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們以貼近歷史現場、時代變遷的觀察視野和由內向外、以個體經驗建構現實意義的創作趨向彰顯出自身在當代文壇的辨識度,其在題材選擇、主題呈現、形式探索、觀念表達等方面無處不在的先鋒特質與代際特征同樣鮮明。他們從世紀之交的時空體驗出發,以虛構指涉真實的集體記憶,建構經驗共同體;同時,他們也承襲了前輩先鋒作家豐富的資源儲備和技術嘗試,在更加強調向內探尋的基礎上挖掘對生活、情感的真實感知,在文學空間中呈現出獨屬于當代人的生命景觀。本文以龐羽《草履蟲》、劉旭《黑虎》、杜得無《老東西》、林嫣《俄羅斯套娃》、周知言《人海》和陳小丹《瘋子劉》六部短篇小說為例,淺談青年作家如何以心靈的棱鏡折射時代的光怪陸離,映照關于生命流動性和開放性的哲思,探索一種更加契合當下生存體驗的文本呈現方式,以真誠的態度啟發讀者跳出庸常的慣性,從而對生存意義和精神訴求進行凝視和反思。
一、身體敘事:內窺視野的自我辨認
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將肉體論證為生命意志的客體化,認為其是生命意志通過表象形式得以呈現的具體存在。換言之,他將肉體的種種表現看作是生命意志在現實世界中的投射和表達。20世紀90年代以來,身體寫作的熱潮使女性創作確立了對自己身體的解釋權,無論是密閉空間內對身體的幽微探秘,還是開放場域下欲望與快感的表達,“身體”的存在和行為都被賦予了明確的政治訴求與文化內涵。在新世紀文化語境中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筆下,身體寫作一改肉體化傾向,呈現出與時代狀態同調的壓抑與疲態,更多表現出自我認同的破碎、生活價值的斷裂以及精神欲望的逼仄。
文學之所以能塑造和傳達真實性的生命體驗,正是在于它能無羈地利用特定意象、含義豐富的象征物等復雜的符號體系。龐羽在《草履蟲》中的身體敘事,沿襲了她在以往作品中的寫作風格,以先鋒的筆觸天馬行空地采擷動物喻體,將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相互關涉,格外強調動物性狀指代人類欲望的象征性。她不憚以背離現實世界的秩序和邏輯接近精神的真實,同時注重對虛構形式的探索,借助豐富的想象力和荒誕場景的反復出現來重建立體真實的文學世界,這些由文學虛構物搭建而成的場域及其中發生的現實活動,呈現出并行不悖的混沌氣質。交配的草履蟲、鯨魚的小腸、身體里的黑眼睛等意象的生動描寫以及與身體感受別具匠心的關聯,在讀者腦海中構筑起層出不窮的奇幻景象,成為突破虛構與現實界限的重要手段。
草履蟲壽命短暫,晝生夜死,分裂生殖,這一切都抽象地映射出女主人公劉珍的自我體認:所謂“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考核失敗未能出國的沮喪失意,與未出生孩子的父親范明的肉體纏綿和精神隔膜,與母親多年來相依為命彼此支撐的不安全感,一起交織在她日常的生命體驗之中。身體內的心臟和子宮、胎兒與臍帶,將女性的成長生育、價值自認連綴起來,在那些自我話語的纏繞和夢囈之中沒有對現實和自我感受的粉飾,個體心靈的余音陷落在無法被填補的精神空洞之中。作家在敘寫身體感受時,線性時間的脈絡被人物情感的流動所取代,以記憶錨點的發散組織碎片化的情節,在文本結構上呈現出鮮明的后現代特征。作家以蒙太奇式的組接方式將創傷經驗在場景的切換和跳轉中鋪陳開來,凸顯了劉珍起伏多變的情緒狀態和混亂失序的心理空間。象征性意象的反復出現、剖白式語言的循環往復將讀者籠罩在作家精心營造的小說氛圍中,在代入感極強的自我窺視中與自憐自棄的劉珍共感哀矜,從而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張力。
