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棒

1

棒棒是一個人名。

在南溪村，棒棒是一個卑微到塵埃里的存在。他生得可憐，長得可憐，活得可憐。因為可憐，很長一段時間，村民都說：“他不該來到這個世界?！?/p>

當然，棒棒來到這個世界，不能怨他，只能歸咎于兩個人的一段孽緣。

這兩個人分別是趙根根和丁丫丫。

在南溪村，趙根根和丁丫丫的原生家庭都很特殊。甚至因為特殊，聞名于村里村外。

2

趙根根家的“特殊”，是孬。

他家最擅長偷雞摸狗。農村的雞鴨鵝都是散養的，天一亮，各家各戶的大門一打開，這些家禽便昂頭挺胸，闊步向前，咕咕嘎嘎叫著，歡快地沖出門外，與街上其他家的同類聚合。鴨群、鵝群飛奔到村邊的小溪里嬉戲，捉泥鰍吃，雞群則撲棱著到草叢里吃草種和蟲子。有時候，有雞會在村里落單，甚至誤闖別戶人家。

在貧窮的南溪村，幾只雞，特別是母雞，就是一戶人家的財富。母雞的屁股是聚寶盆，雞下了蛋，賣出去就是錢，油鹽醬醋也就有了著落。南溪村不大，在村里喊一嗓子，幾乎全村都能聽見。假如誰家的雞某天突然銷聲匿跡，肯定是遭遇不測，被人宰殺或者藏匿了。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的村民，彼此知根知底，誰是啥德行，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

看見別家的雞進了自家的門，那些淳樸善良的村民，會順手撿一根樹枝，嘴里喊著“去去去”，左攔右擋，毫不猶豫地把這只落單的雞趕出家門。但是，若是那只雞不長眼，誤闖趙根根家，那就遭殃了——要么被抹脖，煺毛，剁碎，下鍋，成為他家的盤中餐；要么被剪翅，拔毛，拴腿，經過一番“整容”后，被他家的一個筐籃扣著畜養。

誰家的雞丟了，都會抓心撓肝，捶胸頓足。是誰偷的雞？村民往往會把矛頭指向趙根根家。丟了雞的女主人會在趙根根家房前屋后，歇斯底里地罵街。南溪村人罵街很有特點，除了句句不離粗俗詞匯外，還能現編現賣，搗鼓出一些惡毒的“咒語”。比如，誰偷了我家的雞，誰全家爛掉腸子，屁股長痔瘡，生個孩子不長屁眼！罵得難聽至極。有人罵街，就會有人圍觀；有人圍觀，叫罵者就會罵得更起勁。叫罵者還會像舞臺劇演員一樣，在叫罵中輔助一些夸張的肢體語言，比如掐腰蹦高、拍手跺腳等等，頗具“觀賞性”。

村民丟了雞，為什么會先入為主地懷疑趙根根家？因為他們家有“前科”，而且不止一次兩次。有一次，村民趙小年家的雞丟了，他媳婦咕咕叫喚著滿村找，天落黑也沒找到。趙小年很焦急，就溜到各家門口偷偷偵察，到趙根根家門口時，見門緊關著。他輕輕推了一下大門，心里嘀咕，天剛黑，他家這么早關門，這不正常啊！趙小年把鼻子貼近門縫，使勁嗅了嗅，隱約嗅到他家里屋飄溢出一股誘人的香氣。是雞湯味！

聞訊而來的趙小年媳婦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坐在趙根根家門口，敞開大嗓門，連哭帶罵。正值村民吃晚飯的時間，外邊有熱鬧看了，哪能錯過，他們不約而同放下碗筷，跑出家門，三五成群，嘀嘀咕咕，或蹲或站，集體圍觀。在偏僻農村，看人家吵架，也是一種娛樂。

趙小年把趙根根家的大門捶得震天響，趙根根的娘無奈地打開大門，趙小年和他媳婦趁機沖了進去。一鍋噴香的雞湯，飯桌下幾攤啃剩的雞骨頭，茅房旁散落的一地雞毛——看到這些“證據”，趙小年咬牙切齒地問：“憑什么偷吃我家的雞？”

