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秋天,我到舒伯特基金會上大師課的時候,瑪麗亞老師讓我在她的房間練琴。雖然那時還是艷陽高照的十月,但山間晚上很冷。老師讓管家給我的房間搬來許多劈好的短柴,并在壁爐里生了火。很快,一股松木的清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火紅的爐膛里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響。“我知道只留下你一個人在這兒,你是不會怕的,”瑪麗亞老師笑著說,“你每年來,窗外的夜鶯都要認識你了。”她想了一下,又說道:“靜坐山林,更能獨處聽心啊。”這句話說得很慢,我猜想很可能是譯自某句中國古詩。說完,她就匆匆上車,趕回市區去了,那里還有許多活動正等著她呢。
瑪麗亞·德·馬塞多(Maria de Macedo)是帕布洛·卡薩爾斯(Pablo Casals)的得意門生,壁爐上方掛著她和這位二十世紀偉大的大提琴家的合照。右邊還有一幅她和另一位恩師、被譽為“大提琴界的海菲茨”的亞諾什·斯塔克(Janos Starker)的合影。這位大師技巧過人,現在許多名曲樂譜上的弓法都采用他的校訂版本。
房間的東墻上掛了幾幅小型油畫,以前我在畫冊里見到過,大概是魯本斯某幅名作的初稿吧。最讓我驚奇的是南墻上竟然還有一幅宋代的青綠山水圖,這些室內裝飾足見房屋主人的身份和藝術品位。
瑪麗亞老師年事已高,已經九十二歲了,但仍然精神矍鑠、行動自如。她在教學上深得大師的真傳,十分注重作品內在精神的彰顯,也十分關注音色冷暖變化和細致的句法呼吸處理。她在課外時話題也十分廣泛,顯示著她不同于凡人的敏捷思維。
“你怎樣看待舒伯特呢?”她問我,“我很想知道,一個來自東方的小姑娘,會怎樣聆聽他的作品。”
從年輕時起,她就十分喜愛舒伯特的音樂,一直致力于宣傳、推廣他的作品,為弘揚他的藝術精神而奔走各地。
“舒伯特嗎?”一開始,我還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我以前接觸的多為他的藝術歌曲,雖然也聽過他的一些重奏和鋼琴奏鳴曲,可又不敢以偏概全。當然,就這些聆聽經驗而言,我覺得舒伯特是一位感覺敏銳的作曲家,情感的表達也十分細膩,有些中國婉約派詩詞的韻味,但又不失灑脫的情懷。我也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詞語向瑪麗亞老師表達這種意境,后來硬是翻譯了幾句李清照和陶淵明的詩作。她聽著那些生動的疊詞和色彩鮮明的句子,一邊點頭,一邊輕聲地應和,對這些詩句的音韻美和色彩美表示贊賞。

“這并不重要,”瑪麗亞老師為我們詞不達意的溝通解釋說,“藝術家的表現總有某種相通之處,尤其是在人生經歷和審美品位相似的情況下,真的可以將其風格類比。”她理解了婉約和灑脫,這讓我對舒伯特的樂曲把握有了幾分自信。在練習舒伯特的《阿佩喬尼奏鳴曲》時,我更加注意細節的處理。然而第一次上完課,雖然她并沒有具體指出我的哪些不足之處,但也沒有一如既往地表示滿意,這不免使我有些納悶。
后來我知道她的丈夫曾經癱瘓在床長達十二年,對他們來說每晚都是難熬的不眠之夜,是舒伯特那溫暖而又堅定、充滿希望的音樂安慰了他們,鼓勵了他們,因此我感覺到自己的膚淺:對于在災難前無能為力的人們而言,陪伴他們的音樂不只是動聽的旋律那樣簡單,而是一種精神寄托,一種內在毅力的煥發。于是,當我再次練習《阿佩喬尼奏鳴曲》時,更注重用溫暖的音色努力做到沁人肺腑,而讓果斷的樂句顯得更為堅定。
那天上課,瑪麗亞老師對我說:“我們不僅應該知道在作曲家們的生活里發生過什么,通過他們的經歷來理解他們的作品,而且應該知道,他們的音樂對聽眾意味著什么,生動的情感經驗使得他們的音樂能夠深深地打動聽眾的心靈。舒伯特的一生遭受了很多痛苦,但他是一個很偉大的人,用自己的音樂讓人們領悟,生命可能是短暫的,但我們應當永遠追求美,這樣才不會辜負人生。”

“我在你這次的演奏中聽到一種淡淡的憂傷掠過,但同時又充滿了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美好事物的向往。可能你已經能想象出,舒伯特在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將逝去時,瞬間產生的一種復雜的情緒吧?”瑪麗亞老師問我。
這是一種向死而生的生活信念,之前我在一本介紹莊子的書里看到過這位東方哲人提出過這種人生哲學,猜想對東方哲學頗有研究的瑪麗亞老師應該會知道一些。所以我沒回答,只是繼續聽她教誨。
“這種感覺一直存在于許多音樂杰作之中。我在你演奏的奏鳴曲里也感受到了,你已經領悟到這種微妙的境界,這是美神和死神舞蹈之間的交錯呈現啊。”
在瑪麗亞老師的大師班上,我明白了她的教誨:要更多地獨處反思,不僅是靜坐山林的時候,而且是在一切樂譜的背后,找到那些被音符秩序提煉了的情感,才有可能打動聽眾的心。只有用這樣的方法去追求美,才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藝術道路。