杜得無的《老東西》將身體敘事的長度延伸至衰老和死亡。老杜的老,“先老骨頭,五十九歲髕骨增生,六十二歲左腿股骨頭壞死,走路外八,遠看像只蛤蟆;后老眼,六十六歲左右雙花,右眼還有點白內障,看東西飄黑影兒,總不那么真切;再老耳,七十三歲零四個月時,忽然聽不見重孫子的笑聲,就連雷聲也聽不全,只能聽到沉悶的半聲響,尾音更是全無;最后老牙”。身體器官如多米諾骨牌倒下般地衰頹和腐朽預示著他的生命歷程走向了最后一個階段。面對衰老帶來的困境,作家筆下的老年個體秉持著開放的生命態度,在維持舊有結構、回憶往昔歲月和面對陌生境遇之間保持著動態的平衡,打破了以往文學作品中關于衰老和死亡的單一建構。
老杜以討要陳年賬目為契機,與侄子老帶踏上了尋找昔日好友老肥的旅途。在世界不斷更新、永不完結的呈現過程中,一切曾經篤定的看法、觀念乃至人事關系都將面臨被推翻和顛覆的風險,可以說,老杜尋找故友的旅途與回溯自己生命經驗的過程具有同向性。行船開辟春潮,老杜精神抖擻,被歲月帶走的感官體驗重新浮現,“他看得見一切細微不可察之物,空氣里的塵土、水中的青鱂魚苗、遠處岸上晚開的花,甚至坐在對岸一棵桃樹上的年輕女子的臉;他聽得見一切微弱不可聞之音,女船長心臟支架發出的咔嚓咔嚓的雜音、桃林里的鷹唳、黃金鰍在泥里翻滾的動靜,還有坐在桃枝上的女子喊他的名字的聲音”。對自然景觀憐愛的體察和對故去愛人的怦然心動重新回到了年邁之人的身體之中,作家將外部的物理空間與內部的精神空間耦合為一體,被刻畫渲染的自然意象受到作家文化觀和審美觀的影響,在自然屬性之上疊加了小說主人公的情感狀態和心理特征,被賦予了象征性和審美性的多重內涵。
行至荒園,視線里的滿目瘡痍和幻影重重使老杜重返生命的當下感受,感官體驗真誠而坦然地表明了時間帶給人的饋贈,它帶來了命運和苦難,也帶來了治愈和釋然,消解了曾經的失望與痛苦。在生命不斷衰老并走向消亡的過程中,個體對所遭遇的一切的感受和記憶,或許是生活帶給每個親歷者唯一的真實意義。
二、家庭敘事:創傷體驗的情感坐標
加斯東·巴什拉在其出版的論著《空間的詩學》中,從現象學和象征意義的角度對家宅空間進行了分析,認為家宅是人誕生到世界上以來被庇佑的最初空間,同時與人的成長過程緊密相連。正如他所言,“在人的一生中,家宅總是排除偶然性,增加連續性。沒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對家宅空間的最初印象影響著人面對世界和思考問題的基本方式,“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復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復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林嫣的《俄羅斯套娃》和周知言的《人海》中,人物迷惘不安的精神狀態和悲劇性的命運都能在家宅空間的遭遇中尋獲源頭——或是美好家庭生活的破碎和消失,或是家庭成員之間疲憊隔膜的關系。
林嫣的《俄羅斯套娃》采取嵌套式的敘事,以江止語和瑞貝卡的漫談開啟對童年鄰居江小平一生經歷的講述。少年潦倒的江小平在并不漫長的人生歲月中先后失去了父親、母親以及兩位哥哥;所有至親離世后,一場高燒又使他淪為了一個執著于搭建房子的傻子。江小平執著蓋樓的目的是給兩個離世的哥哥娶媳婦,他收集圓木、舊磨盤、輪胎、預制板、石塊、舊瓦片和粗樹枝,挨著他家老房子一直往上搭,“最后一共蓋了七層。那房子下面寬,上面窄,各種木料旁逸斜出,特別像一座斜塔。下雨的時候,水霧迷蒙,遠遠望去,斜塔神秘且又有些藝術美感”。無論是坎坷飄零的身世、蓋房子的目的,還是那泥墻裸露、岌岌可危的七層小樓,都讓人想起那則社會新聞:“山東濰坊臨朐縣55歲的智障老人撿泥3年,徒手蓋出7層土樓,苦等亡弟歸來同住。”故事的現實指涉性向我們表明,青年作家正在有意識地拉近文學空間與現實的距離,那些發生在新聞里的荒誕故事包圍了我們的生活,即使不去收集也會活生生地跑到我們面前。