趙根根的娘也不是善茬，理直氣壯地反問：“我家的人嘴饞了，殺一只自家養的雞，不行嗎？我家殺雞，你說是你家的，你有什么憑證？”

是??！捉賊拿贓，捉奸拿雙。你說這雞是你家的，證據呢？看著幾根雞骨頭和一堆雞毛，趙小年和他媳婦被問得啞口無言，支支吾吾。瞅準了這個架勢，趙根根的娘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自證清白，像唱歌一樣罵起來：“我的老天爺啊，我的親娘啊，你家丟雞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啊。我們殺自家的雞吃，不行嗎？趙小年這個王八蛋，孬種，雷劈的，你可把我家冤枉死啦，我不活了啊！”

一見自家媳婦嗷嚎上了，趙根根的爹順勢抄起墻根的鋤頭，擺開架勢，咋咋呼呼要和趙小年拼命。情勢逼人，趙小年和他媳婦立馬敗陣，落荒而逃。圍觀的村民紛紛跑過來勸架，阻攔趙根根的爹繼續追擊趙小年。

是?。≌f趙根根家偷吃了趙小年的雞，證據呢？那一地雞毛、幾根骨頭算不上“鐵證”。但村民都猜測，趙根根家吃的雞肯定是偷的，否則，不過年不過節的，他家舍得殺雞？

還有一次，丁成成家的蘆花母雞傍晚了還沒回家，他媳婦心急火燎地挨家挨戶敲門找。到了趙根根家，她踅摸一圈，沒有找到。這時，她聽到墻角處的柳條筐里有動靜，掀開一看，一只大母雞被紅繩拴著，雞尾雞翅被修剪得亂七八糟。丁成成媳婦蹲下一看，這不就是她家丟失的那只大母雞嗎？但趙根根的娘哪會承認，于是，一場對罵又開始了，引來幾十口子圍觀。

雞不會說人話，當然不能自證身份。怎么辦？聞訊而來的村主任說：“我有法子證明這只蘆花雞是誰家的。但證明之前，須有一個約定，一旦確定雞的歸屬，你們兩家都要閉嘴，各回各家，不許再胡攪蠻纏，咋樣？”主任的意思很明顯：誰家的雞歸誰家，但要息事寧人，不能再將矛盾升級。

兩家都點頭應允。

圍觀的村民很好奇，心想你一個村主任能有什么辦法“定分止爭”？只見村主任抱著雞來到大街上，三兩下解開繩索，雙手一揚，大聲喊道：“去吧！”這只母雞受到突然驚嚇，撒開腳丫狂跑，村民們好奇尾隨，一直跟到丁成成家。母雞進了院子，和其他雞一起咕咕叫著，扎進一堆。雞屬于誰家，不言自明。圍觀村民紛紛給村主任豎起大拇指，回頭再看街面，趙根根的娘早已不見蹤影。

趙根根爹娘的孬，豈止體現在偷雞。他們兩口子小偷小摸已經“成癮”，比如在地里干活回家，趙根根爹的背筐從來都是“滿載而歸”，今天偷拔別人地里栽種的蘿卜、大蔥，明天偷扒人家的地瓜、花生，幾乎見啥偷啥。正所謂“偷吃不肥，做賊不富”，雖然天天偷偷摸摸，但他家也不見富裕，還把一家人弄得聲名狼藉臭名遠揚。

上梁不正，兒子趙根根也好不到哪里去，耳濡目染之下，趙根根從小也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閑。但他能說會道，哄騙人，尤其是哄騙女人，絕對是他的一大“特長”。

3

丁丫丫家的“特殊”，是窮。

當年，農村人都窮，富的寥寥無幾。但丁丫丫家窮到什么程度呢？家里只有三間低矮、四處漏風的破草屋，房間里置了兩張床、一張桌子、四個矮凳、幾口破缸。廚房里僅有一大一小兩口鐵鍋，以及院外堆放的一垛柴火，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一日三餐，她家幾乎全是煎餅和咸菜，難得做點菜，也是清湯寡水，連一點葷腥都沒有。村里偶爾有家禽家畜感染瘟病死了，村民都不敢吃，往往將之拋棄到村外的溝壑里。但丁丫丫的爹無所顧忌，撿回家簡單收拾一番，就會端上餐桌，成為全家人狼吞虎咽的美餐。

