頭,大圓鼻孔,眼睛也很大,背脊寬闊。按照麗江馬的標準,它算得上是一匹美馬。然而美又有什么用呢?為了使它放棄這個自認為配得上人家的荒唐念頭,有一匹老馬實話告訴它說:你的鬃毛被主人剪得就跟豬鬃一樣;你背上的毛也被鞍韉給磨得長了疥瘡,別提有多難看了!這樣一來,年輕馬也開始懷疑起自己來。不過,它仍然認為,自己再難看也有浪漫的權利。這引起了所有馬的批評。雖說世間飛禽走獸都有浪漫的權利,但是走獸自從淪為家畜以后,浪漫就大打折扣。麗江馬作為家畜的一員,被選為馱馬踏上驛路,就更別提什么浪漫了。馱馱子、賣苦力的命運就像雪山一樣難以改變。認命吧。
這匹年輕馬很快承認了錯誤,檢討自己不該胡思亂想。相比它而言,阿休休倒是有愛上那個姑娘的自由。而且阿休休可有理了。要知道,在艱苦漫長的驛路上,他的青春和熱情在飛速消耗。再不補充點什么,他的生命活力就會干涸。世間萬物,除了其本身的秩序之外,還需要額外的能量來維持自身。現在阿休休明白父親為何要在馬幫之路上找女人了。從前他還以為,作為一名馬幫頭子應該抑制所有旁門念頭呢。
一整天,阿休休異常煩躁。不時眺望草甸,盼著那個姑娘再次從木房子里走出來遛馬。在逐漸暗下去的光線中,木房子慢慢變黑了。草甸盡頭的霞光好像預示著天氣會很好,也好像預示著天氣會很壞。這倒同阿休休內心的忐忑相配。他終于下定決心,要去她家拜訪。他必須獲得一個結果才成——要么獲得拒絕,要么改變她神一樣純潔的世界,使她脫去神的光環,委身于凡人的愛戀。
五位手下假裝什么都沒看見。馬們注視著阿休休離開營地。瞧,兒子接替老子去追求那個姑娘了。阿休休將坐在那個貧寒的家中,在火塘邊飲茶,沒話找話。他將發現,在一堆破舊什物中,有一只熠熠放光的銀碗和一張上好的皮毛褥子。那是他的亡父在上一趟行腳中送給姑娘家的禮物。阿休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些。今后,他還會一趟又一趟地踏上這條驛道,每一趟都會在這附近扎營。就像他爹當初在摩梭寨子附近歇幾天那樣。
馬們噴鼻子、甩腦袋和甩尾巴——其實這些都是馬的語言。它們不知道主人是因為惆悵而考慮不周,還是出于什么考慮,并沒有像他爹當初一樣帶上禮物。其實同他爹比,他年輕挺拔,清秀俊美,這就是最好的見面禮,這比銀碗貴重得多。那個姑娘八成會喜歡的。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