但作家沒有止步于對社會事件的平鋪直敘和鏡頭羅列。小說中被設置為象征物的俄羅斯套娃每一層都完整有序、緊密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象征永不分離”,成為幸福家庭的抽象化符號,身處其中的每一個家庭成員都如同倦鳥歸巢般感到舒適安穩。自原始社會以來,從巢穴演變而來的家宅空間天然地被賦予充當壁壘、抵御外界危險的使命,無論外界怎樣動蕩,家都被定義為隔絕侵襲、撫慰痛楚、治愈傷害的棲息之所。即使家宅空間的邊界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牢不可破,內部空間也無法提供足夠的溫暖,但漂泊中的人仍然對港灣有著執著的追求,并通過思考和幻想來體驗家宅賦予的安定感。
家庭空間對夢想的庇佑在個人價值認同方面具有同樣重要的作用,家宅最寶貴的益處就在于它為夢想者提供了一個安詳的空間。因此,家宅空間的崩塌、夢想權利的喪失與個人價值的被剝奪往往相互伴隨、同時發生,作家將和諧美好的家庭空間的破碎與人物的悲劇性遭遇聯系在一起,人物曾經在家宅空間中獲得過溫暖和庇護,于是在對悲劇命運的抵抗中試圖再次還原記憶中特屬于“家”的幸福體驗,然而現實的反復打擊使家庭的圓滿難以維系,人物也在失家的痛苦中被自我價值缺失的迷惘湮沒。失去所有親人的江小平總是身穿七層故衣,與一層一層緊密嵌套的俄羅斯套娃互為表征,敘述者江止語和傾聽者瑞貝卡作為家庭生活的零余者同樣對俄羅斯套娃背后的象征意義投以關注和凝視,乃至小說最后借助電視新聞中出現的大批戰爭孤兒,以含蓄深沉的姿態將失家的創傷體驗引申為集體性悲劇,將人類渴望從家庭中獲得滋養的依戀情節凝練為一種普遍的共性。
周知言的《人海》截取了一個特殊家庭——一位單身父親和患有超雄體綜合征的兒子的日常片段。小說采用第一人稱敘事,“我”攜兒子小貝重游大學所在的東北城市,故地重游的悵惘、邂逅昔日同窗的曖昧以及父子相處中的種種苦悶挫敗穿插其間。患有基因病的兒子在日常生活中出現的暴躁和刻板行為,令“我”感到壓抑和難以喘息。“小貝開始在原地跳腳,抑制不住的情緒露出苗頭。瞪他一眼,見不起效果,我雙手壓住他的肩膀,盯著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他也跟上我的氣息節奏,漸漸恢復平靜。”“我”在與兒子相處的過程中始終竭力保持克制和冷靜,但父子間的這種平衡是脆弱不堪、岌岌可危的,如同薄冰之下沸騰的海水,輕易就能將這個缺角破碎的家庭吞噬。
疾病和因此衍生的負擔與憂愁橫亙在每個家庭成員心頭,常年飽受煎熬的父親和懵懂孤僻的孩童之間的隔膜,異化了家庭撫慰、治愈的基本功能。“我”無法在家庭中汲取任何慰藉,當家庭給人以歸屬和安全的本位功能被淡化,壓抑和禁錮的色彩就被不斷放大。獨自面對生活的不安使“我”迫切地尋求宣泄的出口和棲息的浮木。“他絲毫沒有覺得情況不妙,抬眉斜眼氣鼓鼓地看向我,像是在抱怨我剛才的聲音太大了。我沒有繼續開口訓斥,而是給了他一記急促且響亮的大耳摑子。”“我將小貝拖進衛生間,照著屁股便是一巴掌,一連打了幾下,力度由重到輕,最后把手輕輕放在小貝背上。我把小貝摟進懷里,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腦子里很亂,心被事揪著,說是恨小貝,其實是在恨自己。”頹喪失意、瑣事纏身與年華不再的蹉跎感,以及曹微微在父子生活中過客一般的出現,使深陷黑暗中的“我”無可逃避地辨認出自己惶惑猶疑的精神處境。“我”在列車內仰望夜空,遠方的星光點點如海上燈塔,而“我”的肉體卻麻木僵硬、動彈不得,在失重的下墜感中不斷滑落。
在家庭敘事中,作家將個體生命的細微體驗從集體話語的宏大敘事中解脫出來,個人破碎、含混的成長記憶重新得到觀照和注視,微小切口下迥然不同的成長敘事打破了權力話語對集體記憶書寫的壟斷,為真實生活的呈現提供了舞臺。
三、地域敘事:原鄉解離的挽歌書寫
信息時代的來臨使虛擬空間的邊界日益擴張,消費主義、功利主義的喧囂使現代人精神空間不斷遭受沖擊乃至異化,世界范圍內空間差異的凸顯和明晰,都使人們對生存空間的感受愈發敏銳。21世紀以來跨區域流動的離鄉潮,催生了文學空間中的“流浪者”的形象,而人物在不同空間中的活動軌跡也成就了敘事的邏輯和內在推動力。作家在對原鄉意識的喚醒中,召回讀者的歷史經驗,重新審視一代人被遷徙和流離的情感體驗刻鑿下的心理痕跡。