奇怪的是，即使吃了那些疫病而死的禽畜，全家人的身體也一直很健康。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得病的，可多年以來，丁丫丫家在全村創造了一個神話——她家的人就不得病，甚至連頭痛腦熱都沒有。在南溪村還從來沒人看見她家的人去過醫院，吃藥打針。

丁丫丫的家人為什么幾乎不得病？有幾個好事的村民幾經研究，終于得出一個貌似科學的結論：因臟祛病。

在南溪村，沒有一個村民在她家吃過一頓飯。不是因為她家吝嗇，而是因為不敢吃。低矮的草屋昏暗潮濕，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餿臭味；灶臺、鍋碗瓢盆、坐凳、餐桌、床沿，都覆蓋著厚厚一層油膩膩的垢物。在這種環境下做出來的飯菜，誰敢吃？吃得下嗎？

丁丫丫家東西臟，人也臟。丁丫丫的爹娘蓬頭垢面，手腳黑乎乎的，指甲縫里黑黢黢的，別人離他們幾米開外，就能聞到一股怪味，讓人皺眉掩鼻。

在南溪村，最窮、最臟的一家，就是丁丫丫家。丁丫丫家的生活狀態，也成為南溪村村民衡量家庭幸福與否的“標尺”，通過與她家比生活，能比出人生的成功和樂趣。

當孩子抱怨家里窮、吃穿不好時，家長肯定說：“比比丁丫丫家，咱家的生活還是好樣的啊！”當孩子抱怨吃的喝的不干凈時，家長肯定說：“比比丁丫丫家，咱家的衛生很好了。你要生活在丁丫丫家，你還不活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丁丫丫從小就要干活，挑水、劈柴、做飯，甚至鋤地、插秧、薅草，樣樣都干，可樣樣也干不好。丁丫丫的爹動不動就打她，有時會往死里擰她，疼得她嗷嗷叫。她越叫，她爹下手就越重。

有人說，丁丫丫是個傻子。雖不是全傻，但和平常人相比，她總歸是木訥一點。

4

農閑時，農村人喜歡溜達串門。不一定有明確具體的目的，親戚鄰里湊在一起，不咸不淡說幾句話，就能滿足一個人的社交需求。農村人串門，往往干坐著，大家各自吧嗒吧嗒抽著自己的旱煙，有一句無一句地閑聊。在村里，你會經?？吹竭@樣的鏡頭——

甲晃悠悠來到乙家。

乙：“來了，他叔?！?/p>

甲：“嗯，今天沒下地干活??？”

乙：“沒去，你坐?！?/p>

然后各自抽煙，幾乎不說話。待了一會兒，或者更長時間，甲站起來，說：“我出去轉轉。”

乙：“你走啊，再歇會兒吧！”

甲：“我走了，不歇了?！?/p>

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可在農村，沒事才會到朋友家閑坐。

趙根根的爹叫趙常德，丁丫丫的爹叫丁長山。因為口碑差，趙常德幾乎沒有朋友；因為家里窮，丁長山也幾乎沒有朋友。就是這對難兄難弟，卻處成了一對好朋友。趙常德可能是丁長山家唯一一個來串門的?？汀?/p>

趙根根與丁丫丫慢慢地長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農村找對象，最重要的是口碑?？诒玫募彝?，男不愁娶，女不愁嫁；口碑不好的家庭，經不起左鄰右舍、親朋好友的“查底”，找個對象太難了。

趙根根家的口碑，在全村是最差的。媒人每介紹一個姑娘，人家對他家打聽一番，馬上堅決說“不”，唯恐避之不及。趙常德這家人太孬，誰家姑娘若是嫁給了趙根根，脊梁骨還不被別人戳斷??？就這樣，媒人說一個黃一個，一直到趙根根27歲，他還是案板上的搟面杖——光棍一條。

丁丫丫家的口碑，在南溪村雖然談不上最差，那也是倒數第二。她家窮，這不可怕，關鍵是臟。丁丫丫二十多歲了，長得也不賴，但她穿得破破爛爛，身上總是臭烘烘的，好像幾十年沒有洗過一次澡。直到丁丫丫27歲，也沒有哪個正兒八經的小伙愿意娶她。