在劉旭《黑虎》和陳小丹《瘋子劉》的文本中,都能直觀地感受到故鄉給人留下的是符號化和記憶經驗層面上的印記。青年作家的地域敘事通過對地方歷史經驗與現實差異性的深描,呈現出完全不同于傳統鄉土文學的審美定勢,為經歷過“脫域化”“新遷徙”的個體提供了一種確立空間和精神密切關系的新路徑。當狹窄靜止的個人空間被積蓄著“動”與“變”的敘事推力所打開,當代人地理遷徙和精神飄移、現實變動和生命直感之間的特定關系得以被觀照和考量。空間變換與人的生存狀態緊密相關,與成長道路、人生道路緊密相連,它關乎人生通往何處,宣告人的存在是一個開放性的動態過程,在不同空間中切換著逃離、徘徊和自洽的生存印記。
在《黑虎》中,作家劉旭采取雙軌并行的敘述策略,小說有兩條敘事線索,一是“我”的狗黑虎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過程,二是“我”隨母親從故鄉鶴北遷往南方前幾個月的經歷。作家將兒時玩伴黑虎設置為“我”對故鄉難以割舍的情感錨點,敘事圍繞著“我”在離開鶴北前為黑虎尋找妥當的去處展開。隨著答應收養黑虎的奶奶猝然離世、黑虎被母親賣到狗肉店又被“我”贖回、黑虎生病不幸離世,幾經波折,“我”與故鄉最后的情感聯結也無法挽回地走向消亡。“我”在懵懂無知中離開家鄉踏上了異鄉求學生活的道路,小說最后“我”被裝在鐵皮匣子般的火車車廂里一路向南,無法停歇,當“火車駛入漆黑的隧道,汽笛不住地回響”之時,情感仍在延宕。
《黑虎》敘事的兒童視角與作為對照組的母親的種種言行構成強烈反差,在剝離了成年人獲取物質資源的直接目的之后,這一代隨遷兒童的情感缺失和精神隱疾得以浮出水面。離開家鄉帶來的斷裂感和面對未知的無所適從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消弭,在輾轉南下的旅程乃至之后的歲月中他將不斷經歷夢幻與現實的疊合,唯有死去的黑虎在故鄉的夕陽中寂靜沉睡,在無數午夜夢回之際隨著和緩的波紋搖蕩在記憶的河面之上。
與在地理空間上明確發生的從一處到另一處的遷移不同,有時故鄉的遠去無法從地圖上找到痕跡,是時間消解了它原本的面貌,讓其在現代文明的雕琢中逐步變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無法辨認。陳小丹的《瘋子劉》刻畫了一個瘋子的形象,在目睹了一片村莊被開發商連根拔起,“稻田變成了礦坑,水源被污染得發臭,村人們被迫遷往城里的廉租房,在陌生的街巷里耗光他們的余生”之后,他從一個學識淵博前途光明的青年大學生淪為被愧疚和悔恨困囿余生的瘋子。“他是村子的最后一片‘化石’,守護著一段被現代化掩埋的歷史”,他甘愿畫地為牢,將自己活成消逝在時代車轍下的村落坐標。
對歷史的回望姿態,使作家在對過去的敘述中情不自禁地帶上了一種挽歌般的嘆息哀愁和沉憂隱痛。“瘋子劉”的知識分子身份與敘事者從“文化持有者的內部”觀照地方的態度相契合,他生于斯、長于斯,深諳鄉土空間中曾經的淳樸情感、真摯熱望與當下的物是人非、悲歡離合,在此視域下,“故鄉”的一切不再是實現現代化的物質障礙,反而暗含著借由鄉土空間精神價值扭轉現代均質邏輯的意圖。作家以原鄉子民的情感立場和傾向,敘寫了傳統村落世代因襲的生活方式在由常生變的過程中人們或順應或不安的生存狀態,在對過去的遙深懷想和對現在的批判自省中,繼承了現代文學傳統呼喚理性覺醒與民族重建的自覺關切。那片充斥著蒼涼況味的荒蕪村落沒有確切的名字,但其指涉的范圍是普遍的。
余華曾說:“遇到困難大部分作家就選擇繞開,這就是一種技巧,技巧越成熟的人越會繞,但是偉大的作品是不繞的,而是一點點沖過去,沖過去以后才能有了不起的篇章。”在以上六位青年作家的作品中,我們欣慰地看到敘事空間的被打破與重建不再停留在對形式探索的過度強調,他們普遍深諳當代人斷裂和跳躍的心理活動軌跡,以更加成熟穩重的筆觸對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變動進行深入勘探和反復確認,并在現實戛然而止的斷面上設置象征的棱鏡,借助文學空間的想象使虛構的光芒照拂更遠的地方,小說敘事疆域的開拓也就成為了一種自然而然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