一個雨天的晚上，趙常德又去丁長山家串門，兩個人一邊吧嗒吧嗒抽煙，一邊說起自家孩子的婚事。聊著聊著，兩個人好像同時想起一個事：“找來找去，這不是騎驢找驢嗎？咱兩家為何不能軋親家呢？”兩個小老頭一拍即合，親自為自家孩子做媒。

丁丫丫是個缺少主見的女孩，爹讓她嫁給誰，她就嫁給誰。趙根根卻鬼精，他對爹說，他不愿意娶丁丫丫。

趙常德問：“為啥不娶丫丫？”

趙根根說：“她是個傻子，而且臟兮兮的。”

趙常德說：“丫丫就是看著傻，實際上她不傻，而且干活還不惜體力，這不是好事嗎。你也別嫌棄她臟，她嫁過來，你讓她勤洗澡、勤洗衣服不就行了嗎？”

趙根根還是堅決反對。

趙常德說：“咱村光棍一堆堆的，你不娶丫丫，你想打一輩子光棍嗎？”

趙根根無話可說了，只得聽從他爹的意愿。

不久，趙根根和丁丫丫結婚了，成為一家人。不過，農村人遵循禮俗，認為拜堂成親就是結婚，但忽略了法律程序——去民政部門登記，領取結婚證。

5

結婚前，趙根根瞧不上丁丫丫，結婚后，依舊瞧不上。所以他從來沒有將丁丫丫視為媳婦，而是視其為工具——泄欲的工具。丁丫丫稍有不從，他動輒打罵，用鞋底抽，用指尖掐。一開始，丁丫丫咬牙忍受，偷偷哭泣；再后來，她經不起趙根根的摧殘，跑回娘家躲避。

“已經嫁人了，跑回娘家算什么事？誰家的夫妻不拌嘴吵架？”丁長山對丁丫丫怒罵，呵斥她趕緊滾回她的新家?？炊⊙狙掘榭s在墻腳不走，他氣呼呼地拿起一根樹條，狠狠抽打丁丫丫。丁丫丫被逼急了，干脆撩起衣服，把胳膊、脊梁上的傷展示給丁長山看。看著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和大片青紫的瘀痕，丁長山目瞪口呆，他扔掉樹條，蹲在地上抱著頭，長吁短嘆。

再到后來，趙根根對丁丫丫膩味了，連打都懶得打。半年后的一天，趙根根突然大發慈悲，對丁丫丫說：“你回娘家暫住幾天，我要出趟遠門?！倍⊙狙拘乓詾檎妫吒吲d興地回到娘家。幾天后，她察覺出不對勁，趕忙跑回家一看，家里的大門已經換了新鎖。而趙根根就像從人間蒸發一般，再也不見蹤影。

不得已，丁丫丫重新回到娘家過日子，不久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這年秋天的一個下午，丁丫丫生下一個男孩，他就是棒棒。

因為窮，營養跟不上，丁丫丫奶水不足，棒棒吃不飽，經常餓得哇哇哭。在黑黢黢、冷冰冰的床上，丁丫丫懷抱饑餓的棒棒，淚水打濕了一個又一個夜晚。

棒棒出生三個月后，趙根根回村了。他穿西服，扎領帶，皮鞋锃亮，頭梳得油光，引人注目的是，他還帶回來一個花枝招展的貴州女人。這個女人衣著鮮艷，但濃厚的脂粉也遮蓋不住她滿臉的憔悴與皺紋。但趙根根不以為然，天天帶著這個女人在村里招搖，逢人便炫耀，這女人是他的媳婦。

這女人是他媳婦，那丁丫丫是誰呢？在大街上遇到趙根根時，丁長山咽不下這口氣，氣呼呼沖上前扇了趙根根兩記耳光，罵道：“家里有媳婦，你還在外拈花惹草，你還算是人嗎？畜生，你連畜生都不如！”

那女人一看趙根根被打，英雄似的挺身上前，用拗口難懂的貴州話說：“他倆沒有領取結婚證，就不算是夫妻?！?/p>

丁長山不懂法，但也不是好糊弄的。他又打了這個女人一耳光，罵道：“不算結婚，丫丫怎么會有孩子？有孩子了，這個姓趙的就要負責到底。”

趙根根看見自己的“嬌妻”被打，沖上來一腳把丁長山踢倒在地，罵道：“誰知道她生的孩子是誰的野種？你回去告訴丁丫丫，從現在開始，我和她一刀兩斷，再無瓜葛?！闭f完，在眾目睽睽下，他恬不知恥地拉著那女人揚長而去。

棒棒被趙根根平白無故污蔑為亂搞的野種，自己討要說法卻被女婿拳打腳踢，老實巴交的丁長山羞愧難當，懊惱萬分。當天晚上，一時想不開的他跑到趙根根家門口，用一根細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丁長山是自殺，難以追究趙根根的責任。但人命關天，而且還吊死在自家大門橫梁上，這可把趙根根嚇得夠嗆。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著那個貴州女人逃離了南溪村，再次不見蹤影。

丁長山死了，趙根根跑了，丁丫丫所有的靠山轟然倒塌。丁丫丫的娘叫王菊花，矮小瘦弱，目光呆滯，衣著襤褸，渾身臟得看不見皮膚的本色。在村民的眼里，丁丫丫的娘平時寡言少語，神情木訥，丁丫丫的傻，或許就是遺傳自她。

棒棒長到六個月時，又有人給丁丫丫說媒。男方長相不錯，家底殷實，妻子病故后想再娶。雙方見面后，彼此合意，但男方提出一個苛刻的要求：娶丁丫丫可以，但她不能帶著棒棒出嫁。這可把丁丫丫難為死了。自己再嫁，把年幼的棒棒扔給娘，這個半傻的娘能把棒棒養活嗎？

嫁還是不嫁？丁丫丫一籌莫展。還是王菊花對閨女說：“嫁吧！棒棒，我養。”

那年冬天，丁丫丫再嫁了，貧苦的家里只剩下半傻的王菊花和幼小的棒棒。村民都擔憂地說：“王菊花養棒棒，那還不養死啊！”

王菊花買不起奶粉和麥乳精，而棒棒太小了，吃不了飯食，經常餓得哇哇叫。他白天哭，晚上哭，凄厲的哭聲時常在村子上空縈繞，有人同情，有人心煩。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棒棒突然不哭不叫了，有村民揣測：棒棒是不是餓死了，或者凍死了？

棒棒沒餓死也沒凍死，而是活得好好的。在棒棒一次次驚天動地的哭聲中，王菊花這個半傻的女人，竟然找到了適合棒棒的食譜——浮在米粥上的一層米油。她在自家院墻下，用幾塊石頭支起一個簡陋的爐灶，每天用小泥罐煮一把米。柴火不夠，只能用干草熬粥，她坐在地上往爐灶里續草，或跪或趴，用嘴把火吹旺，但竄出的濃煙經常把她嗆得咳嗽不止，渾身顫抖。熬好米油后，她把棒棒抱在懷里，依偎在門口的草垛上，用那雙布滿泥土和草屑的臟手，把米油一勺一勺喂給棒棒。棒棒蹬著小腿，揮舞小手，撲閃眼睛，貪婪吸食。每當這個時候，王菊花黢黑的臉就掛上了慈母般的笑容。王菊花喂養棒棒的場景逐漸成為一道街景，引來不少村民圍觀，嘖嘖稱奇。

6

春去春回，十年過去，棒棒慢慢長大了。村民都說棒棒能活下來，真不容易。是??！別說一日三餐像豬食，棒棒連件衣服都沒有。每年夏天前后，棒棒都渾身赤條條的，不著寸縷地在村里跑來跑去。

7歲那年，棒棒上學了，他僅著一條爛舊的短褲，光著脊梁就進了學校。老師于心不忍，在班級搞了一次義捐，希望能幫棒棒弄幾身衣服。幾天后，一個調皮搗蛋的同學追在棒棒身后大呼小叫：“你們看啊，棒棒穿的褂子是我的，是我穿破扔了不要的！”其他同學也跟著圍觀起哄。對于這般攻擊性的侮辱，棒棒似乎無感，他茫然地看著這些嬉皮笑臉的同學，不惱怒也不回應。于是，有同學又說：“棒棒是個傻子！他娘傻，他姥姥傻，一家人全是傻子。”

棒棒不傻，而且很懂事。在家里，他主動幫姥姥提水、擇菜、燒火，甚至早早就學會煮地瓜、熬粥。嫁到外村的丁丫丫很少回家，偶爾回娘家一趟，也是空手而來。她家男人對她管得嚴，看得緊，生怕她拿家里的東西接濟她的娘、她的娃。

棒棒學習成績歷來糟糕，初中畢業后，他就辭別姥姥去離家百里路的臨城打工。那年他15歲。雇傭不滿16周歲的人當童工，是違法的，棒棒又瘦又小，看起來像十二三歲，更沒有哪個單位敢雇他。后來，一家飯店老板見他可憐，好心將他留店幫廚。棒棒很勤快，干活時人也機靈，時間不久，他就學會了端盤子招呼客人，工作間隙還偷偷學藝，漸漸能夠獨立掌勺，做得一手好菜。

棒棒一個月回老家一趟，雷打不動。他給姥姥買來大包小包的吃食、嶄新的衣物、治療頭疼腦熱的常用藥。除此之外，棒棒還經常給姥姥塞錢。王菊花過去很少和村民搭話，自從棒棒進城打工后，她穿著棒棒給她買的新衣服，天天蹲在門口曬太陽，見村民停留或路過，她就主動打招呼，絮絮叨叨：“俺家棒棒在城里混得可好了，掙大錢了，每次回來都給我帶錢花，我現在不缺吃不缺喝的，生活真好啊！棒棒真孝順啊！”看著王菊花瘋傻的樣子，大多數村民選擇無視，匆匆走過，有的村民則不耐煩地喝罵她。

棒棒在飯店一干就是8年。經過幾年城市生活的滋養，棒棒長高了，強壯了，也白凈不少，長成了一個帥氣穩健的小伙。這一年，棒棒23歲了。

置身燈紅酒綠的城市，面對飯店里進進出出的靚麗女孩，棒棒也想戀愛結婚。但想到一貧如洗的家庭，他就怯懦自卑，不敢奢望會有哪個女孩喜歡他。但飯店里有個叫翠翠的服務員偏偏看上了他，并且狂轟濫炸，猛烈追求。翠翠長相清秀，性情溫柔，是臨城郊區一家農戶的女兒。見翠翠對他真心實意，棒棒心動了，他對翠翠坦白說，他不是孤兒，卻更像孤兒，姥姥艱難地把他拉扯長大，將來結婚，家里一分錢也拿不出來。翠翠半信半疑，但也斬釘截鐵地表態說，她不嫌棄棒棒家窮，只圖棒棒人好。就這樣，棒棒和翠翠戀愛了。

臨近年關，翠翠執意要跟棒棒回家過年。女兒去棒棒家過年，等于這門親事就板上釘釘了。棒棒家到底是啥情況？翠翠的爹當然不能不管不問，稀里糊涂就把姑娘嫁出去。于是他決定雇車把棒棒和翠翠送回老家，順便考察一下棒棒的家庭。

見過窮的，但沒見過棒棒家這么窮的。下了車，看看那幾間低矮的草房，再看看渾身臟污、傻里傻氣的王菊花，翠翠的爹啥話也沒說，拉起翠翠就回到車里，對司機說：“掉頭，趕緊回去。”

看著面包車絕塵而去，棒棒笑了，笑著笑著，淚水沖出眼眶。

王菊花歪著頭問：“棒棒，他們是誰？怎么不進門就走了？”棒棒轉身擦干眼淚，笑著對姥姥說：“他們是和我一起拼車的人，我到家了，司機再送他們回家?！?/p>

春節后回到飯店，棒棒才知道翠翠辭職了。棒棒心知肚明，人家要和他一刀兩斷。翠翠雖然不來上班了，但棒棒家的家底卻被她揭得一清二楚——棒棒家窮得叮當響，他唯一的親屬姥姥還是個傻子。經過翠翠一番繪聲繪色的渲染，其他年輕的女服務員都刻意對棒棒保持距離了。飯店老板姓鄭，他數落這些女服務員說：“你們啊，都是勢利眼，聽說棒棒家窮，就對他避而遠之。找對象，主要看人品，看能力?！?/p>

一位叫青霞的女服務員不服氣，頂嘴說：“鄭老板，你要是喜歡棒棒，不嫌棄他，你怎么不讓蘭蘭嫁給棒棒？”

蘭蘭是鄭老板的女兒，22歲，出落得白白凈凈，溫婉賢淑，是飯店的出納。蘭蘭聽到青霞這樣說，生氣地罵她胡說八道。

一天中午，飯店里的客人很多，鄭老板在廚房和大廳之間來回跑，忙忙碌碌，突然他腳下一滑，一個踉蹌栽倒在地，渾身抽搐，不省人事。蘭蘭嚇壞了，哭喊著說：“爸爸，你怎么了？這可咋辦啊？”圍觀的人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惹禍上身。這時棒棒沖過來，二話沒說，彎腰背起鄭老板拼命向醫院狂奔……

鄭老板得救了。醫生說是突發腦出血，幸虧送來得及時，再晚一會兒，耽擱了最佳搶救時間，他就沒命了。

過了幾天，蘭蘭找到棒棒說：“我要以身相許，報答你對爸爸的救命之恩?！?/p>

棒棒說：“別鬧，我可不敢承受?！?/p>

蘭蘭說：“我是認真的?！?/p>

棒棒說：“你認真，你爸爸也不同意啊！”

蘭蘭說：“這就是我爸爸的意思。”

棒棒一聽，情不自禁地咧開嘴笑了，又猶猶豫豫地問：“這是真的嗎？”

蘭蘭溫柔地推他一把說：“當然是真的，看你那傻樣。”

棒棒一聽，小聲說：“我才不傻呢。”

蘭蘭哈哈一笑說：“我當然知道。你要是真傻，我能答應嫁給你?。俊?/p>

鄭老板康復后，他提議：“今年國慶節，你倆結婚，婚禮就近在臨城舉辦吧?！?/p>

棒棒沒有同意，他不亢不卑地說：“我是一個男人，一個有家有根的男人，我要回南溪村結婚。”

7

結婚那天，棒棒與蘭蘭移風易俗，喜事新辦，沒有吹吹打打，只有鄭老板夫婦作為娘家人來到南溪村參加了婚禮。棒棒娶了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這可羨煞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們都跑過來看新娘子，把棒棒家堵得水泄不通。有的村民甚至在現場流下了眼淚，感嘆說，棒棒是苦命人，現在能娶上一位來自城市的漂亮姑娘，這是托老天爺的福啊。

在棒棒回家辦婚禮前后，發生了兩段小插曲。

第一個插曲是，婚禮前棒棒用磚頭打了趙根根。

離家多年的趙根根前幾年又回村了，并且又帶回一個女人，不是之前的那個貴州女人，而是一個操著東北腔的中年女人。村里人都聽說棒棒要回家結婚，有好事者就慫恿趙根根與棒棒父子相認。

怎么認？這個好事者提出的方案是：趙根根給棒棒兩萬塊錢。趙根根一天未曾撫養棒棒，這點錢，可以算作一點補償。更何況，棒棒結婚，親朋好友都要隨份子錢，況且是親爹呢？對此，趙根根同意了。

對于棒棒來說，有點難。于情，他無比憎恨趙根根；于理，趙根根畢竟是他的親爹。認不認呢？他很猶豫。通情達理的蘭蘭勸他，父子是血親，建議棒棒放下過去的恩怨。在妻子的勸說下，棒棒也同意了認親。

聽說認親要拿兩萬塊錢，趙根根帶來的那個東北媳婦不樂意了。她極力反對，并威脅他說：“你認這個兒子，我不反對，但拿錢相認，我絕不贊同。你硬要拿錢認親，我馬上回東北去，不再跟你。”在媳婦的威逼下，趙根根反悔了。

反悔就反悔吧，棒棒也不在意。但趙根根到處散播謠言，說這個兒子他是不會認的，誰知道棒棒是誰的野種。這話傳到了棒棒耳朵里，他感到自己、媽媽和姥姥都受到了深深的侮辱。他又想起姥爺丁長山的屈死，對趙根根更加恨之入骨。

有一天，趙根根又在大街上和村民胡說八道，質疑棒棒的身世，正好被路過的棒棒聽見。年輕氣盛的棒棒從地上撿起半塊磚頭，眼里噴火，直沖趙根根腦門拍過去，鮮血頓時噴涌出來……

那幾天，趙根根頭上纏著白色繃帶，不知羞臊地在村里轉悠。

有村民調侃他說：“你的頭被誰打破了？”

趙根根說：“我兒子打的。”

村民說：“你兒子是誰？”

趙根根說：“棒棒?。　?/p>

村民質疑說：“棒棒要真是你兒子，怎么舍得打你啊？”

趙根根急了，惱羞成怒地說：“他要不是我兒子，他把我頭打破了，我能饒了他嗎？”

村民說：“是你兒子，你怎么不給棒棒兩萬塊錢認親費？”

趙根根訕訕說：“這不是老婆不讓嗎！”

聽到這，一個村民向他吐了一口唾沫，鄙夷地說：“你只聽半道而來的媳婦的話，卻不認自己的親生兒子，你就是一個人渣！”

第二個插曲是，婚禮后蘭蘭在村里水土不服。

棒棒和蘭蘭結婚當天，鄭老板夫婦在村口飯店吃了一頓喜宴，就匆匆趕回臨城，而棒棒和蘭蘭則留在南溪村暫住幾天。

生活條件優渥的蘭蘭，素來嬌生慣養，現在卻住進了鄉下這間低矮潮濕、霉味彌漫的小黑屋，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一日三餐的飯，雖然還是棒棒掌勺，但看看油膩臟亂的桌凳碗筷，她就沒了半點食欲。

一天早晨，蘭蘭肚子餓得嘰里咕嚕，她想喝一碗米粥充充饑。剛喝了幾口，王菊花坐了過來，將一盆腌蘿卜往蘭蘭面前推了推，好心示意她喝粥吃咸菜?？煽粗蹙栈M是污垢的手，蘭蘭感到難以抑制的惡心，沖到門口劇烈嘔吐起來。

棒棒聞訊而來，一邊給蘭蘭拍背，一邊關心地詢問這是怎么了。

蘭蘭為難又無奈地說：“對不起，我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但控制不住我的胃?！?/p>

關于蘭蘭為什么對飯菜難以下咽，又為什么會劇烈嘔吐，棒棒心如明鏡，他愧疚地說：“對不起，你再熬上幾天，咱們就回城?！?/p>

8

婚后第二年的一個下午，棒棒接到南溪村村主任的電話，說他姥姥王菊花死了。

棒棒和蘭蘭匆匆趕回南溪村奔喪。

聽村民說，王菊花那天一大早就偎依在草垛旁曬太陽，一坐就是一天。有路過的村民發現不對勁，走近一看，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去火葬場之前，棒棒收拾著姥姥床上的棉被，想一燒了之。但在臟破的枕頭下，他發現了一個塑料袋，里面整整齊齊碼疊著一沓百元鈔票。這些錢，是棒棒每次回家塞給姥姥的零花錢，誰料到王菊花竟然一分也不舍得花，全部積攢起來。捧著這沓錢，棒棒跪在姥姥的尸體面前號啕大哭，悲慟的哭聲幾乎把那三間破草屋擊穿了。

出殯那天，棒棒跪倒在姥姥的骨灰盒前，對著遺像嗓音嘶啞地不停哭喊：“娘啊，我的親娘?。　?/p>

圍觀的村民交頭接耳，面面相覷——棒棒是不是傷心過度，腦子犯傻啊？有一個好心的大嫂走過去拍拍棒棒的肩膀，說：“棒棒，你要哭姥姥，不能哭親娘！”

棒棒沒理會，依舊跪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哭喊：“娘啊，我的親娘啊！”

蘭蘭認為大嫂說得對，也輕聲對棒棒說：“棒棒，咱是哭姥姥，不是哭親娘！”

棒棒還是沒改口，依舊跪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哭喊：“娘啊，我的親娘??！”

這時，圍觀的村民突然悟出棒棒的心思，回想起棒棒成長的過往，都情不自禁地陪著他抹起了眼淚。因為他們懂了，棒棒為何一聲聲哭“親娘”，而不是哭“姥姥”了！

對了，忘了說明一件事——

棒棒姓丁，不姓趙。

他叫丁棒棒——戶口本上就是這么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